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回闻 作者:顾不听

    第3节

    “言公子?”金堂有些无奈地笑着。

    片刻,言穆却放开了他,只是他的手指抚摸着他颈间的勃勃血脉时,依然如同蝙蝠渴望血液一般。

    “我迟早会得到的。”他说。

    金堂连连点头,笑得极为开心,“对极了,说不定什么时候,我死皮赖脸的要掏心掏肺,公子记得狠狠骂我,报尽今日之仇。”

    “你总是这样。”言穆温柔地看着他,嗓音清和,“今天你是自由的。”

    “真的?”

    “真的。”

    金堂欢呼着蹦了起来,将衣衫尽数脱了,一个猛子扎进了湖里,好似一尾鱼儿,在七彩的长虹上游着。

    言穆便站在岸边,久久凝望。

    这一日的自由,便令金堂欢喜如此,那么,如果给他永远的自由呢?可是,他没有把握,能确保金堂在得到自由之后还会乖乖地呆在他的身边,所以,他唯有和快绿阁那些人一样,将他高囚笼中。

    这话说来可笑,可偏偏唯有如此才能叫他安心。

    或许,等到天下在握,他才可以真正安心地给他自由吧。

    他在心中暗暗发誓,这一天,不会太远。

    ☆、留下

    傍晚已过,快绿阁点起一盏盏灯笼,满楼辉煌的时候,金堂还没有回来,回青静坐了许久,听着外头到了生意最好的时候,喧哗之声渐高,他便渐渐有些后悔进这楼来,本是期望金堂能助他逃跑的,现在越想,越觉得这念头可笑,若是能跑,他自己为什么不跑?

    霁安接了厨房送来的饭菜进房,左看右看,一脸苦恼的模样。

    回青心里烦躁,皱眉道:“做什么?”

    霁安将托盘放在桌上,似是回答,又似自语:“我是给你喂饭呢?还是等主子回来让主子给你喂呢?

    “把绳索解开。”

    “那可不行。”霁安断然拒绝,“我可不想挨打。”

    “谁会打你?”

    “你呀,你要逃跑,自然要打晕我,可我这个人最不容易晕,打一下不晕,两下不晕,那可怎么办呢?”他可怜巴巴地摊了手,“我怕你出手重了,就将我打死了。”

    回青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看傻子似得看他,“你那主子也和你一个德行吗?”

    霁安便笑了,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主子笨的很,哪儿有我想得这么周到。”

    他这番话说得极为坦然,好像就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一般,回青眼珠一转,就顺着他的话说下去,“你既然这么聪明,可知道怎么逃出快绿阁?”

    霁安笑嘻嘻的,“我虽然聪明,但从不被聪明反误,你明明是挖了大坑,想让我跳进去,我才不会上当呢。”

    他这似傻非傻,似智若愚的模样,叫回青失了主意,知道逃跑是暂不可行了,只好放低了姿态,柔声道:“我想解手,你总不会不许吧?”

    霁安苦着脸站直了,“除了我弟弟妹妹,你是第一个要我擦屁股的人。”

    回青气结,“罢罢罢,我不解了,你主子究竟什么时候回来?他再不回来,我就要被生生困死了!”

    “这可说不好,说不准下一刻就回来了,说不准今晚也不回来了。”说着,便听外头一声大喊,喊的是“霁安!倒茶!”

    霁安笑了笑,“你瞧,说曹操曹操到。”

    他没有给金堂倒水,反而是退了出去,溜之不及,恰与金堂打了个照面。

    金堂一手胡乱解着衣衫,一手揪住他耳朵拉进来,“小王八犊子,又偷懒?”

    乍一眼看见回青,他似是吃了一惊,过了一秒,便甩开霁安,露出魅惑的笑来,“怎么,小美人是在等我?”

    回青黑着脸看他,哪里有人会被捆成粽子似的等人么?

    霁安揉了揉耳朵,委屈提点道:“主子,是你叫我看着他的。”

    “哦!”金堂恍然大悟地点头,旋即话锋一转,欢天喜地地在桌边坐了下来,“饭菜都备好啦,总算你个小王八犊子还有点良心。”

    他大口大口地吃着,陆回青注意到他衣衫有些凌乱,头发也未干透,不觉皱起了眉头。

    霁安倒了杯茶,左右看看,“主子,陆公子饿了。”

    “嗯?”他困惑地望了一眼回青,咧嘴一笑,“哦!别客气,一起吃呀。”

    回青欲拔地而起,奈何直不起身子,只好重重坐下,眉目狰狞。

    金堂不以为意,不慌不忙地喝了口茶,发出一声惬意得长叹,“人生在世,吃喝二字啊!”

    悠悠哉哉地喝完了这杯茶,他方才放下筷子,半撑下巴看他,眼睛忽闪忽闪,好不无辜,“你这样的态度,客人可不喜欢。”

    “哼。”回青终于是忍不下去,怒极反笑,“早知道便死在快绿阁门外!”

    “年轻人,动不动提死做什么。”金堂站了起来,改了认真的模样,“况且,死是那么容易的事么?”

    他已步至回青背后,声音不高不低,“就算你咬断了舌头,也会有人帮你止血,就算你想不吃不喝,也会有人强掰开你的嘴往里灌汤水。想要以死明志?快绿阁是绝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退一万步讲,你真的死了,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对待死人的吗?”

    回青的目光惊疑不定,这个漂亮草包的气势,在此刻如此凛然。

    霁安悠悠接口:“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金堂绕了个圈儿重新坐下,面容平静,“听说你还有个不足五岁的妹妹没有被抓到?”

    回青一下子变了脸色,“你怎么知道。”

    “知道便是知道,你却知不知道,没了你,她该如何生活下去?”

    回青本不想回答,但他戏谑的模样,似乎是一种嘲笑,让他一股热血上头,脱口而出:“乳母自会照顾她!”

    “哦?”金堂微微一笑,“这句话,不要再向第二个人说了。”

    回青一怔,方才明悟他方才那句话里,已然泄露了许多信息。

    重新审视面前这个衣衫华丽的男人,他压低了眉,“你要帮我,还是要害?”

    金堂苦恼地撑着下巴,长长得睫毛投下一片优雅的阴影,“这个问题,肚子饿着,实在考虑不出结果。”

    他勾了勾手指,霁安走了过去,解开束缚回青许久的绳索。

    他的手早已充血,又磨破了许多地方,好好的一双手,弄得惨不忍睹地模样,霁安为他拭了手,嘟囔道:“什么结都敢挣,也不怕先断了手。”

    金堂瞄了一眼,随即移了位置,拉他坐下,“来来来,你手不好,我喂你。”

    回青侧目而视,他一脸认真的模样,“怎么了?能和我吃饭的人不多,你是第一个不付钱的,该感到荣幸才是呀。”

    话说着,一筷子米饭就递到了嘴边,回青略加犹豫,他立刻大嚷着手酸,无奈之下,回青只好乖乖张了嘴。

    太久颗粒未进,软硬适中的米饭在咀嚼中释放出淡淡的甜味,他长蹙的眉头舒展开些,一口一口,接受着金堂的好意,霁安打个哆嗦,大声抗议,“这里还有个人呢!”

    金堂扫他一眼,全将他当了空气,不多时,一桌子饭菜便七零八落。

    金堂扔下筷子,登时眉开眼笑,“这下好了,霁安,去换桌好吃的来!这桌太难吃了!”

    正打算道谢的回青皱了皱眉,活似吞了只苍蝇,只得耐着性子等金堂吃完另一桌饭菜,而后问道:“这下子你可思考出结果了?”

    金堂拍拍滚圆的肚子,“吃饱了犯困,你且安心呆着,等我睡上一觉,再告诉你结果。”

    陆回青冷笑一声,“若不愿帮,直说便是,不必拐弯抹角,拖延时间。”

    “你在京城,也是这样说话么?”

    回青板着脸,“什么意思?”

    “这样的脾气,也难怪那其余六子连一个出手相助的也没有。”

    “你!”回青涨红了耳朵,却说不出反驳之词来,他素来以为那几位好友皆是高义之人,落难时不能不说未对他们怀过几分期望,哪怕是向皇上上书求情也好啊,可偏偏,现实残酷如此,直到如今,他们也无半点反应。

    金堂叹了口气,能落到如此地步,恐怕是他在无意中得罪了人却不自知吧,呆成这样,也是不易,看他又是恼又是恨,便劝慰道:“我只是随便说说,你不必在意。说实在的,我倒是极想帮你,只是你这事皇上亲自下的命令,想必你先前逃亡时也该体会到什么叫举步维艰,在昭国,我纵是大罗神仙也无法帮你了。”

    “这么说,还是无法?”回青急急站起来,几欲拼死夺门而出。

    “也不是绝无生路,我不是说了,在昭国,我纵是大罗神仙也无法帮你,可见,你的生路,唯有一鼓作气,逃出昭国,改头换面,重新过活。”

    “逃出昭国?”回青苦笑,“你既然知道我在昭国举步维艰,又何谈逃出昭国?”

    金堂拍拍胸脯,“正因艰难,所以,你只有一次机会,若是失败,便永世不得翻身了。此事,我自有谋划,你若信我,我必不辜负。”

    回青游移许久,忽而问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金堂勾起极妩媚的笑,“还能为什么,自然是因为怜香惜玉咯。”

    回青无可奈何,长叹一声,“我便信你一次。”

    “既然如此,就来睡吧。”

    “睡在哪儿?”

    金堂拍拍床榻,“自然是这里,我的床宽敞得很,多睡你一个也不挤的。”

    回青语噎,想说“男女授受不亲”,却发现在此情况不太合用,左右看看,见一张软榻,便说:“我睡那儿就好。”

    “那怎么行呢?”金堂腻着声音,柔着眉眼走过来,一手勾上他的脖子,俯下了身子,陆回青僵直了身子,瞪大眼睛看他,他的面容逐渐放大,倏忽一偏,停留在他的耳边,“哟,小美人,耳朵都红了呢?”

    回青一惊,猛得推开他,憋了半响,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觉得此人之厚颜无耻,实在令人发指。

    金堂哈哈大笑,滚回床上去。

    ☆、贿赂

    言穆回到锦城王府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一盏孤灯如常亮在书房。

    他习惯性的推门进去,埋首看书的闻楚抬起头来,神情寡淡,“王爷。”

    他点点头,径自在一旁的软榻躺下,闭上了眼睛,他需要一些时间,将白天的一幕幕细细重温。

    一时安静,烛火摇曳,闻楚终是忍不住问:“王爷去了哪儿?”

    言穆没有回答。

    他便低了头,翻动一页书,“难道王爷真的要安居锦城了?”

    闻言,言穆终于睁开眼睛,沉沉地看了他一眼,“锦城王府,该有一位女主人了。”

    闻楚的手颤了颤,几乎连书也拿不住,明明心如擂鼓,偏还要尽量平稳声线:“王爷,要纳妃了?”

    “你知道,本王也不想……”

    苦涩蔓延在唇齿,闻楚垂下了眉眼,以他对言穆的了解,此时他心中应当已经有了人选,既然有了人选,又何必说得如此勉强呢?

    言穆叹息一声,他如何会不知道闻楚所想,反正在他心中,自己就是个为了皇位不择手段的人罢了。

    两人静默片刻,闻楚整理好情绪,勉强问:“那么,是哪家小姐有此殊荣呢?”

    这原不是他该问的事,但言穆还是告诉了他,“是简家的三小姐荣月。”

    “北伏戎蛮简家郎,西御鬼夷赵家娘。” 简家一门男子皆武将,赵家素以巾帼英雄闻名,从军事力量考虑,这两家的确是极好的助力,只消得到其中一方的支持,争夺皇位便添了许多胜算,闻楚苦笑一声,“王爷从定北将军家选妃,不怕惹得皇上猜忌吗?”

    “此举,定然会惹得皇上猜忌,但,本王必须得到简家的支持,所以,这险是不得不冒的。”他一番思量,吩咐道:“此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明日我就要动身去寻定北将军,你和韩碣留在这里,替我好好看着锦城。”

    闻楚的指节握得发白,正如他的面色一般。他多么得想挽留他,但,王爷决定的事,是从来不会轻易改变的,所以,他只消安安静静地等着,等着王爷娶了简家小姐回来,自己则重新做回闻先生吧!

    “王爷放心,闻楚必安分守己,不让人生疑。”

    言穆点点头,“天色不早了,你早些休息。”

    他起身欲走,不妨闻楚叫住了他。

    “王爷,那简小姐,你可见过么?”

    言穆笑笑,“见没见过,又有什么关系?”

    反正,他要娶的,不过是简家那些拥有生猛战斗力的军队罢了。

    闻楚似是早料到了这个答案,恭声道:“祝王爷,马到功成。”

    言穆离开了,金堂便无所事事了下来。

    这一日懒懒的地滚在床上,探着手与阳光玩耍,忽有人敲了敲门。

    陆回青一直是呆在他屋子里的,此刻正在桌前看书,听得这声响,他抬眼去看金堂,却见他瞬间如死尸一般地躺着,一副酣睡至昏迷的模样。

    安静了一时不得人应,敲门的人咳嗽一声,“金堂啊。”

    他越是叫,金堂便越是毫无反应,甚至翻了个身捂上了被子。

    回青终于忍不住道:“他正睡着,你有什么事?”

    门便被推开了,来者是个妆容浓妆的中年男人,一进门便左右四顾,瞧见回青,似是讶了一讶,“你?”

    回青登时便认出,这不正是那绮绣大公?

    正尴尬,床上忽而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两人齐齐转过头去,看着笑得在床上连连打滚的金堂。

    绮绣脸色黑了黑,“金堂!”

    金堂揉着肚子爬起来,还是忍笑的模样,嘴巴却甜,“诶~绮绣大公,今儿怎么有空来呀?”

    绮绣似嗔似怪地瞄他一眼,“你倒是还记得我这个大公啊?”

    “怎么能不记得。”他扫了扫凳子,“大公快坐。”

    他们说得亲热,回青却是僵硬的神色和动作,手中的书拿也不是放也不是,自己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他何尝不清楚,大公是个什么角色,于他,又意味着什么,只是他一开始便被霁安带进了这屋子,没有出去过一步,尚不知道他究竟有多厉害。

    这次,绮绣显然是冲着他来。

    他合上书,却未起身,只是端坐着,隔着那一道帘子观望他们。

    金堂半屐着鞋子,倒了一杯茶推给绮绣,“大公,喝茶。”

    绮绣顺意接过茶杯,刚凑到嘴边,猛然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把茶杯一放,瞪眼道:“你可别跟我打马虎眼!”

    “我怎么了?这茶可是言公子新送来的呀,绝差不了,我自己都舍不得喝呢。”

    提及言穆,绮绣的气势顿时短了一半,语气也放缓了,“言公子虽待你好,你总留着这人也不是个事儿啊?”

    金堂大为委屈的模样,声音凄切,“大公要让我兄弟二人骨肉分离吗?”

    绮绣和回青俱是僵了僵,绮绣不敢置信地问他,“你说什么?”

    他半掩着面,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声音催得人心软,“我与陆回青心意相合,已经决意结为兄弟!大公要分开我俩,怎么不是骨肉分离?”

    回青松了口气,他还以为,金堂会说出什么他是他失散多年的兄弟这样的鬼话。

    绮绣僵硬的脸上面色变化几重,皮笑肉不笑的,“既然金堂你当他做兄弟,大公我也定然好好提携他……”

    他的言下之意,分明就是要让回青挂牌接客。

    金堂睁大了眼睛,好像听不懂他的意思一般,感恩戴德道:“那就谢谢大公了。”

    他这幅模样,弄得绮绣又是一愣,下意识地站起来,“那我就带他走了……”

    金堂笑眯眯的,“大公不用操心了,我会在屋里给他准备一张床的。”

    绮绣张大了嘴巴,“金堂?你不懂我的意思?”

    “我懂啊。”他站起来,穿过珠帘,亲亲热热地牵起回青的手,那副兄弟情深的模样,弄得回青暗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表面上还得维持着淡定,听他理直气壮,娓娓道来:“大公既然同意我俩同居一处,我一定看好他,不让他给大公添乱。”

    绮绣捂着额头,一副头痛的模样。

    任他阅人无数,也实在没见过金堂这样爱死皮赖脸装傻充愣的人,偏偏他还是他打不得骂不得的摇钱树。

    眼看着他就要爆发,金堂适时地抽出发上一支金簪子来,上头嵌着上好的夜明珠,“金堂身无长物,也只有这点东西好感谢大公了。”

    簪子在空中徐徐划了一道抛物线,不偏不倚落进绮绣怀中,好像一贴灵药一般,登时让他多云转晴了。

    举着金簪子,嘴巴同时张大,绮绣笑得合不拢嘴,“好好好,既然你高兴,那就多住几日,多住几日。”

    他掩着嘴退出去,哪里还记得什么陆回青。

    回青挣开被牵着的手,站到书案的另一边, “方才那簪子,不是言穆送你的定情信物?”

    金堂捂着心口,痛心疾首,“没错,这下你明白我对你是何等的情深意重了吧,连那宝贝簪子也不得不舍了。”

    “哼。你能有那么好心?况且,这簪子你就这么给了别人,言穆回来,还不要了你的小命?”

    金堂眼珠一转,软在椅子上,半仰着身子,笑得轻松,“我正是要他来要我的小命啊。”

    回青心中一动,已然明白了几分他的意思,沉吟片刻,问:“言穆去了哪儿?”

    “我怎么知道,那日出游之后,他就不见了踪影,总之,我知道他会回来便是。”

    回青冷哼一声,“你倒是很了解他。”

    “呦。”金堂邪邪笑着,拖长了调子,“小美人,可别告诉我你是在吃醋。”

    回青登时寒了脸,那日被调戏的窘迫又回忆起来,便干脆一脚踹在椅子腿上,报那一戏之仇。

    金堂措不及防,几乎没跌下去,幸亏抓住了桌沿,嘟嚷道:“还真是开不得玩笑。”

    回青不再理他,他百无聊赖的,就移着椅子坐到窗边看景,不多时,竟自顾自唱起曲来,仔细一听,却是“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这样的曲词,回青心中知道这曲词脱胎于“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表情便有了几分不自然。

    唱了一会儿,金堂似越发来了兴致,进在他那口硕大的柜子前摸索了一阵,找出一根竹笛来。

    回青面色微红,难道这厮还要吹曲助兴么?

    他背对着回青,仍是临窗而坐,蓦得一声笛响,却叫回青吃了一惊。

    他此时所吹,乃是悲凉无双的《将离》,传说中,这首曲子的创作者是一个侠客,他所倾慕的女子生长于铸剑世家,一生立志收集天下神兵,回炉重铸,成为旷古烁今的神器,因此疯魔。

    侠客为了得到王室收藏的宝剑,答应去刺杀敌国皇帝。

    临行前吹奏此曲,绕梁三日,让疯魔的铸剑师重回清明。

    这首曲子,他在京城时曾经听过京城第一乐师杜老儿演奏过,其悲其伤,他曾以为,没有三五十年的人世沧桑,绝不可能驾驭的了,却不想,金堂竟然会,虽然没有杜老儿吹得那么高妙,却也是勾人落泪。

    静静听完一曲,已不觉潸然。

    “啪”得一声,金堂随手将那笛子掷在桌上,走了出去,回来的时候,手中已多了一盆金盏花,他将花盆放在窗脚下,说一句:“这天似要下雨了。”

    果然,外头的天已经阴沉了下来。

    回青看着他,只觉得看不透,他却倏忽伸了个懒腰,大喊起霁安。

    霁安瞪着眼睛走进来,“鬼吼鬼叫的做什么?”

    他一脸严肃,指手画脚,“本公子肚子饿了,立刻给我准备你们店里最贵的美酒!”

    霁安嗤之以鼻,“饿了喝什么酒。”

    说着还是转了出去,比个鬼脸儿,“我这就去厨房偷两只鸡腿来。”

    金堂笑嘻嘻的,“还是你贴心。”

    待霁安出去,回青终于忍不住问:“你怎么会《将离》?”

    “什么?”

    “那首曲子的名字,你不知道吗?”

    金堂耸了耸肩,“我不知道什么将离,这是我偶然听见,照猫画虎吹的。”

    回青见问不出话,便沉默下来,半响,问道:“你有箫么?”

    他瞪大了眼睛,满脸欣喜,“小美人要给本大爷吹曲儿吗?”

    他又钻进他那硕大的柜子里翻了一通,倒真取出一根竹箫来,递给回青,“喏。”

    回青疑惑地看他一眼,“你那柜子里,究竟装了多少东西?”

    “你猜。”

    回青摇摇头,他手腕的伤痕还未好透,结了一层薄痂,但拿到竹箫的刹那,便如将军拿到了宝剑一般,整个人的气质便沉了下来。

    他用袖子郑重地拂拭一遍箫身,“你可曾听过此曲以箫吹奏?”

    金堂眼珠一转,“不曾。”

    回青便闭上眼睛,青莹莹的箫身在他手中如同流淌着灵气,那一个个音符犹如高山流水,连绵不绝,时而如万马奔腾,时而如鸿雁孤飞,修长的手指在箫上翻飞若舞,神情专注。

    他并未看到,金堂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中却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芒。

    这一室空气,仿佛也随着他的箫声轻轻颤抖,曲至□□,似乎能看到荒草斜阳,剑客的背影渺远如沙,而疯狂的铸剑师清泪滑落,重获新生。

    但,就在这刹那,箫声却戛然而止。

    回青握住竹箫,神情怅然,“我曾向杜先生求艺,但无论如何,他只奏前半段,也只肯教我前半段。”

    金堂无言,径直站起来,一把拉开了房门——霁安正呆愣在哪儿,碗里装着两个鸡腿,显然是听得呆了。

    他接过那两个鸡腿来,自己先咬了一口,又将另一个凑向回青,含糊不清道:“你吃么?”

    回青半是好笑,半是好气,摇了摇头。这样的曲子,连霁安也听得入神,他却满心食物,果然是对牛弹琴么?

    金堂嘟嘟嚷嚷地走向自己得床铺,鞋子一甩便爬了上去,帐子放下,听得他在里头嘀咕,

    “吃饱喝足睡觉,人间乐事。”

    两根光秃秃的骨头被扔出来,霁安咬牙切齿,“你自己打扫!”

    金堂的声音有些含糊,似乎是在咀嚼,“去吧去吧。”

    谁也瞧不着,他努力咽下满口的鸡肉,脸上笑着,眼角却红了一片。

    他并非不曾听过以箫吹奏,只是,上一个用箫吹奏这曲子的人,是他的父亲——闻席。

    那一日飞来横祸,圣旨几笔,销了他一族八十七口性命。

    官差到来之前,父亲牵着他的手,笑容苦涩,“金儿,以后爹爹不再身边,要照顾好自己。”

    他不太明白父亲为何这般模样,也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穿着奶娘儿子的衣裳,他只是天真地仰起头,蹙着眉,一脸不舍地问:“爹爹要出远门了吗?”

    父亲便笑了,“是金儿要出远门了。”

    “我哪儿也不去。”

    但容不得他决定,闻席将他抱起,用力地他不能喘息,这短暂的亲密后,又将他塞进奶娘怀里,“走吧。”

    他这才意识到了什么,他挣扎不开,只好放声哭起来,企图用这惯用的法子让父亲留下他。

    闻席站在庭中,目光哀伤。

    奶娘安抚着他,又捂住了他的嘴巴,匆匆地将他带离了闻府。

    最后的时刻,他听到这曲《将离》,自此在每个梦里都会响起。

    他甚至,不明白皇上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们家,明明去宫中觐见的时候,皇上还微笑着说他聪明伶俐,以后一定是国之栋梁。

    但无可改变的是,闻氏一族,自此在朝堂失去了踪迹。

    这首曲子,他的确不曾学过,只是凭着印象吹奏,这些年辗转流离,始终不曾忘记,也始终不敢真正用箫吹起。

    陆回青口中的杜老儿,他也认得,是他父亲的一位故友,多年未见,不知近况如何。

    闭上眼睛,隐约听见回青关上窗子的声音,果真,是要下雨了。

    ☆、习字

    轰隆一声巨响,惊雷落下,正在写字的闻楚笔尖一顿,当如悬针的竖便歪出一道丑陋的痕迹,他放下笔,走到门口,拉开门来,风立时灌了进来,将他的袍袖扯到身后。

    守在外头的韩碣正抱着剑仰头望着天宇,滂沱的雨砸在地上,溅得老高,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好像一杆标枪。

    有许多时候,王爷都会吩咐他守着自己,那些时候,他便是这样不分晴雨昼夜地站着吧?

    闻楚上前一步,“韩侍卫。”

    “闻先生。”韩碣放下双臂,半欠着身子,“您怎么出来了,快回去吧,外头风大,别受了凉。”

    “这么大雨,也不知王爷可带了雨具。”

    听到这句自语,韩碣低了低头,“王爷会照顾好自己的,闻先生不必担心。”

    他的声音在风雨里有些模糊,闻楚看看雨势,把住被吹得乱打的门边,“韩侍卫,不如你进来守着吧,这么大的雨,就算你站在檐下,恐怕还是会被打湿的。”

    “属下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我又不是王爷。”闻楚微微一笑,“况且,你一个人站在外头,岂不显得我不近人情?”

    “这……”韩碣还在犹豫着,闻楚已走了进去,“快些关门,别放了湿气进来。”

    雨顺着风飘进檐下,韩碣后退了一步,低声道:“是。”

    他轻轻关上门,却不坐下,仍是站在门前,紧握着手中的剑,直视前方。

    闻楚换去那张写废的纸,“韩侍卫不必如此拘束,坐下喝杯热茶吧。”

    “属下不渴。”

    闻楚便不再勉强,重新提起笔来,沾足了墨,将要落笔,又抬起眼,“韩侍卫学过书吧?”

    “学过一些。”

    “闲来无事,韩侍卫,你过来,写一张让我看看可好?”

    韩碣略加犹豫,硬着头皮走了过去,“献丑了。”

    毕竟是习武之人,他行笔极快,短短几下,便搁下了笔,闻楚一看,“是个忠字?”

    韩碣微有些羞赧,“这是家父教我的第一个字,不知怎的就写了它。”

    闻楚点点头,“你的笔力倒也不错,尤其这一竖,倒真是如万岁枯藤……只是,你下头这个心字……”

    “怎么样?”

    “忠者,心无二物,丹成相许也,其心定当稳如泰山,坚如磐石,你的心字,却并不稳当。”

    韩碣一愣,有些慌乱地收起那张纸来,“是属下学艺不精,让闻先生见笑了。”

    闻楚和善地摇摇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为山九仞,岂一日之功。写不好没有什么,多练习便是了。”

    韩碣沉默一下,“那,属下斗胆,可否请闻先生示范一二?”

    “我?”闻楚提起笔来,淡淡一笑,“示范倒是不敢,权算交流吧。”

    笔尖重新占满墨汁,他聚精会神地起笔落笔,墨黑纸白,历历分明,若说风格,他的风格倒颇似右军之飘逸秀美,但笔画之间,却更有险峻之姿,一字书成,确是稳如泰山,坚如磐石。

    韩碣细细看了,忍不住感慨一声:“闻先生果然的字果然是力透纸背。”

    闻楚拿起纸来,“你若不嫌弃,不如便送与你?”

    难得的,韩碣没有再拒绝,只是收了字后,有些小心翼翼地请求:“闻先生能否不要告诉王爷?”

    闻楚望他一眼,“为何?”

    “属下应当守在屋外,哪里能向闻先生求字呢……”

    “你放心,我不会告诉王爷。”他又换上另一张纸,用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或许,等王爷回来了,也不再有心思听我说话了。”

    他提笔,写下一个深深的“兰”字

    与此同时,鹿鸣山的幽静,被达达的马蹄声打扰,远远地望见了寺庙的一角,这就是上一代的定北将军简章平归隐之处么?

    玄衣之人翻身下马,徒步而上,隐隐约约,可听梵音絮絮,更为这座古寺更加的神秘,

    这样的地方,却有一个女孩子鬼鬼祟祟地溜出大雄宝殿,如脱离苦海般感天谢地。

    爷爷要来寺庙便罢了,偏偏每次都要带着她来,说什么女孩子正该听听佛经,陶冶一下性情,那些晦涩难懂的经文,在她听来都似苍蝇嗡嗡一般,哪里能陶冶情操了,还不如路边这些花花草草,开得娇艳,看了还能赏心悦目。

    她信手摘下一朵来,嗅了嗅其上的香味,真是出了奇了,连这花儿,也似带着悠悠檀香。

    她有些懊丧地叹了口气,一抬眼,便看到一个玄衣男子的身影,消失在不远处的圆门。

    这山里,除了和尚,便是和尚,哪儿来的男人,难不成,是来出家的?回想着方才的惊鸿一瞥,似乎,还是个挺英俊的男子呢……

    这样子出家,实在是可惜了!

    她扔下花朵,朝着男子消失的方向匆匆追去,可那人却似化成了空气全无踪影,简荣月一路找寻,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幽僻之处,正有些意兴阑珊,不经意间,却又瞥见那男子走过列满经幢的长廊,转响阵阵空明之声。

    她急步追赶,却只能在一道道经幢的间隙中,看见他斜飞入鬓的眉,冷傲如星的眼,在日光的照耀下,泛起不真切的红。

    忽而,经幢停下,她也已经跑到了长廊的尽头。

    那男子站在半明半暗的长廊下,注视着她。

    离得近了,更觉他浓长的眉好似出鞘利剑一般,端方高挺的鼻梁透出男子的刚毅,深陷的眼微带些异域风情,无端叫人心跳加速,她有些责怪自己的鲁莽,便站着,只等着他先开口。

    “简小姐跟着我做什么?”

    她吃了一惊,审视地看过他,“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他眉梢飞扬,明明没有笑,眼里却自有璀璨,“佛说我与小姐有缘,方才在我耳边,说了小姐的名字。”

    “佛祖,还管这等闲事吗?”

    “这对佛祖是闲事,对你我,可不是闲事。”

    呼吸莫名地困难,她沉默一刻,“你这胡言乱语去和主持说吧,我要走了。”

    “简小姐难道不想知道我是谁?”

    这句话一下子勾住了她的心,她停下来,手指把玩着腰间的穗子,他的身影半明半暗,那么的不真实。“你是谁?”

    似乎能看到他微微昂起了头颅,刚毅的下巴投下深刻的阴影,唇角微勾,声音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我是你未来的夫君。”

    她的心蓦得漏了一拍,啐道:“你胡说什么!”

    再无心多问,她快步离开,耳朵却热了起来,听见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地传来,说:“这也是佛祖告诉我的,他还说,下次小姐见到我,一定会嫁给我。”

    她忍不住停下,回首时,那里却已经没了人影,光线一道道,照见尘埃飞舞。

    下次?下次,是什么时候?

    ☆、婚事

    简家的宅子就在鹿鸣山脚下,外表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并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闺阁位于后方,简家三小姐简荣月正在房中看书,说是看书,却半天也没有翻过一页。

    自那日鹿鸣寺中一见,不过三日,可这三日,却成了她人生中最漫长的日子,心中千般劝解自己不去想他,可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他站在半明半暗的长廊下,说下一次见到他,她一定会嫁给他的情景。

    懊恼地呜咽一声,将书盖到了脸上。

    门外却忽而传来咳嗽声,她慌忙放下书,瞧见二哥简荣铎站在门口,笑眯眯地迈进门来,“三妹,你这是怎么了?我看自你上次和爷爷去了寺里,回来就跟丢了魂似的。”

    反正也看不下去,她将书一合,懒懒丢在一边,“二哥怎么来了?这个时候,不是应该被爷爷拉着练武吗?”

    “本该是这样,但,今日外头有客来访,爷爷正在会客,让我自己练习,我就偷空跑来看看你。”

    “会客?”简荣月疑惑道:“爷爷不是许久不见客了?来的人是谁?”

    第3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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