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案铭录 作者:木异

    第58节

    立刻有宾客觉察了不对,张口问道:“殿下,发生什么事了么?”

    “无妨,外头有人闹事罢了。”

    说罢,他就起身出去了。

    贤王不在,韩琅立马起身开溜。一旦走出宴厅,顿时感到凉风扑面。月下的庭院一片祥和,树影随风浮动,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远处还有仆役在走动,韩琅俯身树后,飞快地念了个幻身咒。

    夜色之中,贤王府犹如迷宫一般望不到头。韩琅还没走出几步,忽然看到面前矗立着一道黑影,他仔细一看,竟然是个临时搭建的台子。

    这是什么?他疑惑地想着。绕着台子走了一圈,他也没看出什么名堂。台子约莫一丈高,完全是木条搭建,上头黑黢黢的看不清有什么。

    再走出不远,他又看到了同样诡异的画面,还是孤零零的台子,周围也看不到什么与它呼应的建筑。一路下来他至少看到了五处,夜晚昏黑,可能还有更多的他没能看见。贤王府的确面积不小,中间虽有宽敞的庭院,但在庭院中搭这么多台子依然是一件很诡异的事情。

    莫非贤王府要重新修缮不成?

    就这样走了一阵,他找到了贺一九留下来的记号,一路追过去。还没等他找到人,肩膀就被轻轻拍了一下。

    熟悉的气息就在身后,韩琅不用问也知道是谁:“你倒藏得隐秘。”

    “你这咒术也不赖啊。”

    韩琅没工夫追究贺一九是怎么识破他的幻身咒,张口问道:“找到没?”

    “跟我过来。”

    贺一九带着韩琅在一幢小楼附近停下,努努嘴指向里面,低声道:“我四处都看了,就这地方最像。”

    赵王已经调查过数次,种种线索表明贤王把证据某间严防死守的书房之中。以赵王提供的图纸上看,他们要找的应当就是面前这间。但两人并未看到所谓的严防死守,这间屋子外面只有几个普通的守卫,看起来和别处没有区别。

    “莫非换了地方?”贺一九嘀咕道。

    韩琅则想到了别的问题:“你看到那些木台没有?”

    “看到了,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诡异得很。”

    “是啊,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以后再想吧,先进这里面看看。”

    然而在面前的庭院之中,有十余盏灯笼在屋檐下一字排开,随风摇曳,散发着明媚的亮色。灯笼把庭园照得透亮一片,难以寻觅死角。在如此明媚的灯光下,韩琅的幻身咒再厉害,也不可能让他们直接从守卫面前溜过去。两人一时犯了难,后来还是贺一九想出一计,他溜至房屋背后,寻到一个隐蔽角落,直接运起内功,猛地击向半空。顿时风摇树动,满地落叶犹如狂风卷过一般四散飞舞,一排灯笼剧烈摇晃,瞬间熄了数盏。

    “什么鬼天气。”守卫中有人骂骂咧咧道。他们去重新点灯笼了,韩琅趁机猫着腰从他们背后溜过,直接窜入门内。与此同时,贺一九也从窗子翻了进来。两人交换过一道视线,各自转身轻手轻脚地搜寻起来。

    屋外的灯笼重新点起,倒给他们提供了一丝便利。书房里堆了许多账目文件,两人各抓了一匝躲在隐蔽地方翻看,看完又小心翼翼地放回原位。如此循环了片刻,所有东西都翻完了,仍然不见他们要找的证据。贺一九觉得真正珍贵的东西不会就这么放在外面,这屋里肯定还有暗室。

    会在何处?

    两人只能像没头苍蝇一般胡乱翻找,连呼吸都放得最低。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们运气太好,外头一片安宁,始终没有任何人觉察屋里的异动。此时据他们离开宴席已有两刻钟,再拖下去恐怕不妙。韩琅心中叫苦,甚至生出放弃的想法。正当这时,贺一九忽然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角,示意他到自己身边去。

    “找到了。”对方仅用唇语道。

    他面前的柜子下方,有一道难以觉察的暗门。贺一九伸手过去,还没等喘两口气的时间他就撬开了锁,从里头拽出一叠文件。两人接着外面的灯光瞄了一眼,“宝昌坝”三个字历历在目。

    “没错,就它了。”

    两人急忙拽出剩下的纸张,匆忙中韩琅多看了几眼,顿时觉得脊背发凉。账目上显示,私盐换的都是兵甲,落款写着贺狄氏。中原是没有这个姓的,唯独西戎才有。时至今日,那些私盐和钱款的去向,恐怕已昭然若揭。

    没人会无故囤积兵甲,更不会轻易联系外敌,除非

    贤王要反。

    韩琅一身冷汗,连攥着账目的手都开始发抖,将纸张浸湿了一片。“冷静,”贺一九贴着他耳畔道,“先想法子通知赵王。”

    他们急急忙忙地起身,把账目收好,打算寻机逃出。然而外头太静了,静得让人生出不详,甚至怀疑他们到此完全就是一个陷阱,即使手握证据也插翅难飞。

    就在这时,韩琅心里像是忽然打了个忽闪,随后就是一声惊雷。不对劲,不对劲。这一切太容易了,太轻松了,赵王千方百计寻不到的证据,他们两个不可能轻易得手。除非……除非

    他心跳犹如擂鼓,急匆匆挤开贺一九,直接从窗缝向往眺望。外头仍站着守卫,他们犹如木雕一般一动不动,似乎从来就不想往这间屋子里看上一眼。韩琅见状顿时浑身战栗,呆呆地望着面前的门把,不敢迈出一步。好像那地方埋了一斤火药,只要人一走出,马上轰的一声,直接被炸得灰飞烟灭。

    “阿琅?”贺一九疑惑地望着他。

    “有诈,”韩琅僵硬地转过头来,“一定有诈,我们完了。”

    “别说丧气话,”贺一九很快和他想到一处,却竭力开导他,“就放手一搏,就我们俩的本事,寻常人根本拦不住。”

    说完,他拽开了门闩,果然那几个守卫只是定定地望着远方,全然无视这边发出来的声响。两人迈步走出,还得到了他们投来的一道诡秘的视线。

    灯光袭来。

    不远处的庭院,那些摇曳的花木织成一张巨大的黑网,无数的灯光从缝隙中流淌出来。后面就是人影,为首的是提着灯笼的仆役,接着是贤王,他见了两人还慢条斯理地微笑道:“二位这是去哪儿了,让我们一通好找。”

    他的身后,所有宾客无一缺席,都带着好奇的目光望向这边。其中一人问道:“哎呀,殿下叫我们来这庭院,究竟是要做什么?”

    “想请诸位看一出好戏。”

    贺一九顿时向前一步,开口想要回骂,又被韩琅拽回原位。“殿下这是何意?”韩琅道,“如果是寻人,未免也太大动干戈了吧?”

    贤王但笑不语,挥挥手,就见一群全副武装的守卫将他自己和众多宾客护在了后头。人群议论纷纷,那些官员紧张地互相望了望,又一齐望着被层层戒备的两人。韩琅和贺一九处在无数兵戈长矛的包围中,动也不动,只觉得冷汗缓缓从额角滑下。

    这是要和他们决一死战?

    两人相互对望,他们的手紧紧攥在一起,都浸出了湿漉漉的一层汗。

    场面就这样僵持下来,没人行动。正当这时,夜风拂来,空中的云雾被吹开一角,月光再次洒向大地。数座高大的木台在月光中浮现,巨大的阴影犹如巨兽的牙齿横陈地面,尖端直指两人所立足的地面。韩琅突然意识到,他和贺一九所处的位置,正是那些古怪木台的正中。

    忽然,人群中走出一人,须发皆白,步伐稳健,可他的脸一旦露出,已令韩琅和贺一九神情剧变。

    是韩老爷。

    第114章 白虎2

    “竟然是你?!”

    “对,是我,”愤怒、不甘、怨恨全部纠缠在一起,令韩老爷的脸扭曲得可怖,“你们所带给我的,我要你们全部偿还!”

    韩琅和贺一九几乎来不及反应,眼前发生的一切就像梦境那样短暂,也像梦境那样突兀。高耸的木台出现天师打扮的人影,他们甚至来不及去想韩老爷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这些还愿意追随他的荒山流弟子要做什么,只听一个声音像炸雷一般爆响,顷刻间撕裂耳膜

    “斗神燹风阵!”

    韩琅只记得要紧紧抓着贺一九的手。

    天空正中,明亮的月光犹如刀子一般割在人的脸上。与此同时四周的木台竟然也开始发光,白得几乎耀眼,仿佛神圣高洁的纯净之炎,引得围观宾客纷纷称奇。贺一九拉着韩琅后退,脸上的表情变得比墙壁还要惨白。然而他们无路可逃,这恐怖的光辉如毒蛇一般在地面爬行,快得几乎看不清。满目恐怖之景已令他们浑身的血液都凉了,只能互相绝望的对视,闭了眼,复而睁开。

    “这回真倒了大霉了……”

    韩琅听见贺一九这么说。

    又是一阵急促的狞笑,韩老爷咧着嘴,露出犹如饿狼般惨白的牙齿。贤王同样在笑,弯着嘴角,笑得从容不迫。围观的众人同样在笑,期待的笑,或许是贤王早就和他们提过醒,他们已经安静下来,犹如围在街上看西域蛮夷的表演,想看他们把剑吞进腹中,或者从嘴里喷出火来,然后啧啧惊叹,成为茶余饭后不错的谈资。

    就连那些守卫也在笑,念咒的前荒山流弟子也在笑,笑得如此陌生,发出嘶嘶的呼吸声。只有韩琅和贺一九笑不出来,他们浑身冰凉,唯独相互攥着的手还剩着一丝单薄的热度。

    他感到贺一九的手紧了紧:“等会儿你千万别怕,我能挺住。”

    挺住,挺住什么?

    “我不会伤你。”

    为什么要伤我?

    韩琅的脑子完全来不及思考,恍惚间他觉得自己也该对贺一九说什么,可是已经迟了。贴近脚边的地面渐次亮起一条条刺眼的光焰,构成一道阵法的模样。接着,光芒暴涨,被夜色浸染的贤王府瞬间亮如白昼。白色光华毒蛇一般的翻滚蠕动,突然他眼前一花,身边之人竟飞身向前,把他狠狠推向后方!

    “贺一九!”

    那些毒蛇,那些顷刻间可以破开皮肤、撕碎喉管的毒蛇,眨眼功夫就遍及了贺一九周身。然而贺一九没有倒下,韩琅疯了似的扑上前去,惊慌失措地抽出剑来想救贺一九,然后他一把拽过去却只扯到了对方的衣物,再伸手一摸,他却愣住了。

    他摸到的不是人的肌肤。

    就这一瞬的功夫,后方同样有光芒袭来,他眼前的世界转瞬变得亮白一片。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斗神燹风阵的效果,贤王是要让他现出原形,然后名正言顺地一举歼灭?

    岂能让他如愿

    韩琅奋力挣扎起来,可是此时的反抗已经彻底变成愚蠢且徒劳的举动,他的心里完全乱了阵脚,只感到自己耳边嗡嗡作响,全身犹如烈焰灼烧般滚烫。他下意识地摸向了自己的脸,触感冰冷,犹如阴寒的铁器。他脸上没有皮肉了,是森森白骨,是他最见不得光的鹘鸟的原身。

    必须停下来,停下来

    然而他停不住,犹如高空坠落,他无法控制自己。他很想伸手确认一下,想用力地挤一挤眼睛,把视力唤回来,可是思想和身体之间隔着一堵牢固的墙。甚至连时间的流逝也觉察不到了,他无法判断自己究竟被困多长时间,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一个活着的人,还是已经散落满地的朽烂的灰尘。

    白光散去,一时间全场哗然。那些紧张不安的视线,指指点点的手指,全都化作了无数把锋利的刀。尖端直指走投无路的韩琅,就这样一下下剜开他的血肉,直抵内脏。韩琅狼狈地跌退,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脸,他用手拨开,俨然发现掌心也只剩森森白骨。他什么都顾不得了,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寻找贺一九。对方看到自己这幅模样会做出什么样的表情,会慌张吗,还是会惊讶?

    然而贺一九不见了。

    他身边只站着一头白虎,非常高大的白虎,身躯已经超过了韩琅的头顶。白虎的眼睛是蓝色的,一动不动地睁着,一动不动地与韩琅对视。周围突然安静下来,时空就像静止的,一静就许多年。人们嘈杂的议论声,贤王的笑,韩老爷的命令,一切的一切都被远远隔绝在了外面,再难碰触。

    白虎缓步朝韩琅走来,锋利的牙齿离他的喉咙不过几寸,然而温暖而湿润的舌头伸了出来,在韩琅脸上轻柔地舔了一圈。这个举动犹如一声清脆的钟声,轻轻地敲响了韩琅心中的什么东西。

    只这一瞬,韩琅竟然平静下来,他很惊异自己这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平静。

    “为何没有发狂?”他们听见了韩老爷的怒喝声,“也罢,直接杀了他们!”

    还有贤王不疾不徐的呼喝:“这位天师会替我们降服妖孽,诸位大人切莫害怕,只需安静观看即可。”

    随着韩老爷一声令下,周围如流水般潺潺不绝的诵经声忽然换了节奏,遮天蔽日的白光瞬间变得血红,恐怖的地狱红莲争先恐后地奔赴中央,封住了他们的退路。霎时间热浪逼人,火舌犹如狼群将他们团团包围,甚至嘶嘶地舔向了他们的脚面。

    突然韩琅身体一轻,竟是被白虎整个叼起,甩到了背上。

    这一下跌得他头晕目眩,身躯陷在绒厚的皮毛里,吃了一嘴毛。他刚刚起身,又是一阵天旋地转,白虎直接从火堆里跳出,火舌宛如绳索缠上他的四肢,皮肉烧焦的气味四散开来。白虎一声嘶吼,迅若电闪,竟是直接挣开了束缚。

    “大胆孽畜!”韩老爷又是一声怒吼,双手连扬,符篆瞬间化作驭鬼直扑而来。然而他忘了韩琅还在白虎背上,此时已从震惊中回神,立刻投入激战。他没有完全化妖,但鹘鸟力量犹存,只见他猛喝一声,双袖飞舞,凤不言的剑身上黑焰弥漫,犹如狂风骤雨般撕裂了驭鬼,碎片并未消散,而是被那有生命般的黑焰牢牢裹住,吸入了体内。

    下一刻,黑焰回到韩琅周身,乖巧得犹如一只宠物。

    韩老爷这才慌了,他在这两人手下栽了一次,似乎还要栽第二次。围观的众人也隐隐觉察不对,贤王脸上的笑收回去了,正神情复杂地打量着所向披靡的一人一虎。一切不过是瞬息之间,漫天焚烧的火焰拦不住他们,韩老爷的驭鬼也拦不住他们。白虎跑动的身姿那么从容那么轻盈,犹如碾压一切的铁蹄,一对蓝眸之中凶光大盛,只眨眼功夫,他已来到韩老爷跟前。

    “你、你这畜生”

    韩老爷的声音卡在半空中,他招出的驭鬼像纸片一样被韩琅击溃,这一回,已经没有青莲能护着他了。

    淋淋鲜血在恐怖的咀嚼声里喷射而出,如烟花般升上天空。白虎一张嘴,一颗破碎的头颅滚落在地,韩老爷的身躯犹如麻袋般倒下,早已空无一物的脖颈上依然喷射着如浆的血注。人们都呆住了,白虎庞大的影子覆盖住了地面,就在这一刻,一轮弯月正好挂在对面的屋檐上。围观的众人从白虎身后看到了明媚的月色,那光辉衬着熊熊火焰,足叫人无法对视。

    一声震耳欲聋的虎啸传来,地面震颤,宿鸟惊飞,全京城的人都从睡梦中惊醒,面露惊疑。

    直到白虎驮着韩琅踏过韩老爷的尸身,行至众多宾客面前时,他们才来得及大叫:“怎么回事?杀人了,杀人了”

    人群混乱一片,都显得猝不及防,但贤王理智尚在,侍卫也还记得自己的职责。层层铁矛将白虎拦在前方,侍卫统领稳住心神大喝一声:“大胆妖孽惊扰殿下,务必将之格杀!”

    白虎又是一声嘶吼,踏着地面烦躁地退了两步,似乎正在思索。他这两声吼叫,甚至惊动了城中守卫,府外已传来纷至沓来的脚步声,原本寂静的街道再度灯火通明,无数居民跑出屋子,惊慌失措地站在街道上茫然四顾。

    不能再拖了。韩琅紧紧地攥住白虎后颈的毛发,喝道:“先撤!”

    白虎立刻响应,退后半步,纵身一跃。他撞开庭院的树木与假山,倒塌的沙石和飞舞的烟尘暂时阻挡了守卫的脚步,正当他们要逃出贤王府时,韩琅突然听见背后传来了一声四平八稳的呼唤:

    “韩公子。”

    是贤王的声音,韩琅在白虎背上回过头去,他脸上白骨依然,这一回头,把在场宾客都吓得抽了一口凉气。

    贤王只悠悠地道:“这一局,仍是我赢了。”

    京城近乎一半的居民都目睹了白虎狂奔而出的身姿。

    他撞开了大门,踏碎了阻碍,身躯犹如猫一般轻盈,却又有着猛虎本身的破坏力。所至之处沙石碎木溅了一地,人们惊叫连连。韩琅在他背上被甩得晕头转向,好几次险些跌落下来。

    出城以后,白虎才跑得平缓许多。韩琅已经在这过程中渐渐恢复了人身,只觉得浑身被汗水浸透,精疲力竭,几近晕厥。时至此刻,他仍为自己的平静感到惊诧。或许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他几乎是木讷地接受这个事实贺一九并非人类,与他一样是个妖怪。

    他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此时这个事实仍悬在他心上,碰一下就跟触电似的,让他哆嗦一下。

    他换了个姿势,把头疲倦地向后仰去,双脚在白虎脊背两侧摇摇晃晃地垂挂着。白虎温暖的皮毛如温水一般包裹着他,令人舒心。白虎现在跑得很稳,令他生出一丝困意。不过现在还远远不到休息的时候,他用手揉了揉对方的脖颈,开口道:“我们去哪儿?”

    “不知道,”贺一九的声音稳稳地传来,“能去多远去多远吧。”

    又沉默下来,周围只余金属般尖锐的风声,呼呼地刮过耳畔。视野里已经没有人为的建筑了,全是密密匝匝的枝叶。流水似的月光从大大小小的叶片缝隙里漏下来,劈头盖脸地砸在他身上。他下意识地拢了拢衣物,打了个寒颤。

    他不知道自己是一种什么心情,就像现在的视野一样,前方一片茫然,看不到路。可他又觉得好像什么都无所谓了,心情特别空,空得什么都没有,自由自在地随风飘摇,再也没有落地的那一刻。

    原来这就是绝望的感觉,一切都到头了,跌入谷底了,再无翻身之路了,可好像也没有当初想得那么可怕。

    他手一动,又贴到了柔软的毛皮,他干脆把自己的脸也埋进去,闭了眼,深深感受这种从未有过的体会。

    原来贺一九也是妖么?

    这念头出来,他的心又颤抖了一下,泛起一股说不清楚的感觉,又酥又涩。从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开始,他就坠入了一处孤单的黑暗,虽然旁边有人经过,也偶尔有几盏灯火驱散一些寒冷,可他依然感到茫然和无助。直到这一刻,忽然有人撕破了最后一层阻碍,站到他身边来了。

    亏他以前还小心翼翼地瞒了这么久。

    “我觉得啊……”韩琅叹了口气。

    “什么?”

    “自己真是个杞人忧天的傻子。”

    他说的有些意义不明,不过他知道对方一定听懂了。

    果然,贺一九回应道:“我也是。”

    韩琅开始笑,像傻子一样吃吃地笑,不知什么时候就把眼泪笑出来了,又被他仓皇抹去。远处的京城灯火通明,依稀还能听到此起彼伏的人声。照他们今晚的闹法,估计连禁卫军都惊动了吧。

    韩琅笑得更厉害了,连胃都开始一阵阵抽搐。在他神经质的笑声中贺一九终于停下了脚步,他翻身站回地面,贺一九就在他面前重新化作人身,慢慢地向他走来,慢慢地用手摸了他的脸,接着粗暴地扯过了他的下巴,狠狠地咬住他的嘴唇。

    这一回,他们真的变成了两头不顾一切的野兽。仿佛劫后余生,仿佛自暴自弃,他们疯了似的撕咬对方,疯了似的纠缠,疯了似的冲撞。泥土和落叶磨痛了皮肤,但愈发唤醒了最原始的兽性。就连寒凉的夜风都吹不散体内的灼热,韩琅听见自己喉咙里粗重的喘息声,与对方混在一起,难分彼此。

    从未有过如此激烈的情/////事,仿佛已经死过一回,什么廉耻自尊全部都抛开了。结束的那一刻韩琅只觉得脸上濡湿一片,用手一抹,全是泪。

    贺一九静静地拥着他,发出一声轻叹。

    第115章 白虎3

    韩琅和贺一九经过一番辗转,最后躲进了宝昌坝后山的林子里。远处山林悄寂,间或传来一两声清脆的鸟鸣,不见任何活人的动静。两人气喘吁吁地停下来,他们都清楚躲到这里还远远不够,但他们都已精疲力竭,实在没力气跑了。

    此时天已经大亮,他们不知道京城已经变成了什么样,也无暇去关心。但有人比他们清楚得多,竹贞今天本要去京城办事,早晨刚到达城门处,没料到城里头竟然紧急戒严了。城门既不放人进,也不放人出,门口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吵吵嚷嚷乱成一片,堵得连官兵的模样都看不见。

    竹贞不是好管闲事之人,见状本打算离开,只不过身边几个卖菜的农民正对一边的通缉令指指点点,他才凑上去瞟了一眼。

    这一眼就挪不开步子了,他再怎么冷漠,也不可能认错韩琅和贺一九的脸。

    通缉令并未写明两人昨晚所做之事,只写了他们袭击贤王府,伤人无数。竹贞大致掠了一眼,心里就明白了七八分。他清楚那两人不会如此冒险,想必是韩琅又傻乎乎地揽些麻烦在身上,最后掉进了别人早就布好的陷阱之中。

    这回可闹大了。竹贞暗地里咋了咋舌。他本来不想进城,但这张通缉令已经勾起了他的好奇心。紧闭的城门拦不住他,他扯起斗篷扯住面容,绕着城墙不着痕迹地观察了一阵,接着足下一跃,手攀附在墙上,身躯随之一荡,整个人便悄无声息地落进了墙内。

    无人觉察。

    城中看起来并无太大变化,店铺照样营业,平民百姓也依然为着生计奔忙。不过路上总能看见些可疑的景象,比如不知被何物撞翻的棚子,散落满地的木屑泥灰,还有偶尔可见的奇怪的脚印。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议论着什么,表情都显得惊魂未定。不时有全副武装的士兵从街上巡逻而过,更使得原本祥和的城里忽然弥漫起了紧张的气氛,令人不安。

    竹贞一面观察着四周,一面向韩琅和贺一九的住处走去。他虽然没来和他们聚过,但大体上也知道他们住在一间茶楼后面。等到了地方,果然已是层层戒严。他当然不会冒险上去查看,而是拐进了对面的杂货铺子,装作要买东西的模样。

    老板见他穿了斗篷,以为他是个普通的江湖客,忙招呼道:“这位大侠,想看点什么?”

    竹贞抽出短剑递过去:“挑个剑穗。”

    “好嘞!”

    趁老板忙碌的时候,竹贞假装耐不住好奇,凑上去道:“老板,对面那家是怎么了?”

    老板瞟了外面几眼,叹了口气:“大侠你是不知道哇,那家出了反贼了,牵连着我们这条街都被查了又查,从昨晚到现在都没消停啊。”

    “反贼?”

    “嘘这两个字可不能老提!昨儿也不知怎么了,后半夜的时候城里头就乱作一团,好多人都说看见怪物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后来官兵就来把这家茶楼给封了。他们家好多回头客,您这都是第五个问我的啦。”

    “那茶楼里头的人呢?”

    “不晓得,不晓得。我早上就在这儿,看见他们就抓出来几个扫地的,从老板到账房全不见了,不知道是不是早就跑喽。”

    竹贞点点头,没再继续问下去。看来那两个人也是早有准备,估计已经和带去的手下通过气了,事情一旦不对,全部作鸟兽散。

    所以自己继续留在这里,估计也打探不出什么来。想到这里,竹贞接过老板递来的剑穗,掏出铜板放在桌上以后,快步离开了这条街。

    城中最容易打探消息的地方,只有那些平头百姓聚集的茶馆酒肆了。正好现在差不多也到了午饭时间,他选了一处人员混杂的店面,刚刚坐下,就听邻桌的几个人已经添油加醋地讲起昨夜的遭遇来。

    “昨天那个声音你们听见没?那会儿我正起床小解,突然就听见远处像打雷一样,传来‘嗷’的一声巨响,连地面都晃了三晃!”

    “搞不好真是打雷吧,还‘嗷’?你以为是大山里头遇见老虎不成?”

    “你听我说完啊,然后我就出门去看,发现城里头的鸟全都飞起来了,没头苍蝇一样乱窜,就连老鼠都出了洞,从我脚边没命一样跑过去。我正纳闷是怎么回事呢,突然一个特别大的白影出现在街道那头,然后朝着我跑过来,眨眼功夫就不见了。它走了以后我才勉强看清,居然是一头老虎!”

    说着,他比了个夸张的手势:“真的是好大一头老虎,它一抬头,都能够到对面二楼的窗户了。我当场就吓得跑回屋子不敢动,等天亮了才敢出来!”

    “我也看见了!”另一桌的人急匆匆的冲上来道,“那老虎从我家房顶上头跳了过去,掀起来的风把草棚都吹翻了,我一夜都没睡好觉,生怕他什么时候回来吃了我。”

    又有人插嘴道:“我当时就住在那边客栈二楼,我看清楚了,老虎背上有一个人!”

    第5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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