白露为霜 作者:六遇

    第6节

    “用刑?”女人似乎有些不解她的这句话,反问了一遍。微微偏头,像是在对谁说话,嘴角在暗黄色的火焰光影中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容:“小小,我有对你用刑吗?”

    从女人身后缓缓走出一个孩子的身影,轮廓模样在黑暗中渐渐隐出,愈渐清晰了,她半边脸颊藏在黑暗中,半边脸颊衬着幽幽烛光,沉寂了好一会儿之后,她说:“姐姐,我爹爹死了……被你娘……杀的……”

    平日里清脆欢愉如银铃般的童声此刻却陌生得不像话,间歇停顿,称呼语句,呼吸声……都像另一个人一样。时白露在地上趴着,一动不动,只有嘴角残留的血痕还有在发抖肿胀的右手腕骨在昭示着她还活着,她轻轻抬眼看着何小小,看着这个被自己的善意滋养得白净可爱的丫头,看着这个借助他人不设防的好心而潜伏了数月之久不被发现的丫头,她笑了,她不停地轻声笑着,笑声在密闭的石室里沉闷回荡着。

    何小小看着时白露在地上一边笑一边咳血,那笑声与以往她曾听过的时白露的笑声全然不同,嘲讽、哀怨、悲伤、绝望……这些她七岁年纪能够想得到的词都不足以概论,她觉得自己很难受,小小的密室好像连这点声音都容纳不了,四面墙壁和头顶的石板都在挤压着她,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想逃,她小脚刚往后退便被女人揪住了衣领,那个女人把她像提一只小鸡一般提到时白露面前,女人说:“你和时宴一样,低估了仇恨的持久性和力量,在仇恨面前,爱算什么?”

    “我妹妹呢,舒瑜呢?”时白露再抬起头的时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她眼睛越过被提在女人面前的何小小,仿若她不存在一般,直直看着女人。

    何小小默默低下了头,其实女人力气很大,抓得她很疼,她揪着衣角,把衣角都弄皱了,她莫名地想起放纸鸢的时候她蹲在润满晨露的草丛中,衣角被浸湿了,时白露把她抱起来说这样会着凉的。她记得那样温柔好听的语气和着三月的轻风和春日,是被迫颠沛流离与父母隔绝之后听过最好听的话。

    “我就算告诉你了,你又能如何?中了迷迭香,能在短短两日内苏醒恢复神智已经很不错了,你现在浑身乏力,腕骨又断掉了,就靠一只手你能自己逃出去就算厉害了。不过,你也不用担心……”女人似乎觉得手累了,她把何小小放了下来,轻轻拍了拍手,轻松笑着,“时白兮在这儿,时宴会派人来救她的,顺便也会把你搭救出去。”

    “你其实心里也是盼着时宴死的是吗?你不用这样看我,这样故作姿态的眼神掩盖不了你藏了那么多年快喷薄而发的恨意,反而显得更心虚。你和小小之间的差别其实只是隔了条血缘系脉,在时宴眼里,这条相连的血脉给她带来的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女儿……”

    “你闭嘴……!”时白露猛地冲上前用肩膀将女人推倒,左手死死地掐住女人的脖子,单薄白皙的手暴露着青筋,在噼啪的火盆下呈现出诡异的透明色。“我没有盼她死!从来都没有!她不会死,不会!”

    “咳咳咳咳咳咳……”女人被她压在地上,脖子被桎梏着动弹不得,她咳了半晌,而后像地鬼修罗般苍白笑着,指了指时白露颤抖不已的唇,“你在怕,你当然不会盼她死。人世间,比死更难熬更可怕的事情多着呢,不是吗?啧啧啧啧,小露,我本来觉得你也是个可怜人,并不想太过苛待你,只是你着实不可小觑……”

    “嗯……啊……”女人抓过时白露的左手臂毫不犹疑地反转角度向下弯折,只听见一声脆响,手臂应声折断。时白露痛苦地闷哼一声,大颗大颗的汗珠自额头落下,眼前起了一片黏稠的水雾。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残忍?连小小都怕了呢……”时白露闻言微微扭头看向一直站在旁边观望的何小小,紧紧贴着墙角唇色发白。不过只是一瞬,她冷漠地转过头来,左手臂明朗钻心的疼痛和右手腕骨旧伤未愈又添新痛的苦楚搅得她难以静心思考,体力流逝得越来越快了。

    “我会让时宴的死给她女儿上一节终生难忘的课,要做坏人就做到底,不要做个可笑至极的伪善之人。斩草不除根,殃及后代又能怪谁?哈哈哈哈哈哈——”女人仰天长笑,鼻翼上架着的银色面具轻轻颤动着。

    她拽着何小小出了石室,机关轮轴声音响动,又还了此地一片寂静。

    所幸这个密闭的石室虽然看起来并无通风口,但是既有暗道水流,火盆又还在淡淡燃烧着,况且既然外有机关控制开启关闭,内部不可能没有蹊跷。时白露在下了这个判断之后就被疼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从这里开始有一些江湖的元素,不过不是主旋律,还是以王室为主,另外,你们口中的小萝莉正式黑化了

    ☆、第 40 章

    手指微动,牵扯了腕骨和手臂的疼痛,石壁缝隙里透出来点点凉风,时白露有些费劲地睁开了厚重的眼皮,石板上浸着的血迹未干,只是由鲜红色变成了暗红色,其上还泛着森森的火光,她用手肘撑着站了起来,迷迭香的后效依然令她不能长久站立,只能靠在墙上,一步一挪地接近火盆,还好,炭火还足,看来离那个疯女人离开没有多久时间。

    只是,她不能等,一点一滴的时间在不确定时白兮和舒瑜……还有时宴的安危情况下都是极为宝贵的。那个疯女人前言不搭后语,只能揣测她是想要以时白兮为饵引诱时宴入瓮,只是时白露不确定这个女人是要把时宴引到这里,还是她要时宴派兵出来找时白兮,趁身边没有足够人手方便的时候下手,她靠在墙上微微喘气,重新回想之前与疯女人的对话,那个时候因着事态突变她太激动,加上疼痛,没办法仔细思考,就算是疯言疯语,也会漏出蛛丝马迹的。

    那个女人叫自己小露……还说时宴暴虐成性,知道时宴最宠爱最在乎的人是时白兮……她这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举止毫无疑问的都是冲着时宴去的,那么至少可以确定的是,她很恨时宴,而这种恨意是不会平白无故产生的,她一定对时宴很了解、熟识。她还说时宴自恃治下清明,没有带很多兵卒随行,时白兮在这种情况下一旦出事,最好下手,那么……

    对,一定是这样,一定是。

    时白露在揣测笃定了心中猜想之后,开始对石室进行摸索,只是她现在体力虚乏,每每手肘扶墙走上几步之后就要休息。机关无非阴刻阳刻之分,就算再精细巧妙凭触感必定能找到。石室高度不高,但是以她现在的残断胳膊是没办法触及顶端的石板的,她只能寄希望于这个设计石室的人没有把机关暗藏在那么不方便的地方。在细细试探过每一块石板没有发现可疑之处后,时白露只好将视线挪到石室顶部。

    她没办法举高双手一一摸探,只能垫着脚借着越到角落越是昏暗的火光细细察看,眼看着一个四四方方的顶部就要被瞧了个遍的时候,心里不免起了颓丧之感,这个石室莫非真是能进不能出?

    心神恍惚之间,脚下踩到湿滑之处,又无可中介支身之物,她只得咬紧牙关任由自己重重摔倒在地,屁股也不知被摔成了几瓣,真是和平时挨板子没什么两样,偏偏今天还因着嘴欠,啊,不对,因着自己遭了迷迭香体力全失,被不知道哪里来的疯女人扭断了手,连揉一揉抚慰一下屁股都做不到。

    正腹诽间,听着耳畔的叮咚滴水声音,心境好像也沉静下来,她好像想到了什么,忙手肘和腿脚并用地爬去了火盆处,不禁欣喜过望,原来那火盆并不是和普通火盆一样放在地上支着的三角木架之上,它的盆耳弯曲下沿和石室墙壁是隐隐相连着的,先前她站着看不见,现在她在火盆下面就看得一清二楚了,那盆耳处有个细小的凸起。

    她站起来慢慢凑近火盆,而后贴着墙壁半蹲下来,扭头看着,用肩膀靠近凸起,这个姿势太过难受,不一会儿便弄得她汗流浃背,而且火盆边缘并不十分光滑,在接近那个凸起的时候,她穿着的轻薄纱衣在被渐渐磨破,忍着皮肉擦裂的痛楚,她把力气都转移到右肩,终于在不懈的努力之下,凸起被按了上去。

    声响剧烈,晃动不止,心跳得很厉害,她不敢想,如果从里面开机关会不会触发外面的暗器,如果石室打开了,外面有人守着怎么办,她现在可是谁都打不过。

    还好,什么都没有……不,有一个人,一个人影,细小的一个人影,背着光,瞧不仔细。

    时白露吞咽了好几下口水,既是害怕又是雨润下干涸的嗓子。站在原地等了许久,她觉得那个人影有些熟悉,只是她不确定是不是,如果是,她难道是守在这里看着自己的?如果不是,那她还要干什么……

    “姐……”那个人影似乎是见到时白露迟迟不出来,便走了进去,果真是何小小,她走到时白露面前,流露出几分欣喜,很是自然地喊出平日里的称呼,只是时白露没有看她,一眼都没有看她,从她身边擦身而过。

    从石室走出来,是一条笔直的甬道,甬道两边都是大小形态相同的石室,在甬道的尽头处有一个石阶,石阶处又有一处铁门,除此以外并无什么特殊的东西,对,连守卫都没有。

    她更加坚信自己心里的猜测,从而也判定疯女人不会大费周章把她们三人分别禁锢,只是……看着这几个火盆和紧闭着的石门,到底她们二人关在哪两间,时白露刚刚被磨破了的肩膀又疼了起来,还能怎么办,接着按机关,她总不能在外面大声呼喝吧,里面的人听不听得见是一回事,要是她猜错了这四周还潜伏着守卫,那才是自找苦吃。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何小小从刚刚的石室里跑了出来,她看了时白露一眼,然后跑到甬道最里面的一件石室,见时白露还呆呆站着,何小小便朝着她招招小手,轻声说:“小兮姐姐和小瑜姐姐在这里面。”

    时白露半信半疑地扶墙走到石室前,她看着将小手伸到火盆底下触碰机关的何小小,声音冰冷地质问说:“你想杀我,里面有机关对吗?”何小小的手停下了动作,她僵硬地扭过头来看向时白露,喃喃说:“你……不相信我了吗……”

    “不相信。”她已经很少再将信任托付给谁,因为这种东西就像淬毒的冷箭,多一支便多一分毙命的危险,在回楚国之后,对于陌生人身份的何小小,她给了这支冷箭,换回了她应有的下场,倘若侥幸不死,她也再难相信。

    “我只是……要报仇,时宴斩了我爹爹,我娘亲哥哥姐姐们都流落四处再也找不到了……我没有,没有要害你们……”何小小拼命地摇头,并没有换来时白露一点半点态度的转变,她的目光像广兴楼被查封那夜,刮到何小小脸上的寒风那样冰冷,再也不是,再也不是那个几日前还疼爱自己走太多山路脚底磨出水泡进而抱着自己的白露姐姐了,再也不是了……

    轰隆一声——石室应声打开,冷风袭面而来,却并没有自己设想的暗枪机关,时白露抿了抿唇,终究没有低头再去看那个背对自己蹲在火盆底下的女孩。

    感情这种东西,论亲密也许几分眼缘再加些许时日便可如蜂蜜一样粘稠甜蜜,只是一旦有了裂痕,就不是能轻易还原的了,如果再加上几分猜忌,那真是无回头路可走。

    “小兮,小兮,你醒醒!”时白露冲进石室,伏在时白兮身旁唤着,见她没有丝毫反应,便要凑上前去耳闻呼吸声是否匀畅。

    “小兮姐姐没事,白清阿姨还吩咐了人每天来送饭喂她,说她身体不好,要……”刚刚跟她进来的何小小话还没说完就被时白露打断了:“送饭?现在什么时辰了你可知道,刚刚有人过来送饭吗?”

    “这里没有漏刻,我不清楚时辰,只是凭感觉的话,再过一会儿就该有人来送饭了。”

    “咳咳咳咳咳……”一阵咳嗽声将原本只一心牵挂时白兮的时白露惊醒了,原来是被搁置在时白兮不远处的舒瑜醒了,她忙扑到舒瑜身边,声音颤抖地说:“小瑜,你没事吗?有没有哪里疼?”

    舒瑜脸色很差,但是神智确是十分清楚,也没有看见外伤,时白露稍稍放下心来。“来送饭的人……饭里加了东西……我模模糊糊醒过一次,闻到了药草味道,虽然不能知道是否有毒性,但是……小兮一直没醒过来……”她还很想再继续说下去,可是似乎残存在她体内的迷迭香药效还在发作,她摇摇头,勉强撑着眼皮,只是困意又席卷上来。

    不能再拖下去了,万一这个时候撞上来送饭的人怎么办,按舒瑜所说,那个疯女人必定对时白兮暗中作了手脚。时白露看了看舒瑜,又看了看不省人事的时白兮,她咬咬牙,对舒瑜说:“你信我吗?”

    深信不疑的点头,还有鼓起勇气的一个轻吻。时白露呆滞了半晌,才从嘴角绽放出一个有些醉意的笑容,“小瑜,我一定会回来救你的……”她低头看舒瑜,才发现她又沉沉睡去了。

    时白兮其实不重,若换在平时,时白露有十足的把握就算拼着断手也能把她背出去,只是体力还没有恢复……没有别的办法了,她看向何小小,却是说不出那句话来。

    何小小却十分懂事的立刻跑了过来,她有些紧张又有些疑虑地探问:“姐……嗯……不是,你,你要我帮忙吗?”

    时白露轻轻地点了点头。

    何小小在她的指挥下把衣服的布撕了下来,然后将时白兮拖到了她身后背着,用布条和时白露的腹腰和手臂都捆在了一起。随后何小小将她领到石阶处的铁门,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钥匙,轻易就把铁门开了。

    时白露踏出铁门,走了几步之后,她发现后面的人再没有跟着,她扭过头去,看见何小小站在阶梯上,小手抠着铁门的门框,月光下,她的眼睛泛着异样的光彩,像波光粼粼的湖泊。

    “……你不走吗?”如果小小不走,那个疯女人回来看见时白兮和自己都走了,会不会迁怒于她……

    何小小愣了愣,似乎没想到时白露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候还会牵挂自己,她想了想,抠着门框的手越发用力,摇摇头。

    “……那你……自己小心……”时白露说完这话之后就背着时白兮拼尽全力往前飞奔,只有她自己知道,心里其实多么慌乱,她怕自己再待下去,会忍不住带着何小小一起走,那样一来,她负担更重,逃脱的几率更小,总有取舍。

    “姐姐……再见……”等到视线里再无那个人影之后,何小小才对着荒野的一片夜色轻轻道别,原本踏出铁门的半只脚也默默缩了回去。

    时白露觉得自己上辈子一定是欠了时白兮很多很多的钱,不,也许钱还不够,是欠了很多很多情,所以轮到这辈子才会小时候替她挨打,长大了手断了还要背着她在黑夜里狂奔。

    也不知跑了多久,进了一处丛林,时白露才敢稍微依靠着树干稍事休息,忽而一阵冷风从背后袭来,她忙侧身躲过,一抹白衣携着熟悉而久违的冷香而至——

    时白露平日里都几近平静毫无波澜的眸子里此刻都是欣喜,受了这许多苦痛又带着这虚弱无力的身体跑了许多山路的辛劳都在开口的刹那化作哽咽了的嗓音:“阿染……”

    作者有话要说:  小小黑化后洗白中……新人物出场

    ☆、第 41 章

    那个被唤作阿染的是个高挑纤瘦的女人,如瀑的长发散落披着,额间束着一条正中缀着弯月的银饰,也是一袭白衣渺渺,她坐在树干上微微偏头看向树下一身污垢,面目全被汗水浸湿的时白露,埋怨地轻笑开口,却是夹瑕的宋国口音:“我在后面追了你许久,多日不见,你轻功倒是越发好了,不枉当初你在这上面最费功夫。”

    “呜呜呜……阿染……我疼……”那自己记挂了许久的孩子,如何忍得她这般呜咽低语,阿染闻言衣衫飘拂间便下得地面,才看了一会儿便眉目怒色上染地问道:“谁敢伤你。难怪我追着你时瞧着你脚步趔趄,并不平稳。”她抬起手指寻着时白露的穴位便点了下去,继而抓过时白露的左手手臂,五指顺着臂弯寻骨按位,只听得一声闷响,时白露原本渐渐被夜风吹干了的额角立时激起一层薄汗,手骨却是接好了。

    阿染又抬起她已经肿胀不堪只能垂下如横木摇晃般的右手腕骨,触及皮肤,摸到那凸起横亘的蜿蜒伤疤,阿染忙撩开她的衣袖,那疤痕尚新,长着一圈小粉肉,不禁心堵。

    “……没,没事,阿染……”时白露见她食指来回摩挲着,嘴里喃喃说着:“我当初,就不该,不该准你回来……”“不是的,阿染,只是意外,意外……呃啊……”一声隐忍的闷哼,又是一声脆响,惊起了栖息在林间枝梢的乌鸦鸟雀,扑腾着双翅飞离了墨色之中。

    阿染将已经接好的手狠狠甩下,愤然转身,额间新月微微晃荡,发出悦耳的轻响。那余痛引得时白露不禁倒吸了几口冷气,她揉了揉腕骨,讨好似的走向阿染,低头瞧月色之下,那人淡粉的唇瓣轻颤,气得不轻,她抱住阿染,说着许久不曾说过的宋国话:“阿染,看到你来我真的好生欣喜。”

    “就为了让我来见你,所以竟用了一片金羽吗?”阿染从她怀里轻轻挣出,拿出一片长短不过小指,但是叶片脉络雕的精细的金叶子,“济世宫宫主一生只收一个弟子,弟子若要出山,便是做好再不回来的准备,做师傅的唯有馈赠三枚金叶在今后的日子里聊尽师徒情谊,一片金叶便应弟子一个要求,用了即毁,当不存世。你托信鸽衔着这金叶不远万里就是为了让我来见你,你便也不觉浪费吗?”

    “为何浪费?阿染,你知道我是什么性子的人,我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了,从来没有人拦得住,世间本来桎梏繁杂,我若还平白无故给自己做茧而缚,岂不苦恼。你救我性命,复我肌肤,教我武艺,授我经史子集,你于我的意义又何止于师傅呢,临别前赠我金叶,自是为了再续情缘,如此这般,我用一片金叶换你前来相见,可是十分值得之事。”

    金叶在指间轻轻一捏,便化作一团飞灰,阿染笑了,皓齿明净,她捏着时白露惨白的脸蛋,眉眼如画:“既是师傅,为何‘阿染’‘阿染’地叫着,金叶未尽,师徒名分尚在,唤我师傅。”

    “师傅,师傅,师傅,师傅……”连连唤了不知道多少声,久别重逢的情愫又染上心头,晕出一串串泪花,时白露没出息地一直抹泪却一直哭,最后索性不管,用沾满了泥土泪水汗渍的手再次环抱住阿染,在她暖香的怀里轻声呜咽哭诉。她本来,本来就是一个多么渴望温暖呵护的孩子,不知上辈子修了几分福分才得以拜她为师,得她倾囊相授,当珍珠玉器般呵护温养着,只可恨,自己虽愿做那逍遥避世之人,又怎么可能逃开情、仇二字。

    “迷迭香……”本来被时白露情绪感染,也有几分感伤的阿染轻轻拍着她的脊背无声哄慰着,稍稍分神之际,便嗅出了一直萦绕在她身边的淡淡香味,于是从怀里取出一支白玉瓶子,倒出一粒喂进时白露的嘴里,笑说:“我道是谁能伤得了你,原来不过这种下三滥的功夫,只是你为何会如此轻易入局,回家了便连这点警戒性都没有了么?”

    太熟悉又很久没有听过的语气,时白露讪笑着作揖认错:“师傅,我哪里敢……”身后背着的时白兮轻轻咳了几声,她才拍拍自己脑袋,一副懊恼神色,随即又从怀里取出一片金叶,“师傅,我再央你一件事,去此处不远,有个石室,里面关着我常跟你提起的舒瑜,还有……还有一个小女孩,你把她们救出来可好?”她现在已经很肯定那个疯女人必定是倾巢而出去了时宴的地方趁她调动护卫出去寻访女儿之际,趁机刺杀,时宴即便对时白兮再如何不同,她终究是时宴,那个更看重大局,又疑心重重的时宴,她不会只身犯险。

    阿染默不作声地接过她手中的金叶,又一指摧灰散灭,沉寂了半晌,她才低低说道:“你当真胡闹得很,这金叶一旦用尽,你我二人不可再见……”

    时白露闻言一愣,随即朗声笑道:“师傅,规矩是人定的,是死的,可人是活的,为何要守着死规矩固执一方故土不离不弃,心里惦记之人也推开不见,这岂不是笑话吗?”

    “……不可胡说,这规矩是你师祖定的,门下弟子只管遵从,不可违抗。”阿染虽是如此说,但眸中异色忽闪不定,她走向时白露身后,纤纤玉手搭过时白兮的脉络,墨眉微微皱起,片刻后才舒展开来,“这便是你那个妹妹?生就体弱,无可扶就,幸得皇室不乏名贵药草将养。中了迷迭香,那人还喂了她腐心散,本来剂量尚少服几贴药便可,只是她体质薄弱,必得尽快医治,否则会有性命之虞。这等小事你莫还要用金叶求我么?”

    生气了,生气了……时白露看着阿染的神色默默在心里有了定数,忙摇头说:“不用不用,我自己搞定,事情紧急,我这就去了。”阿染见她话音才落,脚底便如抹油般跑得没了踪影,方才已经摊开的手掌无奈地收了回去,也罢,下次再收拾你。

    青州行宫。

    王芍见宫女又端来一盅热粥,忙接了过来,摆手叫她下去。

    “陛下,再如何烦扰,也得吃了东西才能费心神去思考事情啊。”坐在椅子上扶额阖目的时宴闻言,缓缓睁开双眼,只见那平日里自带一抹风采的丹凤眼里血丝密布,青黛眉色也是一幅困倦之意。她摆摆手,避开了王芍手上端着的热粥,才站起来便觉得头重脚轻,双目晕眩之际险险抓住桌角才堪堪站稳。

    “陛下!”王芍忙放下粥碗过来搀扶,看向时宴的眼睛里不乏担忧之色。距离时白露和时白兮失踪已经三日了,边江边薇已经率着大半的禁军护卫前往周边寻访了,而时宴,已经三日未曾进食入眠。

    时宴推开王芍的手,颤巍巍漫步踱着,她看向屋外那一方乌青穹宇,声音带着些许悲凉之意:“我昨日抄写佛经,轮到那句‘招果为因,克获为果’,忽而风声大作,吹灭灯烛,耳闻戚戚凄凄之声,二十年前青州那场祸乱厮杀便入得脑内,当年,他被我逼到青州身首异处,如今,又是在青州……莫真是那因果报应吗……”

    王芍听闻她提起二十年前青州之事,不禁大惊,却也只得上前抚慰说:“陛下,只不过是凑巧罢了,当年之事又怎么会是您的错,这些年来,您每次南巡必会来访青州不就是为了寻那个孩子吗,上苍有眼,得见您如此虔诚真挚,必会福佑两位殿下的。”是非对错每个人心里皆有定论,她自小服侍时宴左右,必定是站在她这边的。

    “陛下!殿下回来了!”时宴闻声,也不知原本虚怠的身体哪里来的力气,惶惶然便朝外跑去。

    时白露早已脱力,被宫女搀扶着,只能勉强保持住最后的神智清醒,她不能睡,不能倒,腐心散好解,却不是这些素日里待在深宫看医书的医官可以立马就解得了的,她大可以昏厥倒地完事,可是时白兮的身体哪里能等到她苏醒过来,更何况,她还要告诉时宴,让她把禁军都调回来防备刺客。

    “小兮,小兮……”

    半睁着的眼眸里瞧见时宴朝自己跑过来,听不甚仔细她在喊些什么,但是,兴许,应该,应该也在挂念自己的吧……

    时白露这么想着,便虚弱无力地推开宫女的搀扶,向时宴趔趔趄趄地走去,脸上嵌着浅浅的笑容,她知道自己已经渐渐地,不受控制地重新跌入了时宴温暖的怀抱里不能自拔,或许是从时宴为她挡剑那一刻起,或许是时宴喂她喝药吃粥时候的温柔隽永眉目,或许是她从未,从未肯放下的自幼小孩提时代便种在内心深处的对母亲爱护的期盼苛求。

    “砰——”王芍惊呼一声,忙跑上前扶住那个被时宴擦肩撞倒的孩子:“殿下?”

    时白露如没听见一般,只死死盯着抱住时白兮的时宴背影,良久,良久,她才眼角含泪的笑说:“芍姨,我没事……”

    命人将时白兮送到房内,并请御医前来医治的时宴才恍然大悟般僵硬地转过身体,走到时白露面前,面露尴尬之色:“……我……我刚刚见小兮昏迷着,你还站着……我……”

    时白露凄惶地笑笑,强自顺着王芍的搀扶站了起来:“我没事,我确实没事,如你所见。”

    时宴啊时宴,我果然,果然无论何种境地,都不会是你第一个想到的孩子是吗……

    作者有话要说:  目测时宴陛下又要被骂了qaq新角色大家喜欢吗?新角色估计只会出现在中卷,大家喜欢的就好好珍惜吧

    ☆、第 42 章

    时白露于全身酸痛之感中惊醒,见得屋内灯影绰绰便惊出一身冷汗,连外衫都不及穿,捞起短靴胡乱穿上,急急冲了出去,屋外候着的小铃见她起来,吓得好久才合住嘴来,还不待与她说话,就见人倏尔间只剩了背影,忙提脚跟了去,却不住腹诽,又是何等紧要之事需得她都不顾内侍是否会看见,就用了轻功。

    “废物!一群废物!”时宴一脚踹开正跪着翻看医书的御医,手指着正躺在床上脸颊红得发紫,虚汗不止,剧烈颤抖着的时白兮,“已经高烧不退三个时辰了,气息越来越弱,你还要翻书!朕平日养着你的时候怎么不看!废物,废物!”时宴一边骂着一边犹不解气,从旁边桌案上拣着什么都往御医身上砸,瞧她盛怒之际,即便是王芍都不敢劝。

    “殿下,殿下,陛下还未及传召……”太监一路跌撞着进得屋内大声呼喝着,时宴一看,时白露不知几时醒来的,衣衫不整地半跪在时白兮榻前。

    “你起来作甚,御医说你体力消耗过大,必得好好休息几日,否则要累下疾患……”时宴本来心忧烦虑,想苛责她几句不好好修养,走得近了却见她将两指搭入时白兮的脉搏之上,又观其舌苔,眼瞳,听其心跳,一副十分熟练的看诊模样,心下疑惑顿起,“你在干什么?”

    “笔墨。”时白露恐怕还是回楚国以来头一次无视了时宴的问话,只是现在事态紧急,她真是一点半点都不能再耽误了。腐心散的毒素正在扩散到时白兮的心脉肺腑里,再不以药物控制逼压,不驱毒素以针灸,后果不堪设想,只是……算了,时宴反正疑心已起,再瞒不住了。

    时白露接过王芍递来的笔墨纸砚,字迹潦草的在纸上写了一副药方,要交给御医的时候,却被时宴夺了去,时白露咬了咬唇瓣,又大着胆子将那药方从时宴手里抢了回来,递给御医:“按这副药方去抓药,小火煎药,要快。”

    那御医之前被时宴吓得七魂没了六魄,此刻看见眼前那方被时宴和时白露争来抢去的白纸黑字,当真是不知道该接还是不该接,看了看时白露,又看了看时宴。

    “……按她说的做。”时宴将时白露上上下下瞧了个遍,忍下怒意,冷冷吩咐着。

    “刘御医,烦请把医药箱里的银针囊留下。”时宴这次直接冷眉斜视了:“你到底想干什么,你妹妹的身体现在开不了玩笑,连御医都觉得棘手的病症你插什么手?”

    还不待时白露解释,刘御医在看了药方之后显出一副大喜过望的模样:“对,就是这般,殿下是何处寻得医方?这腐心散的解法我记得之前在太医院看过一次,但是年纪大了记不分明,又不敢凭着几分记忆和两三猜测开药方,所以刚刚才在翻看医书。”

    时宴闻言,反而没有惊喜之色,眸里更添几分寒光,直直刺在时白露眼里,她朝御医吩咐:“把银针给她,你下去熬药。”

    时白露拿过银针囊后,看了看满屋子的内侍,又说道:“母亲……施针需得脱掉所有衣服。”时宴蹙眉,屏退了所有下人,就连王芍都支走了。如此这般,时白露才给时白兮脱掉衣服,手捻银针按摩穴位,手法或可与宫里数一数二专攻针灸之术的御医相媲美,站在身旁看着的时宴怒气愈加深了,到底还有多少事在瞒着她!

    王芍在屋外直等了一个时辰,眼见着御医都熬好药端过来了,屋内却动静全无,又想到刚刚时白露在屋内的古怪举动,王芍又是担心时宴生气又是担心时白兮身体还担心刚刚对时宴有些许不敬的时白露,急得满头大汗。

    “吱呀——”房门大开,时宴将御医叫了进去,诊脉。再过片刻,却见时宴黑着脸走了出来,后面跟着衣衫单薄鼻翼沁满汗珠的时白露,一副大祸临头的模样,王芍忙上前询问:“小公主她……”

    “无碍了,再按着药方服几天药就可以把毒素逼清,你去弄些清粥过来喂喂她,不必过来伺候我了。”时宴嘱咐完王芍之后,朝身后那人看了一眼,“你跟我过来。”

    时宴房内。

    “砰——”时宴朝她膝盖一记猛踹,刚刚才费尽心神给时白兮施完针的时白露连抵抗的力气都没有,便膝盖一弯,狠狠地砸在了地板上,顿时疼得两眼直冒金星,但还是十分机灵地在时宴朝另一只膝盖踢踹之前先跪了下来。

    “写药方,施银针!你哪里学的这些东西!连御医都得翻医书才找得的腐心散药方你都可随笔写就,银针使的那般纯熟,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你统统说来!我倒还想知道你在宋国那个不毛之地如何习得这些玩意!”

    “……只是因着从小妹妹身体不好,所以去了宋国才找宫里的御医初略学了一些……”这其实不全然是谎话,她确实是为了时白兮跟阿染学的医,只是回楚国以后发现除了用好药膳食供养着以外,别无它法。还未说完,便被时宴一脚踹在肩上,跌倒在地,亏得时宴也是好几日不曾进食并无多少力气,时白露身上的疼远远不及心头的难过。她不眠不休,背着时白兮回来见时宴,见疯女人还未得逞心里不知多高兴,即便体力不支也冒着底细暴露被责骂打罚的风险去救时白兮,可是时宴关心的还是自己的隐瞒和欺骗。

    “还在说谎!当年与你一同入宋的侍从回来之后为何只字未提!”时宴捡起桌案上的茶壶想要砸下,终究还是忍住了。

    一同入宋的侍从……呵,那些见钱眼开便将自己抛在脑后任宋王虐待的侍从?时白露笑了,她说:“母亲,你信侍从,不信我,你信你自己心里的疑虑,不信我,是吗?你之前说再不会怀疑我,都是骗人的,是吗?” 两行清泪从眼角溢出,流过眼底泪痣,幢幢灯影,泪光闪闪,时宴却不为所动,她并未回答这话,只是在四周翻找着,而后又径直冲到屋外大喝一声:“拿鞭子来!”

    时宴回来之后,便用马鞭指着时白露说:“我再问你一遍,这些是从哪里学来的,你还有什么瞒着我,统统说来!”

    要她说什么,其实若在平时,这种还算正统的学术她尚可与时宴好好交代一番,只是她现在头脑昏沉,十分委屈,本来就是个性子执拗之人,于是闭口不言,起身跪好,冷冷答道:“母亲既然信侍从,那还来问我作甚,我说什么也是错的,说什么您也不会信不是吗?”

    好!很好!

    时宴握紧鞭子就狠狠朝她脊背打去,夹着风声剧烈,晃动得烛火明弱不定,甩在雪白里衣上顿起道道血痕,足见力道之猛。

    疼……太疼……时白露满脑子就只想得到这个字,钻心刺骨的痛,根本等不到她略微消化上一鞭子,下一鞭子便如恶犬啃咬过来,单薄的里衣已被打烂,再无任何遮蔽之物,于是更前赴后继的覆上鞭痕累累的脊背,才堪堪不过二十几鞭,血珠飞溅。

    “呃……”太久,太久没有被这样毫无章法不带停歇地狠打过,时白露有些撑不住了,嘴里才迸出一句□□,便被时宴飞起一鞭打到脖颈处,她冷哼一声:“若硬气便给我硬气到底!不准吭声!”

    不吭声便不吭声,时白露重新跪得笔直,刚刚脖颈处的那一道鞭痕沾了汗水,如浸入盐水一般肌肤跳动着,疼得厉害,还不及忍下这种伤痛,后背的鞭子又来势凶猛地扑了过来,打得她好几次都不禁身体前倾,唇瓣已被咬得裂开几道血痕,额上的汗珠滴落下来,偶有几滴正好和到血痕上,激得她眉心跳动不已。

    时宴好似入魔了一般,全然无视时白露已经皮肉翻卷的脊背和地上还在不断扩散的一小方血泊,继续漠然地挥舞着手中的鞭子。她觉得害怕,这种害怕并不是无来由的,三月春蒐时,时白露能在吐火勃手下夺得胜利赢了麋鹿回来她原本平静下去的疑虑又泛起了涟漪,她知道宋国善骑射,但是吐火勃也不是等闲之辈,连边江边薇两兄妹事后都说时白露的骑射功夫恐怕和她二人已经不相上下,于是后来她又把当初随侍时白露入宋国的侍从召进宫来细细询问,问她到底在宋国过得如何,学了什么。侍从所答无非诗书礼乐骑射,宋国国君以礼相待,并无不妥之处。

    可是今日看来,时白露身上分明疑点重重,若是按她所说,学习医术是为了时白兮,那有何说不得,为何之前从未与自己提起过,问了以后还吞吞吐吐面色犹豫。她身为帝王,最怕的就是最亲密之人欺骗自己,因为一旦他们叛变那就是防不胜防。

    “……呃……母亲……想今日……鞭死……我……吗……”时白露微弱的说话声和喘息声差点就被一连串的鞭声覆盖,时宴方才分神鞭子落得晚了才得以听见。

    “……小……小露……”刺入眼帘的是时白露已经被鞭笞得没有一块好地方的脊背,里衣统统撕裂开来,变成几块破布,而那孩子,单手撑着地面,手指已经死死地抠住地板,地上积了一摊血。

    时宴扔下鞭子,慌忙要冲上前去看望,她有些不可置信,自己失去理智的时刻都干了些什么。

    “你也配碰我的徒儿。”一个白影横空出现在她面前,拦住了她的去路,与此同时的是被五花大绑扔在地上的一个女人。

    作者有话要说:  久违的一顿打,但是,木有训诫的意味,时宴发飙了,目测又要被众读者嫌弃加诅咒了。另外,最近比较忙,可能不能及时并且一一的回复大家的留言,但是每条我都有好好的看,谢谢大家

    ☆、第 43 章

    “你是何人?”眼前这个女人穿着打扮怪异,从面相体形观之必已成年,然而楚礼来说既已成年自当束发以冠,大庭广众之下披头散发实在有违礼节,更何况听她口音并不是十分周正的楚话,还在自己面前妄言肆语。时宴虽然好奇问下这话,但还是想要跨过她去看看时白露,可那女人不知什么步法,拦得实在严实。

    那女人自然不是别人,正是之前受时白露一枚金叶之托前去搭救舒瑜和何小小的阿染,这种事情于她而言不过如吃饭喝茶般简单,舒瑜昏睡着何小小起初不肯走,后来被阿染击昏了,她便一手携着一人踏着轻功飞来了,途中偶遇正带着一大批人马潜伏在行宫四周的一个戴面具的女人,阿染见那女人行迹鬼祟不似什么好人,且身上迷迭香的味道实在浓厚得让她不得不把时白露被扭断手臂的事情与之联系起来,但是又怕抓错人,只好顺手捆了想带进行宫问问时白露,于是就发生了刚刚的那幕。

    阿染没有理会时宴,而是指着地上被捆绑的女人对时白露说:“小露,可是这女人给你下的迷迭香,可是这女人伤了你的手?”那脊背上鲜血淋漓的伤痕阿染不是没有看见,只是这点伤和她第一次见到的时白露相比,又算的了什么,她的小露儿是天底下最坚强的人。济世宫的人可能学的东西杂了些,没有什么东西可称得上天下第一,可论护犊子倒是无人敢比,时宴是时白露母亲,阿染知道时白露对她这个母亲感情复杂,是以就算得见时宴如此虐打她,也不能如常人那样对待时宴,这下便把一腔怒火发到了那疯女人身上。

    迷迭香?伤了……手?时宴见阿染站在自己面前仍然不肯让步,只能偏过头从缝隙中看见那孩子这么长时间了,还撑在地上大口喘气,只是瘫坐了下来,后背上裂开的鞭伤随着她的喘息声在微微起伏着,还有血珠在点点沁出,她皱了皱眉心,因着脖颈处的鞭伤显得有些艰难地转过头来,看了看那疯女人,点点头:“是……”

    说时迟那时快,阿染一下窜到疯女人身旁,只听得两声划破寂静的脆响,两只手骨应声折断,就连时宴都不由得汗毛直立。

    “你竟然不呼痛,还挺能忍的。”

    时白露闻言也不由看向那疯女人,只见她那半张脸上脸色煞白,张大了嘴看口型似乎在骂些什么,但是一个声儿都发不出,摇摇头:“师傅……你点了她的哑穴,她如何呼痛。”

    阿染拍了拍脑袋,月牙额饰轻轻摇动,发出叮叮声响,才在那疯女人身上点了穴道,一面抱怨:“你知道你师傅我最讨厌嘈杂之声了,这女人被我绑了之后嘴里污言秽语说个不停,什么时宴的走狗……”

    “时宴你个弑兄夺位的贱人!”阿染话未说完,那女人双手已断,却仍自用双脚跳了起来,朝时宴撞去,两只通红的眼睛中泛着寒光,是不屈,是愤怒,是悲烈,她知道她现在这种姿态不过以卵击石,可是那个自己二十年来醒着睡着都在恨得咬牙切齿的人就在面前,教她如何肯坐以待毙。

    “砰——”果然,她一脚便被时宴踹在了地上,时宴走上前,用脚踩着她的胸,即便如此她还在顽强反抗着,嘴里辱骂之言不断。“你是何人!”弑兄夺位,这个时宴以无数尸体才堵住史官和众臣悠悠之口的罪名此刻却被这个女人轻易提及,她如何不好奇,又如何能忍。

    “哈哈哈哈哈——!”疯女人狂笑着,忽而朝时宴的脸上啐了一口唾沫,却流出几滴泪来,划过面具落在桃色唇瓣上。“我是谁?我是你因着一念仁慈放生逃脱的先太子女儿,怎么,姑姑当了这许多年君王,竟忘了二十年前青州的遍野横尸和一场大火吗!”

    时宴僵住了,她颤抖着手,将女人的面具轻轻摘下,鼻翼以下的肌肤白净光滑,唇形精致小巧,原本该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才是,可是……那银色面具遮盖住的部位是经年之久已经横亘结痂的伤疤,凹凸不平,焦黄淡粉的褶子四处错落,如脱落的蛇皮一般覆在鼻翼以上的半张脸,令人望而生畏,不敢再看第二眼。

    一旁的时白露和阿染也有些惊住了,时白露看向时宴。先太子确是有这么一个人,楚史上有记载,可时宴几乎从未向她提及过。二十年前青州怎么会遍野横尸,大火又是怎么回事。

    “白清……白清……”时宴只觉得如五雷轰顶一般,她低喃着,将脚从时白清的身上放下,木然地向后慢慢退着,此情此景当如噩梦一般,她真想醒过来,醒过来……

    “景和三十四年,楚王时冉崩,太子时宣为扶灵守孝赴京,会二公主时宴于青州泰安山,以道士命师之言惑天下,假旨挟之,宣不从,以抗旨罪论处,宣愤而抗之,宴应。两兵交接,一夜哭号声不止,血染泰安山。翌日鸡鸣,宴于马前斩杀太子宣,称祸端已除,楚必兴也。是时,青州太子行宫鬼火纵起,连烧三天三夜不息,府内之人无一生还。”

    时白清声音平淡,好似在述说一件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事,她转头看向正盯着时宴看一脸茫然的时白露,那眼底的一颗泪痣格外夺人眼目,时白清轻蔑笑说:“时也命也。姑姑还记得那道士命师在我父王面前是如何说的吗,泪痣祸国,不可不除,只是不知道在姑姑得了宝座之后将这荒谬的言论轮到了自己女儿身上是何种反应,上苍是如此的公平呵。”

    “什么道士命师,什么泪痣祸国!”时白露猛地站起身来,却摇摇欲坠,阿染想要扶她,却被推开了,见她径直走向已经瘫坐在地一副悲痛之色的时宴,跪坐下来,冲到时宴脸前吼道,“你说啊!”

    原来时宴自小对她的冷待严苛并不是毫无缘由的,偶尔的温情暖意也许不过是时宴的良心有愧之后推己及人的宽待。自己到底,这些年来在奢望些什么……

    时宴愣了愣,泪痣祸国,泪痣祸国……往事如历历在目般又一桩桩撞击得她头痛欲裂,迸出几滴泪来。她颤手抚上时白露眼底那颗扰了她十七年之久,如一根拔不尽又横亘在她母女二人本就短浅的情分之间的刺一般的黑痣:“小露,你……你莫要误会,你与你舅舅不一样……”

    一声轻响,时白露打掉时宴的手,她站起身来,摇头苦笑:“不一样?何处不同,”她抬起手来指了指自己眼底的痣,又看向时白清,“母亲为了夺位,以道士命师一家之言杀了长了泪痣的舅舅,我又算得什么?倘若日后何处挖得天石一块上书泪痣祸国之言,母亲是不是要为了平定舆论安定民心杀我以祭天?”

    “小露,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时宴大抵从没有如此狼狈过,王冠绦带已经斜斜欲落,好几日没有休息过的面容本来虚弱惨白,此刻浃着大惊大悲之后的汗水和眼泪看着更是憔悴,她爬地起来几次都因乏力而重重跌倒。

    时白清见状躺在地上放声大笑,笑声含泪,也不知到底是喜还是悲。

    “小露!”阿染一声惊呼,扶住了向后倒去的时白露,不得已触及她伤势不轻的脊背,可是她却毫无反应,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阿染摇头,小露儿太累了,太累了……

    时宴见阿染抱起人来就要从窗外飞走忙起身去拦,她抓住阿染的白衣一角,第一次带着乞求的语气哽咽:“不要,不要带走她……”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现在不拦,以后怕难再见。

    阿染额间弯月微动,她有些厌嫌地看向时宴:“你不疼她爱她自有人替你,若不是她其实心里留有期盼温情,我必不会留你活着,做她母亲,你不配。”

    人去屋空。

    也不知过了多久,王芍端了晚膳进得屋内,触目便是一个面相可怖被绳索束缚着的女人,她不禁惊呼,木盘掉落砸了一地碎片。

    “陛下!”她冲到蜷缩在窗边的时宴面前,“怎么回事?殿下呢?”

    时宴漠然地看了王芍一眼,而后在她的搀扶下站了起来,走到时白清面前,时宴无力地吩咐:“把她绳索解了。”

    王芍才蹲下来,时白清就轻佻一笑:“芍姨不识得我了吗?青州那场大火得你相救,我还未寻得机会与你道谢呢。”

    “你……你……”王芍吓得跌坐在地,捂嘴低呼,不由看向时宴,“陛下……”

    “……白清,若我说当年我是被奸人所骗才……才杀了你父亲,行宫那场大火也是那奸人所纵,你会信吗?”

    时白清笑了:“姑姑信吗?”

    时宴蹲下来为她亲自解了束缚,嘴角勾起一抹不知意味的笑:“是了,连我都不信。”自己都不相信的事,如何再与别人乃至后世说,这弑兄夺位的名头本来不假,是否她本愿又有何意义。

    “你不怕我再杀你吗?”没了绳索绑着的时白清仍然躺在地上,只是忽然身体剧烈颤抖起来,七窍流血不止,她笑着,嘴里的血喷薄出来,绽开一朵异常绚烂的曼陀罗,时宴见状忙急急唤道:“王芍!叫御医!”

    时白清嘴里含着血,可能王芍听不清她的话,然而时宴却听得清清楚楚,二十几年前,刚刚牙牙学语的时白清时常追在她身后口齿不清的说些异想天开童言无忌的话,只是时过境迁的今日,便成了以命相换的诅咒:

    “时宴,我以我命愿你此后众叛亲离,至死方休。”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章的时候有点点小难过,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评价时宴,在我心里她有好的也有坏的,但是她确实不曾是个好的母亲,然后,炮灰表姐领便当了qaq。顺便!!!!号外!!!求什么番外的可以从现在开始提了,因为我存稿已经接近结尾了,番外我会好好写的,因为新文不会近期开,新文是个大工程。但是!不要跟我求什么母女船戏之类不靠谱的番外qaq

    ☆、第 44 章

    细雨簌簌,竹影摇曳,一弯浅溪淙淙而流。一垛简易草屋,屋前一栈木桥,其上一方矮桌棋盘,相对而坐两个白衣女子,两只纤纤素手织就一局迷棋,暖风徐来,裹在栈桥上的缱绻衣角微微晃动。一阵轻咳打破了清晨林雾中的寂静。

    阿染拈着黑棋的手顿了顿,一弯墨眉不禁蹙起了好看的弧度:“不让我去城中买药,又不愿随我回去,伤病如何能好?”

    时白露拾起桌边竹杯饮了几口新鲜花草随意泡制的温茶,清痒的喉间才稍稍好了些,她卷起衣袖一角,趁阿染分心之际以一只白棋吃掉其一方江山:“我哪里敢央着你帮我买药,金叶可就剩一片了,师傅又是珍视宫规的人,万一金叶一尽,就断了师徒情分背我而去,我可是哭都没处可寻。”

    “你就会拿这些话打趣我,照顾你本是你不说我自个儿也乐意的事,断用不着那金叶。”阿染说着伸手去她额头上探了探,方放下心来,“也不亏我那几年有什么贵重药草都当不要钱的野果似的喂给你,烧退下了便好了,我也不担心了,你爱去哪儿便去哪儿,不爱去待在这儿她们也寻不得你。”这地方不过是她得了鸽子传信追时白露到青州后,为了僻静粗制的一处陋室,虽然小且家俱不全,但是往西不远处就有一处野果林,这阵子来还偶尔猎的两三野味,溪涧中鱼类肥美,便是久居也未尝不可。

    “什么野果,苦涩味道可比之不及。”时白露摊手抱怨,见阿染作势欲打,眨巴着大眼睛抓过她的手腕轻轻晃着,忙转移了话题,“听师傅的话,不日便要走么?”济世宫的宫主在外不可久留,最多一个月就要回去,这之间自然也包括了两地往返时日,阿染此行若她没估错,只怕已经花了二十日,仅是陪她在此处疗治身心两处的伤便花了十日的功夫。

    “不日便走,只是我还想听听你的答案,”阿染觉得自己伪装得很是到位了,可她到底不是常与人打交道可以诡变巧言隐瞒真情实感的人,略微发颤的尾音已经出卖了她,“你,要和师傅一起回去吗?”

    “师傅猜猜我会怎样选择呢?”只要金叶尚在,她就还是济世宫的人,还是阿染的徒弟,回去就是顺理成章的事。

    阿染气结,白了她一眼:“你心里自有答案又何必问我?”她的徒儿,从来都是最执拗最跟自己过不去的人,否则当初也不会越过万里沙漠爬过高大雪山,带着半条命跪在济世宫面前一天一夜,只为求她复原肌肤。

    “……师傅,我也曾起过念头,再不管其间繁杂琐事,索性与你回去待在那避世居所里平淡安谧的了此余生。可是后来我觉得我如果就此罢手,那我这许多年来作出的努力是为了什么,我口口声声要寻她报仇,可报的是什么仇连我自己都想不通,养而不教?教而不爱?其实就跟你说的一样,我到底是还怀着些许希冀盼她能像个真正的母亲那样对我,她自小不敢正视我,就如不敢正视这颗痣一般,扰的从来不是旁物,而是她自己的心魔。”平静的说出这一席话对于病中的她本是耗费心神的事,咳了半晌她才在阿染有些感伤和心疼的目光中继续说道,

    “我不信因果报应,上一辈的事情与我何干,便是遭了报应该是谁受的便是谁受的,落在我身上便是那罪孽的不是了。她因着一颗泪痣如此可笑地将我拒之于外十数年,我现在便走是遂了谁的愿呢?”

    阿染悄无声息地低叹一声,抚上她噙着几缕闲愁的眉目:“你,长大了。可我但愿你还是从前那个依偎在我怀里讨要糖果吃的半大孩子,你便是想的太少,也是想的太多了,我即便不知是对是错,也不会阻拦你做你想做的事。”

    时白露微微眯着眼睛,显得很是享受阿染的这番触摸,声音甜糯地摇摇头,嘴角嵌着笑意:“师傅错了,我想的不多。她不愿见我,不愿见这颗痣,医书上说以毒攻毒,她不愿什么我便让她见什么,见到她倦了烦了麻木了为止,到时心魔还能左右她如何呢,自然,她心心念念不让我触碰的王位我也不会拱手于人。”

    “啪——!”一声闷响,时白露捂住被狠狠敲了一记的脑袋,委屈地小脸都皱成一团,看向阿染,颤声撒娇:“师傅……”

    “还知道叫我师傅!竟敢说我错了,真是胆子越来越大,也罢,我狠不下心整治你,你愿在时宴底下受她责罚虐待我还当如何呢。你要走便赶紧走吧,我前几日去备置干粮的时候听闻时宴一行今日便要还京了……”

    话未说完,那人轻飘飘地就施了轻功要跑,阿染气极,衔一枚棋子便打在她的腿弯,随即飞到她身边接过她来,落在栈桥上,指了指自己脸颊阖目说:“送师傅一个饯行礼。”

    时白露不禁扶额,阿染当真,当真即便长她近十岁不仅容颜年轻,连心智也是幼稚得很。她踮起脚尖,在阿染脸上轻轻点了一下,随后紧紧抱住阿染,力度大得连她自己都有些喘不过气来,竹声飒飒,洒下一林新绿翠叶,点缀在她二人的胜雪白衣和如瀑黑发之中,若有人见了,当疑以为误入画中仙境。

    阿染一直闭着眼睛,不敢看她,怕自己忍不住,忍不住就要将她打晕强盗行径般地拐回宫里,一直站在栈桥之上,直等到怀中已空无一物,耳畔间却还回荡着时白露临走前说的话:“最后一片金叶我会一直留着,阿染。”

    青州行宫外。

    边江边薇率着禁军护卫带着两座车辇缓缓踏过石板北上。边薇随行在边江马侧却是不住回头看向那辆外饰最为华美的车辇,终是忍不住朝边江抱怨:“歹人已除,小露失踪好几天了,陛下不派人去找也就罢了,怎么这就要回京了?”

    边江横了她一眼:“怎么越来越多话了,还有,谁许你这么称呼殿下的?”

    边薇撇撇嘴,只好不言。

    车辇上。

    路途难免颠簸,时宴不时就在为熟睡中的时白兮掖好被角,她的体质确实太差,经此遭遇之后虽然没有伤及性命,但是又得花时间好好休养了,这几日常常困倦,醒着的时候却都在缠着自己问,姐姐去哪里了。

    去哪里了,呵,我也想知道呢,可是知道了又能如何,那孩子,还愿意回来吗。

    走着走着,时宴忽觉路途平稳了许多,掀得车帘来看,何止是平稳,车马俱都停了下来,她再探头一望,却惊在了原地。

    “好啦,姐姐,我只是去和旧友闲聚了几天,你不必着慌。我一个大活人还能被人拐了去不成?你莫再抱着我了,边江哥哥脸已经拉得比马还长了。”

    边薇闻言侧过身去看,果见边江又臭又黑的脸,只好悻悻放了被她拥入怀里的时白露,却还不太放心:“当真没事?我和哥哥那日赶回来你就不见了,芍姨和陛下脸色都很差,后来陛下还莫名其妙地遣人将一个女人葬在了泰安山,除去请高僧做了几天几夜的法事之外,更是一个人在泰安山上待了四五日。舒大人也是,才醒没多久,听闻你不见了,顶着那残弱的身子就骑着马四处去寻,亏得我不放心跟在后面,才把晕在街上的她带了回来,现下还躺在车辇里不省人事呢。”

    时白露听了此言哪里还按捺得住,与边薇说了几句之后便翻身上马朝车辇处行去,待行近了时,她才瞧见时宴不知何时就站在了车辇之外,她二人就这样相对而立。

    瘦了太多,两只原本神采熠熠的眼睛深陷进去,脸上骨肉也不再匀称了,时宴思忖了半晌,终究踏上前轻声询问:“伤……可大好了?”她本想说,我怕你再不会回来,不愿见我了。可是人都到了眼前,她再问这话岂不多余,当然,她后来问出的话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

    时白露轻轻下得马来,朝时宴微微躬身行礼,微微笑说:“好了。”

    时宴似乎有些想不到她态度会如此风轻云淡,因此一时愣怔了。好一会儿才假装如没事人一般,掀了车帘:“进来?”

    询问的语气,若是以往的时宴,怕是直接命令了。时白露心里偷笑,却径直朝前走了,回绝:“我要和小瑜同车,母亲与妹妹在一起便好。”

    时宴捏着门帘的手不禁凉了几分,心里竟然有些失落。

    上得车内。

    舒瑜静静在榻上睡着,病容显著。小荷和小铃都在,小铃见着她激动地差点哭了出来,而小荷却是冷哼一声扭转过头。

    时白露侧坐在一旁,抚了抚舒瑜的脸颊,脸上都是专心关爱的神色,忽而想到什么似的,问说:“……小小呢?”

    “……走了,被阿染带回来之后醒了便走了,什么都没说,大半夜时候偷偷溜走的。”

    时白露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心里的感觉,原本以为该是如一缕轻风拂过般的惬意自在,可是反而觉得难过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作者有话要说:  阿染戏份告一段落,她领工资下班惹。师徒番外已批准,宋国番外……你们等看完全文再想想要不要看白露被虐的样子……船戏统统不准o(︶︿︶)o实在不会写,而且写了容易被锁。小时候番外容我思考下

    ☆、第 45 章

    “退朝——”

    王芍一路尾随时宴回到勤政殿,端详其脸色便知着实生气了,也是,时白露自从青州回来后一直假病不上朝,连请安都不来,如此情况已经持续快一个月了,亏得时宴还能忍到现在没有发作。

    才端了一盅莲子粥回来,便见到时宴召了传令的太监,不消时,那太监便抖抖索索地回来禀报了:“殿下不在府里。”

    “不在便去找,楚京虽大却不是个无底洞,翻个底朝天朕还不信你们寻不得她。一日找不回来便累十板子,何时找回来了何时了结。”太监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双手离了地面才准备离开,殿外便有人通报说二公主前来请安了。

    时宴于是摆手让太监退下,又宣她进来,轻咳了几声,胡乱喝了几勺冰镇莲子粥,消暑还是其次,先敛了怒气才是真的。上次青州行宫那次丧失理智的虐打真是令她心有余悸。

    “儿臣给母亲请安。”近一个月不曾得见,或说是不敢相见的女儿此刻近在眼前,时宴倒是真的想她了,但自问不是那样情绪外露的人,只一声淡淡的:“起来,入座吧。”

    王芍又给时白露舀了一盅莲子粥,慈祥地笑说:“殿下养病倒是养得白净圆润了些。”时宴闻言也不由略有所同地轻轻点头,从青州刚回来的时候听得去公主府的医官回宫汇报时常说心中郁结,外伤感染,未得良药及时医治,是以才久咳不止,那阵子她是既忧心又不敢去看,犹新的回忆中时白露还是青州回来时骨形消瘦的模样。

    时白露才喝下去几勺便不禁连连啧叹:“芍姨的手艺比多年前更好些了呢,外面酷热难耐,即便只是一袭纱衣都捂出一身汗来,这莲子粥清热解暑,又加了冰块镇着,喝下去真是解渴又痛快。”

    王芍被她半是真心夸赞半是讨好的话喜得捂嘴笑了片刻,鬓上几点新白随着笑声在光影间颤动着映出盈盈光彩:“殿下喜欢便好。”

    “咳咳。”时宴见她二人当自己不存在一般兀自欢声笑语,故作地咳了两声,缀着耳饰的耳垂竟染上了几朵粉红。

    “母亲染了风寒吗?”时白露说着便放下勺子凑到时宴面前摸了摸额头,她刚刚才贪凉端了粥碗,此刻掌心一片寒凉蓦地触及那原本温热的地方,激得时宴向后退了退,抬眼见那孩子桃花眼里灼灼然地都是诡计得逞的窃喜便一记眼刀射了过去,可什么重话都说不出了。

    “谁与你说我染的风寒?不过,却是有些不舒服,你既在这儿,就与我把上一脉。”末了,又补上一句,“把那冰凌凌的手捂热了再搭上来,我可不似你那般畏热。”

    “噗——咳咳咳咳咳……”不舒服?要她把脉?时白露被惊吓得把嘴里的莲子粥都不雅地喷了出来,还被口水呛着了,猛咳不止。她这个母亲闹得哪一出,自青州回来以后不再如以前那般强自约束于她也就罢了,她故意气时宴一个月不进宫,时宴竟然这个月内都没有派人来拿她,现在还让她把脉,是在为行宫因写医方施银针那事找个台阶下?

    “比小时候还不如,怎么喝点粥也能被噎着?”时宴虽然嘴上不停抱怨,但是拿了王芍手里的毛巾,扳过时白露的小脑袋就是一阵轻柔的擦拭,细看可还有哪处污渍没有顾及。本来该是温情脉脉的场景,可是,也得抱怨这距离离得太近了有时候并不是件好事。

    “一大堆脂粉味儿,去了哪儿?”平淡地,毫无波澜的声音,然而,并不是个好的预见。

    时白露往自己身上替衣挟领地作势嗅了嗅,也是平淡地正视了时宴回答:“妓院酒馆。”

    “……为何去?”时宴告诉自己,不能轻易对她动怒,要忍。

    “儿臣自小喜欢脂粉味道,母亲自是知道的。”时白露告诉自己,千万不要屈服在时宴的淫威之下,她就想知道,时宴经了青州一事之后现在对她容忍程度到了何种地步。

    一阵沉默,时宴突然唤了王芍:“命人把负责给宫里调制脂粉的制香师请来。”

    ……什么意思?不打她,不骂她,不罚她,请制香师来作甚?时白露觉得自己之前低估了时宴,以至于现在都有些不了解时宴的想法了,不过在制香师被请了过来之后,她很快便懂了。

    时宴指了指地上跪着的一众制香师,看着时白露下了道令:“身为制香师却不能调制出能令二公主满意的脂粉,全部拖下去杖责五十。”

    时白露闻言笑了,她是猜不准时宴,可时宴也不了解她,她并不是那样推己及人会心软的性子。殿外哀嚎痛哭求饶声不绝于耳,她已经吃完了一碗莲子粥,看向身侧站着不时朝外探望的王芍:“芍姨,我还要一碗。”

    王芍哎哎的应着,借着舀粥的间隙瞅了瞅时宴的脸色,终是忍不住劝说:“陛下……这些制香师大多文弱书生,受不得这么重的板子,且天热了,疮伤容易感染化脓,处理不好便是一条命啊……”

    时宴冷哼一声,看了一眼神色自若的时白露,对着王芍有些面色不善地说道:“你且问那小祖宗以后可还去那种乌烟瘴气的地方。”

    时白露也不示弱,眉眼笑着冲王芍回说:“你且回禀我母亲,那种地方我以后定不辱使命还会再去的。”

    王芍一会儿看看时宴,一会儿看看时白露,左右相顾间有些哭笑不得地恼了,这母女俩置气为何把她当个作摆设的传话人似的。

    “都下去。”时白露挑眉,这便是极限了吗。

    不过片刻,勤政殿内里里外外的内侍宫女俱都退了下去,连王芍也不除外,当然王芍还得了旨意去赦免还在挨打的制香师。

    “你是不是以为我不舍得打你?”时宴站起身来去案桌上取了一把镇尺,在她面前狠狠一拍,喝道,“你倒当真是个宠不得的性子,上次那顿打才不过半年就都抛在脑后了吗,跪下。”

    “母亲自然舍得,脊背上的疤痕还未消去,我如何忘得了疼。”时白露虽然此刻嘴硬,但是其实不过是觑着那镇尺实在厚得可怕,故意以话激时宴罢了。

    良久,不见镇尺落下。时白露才偷偷舒了一口气,以为自己赌赢了,却听时宴走到她身侧,语气无奈地说:“把手抬起来。”

    打手板?这种少时习课先生才会用的招式时宴竟然要对已经快要成年的她用……才举起手来,便感觉到一袭风席卷而来,只听得“啪——”地一声,一股直痛到骨子里的沉闷感觉才后知后觉涌来,两只手的掌心就红了一片,不待她消化这股痛,时宴第二下便直直打下。

    接连五六下,掌心就肿了一指来高,每一板子落下时,时宴都要或是语言或是眼神地示意她不要曲折手指,若是打到手骨就不是小事了,时宴是要罚她,但不是要不计后果地虐打她。

    第十一下,时宴的镇尺落了空,她也不怒,只等着时白露将两只都已经红肿得没办法握拳的手掌又如托起千斤重物般缓缓抬起来,再观其脸色,耳际嫣红,小脸却忍痛忍得煞白,才又打下两三下之后,那双眼里便含了泪花,时宴笑了:“若知道你怕这镇尺比怕藤条更甚,我之前还更省事些。”

    “不是怕,手掌就这么大小,骨多肉少,如何耐打……”她垂首嗫嚅着,说的确是实话。

    时宴又举起镇尺,才要落下,她又把手缩了下去。深深叹了一口气,扶额苦恼说:“你到底要如何才肯听话?你要做什么都可以,妓院这种地方我万不能许你常去。”一来,她是自己的女儿,关乎王室的颜面,去的那种地方难免有辱风声,二来,那种地方,即便寻常女儿家都不应该前去,更何况她什么身份。

    时白露眼睛一亮,这才不过十几下镇尺,时宴就心软了,这比自己预想的还要容易啊。

    “要做什么都可以?”

    时宴毫不犹豫点头:“对。”才答完这话,时宴却忽然有种上当的感觉,这丫头,总不能说出什么离经叛道的东西吧,当然时白露比她想的还要过分一些。

    却说另一边,时白禹下朝之后便和兵部尚书史瑞一路同行坐上车辇。

    那史瑞不同于其他几个尚书,既是两朝元老,又自恃清高,做事偏激激进,与时白禹一向最为敬重的舒铮政见最为不同。此刻听得时白禹怨言不止,忙抚须笑说:“殿下无须挂碍,无论如何,陛下必不会将王位传于二公主。”

    “必不会?史大人何以如此断定。”

    史瑞顿了半晌,才面露狡黠地笑说:“不可说,不可说,舒铮那臭石头都不肯与你道明的事,我也不敢说来。殿下若是好奇,听闻汴州入春来久旱不雨,来了一位道人,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真真解了汴州的旱灾,只是修仙寻道之人大多云游四海,难以寻访,殿下可以现在就派人去汴州附近找找。他知道的东西兴许可以解了殿下的心结。”

    作者有话要说:  抹一把泪,总算有黄v认证了,谢谢给我投地雷的筒子们,谢谢一直给我评论的筒子们(o)/~

    ☆、第 46 章

    尚书府。

    舒铮才满面春风地送走来说媒的媒人,转身便见舒瑜踏着细碎的脚步朝他走来,伸手便拿过他手上的红封媒书,眼睛胡乱扫过一眼便还到他手里,抿了抿唇,眼神闪烁不定:“爹爹厌烦瑜儿了吗?”

    舒铮见她来得如此之快,便伸腿作势踹了踹一跳身便躲在舒瑜身后的小荷:“你这丫鬟,旁的事做不好,倒消息倒是倒得快!”捋了捋胡须才说道,“莫要胡说,爹爹怎么会厌烦你,你毕竟大了,与我一同入朝为官的几位大人都快能抱孙子了。”

    “爹爹莫非觉得这世上有哪个男人配得上瑜儿吗?还是说您也不免就俗地要随便将一手拉扯大的女儿挑户八字相和的人家嫁了吗?”

    舒铮素来最为珍宠这个独生女儿,当下连连哎哟了几声,搂过舒瑜的脑袋抚慰着:“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把我的宝贝女儿嫁了去?”他轻轻一甩,把那媒书抖落开来,用嘴努了努说道,“这倒不是一般的媒书,是郑家那个呆头书生自个儿不好意思上门求亲,托了媒婆过来。即便是他,我也觉得配不上你,只是左右只能将就将就,谁让你母亲把你生得这般优秀?”

    郑钧昊?舒瑜这才看见刚刚被自己忽略掉了的落脚名字,难怪近日总以各种理由邀她出去游玩,可她一向只把他当同僚,更何况……

    “爹爹,这门亲事您还是回绝了吧。”

    “……这是为何?我瞧你跟他常常结伴相游,以为你们必定情义契合啊。”

    舒铮见舒瑜一直沉默不语面露难色,,灰褐色的眼瞳忽然精光一闪,他大笑几声,手指着舒瑜摇头晃脑地说:“我知道了,我的小瑜儿有心上人了?”

    舒瑜闻言好似做贼被抓似的,捏着衣角唇齿颤动着,片刻间才咬牙做了决定,就着衣衫和偶有沙粒碎石的地板双膝下跪:“是,我有心上人了。”

    小荷见状忙去拉她起来,一面觑着舒铮的脸色一面扯起没打草稿的谎话来:“小姐昨夜梦见画卷仙境中一个貌赛潘安的公子,醒来就说非他不嫁,老爷您瞧,竟是到此刻都没醒过来呢!”天可怜见儿的,她家老爷是什么眼神,和郑大人一同出去游玩几次就情投意合了,那她家小姐还自小往王宫里和时白露同寝同食呢,便是长大了也不见得收敛几分,莫非还是童养媳了?她一个粗鄙下人都看明白了,她家老爷一个读书人当朝尚书怎么就看不明白。

    “你别打岔!”舒铮瞪了小荷一眼,随即看向地上跪着的舒瑜,“那人是谁?”他自认算是了解自己这个女儿的,若是普通人她是不会有这种反应的。“……乖女儿,你尽管说来,只要不是绿林强盗优伶艺人,爹爹都答应你。”

    不是绿林强盗不是优伶艺人?舒瑜喜了,然而毕竟心细,还是再问了一遍:“当真?”

    舒铮嘴角抽了一抽,眼皮微微跳动着,看他女儿这个样子他怎么觉得有种不详的预感,忍了忍才点头:“当真。”

    小荷闭上眼睛叹了叹气,她家小姐虽说是弱质女流,但是胆子大起来也是吓死人,只听见她家小姐决绝地说了声:“瑜儿,喜欢的是一个女人,姓时,名白露。不奢望爹爹接受成全,只要不让瑜儿成亲嫁人,可以与她平常相守即可。”

    勤政殿。

    时宴坐在龙椅上,下面站着时白露、时白禹还有兵部尚书史瑞,正剑拨驽张地激烈争论着,不为别的,单只刚刚飞鸽传报,烽火为媒,宋王赫连阔亲率二十万大军逼进楚宋两国边境了,他来势汹汹,已经连夺两座边陲小城,边家两兄妹已经先行回去调兵防御了。

    “呵,求和?史大人当真在楚京这种安逸地方待久了,割地赔款金银玉器整箱整箱地送出,这种话说起来竟比漱口剔牙听起来还要简单一些。”

    史瑞是何人,时宴都得给他几分面子,几时受过这种冷嘲热讽,当下气得浑身颤抖对时白露说道:“殿下莫要自诩清高拿这种话挖苦微臣,微臣虽然年事已高经久不上前线杀敌,但是怎么也比殿下虚长几十岁,有过沙场经验……”

    他话还未说完,时白露便冷笑一声,斜眼睨他:“哦?经验?史大人所说的沙场经验不知可否与求和经验相比,多年前上柬奏请我母亲选子入宋国为质的也是您吧?”

    “……殿下这莫非是在以楚国上上下下数百万子民的性命作为你为报私仇耍脾性的牺牲品?”史瑞不愧为两朝老臣,虽然恼怒,但是仍能保持冷静从自古君王最为关心在意的天下民生出发言说。

    时白禹见史瑞朝他使了眼色,忙上前一步对时宴说道:“母亲,儿臣觉得史大人所言极是,宋王好战杀戮,虽然近年只顾征外疏于内政,但是其军队凶猛无比,并非我军可轻易相抵的。况且他夺得一城便屠杀一城,为了天下无辜百姓还是以和为贵吧。”

    “以和为贵?哥哥,南楚虽然此刻富庶,但是经年累月如此频繁进贡赔款便只能落得坐山吃空的下场,到那时再想反击就是痴人说梦了。你身为太子如此目光短浅胆小怕事和尸位素餐有何差别!”时白露才说完这话便知道自己过激了,不等时宴发作便撩袍跪下,目光郁郁地说:“儿臣失言了。”

    “母亲!妹妹她……”时白禹脸色发青地指着时白露,红着脖子呆了半晌才愤愤说道,“妹妹这番话太过狂妄无礼了。”他是着实生气,被时白露当着时宴的面指责他如坐井观天一般叫他如何忍得,可偏偏她这话说得不错,他竟找不到缝隙攻破。

    时宴一直在看着时白露,从刚刚进殿她就表现得很是激动,情绪不稳,言语间激愤难掩,即便她曾经入宋国为质,怎么也不该如此。

    “你们先下去吧,此事我心中已有定论。”时白禹和史瑞从时宴脸上瞧不出到底她下了何种决定,又不好拂逆,只好相视一眼双双告退了。时白露刚要起身告退,便被时宴叫住了。

    时宴走到刚刚才站起来的时白露面前,淡淡说了句:“你既然不主和,那必是心中已有想法了?说来听听。”

    时白露低头应了声是,领着时宴走到羊皮卷地图前:“赫连阔率军直逼边境,他常年外出征战其实军需已经成了一个极大的隐患,这次挑南楚动手也是为了或者抢掠粮草或者直接占领南楚。他来得紧急,先锋部队必定只带了少部分粮草,大批粮草还在后面等待押运。他以为楚宋两国只有风烟河可以相通,长驱直入必然打得我们节节败退。其实汴州往北有一处地方可以与宋国相通,”白皙骨瘦的食指在地图上指了指,“就是这里。我们可以兵分两路,边家哥哥姐姐率兵假装求和将他耗在泉山五六日,我再带人从后出其不意断了他的粮草,可以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时宴看着地图思忖了半晌,疑惑地问道:“你如何知道汴州那处通往宋国的小道?”实在奇怪,别说他赫连阔不知道,就算时宴自己也从未听说过汴州有那么一处地方可以通到宋国。

    “……不过是我师傅告与我的。”时白露觉得幸好已经将和阿染从师学艺的事情大半告诉了时宴,现下撒谎起来简直得心应手。

    “哦?那你师傅可真是奇人,知道得不少。”时宴自是半信半疑,转而还是继续说了正事,“你要带多少人?”

    “母亲……您同意了?您不主和?”这一点儿也不像时宴啊。

    时宴翻了个大白眼:“我主和还留你在这儿作甚?”赫连阔这个人,她已经忍了这么多年,之前那么长时间不过是因为和北燕也在焦灼对战中,一拳难以敌四手,现在他既然主动攻上门来,北燕又还在为了汗位内战,她为何不打。

    时白露挠头哦哦了几声才答道:“五百人,要耐得长途跋涉,懂得随机应变之人,作商旅打扮,路途上一片广垠沙漠,无人识破。”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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