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德性与恶灵演艺公司 作者:意马

    第31节

    耳边有规律而朦胧的擂鼓声,远在天边,近在四面八方。仿佛是心跳,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听到有人在叫他。叫的是名字还是别的什么称呼,他不知道,也听不清,但就是知道那是在叫自己。

    先是一个人女人的声音,后是一个男人。

    ☆、第120章 沙海寻人

    (一二〇)

    他在浑噩里聆听着那一男一女的对话,然而早已丧失分析能力,过耳就散。

    “阿姒,你知道你现在在这边没后台吧?”

    “你想说什么?”

    “想说你别耍花样。”

    “呵呵。”

    ……呼吸参差,大汗坠地。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细碎的声音,他不仅听得清楚,还分明能确切地知晓是什么声音。

    “你知道我为什么六千年甘愿成疯成魔,都要想尽办法保住这一条性命?”

    “为什么?”

    “因为我害怕丢掉与他之间最后的一点联系。”短暂的沉默后,女子继续解释,“当年追随主人而去,始终不肯轮回,是不甘心,更怕忘记他的模样声音。一直到他第七世,我都会在他每一次出世之初找到他,默默守护,从生到死。可是当他第七世死去后,我突然发现我听不到他的声音了,我说的话也再也得不到回音。就连身体里仅存的灵力,也在急剧消逝。你知道,‘妙音心传’是他赐予我巫罗一族最独一无二的东西。”

    男子点头。点头的声音,他竟然也听得到。

    “后来我发现,所有散落在凡人中间的巫罗后人都已经丧失了‘妙音心传’的能力,变得平庸而卑微。我于是开始了不停与巫族后人交换宿命并不停占据别人身体的旅程,并把所有换得的灵力都用来做一件事——放弃了与所有生灵心语传音的能力,只为了更大程度地保留住与他心声对话的可能。所以其实当你用蛊术封住我的巫力时,我也还是能跟他对话的。”

    “后来几世你又找到他了吗?”

    女子摇头表示并没有:“后来他的记忆与天赋被湮没了。直到三年半前我才又听到他的声音,在用神语召唤你。”

    “愚忠。”男子说,“你本可以为自己活了一遍又一遍,离合悲欢都体验过一场,像个凡人。”

    “可是,再来一次,一万次,我还是一样的选择。”

    “那这一世呢?他凡人不是做得挺爽?你为什么又急着带他回来?”

    “因为我见不得他平庸。我要他回归神座。”

    “你真变态。”

    “说起来,你是什么时候猜出他的身份的?”

    “其实我从来没有真正猜出。”男人说,“但是从第一天起,从每一点一滴,从你们每一个人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里,无时无刻不在猜想。”

    “敢猜不敢信?”女子笑,“说实话,我瞒你,是因为不知道你和玄臾来找他到底是什么目的,也不敢确定你们是不是真的不知道他的身份,我需要观望。可是假如玄臾从一开始就知道纳兰德性的真实身份,而我也隐约感觉他一直知情,那他瞒你是为了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你要知道,就算我俩合作过,他对我也是没有实话的。”

    “我想……玄臾是和他父亲合计过,顺着我父王哄我的谎话将计就计,松懈我的戒备。因为人人皆知,倘若我知道了要寻的是那人,必然不会让任何人有机可乘。”

    “我也这样想。”

    两人同时沉默,脚步仿佛踏在炙烈黄沙里,每一步都带着沉重的爆裂声。

    男人又说:“你有没有质疑过自己做对做错?”

    “现在质疑了。”女子声音凝重,“我万没想到,悬赏他的人竟然是你们的兵主大人,而且明显不是请来做座上宾的。眼下看来,恐怕还不止九黎一方面。你看我们今天用‘妙音心传’法一路循着他灵魂微弱的声音找来,穿过犬封、鬼方、流沙十国……除了满目疮痍、饿殍遍地,一点线索都没有。所以你关于他被兽族劫走的猜测,或许也不正确。看来我原本单纯搭你或玄臾顺风车的想法真是太简单了。”

    “嗯。”

    “就一个‘嗯’?风潇我发现你还是比我有先见之明得多,你在猜到他身份的同时就已经想到这边世界等着他的极有可能是一个又一个的杀身之祸对么,所以才宁可违背上古契约也要避免带他回来。”

    “想太多。我只是单纯不想知道真相而已,他是纳兰德性还是梦神十生,对我来说都无异。”

    “口是心非。”

    突然一个不满的声音传入耳中:“你俩真能唠。”

    阿姒愣了一下:“你听到了吗?”

    风潇点头的同时,声音又说:“听好一会儿了都,拜托你俩上能一边儿聊去吗?聒噪。”

    “梦神大人你在哪?”

    声音没了。

    漫漫黄沙里,阿姒和风潇面面相觑。又叫了几声“梦神大人”,阿姒就地撒了一把类似胡椒面的东西,颗粒一落地立马变成一只只多足小虫,迅速钻进黄沙里,向四面八方窜动。不一会儿沙地里出现无数个小洞,沙子像水一样从小洞里流下去,悄无声息,大地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沙漏。然后小虫们的尾巴又次第从洞里钻出来,不断伸长变成……电话线形状的卷线,一直延伸到两人面前又阔张成一个个小小的喇叭。

    “还好还好,阔别六千年,这些传音小虫还听我的话。”阿姒凝起全部灵力仔细去听,喇叭里还是寂静无声,只好一把拉过风潇,“你来跟他说话。”

    “……说什么?”

    “‘喜欢你’啊‘爱你’啊‘想你想得不得了’啊什么的,怎么肉麻怎么来。”

    “我靠,阿姒你还是你吗?”

    “虽然恶心,有用就行。快!他就在附近!”

    风潇于是凑脸过去,对准其中最近的一个喇叭,还没想好怎么说话,就被那肉喇叭一下子糊在脸上,眼睛鼻子一起糊住,还有一个不明须状物伸进他的嘴里,不停疯长,横冲直撞钻进喉咙里,勾得他一阵干呕。

    这个时候就很后悔回来还没吃顿饭,要是吃了饭,这个情况下就可以吐这喇叭一脸,如果喷射力大点,没准儿就得救了。

    阿姒见状赶紧来帮忙拉他,最后还是风潇一口咬断小虫的尾须,才成功自救。

    “忘告你了,这些虫子是吃人的。”

    风潇摆手,却发现说不了话了,嘴巴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粘住,脸上也黏糊糊的十分恶心。这还不要紧,往身后一摸,才真的大惊失色。

    包裹散了。

    就在刚才拼命挣脱传音虫的过程中,背上装着纳兰德性枯骨的包裹散了。赶紧低头去找,只看到黄沙里遍布横七竖八的凹槽,像是大大小小骨头的形状,正在被周围的沙子迅速填平。

    流沙好比海水,所有东西投下去只有石沉大海,一旦表面恢复平静,就再也无迹可寻。风潇没有片刻犹豫,立即解除防尘沙法术,运气到胸腔,一个猛子扎紧沙海。阿姒问他怎么回事,他被糊着嘴答不出来,要跟他下去,他又摆手示意原地守着。

    沙石划破脸颊,又在密密麻麻的伤口上摩擦出滚烫的温度。一路穷追不舍,终于追到了最大的几枚骨头。剩下的一些细枝末节的小骨头,按照物理学上加速度等于重力减去摩擦力除以质量,摩擦力又等于压力乘以摩擦系数,压力又等于……来算……好吧算半天也不知道是比质量大的骨头下陷更快还是更慢,这时候就发现凡人的所谓科学真的没有灵力来得好用,于是用手指擦下脸上一点血,催动灵力在周围黑暗而密集的黄沙里逐寸搜寻沾有生命力的物体。

    越下沉,沙子挤压身体的压强越大,几乎要将他碾爆。

    在无尽的窒息和无尽的陷落里,他终于摸到了一百零一只传音虫、二十六只屎壳郎、三十三条沙蛇……和一把碎骨。

    风潇有心,临行前装骨头的时候已经细数过个数,就是怕弄丢一个半个。不成想现在……骨头都碎了,要他怎么去数够与不够。

    不够的话,他还回不回得来?

    继续下沉,不能放弃。

    突然那个声音说:“停下吧。”

    不可以。

    “或许我是时候离开了。”

    不是的。

    一声叹息,带着渐渐远去的尾音,让人心焦,让人心碎。

    他开始疯了一样地摸索,摸索有无漏网之鱼。方寸一乱,屏住的气息也就乱了,沙石开始肆无忌惮灌入他的耳鼻七窍,在身体里无形的手一样扼断他的神智。

    又往下三丈,突然仿佛坠入到另一种境地,却又好像只是沙子变质了一样,变得更沉重更锋利,变得具有强腐蚀性,浓硝酸一样灼烧他身体的每一寸皮肤。猛烈的痛感袭击得他全身瑟缩,不由自主松了手,手里紧抱着的一堆枯骨于是再次朝脚下无数个方向散去。

    他大喊“不要”,全然不觉已经撕裂了被紧紧粘合的双唇,连痛都麻木。

    “不再见了……”

    “你回来——”他盲目地追着,盲目地喊叫,也不知道被塞满沙子的口里,能不能发出一点声音。

    “你回来,我们还没完,你回来——”

    漫长的寂静后,肺里的最后一丝空气终于用尽。风潇知道所有努力都成了徒劳,稍微挣扎了一秒,很快放弃求生的意志。

    ……

    突然有什么东西碰到他的食指……似乎是谁坚硬的手骨。

    ☆、第121章 干巴贡拉

    (一二一)

    他感觉到白骨在自己手里生了肉,感觉到手心里渐渐漫上了温度,感觉到那手指细微地动了动,又猛地攥住他的手,仿佛攥住救命稻草。

    这一系列变化传递给风潇一个信息——他在求救,好像在说,我不能呼吸了。

    风潇立即用尽灵力劈开间隔两人的流沙,将那看不见的人拉到自己怀里,又凝气为屏障,在两人身周建起六面封闭的墙壁,隔绝沙子的入侵。又吐出自己嘴里的沙子,吐不掉的就干脆咽下,然后嘴对嘴给那人做人工呼吸。

    他分明是活的。只差一口气。

    那一口气渡过去,他的舌尖开始微微颤抖。

    这样撑不了多久。风潇用最后的神识支配自己擤了个鼻涕,发出指令召唤龙追。鼻孔里的沙子喷了那人一脸。

    龙追远在鬼方国,不知道几时才能赶到。来的路上见各大兽国竟都空旷荒芜,洞穴城邦也是一片狼藉,像是大迁徙后被匆匆遗弃的国度,十分不对劲,风潇顺手就把兽形的龙追留下了,叫他就近找个部落潜进去打探时局。

    风潇自己沉在沙海里是没什么要紧的,反正灵关不破,他不会死,大不了就是大脑缺氧将来变成植物人嘛,但那前提是有人把他挖出来。要是没人挖他就可以安心做个活化石了。可是他不保证怀里这人能撑多久,只好拼了全力向上冲撞。

    终于在离地七尺的地方,感觉头顶的压力骤然一松,直径三米内的黄沙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吹向四面八方,终于重见天日。有个雪白的毛球从天而降,箭一样窜到风潇□□,驮起两人就走。

    就飞。

    飞出地平线风潇才看到阿姒已经被数百只巨罴团团围住,身周浮动着一圈红光符咒用以防身,但巫罗毕竟不是战斗种族,只能像现在这样相持不下而已。

    所以吹走黄沙的不可能是她,回头一看,原来是一直盘旋头顶的蓝色大鸟——父王的空骑毕方,名唤‘五松’。因为它娘生它的时候蛋太大,直接压垮了五棵松树,所以父王给他取了这个名字。

    千逃万逃逃不出父王的算无遗策,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阿姒见风潇把人带了出来,不禁大喜,一喜就松懈了防备,被一只巨罴趁势偷袭。

    风潇将人往五松背上一抛,幻出金剑,双腿一夹紧,喊一声:“阿追走——”立时冲进包围圈撞开那头巨罴,龙追转身的同时风潇伸出手,将阿姒拉上来,又以雷霆之势冲出巨罴阵营。

    巨罴虽然强大,但毕竟没有神兽的灵性,敏捷度也正是它们的短板。以一敌百的话龙追或许不敌,但逃跑还是没谁能拦的。

    余光瞥见头顶五松已经跟上了龙追逃跑的步伐,并且大有超车的势头,风潇心说五松是天底下数一数二有灵性的神兽,根本用不着他发号施令,就没有扭头去看,只专心观察一路上远远近近的沙棘灌木,和夕阳中起起伏伏的地平线,深深感到杀机四伏。

    “怎么回事阿追?”

    “主人,太奇怪了,我在鬼方方圆百里内都找遍了,找不到一个活口,结果不小心发现了树林里一个被枯枝掩埋的洞,洞里全是红毛野人的尸首。奇怪的是洞口树枝都是半新的,可洞里的尸体都已经腐烂得不成样子,而且死状扭曲,周围瘴气又很重,像是死于非命——”

    “简明扼要说。”

    “我觉得不对劲,就来追主人了。结果半路发现一群巨罴在列着队沿主人走过的方向移动,我以为终于有兽族出没了打算跟上,结果仔细一看,它们都好像被摄了魂一样,行尸走肉般移动……我怕主人有危险,就抄近路赶来了。”

    背上两人一听“摄魂”,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突然“嗖”的一声,不到半秒后就变成了无数个“嗖”叠加而成的“嗡”鸣,风潇警觉回头,只见万箭齐发,全部从刚刚日落的地平线射向五松。

    五松旋身一躲,背上掉下个棕红色的东西来。风潇一跃而起,单手施法凝固疾速射来的乱箭,一手将坠物接住。从这高度看去,千里沙地处处蝼蚁,在以迅猛之势向他们包抄过来。但他知道那不是蝼蚁,而是行动敏捷的灵人部队。

    而且从戎服或毛发的颜色看来,起码有七八支不同的队伍,一边同进一边还相互倾轧,争相为首。辨不清沃野操纵的巨羆部队在哪个方向,但可以知道的是,他们也只不过是其中之一。

    落回五松背上的同时,怀里那团棕红色的东西哗啦一下散开,从五松翼下散落,像一匹被风吹得狂舞的红色绸缎,好看极了。原来是一把柔软的长发,长发里包裹的一具雪白躯体此刻赤/条条袒露无遗。

    风潇一眨不眨盯着他的眼睑,直到他睫毛颤了颤缓缓掀开。天边突然间炸开火红的晚霞,好像旭日东升一般耀眼明媚。风潇依然盯着他的眼,赤红色的双眸蒙昧地与风潇对视良久,又稍稍打量了下四周,扯起一绺头发挡住下腹,说:“死风骚,风这么大,怎么老不知道给老子穿条裤子……这谁的头发?”

    这就对了。

    一路疾驰回到浮冰王城,终于摆脱了各方追踪。一进城门就有人接应,风潇交代他们看清楚追到隔岸的到底有哪些人,自己抱了纳兰德性大步流星朝宫殿方向走。阿姒紧跟,龙追和五松也各自化了人形。

    纳兰德性一路上一直想说话来着,被风吹得张不开口,这会儿看到满世界冰雕雪琢的殿堂楼宇,宽阔的冰雪街道两侧林立各色的天热水晶灯,连每一块墙砖里都氤氲着月夜五彩缤纷的折射光,只觉得这世界魔幻得好像梦境,可是身在其中的感觉又真真切切,好像刘姥姥逛大观园,嗔目结舌了半天才问:“这什么地方?”

    “我家。”

    “你家好……你在你家隐身能力也不行?”

    “谁说我隐身了?”

    “啥……放老子下来,老子有腿。”

    “你可能不太清楚,你现在不是我的主人,而是我的阶下囚。”

    “什么玩意?”纳兰德性眨眼,想起自己的确是答应了风潇把灵魂交与他的,“阶下囚也该有块遮羞布吧?”

    对话到此结束,纳兰德性一回头,被眼前赫然出现的庞然大物深深震撼,那是一座高耸入云的红色城堡,虽然也是由至纯至净的整块坚冰建成,但却是整个浮冰大陆上唯一一个巨大的红色建筑。门楣上用蚩尤语写着“浮冰天泽”几个大字。

    奇怪……怎么完全看得懂这奇奇怪怪的文字?等等,刚刚跟风潇讲的是什么话?好像不是汉语……

    “这里是浮冰王宫。”有人贴心解释,回头一看原来是阿姒,还用着乔珍的身体。纳兰德性心里大喊一声卧槽,赶紧红着脸去捂自己□□的关键部位。自己头发不够盖,想说扯风潇一把来借用下,结果看到风潇一头乌黑短发,只有发根显出薄薄一层银白,与城中刚才所见的几个银色长发的男人倒有些格格不入,才想起他为出演《粉墨梦》是剪了头的。

    往事历历在目,却又恍如隔世。

    护城河铁桥落下,城堡大门打开,千百名礼官等在门洞里,穿着统一制式的暗红色朝服,不像中国古代的褒衣博带,而是极其挺拔贴身的对襟长袍,腰间不加修饰,简洁大方,无一不彰显了他们宽肩窄臀的挺拔身姿。整个方阵由前到后身高递增,最矮的看起来都有一米八七点六八,一个个又都是银发雪肤,再加上如果真像风潇所说的他们脑容量开发程度还比凡人大百分之零点八,那纳兰德性不得不服人种果然是有优势的。

    众臣躬拜“迎梦神大人”——这里解释一下,蚩尤一族里行跪拜是极其隆重的礼节,一般不用。

    “陛下在枣泥咕嘟肉餐厅等候多时了,命臣等先请梦神大人过去一叙,殿下可先回殿洗尘,稍后也过来。”为首的说。

    “枣泥咕嘟肉餐厅啊……”纳兰德性抚着饥肠辘辘,遗憾地舔了下口水,心想我虽然爱吃肉,但实在受不了枣泥的味道。这要是豆沙咕嘟肉,他都能勉强下咽。

    “有什么不满?枣和猪肉都是我们世界最紧缺的食材,枣泥咕嘟肉餐厅是我们浮冰王国最高级别国会宴请餐厅。”风潇虽然这样说,但心里也在奇怪父王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莫说他们父子跟灵山梦神有深仇大恨,不千刀万剐就算宽宏大量居然还以礼相待,就说这次风潇是偷偷溜去流沙十国找他魂魄的,父王这么一来就好像是倾国之力派王子去寻找的,一点都体现不出他的个人英雄主义。“告诉父王,我没尘,他身上倒全是尘,我先去给他洗洗再一块儿过去。让厨令在肉汤里搁点干巴贡拉西努里芽菜。”

    “干巴贡拉西努里芽菜?你倒还记得我们爱吃什么。”阿姒似笑非笑。

    “干巴贡拉西努里芽菜!欧耶!好吃!”龙追欢呼,很快又瘪下嘴来,“不过阿追的兽粮里能有吗?”

    “干巴贡拉西努里芽菜,近几年都快绝种了,市价比猪肉都贵。不过小追别多愁善感了,你家主人什么时候不是宁可自己不吃也要留一大份好吃的给你。”赤发顶端夹杂一绺蓝发的毕方五松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位大叔看龙追的眼神怎么那么宠溺?

    “干公巴西里……什么玩意?”纳兰德性说。

    风潇的浴室大得惊人,中间一个满月形冰窟窿,头上足有十米才是空心的穹顶,穹顶望出去星辰漫天,宇宙风光尽收眼底。怎么看怎么像个天文台。

    进到浴室门里,已经只剩了他们俩。仿佛感应到有人来,圆池里的冰开始融化,很快蓄起三十厘米深的清水,袅袅白雾蒸腾如霞蔚。风潇随手将人往水里一扔,吓得纳兰德性一边扑腾一边大喊“凉死我啦凉死我啦——”结果在屁股以一个难度系数九点七的姿势入水并溅起一世界水花后,他不扑腾了,非常舒服地长舒一口气,仰头闭眼感叹道,“爽!”

    敢情是温泉冰啊。

    云里雾里舒服了半天,他才睁开眼,看到风潇蹲在水池边,表情奇怪地看着他。

    “怎么了?没见过啊?要不要一起来泡?”

    “你怎么来的?”风潇问。

    “不是你带我来的?”纳兰德性奇怪,“你不是说我跟你签了契约?你帮我实现心愿,我就把灵魂交给你作人牲。那啥,祭祀啥时候开始?洗完是不是就该上祭台了?那我就不搓泥了,反正也活不久了……”

    “不是我带你来的。你再好好想想,你当时问了我一个问题,然后发生了什么?有没有看见什么听见什么?”

    “什么?”纳兰德性愣了愣,开始陷入回忆,深深蹙起眉头,“我不记得我问了你什么问题……”

    “我是叫你回忆问完问题之后——”

    “是啊,我是说,从提问题那一刻开始,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就好像一切不是发生在我身上……”突然好像头痛欲裂,他捧住脑袋煎熬地从牙缝里吐出几声轻哼,“我……我看到了!我看到……我的尸体,在你的怀里急剧萎缩,剧场里的粉丝们惊声尖叫,四处逃窜……”

    “还有呢?”

    “我听到……有人对我说……不对,那是你的声音,你说,让我跟你走,你带我去一个地方,我的父亲家人、我的爱人朋友,都在那个地方……”

    “我没有说过。”又有人冒充。到底多少人深知他们俩的过往?利用的伎俩屡试不爽。

    “还有很多细碎的声音,若隐若现在我耳边念叨一个词……好像是‘绳子’‘绳子’,又感觉是在叫我,一直不停……然后……我被密闭在一个温暖柔软的环境里,好久好久……”

    那些声音念的应该不是“绳子”,那就是……“神子”?谁会这样称呼他?

    “还有呢?”

    “没有了……”纳兰德性费力思索,“可是,怎么总感觉……还是忘了点什么东西,很重要的东西。这是怎么一回事……”

    “是记忆碎片。”有的丢在手边,有的彻底遗失。

    “谁的记忆碎片?”

    “你的。或者你的前世。”

    风潇看着他不再说话,外面有人来催。他起身去环墙立柜里取了件自己的长袍,丢在池边就不管了。

    纳兰德性定了定神,许多费解的事情只能暂且不去想它,看了看风潇背影,自己爬上岸去穿衣服。边穿边感叹时过境迁,心里忍不住怀念当初被伟大浮冰王之子伺候吃喝拉撒还□□的日子。

    全然不知风潇立在墙角面对着墙壁,是在解开衣襟查看自己被流沙灼出的遍体鳞伤。赶路途中倚在龙追毛发里把脸上的千百道划伤治好了,但那种火辣辣的痛感也还有增无减,愈演愈烈。

    “我们去哪?”

    “枣泥咕嘟肉餐厅。”

    “这样不好吧……你父王不是在那儿宴请什么梦神大人吗?我一介人牲还上桌吃贵国的枣泥咕嘟肉也太没自知之明了吧?”

    风潇回头看他:“你以为‘枣泥咕嘟肉’说的是谁?”

    纳兰德性眨眼:“难道不是猪吗?”

    “口误。”风潇重新说,“你以为‘梦神大人’说的是谁?”

    “我有印象,你之前的幻影片里好像就有这个人物,然后阿姒也提过,说是你俩共同侍奉过的主人……”纳兰德性突然想到什么,目瞪口呆结巴说:“难、难道是我?”

    “对,是猪。”

    ☆、第122章 梦神大人

    (一二二)

    本以为名字叫得那么俗,地方也好不到哪去。

    结果完全猜错了。

    “枣泥咕嘟肉餐厅”是一个极尽诡异又极尽奢华的场所。首先它建筑的位置就很——由王宫城堡的北山架起一座高高的拱桥,飞越一片深蓝色(可见很深)的海峡,将浮冰大陆和大海中零星群岛里很小的一座连接起来,那小岛根本不能称之为岛,从头到脚都是透明的,完全就是个飘浮的大冰块,因为有桥与大陆相连才得以保持位置长久固定。

    那冰岛透明到什么程度?透明到以纳兰德性45的裸眼视力隔着几十米的海峡都能看到它中央被凿空建成了一个大大的房间,除了白晶石吊灯露在水面之上,大部分空间都位于海平面以下。房间里用红黄色藤木的家具和各种其他琐碎的颜色加以装饰,从桥上走过,每向那岛屋靠近一点,反射到眼里的光彩就发生一些变化,像个多棱的琉璃,流光幻彩。

    其实还是有点不明白现在的处境,尤其不明白风潇刚才说的“梦神”跟他有什么关系,很想叫住走在前面的风潇多问两句,可是看着他背影总觉得两人之间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阿姒不在被邀请之列,只能站在桥下眼巴巴看着他们去吃饭,也不知道是饿的慌还是有心事。纳兰德性不自觉回望,心想她也算是个有交情的朋友,在陌生环境里尤其觉得亲切,回头问问她好了。

    阿姒发觉自己被他望着,似乎有些荣幸,不由得踮了踮脚投来一个安抚的目光,很快传音到他耳边,说:“别怕,有危险叫我。”

    是了,她说过她是唯一要他活的人。现在想想,也许是真的呢。

    餐厅内部富丽堂皇,流动的彩雾在墙壁里聚散,像是一幅幅不断变幻的名画,一会儿好像毕加索一会儿好像董其昌,为单调的建材增容添色。墙壁上没有一盏灯,却参差错落地亮着许多盏不同颜色的荧火。

    最令人瞠目结舌的是,墙壁外面,也就是这冰岛浸在海水里的表面,向四面八方伸出无数道锋利的冰棱。冰棱上无一不插满新鲜的腐烂的庞大的微小的海洋动物,血肉模糊死相狰狞。一个黑袍戴帽的瘦小男人过来解释说,那冰棱以及这冰室都太过纯净透明,以致每时每刻都有许多海洋生物因向往屋子里的融融暖光和诱人珍馐而飞蛾扑火,自己把自己捅死在冰室外的冰棱上,动物油渗进墙壁成为一点就着的五彩灯油,才形成了现在这种海底奇观。

    哇哦。对着此情此景,还能吃得下饭吗。

    两溜穿围裙戴尖筒皮帽的男人立门迎客,可是客人真的经过时他们也只是齐刷刷躬身而已,完全不苟言笑。没猜错的话这些是厨子。不过平均颜值也太高了点。

    宽敞明亮的大厅中央有一张木头的圆形环桌,桌上佳肴珍馐已经摆好。墙边石台上一张巨大的红冰王座,造型好像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猛兽,里面坐着的人虽然银发雪肤高挑纤美,气势却丝毫不比他的王座逊色。

    “欢迎梦神大人造访。”他也不起身,略略点头以作礼数。

    又是“梦神大人”,难道真是说他?“阁下想必是风骚的爹吧?幸会幸会……”

    “浮冰王华夤。幸会。很久没吃饭了吧?来,坐。”他这才霸气起身,浅灰底子镶嫩绿纹理的雪锻长袍垂在脚面,身材竟然比他儿子还要纤长一些,更有一种堪称风流……不,风韵的气质,从他举手投足间流露出来。

    纳兰德性点头要坐,他又隔空伸手拦了下,将人让到圈桌缺口处:“请上座。”

    黑袍随从又跑来贴心解释说,上座指的是圈桌圆心,因为那里是整张桌子唯一能吃到每一道菜的位置,一般都是陛下的御座。里面果然放着一张比别的都豪华的兽皮软凳。纳兰德性以中国人的方式客气了两下“不合适不合适”,结果华夤还真叫人来看那凳子有什么不合适,看了半天觉得可能是高度不合适,叫人拿垫子来给他加高。

    纳兰德性觉得这是对他身高的侮辱,是种族歧视,于是不再客气,大大方方落座。这样一来风潇和他父王坐下后,就都好像跟他对峙。

    华夤一个劲儿请纳兰德性吃肉,纳兰德性强忍着不合口吃了几大块。灵人是不用筷子的,但特地给他准备了一双,算是礼数周到。华夤又叫儿子吃,儿子说父王先吃,推让了几次两人谁都没吃。

    华夤一口一个“梦神大人如何如何”跟他寒暄,还问及在那边世界过得好不好,好一会儿,纳兰德性忍不住问:“你们说的梦神大人和我到底是什么关系?”

    华夤奇怪地看向儿子:“怎么你没告诉大人吗?”

    “没必要。”

    “怎么没必要?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就算他记不起来,自己做过的事情也是不可磨灭的,总该明明白白给我们个交代吧!”华夤说着,笑盈盈一拍桌,圈桌的缺口立刻闭合,脚下又伸出许多锁链,把纳兰德性封闭在了中央。

    纳兰德性知道自己无论如何是犯在人家手里了,也就没有反抗。只抬头看看风潇,见他不动声色,心里便摸不清他和他父王是不是约好了为难他的。

    “没猜错的话,我们有仇?”他问。

    “血海深仇。”华夤勾勾手,另有随从递上一只橘子大小的黄色发光球体,供华夤握在手里把玩,一会儿又变成无数条小蛇状攀着他的指缝来回游窜,又钻进袖子里,浑身上下按摩一样,“上古时代,众神当世,神人鬼三界各司其职,共襄盛世。我,当时还只是九黎部落蚩尤氏族东部一支的首领,刚从我父那里继承权杖,膝下一长一幼两个儿子,大的名叫昙渊,小的就是风潇。

    “当时人类□□存有许多种族,其中最鼎盛的无疑是发迹于中陆……你们叫做中原的黄肤黑发的有巢、烈山、有熊、燧人等氏族,后来发展出炎黄二支,最为强大,世称神农、轩辕。与此同时九黎族在沿海崛起,被称为‘蛮夷’,备受中原人种排挤,屡遭灭顶屠杀。突然有一天天外飞来一块巨石,悬于东海半空不落,集天地灵气于一体,其上有不竭灵脉涌动,就是无人能够活着登临。为了躲避陆地上的连连灾祸,我们九黎族至尊首领兵主大人拿自己的生命筑成了一条通往海上巨石的道路,让我九黎举族搬迁到巨石之上,作为九黎都城。

    “从那以后百年,我们九黎族凭借灵脉迅速壮大起来,世代都拥有了超出凡人的灵力——这当然还要归功于我们身体构造天生比凡人先进,就算把凡人淹死在灵脉泉眼里,他们也未必能获得一丝半点灵力。同理,同为九黎族,不同分支的天赋也参差不一,譬如我们浮冰和雾岛一族就是最纯种最先进的一支,获得的灵力也就最强大,像什么沃野什么蒙天啊,啧啧啧,就都不行。”

    “哦……”原来‘灵人’是这么来的啊,“然后呢?”

    “然后我们人口大爆发,灵石上住不下了,继任兵主大人就派我们分十八支攻回大陆,其中九支是蚩尤氏,加上后来从我这里分裂出去的雾岛一支,就是现在蚩尤氏十大王国的雏形。还有九支是其余杂氏。哦,解释一下,九黎兵主一直是从全族最强大的氏族继承人中选拔,所以从古到今都是蚩尤氏,以至于后来其他氏族更加凋敝。想必凡人世界课本里提起‘九黎’都只说‘蚩尤氏’吧?”

    “那倒是的。”纳兰德性点头,“你们攻回大陆,因为争夺领地引发了涿鹿之战?”

    “本末倒置。”华夤说,“我们攻回大陆,发现家乡已经被凡人占领,烧杀掠夺,穷凶极恶,没来得及迁往黎都的同胞都沦为他们的奴隶和牺牲,不止如此,在得知我们凭借黎都灵脉变得强大后,他们又开始觊觎我们新的家园,何其可笑!我们已经是高其一等的灵人,何惧武力。历时几百年的灵凡战争由此开启,愈演愈烈,九黎族势如破竹,几乎要把凡人诛灭殆尽,终于惊动天神鬼魅。

    “天神本该行调和之事,结果他们一番热烈商议,觉得‘灵人’的存在严重威胁到神权的唯一性,一边倒地赞成扶持凡人打压灵人,就在炎黄二部全军覆没已成定数的时刻派出天女旱魃与应龙协助其作战,一下子颠覆战局,使诡计取胜。你倒说说,谁更正义?”

    “小孩子才说‘正义’呢。既成事实,成王败寇。”纳兰德性表示鄙夷,“你继续讲。”

    “……”华夤挑了好一会儿眉,手里那会变形的小玩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他领口钻出来,又爬进头发里,“好啊,我们来讲讲你。”

    “好。”

    ☆、第123章 血海深仇

    (一二三)

    “灵山梦神,生于创/世之初,掌管世间生灵所有非真实之感官,譬如梦境、理想、心愿、幻象、祈求……黎历九百四十八年秋,我的小儿子出生于黎都,五十一年后,折合凡人世界的三百五十七年后,我忍痛将我生来无梦的小儿子送往灵山侍奉梦神十生,以三十年(凡人两百一十年)为期,梦神答应赐我儿一生美梦。

    “而他也确实做到了,这一点我曾深为感激。”说到这里仿佛回忆起往事,华夤仰头长慨一声才又继续,“梦神十生久居灵山,不入天庭,我本以为是个超乎世外的神明,是个心有大义的仲裁者,再不济,我儿风潇是你膝下千百年来唯一的一个徒儿,你还为师不尊勾引了他,我想就算念在这层情分,你也好歹该为我九黎族说句公道话,没想到的是,涿鹿之战一爆发,你就跳出来跟天上那帮自诩为宇宙统治者的神明们沆瀣一气,毫不犹豫站在凡人一方,大义凛然高喊‘为正义而战’‘为弱势群体不受压迫而战’。可笑不可笑?荒唐不荒唐?

    “好!你们赢了,凡人胜了,我们节节败退,我们死伤殆尽。可我们九黎族个个硬骨头,不杀光最后一人,我们绝不放下武器,更不俯首称臣。后来众神出面,非说这世界被我们玩儿坏了,要我们九黎族负责,派罪魁祸首出来受审领罚。这不显而易见的欲加之罪么?天上神明忌惮我灵人不是一天两天了,以为谁不知道呢?好,好,因为我浮冰一族战争中最是英勇,杀敌也最多,这时候就站出来替全族承担‘不死不育’的诅咒又何妨?这还不够,你,梦神大人还要站出来充英雄,指认我儿子侵犯于你,上天赐了个‘渎神’的罪名,要杀!最后关头还是我那大儿子心疼弟弟,关了阿不自己上天去领罪,这才保了我小儿子一条性命……你说是不是,血海深仇?”

    “这么说……还真是血海深仇。”纳兰德性听得惊心动魄,不由得去观察风潇脸色,却没看到任何脸色,想了想又问,“不过你们说的梦神大人是神,我是人,你们不都说我是神农氏后人么?所以与我有什么关系?”

    “你问有什么关系?我来告诉你。当年一场大战确是搅得天翻地覆,这世界不知道哪里破了洞,灵力渐渐开始流失,天外瘴气倒是越来越多地流入堆积,造成生态失衡,资源枯竭,环境恶化,不再宜居。天神一方面将作为战败方的灵人和异兽留下自生自灭以作惩罚,另一方面却叫灵山梦神攫取我们世界的灵力资源作为原料,以毕生造梦之力创造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之后,了不起梦神大人就亲自率领凡人前往生命资源充沛的新世界永久定居,自己也投了个凡胎过清闲日子,还用最强级别的结界将两边隔离开来,一边无止尽地吸收我们世界的灵力,一边还不许我们踏足半步。从彼至今,我们灵人犹如困兽,只能在这被一丝一丝抽空氧气的瓶子里,与无数野蛮的、低级的、未开化的妖类兽族争夺逐渐消亡的地盘与资源,拆东墙补西墙地求生存、求生存!”

    “你是要说,我是梦神投的那个胎吗?”

    “不是‘那个’,是第五十三个。”华夤敛了那一丝怒色,平静如初,端起手边酒盅,敲了敲又放下,抬眼,“久别重逢,我只想问问大人,你曾说我小儿子‘渎神’,又说我九黎族逆天妄为兴战不义,可是凡事一个巴掌拍不响,你们是凭什么,凭什么定我儿的罪,凭什么定我族的罪?”

    纳兰德性再要说话,却发现声带打了结,发不出音了,诧异间发觉浑身上下除了眼珠子哪里都动不了了,像是被人施了定身术。

    却见对面华夤玩味地观察了他一阵,扭头去问儿子:“今儿厨令做的枣泥咕嘟肉不香吗?我儿怎么不吃?”

    “父王下了药,我吃什么吃?”

    华夤扫兴地耸耸肩,没说什么。那会发光会变形的小玩意从他垂在肩上的发丝里钻出来,毛毛虫一样在衣服褶皱里蠕动,只是已经变成了晶亮的黑紫色。

    这小玩意儿其实是一种没头没脸更没嘴巴的寄生灵虫,全凭蹭灵人身上的瘴气存活,所以常被捉来作为浮冰国人手里把玩的养生玩物。颜色黑了,就表示瘴气很重。风潇眉头一紧,伸手就去捏那小虫,问说:“父王身体抱恙?”

    “没什么大事,就是胃口不好,有点吃不下饭……”说着还故作柔弱咳嗽两声。

    不咳嗽还好,这一咳嗽,风潇就知道不对了,收回手坐好:“涂那么厚的药霜,不把它憋黑才怪。”

    华夤见行迹败露,又咳嗽两声,一弹指把肩上小虫弹到了酒盅里。

    “父王打算拿他怎么办?”说的是被定在桌子中间的纳兰德性。

    “杀一千次都不足以解恨。但儿子你放心,我不会在你面前杀他,我这就派人把他送到黎都去,替你换个兵主继承权来。”说着一挥手,刚才还木头一样站成两列的厨子们一摘围裙,立即变成了精壮魁梧的猛士,手中纷纷变出粗重的锁链,就朝纳兰德性走近。

    风潇只好起身,先他们一步走过去,握住纳兰德性手腕:“父王等等,容我对他施几日私刑先。”

    “当然是再好不过,但眼下大局为重。”华夤仍坐着不动,又示意手下们暂停动作,与儿子心平气和对话,“阿不你要知道,与兽族大战在即,我们城中没有重兵可以看守这等重犯。然九黎族其余国家和部落均不像我们这样战事紧迫,他们会源源不断派人来我们这里劫梦神,那样一来我们将遭十面埋伏、腹背受敌,恐应付不来。所以梦神大人还是及早送往黎都为上策。”

    “孩儿亲自来看守。”

    “胡闹,战场丢给父王不管了吗?”

    “孩儿可以兼顾。”

    “大言不惭!”华夤懒得再说,勾勾手,“来,锁了吧。”

    眼看着锁链搭上来,风潇要拉纳兰德性起身,却发觉自己的手也动不了了,回头诧异地看向父王。

    “俗话说,咕嘟肉还是老的辣,父王就真傻到在饭菜里下药和在灵虫身上涂药的地步吗?父王知道什么是你真正在意的、必然逃不掉的东西。”

    原来是他。是他手上沾了药,或许来自桌沿,或许来自碗筷,或许根本一进门就被喷到了身上。他没有风潇的多疑谨慎,凡人之躯嗅觉感觉又都很愚钝。

    侍卫们缚了纳兰德性,要扛走时,却发现无论如何不能从风潇手里抽走纳兰德性的手,不禁起了为难,小心请示陛下。风潇此时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能竭尽全力握紧他的手,并用眼神向父王示威。

    华夤叹一口气,款款起身走近,试着分了分,也分不开,就心平气和说:“阿不,父王本来不想这么早同你讲,但你也是个大人了,心里该有是非大义——今次的人兽大战,不同于以往任何一场,起因十分之不单纯。你走了一趟流沙腹地,途中横穿万里,想必也看到了一些真相,西野各个兽族领地,大多已成不毛之地,生灵涂炭哀鸿遍野。实则近年来我们世界崩塌得厉害,灵脉残余无几,资源迅速枯竭,植物大量绝灭,连空气都变得稀薄,与之相反的是,瘴疠之气横行,带来无数瘟疫与灾祸。兽族本就比我们生命力薄弱,居住地环境又恶劣,于是最先面临灭顶之灾。这个时候,他们决定冒死一搏,全部联合起来攻占灵人领地。而我浮冰国土浊气最轻,当然首当其冲。而他们的终极目标,必然是黎都。兵主大人此番一定要找到灵山梦神,为的就是解决这件事情。”

    风潇眼神在问,如何解决?

    华夤平静做了个杀的手势:“那边世界就是个无底洞,要不是它在源源不断攫取我们世界的灵力资源,我们的天数也不会早早尽了。据《开天圣典》,既然那个世界是灵山梦神创造的,只有他的灵魂不复存在,那个世界才能彻底消亡。”

    说完又去分两人的手,依然难舍难分。华夤动了真怒,命人“拿斧子来,把梦神大人的手砍掉”,这才见风潇脸上犹疑了下,华夤敲敲他手背局部解禁,这一回他终于松了力气。

    纳兰德性被人从王座后的通道里运走时,目光与风潇匆忙交接,各自为之一动。

    纳兰德性大概听懂了华夤的意思,说不出心里是天翻地覆还是云里雾里,只知道这回又要死了。那灵山梦神大概是个懦弱卑鄙的坏神,而自己作为他的转世,只好替他背了黑锅。而他的灵魂好像不是用来祭祀破除诅咒的,而是用来毁灭凡人世界的,也就是他来自的地方。

    这也真是倒了血霉了,怎么前面五十二世胎都没事,到了他这里就要慷慨就义。作死啊。

    风潇被禁足在枣泥咕嘟肉餐厅,一整夜。

    走海路星夜兼程,到黎都也绰绰有余了。

    父王这药大概又是鬼叨叨的杰作,无论怎么挣扎,就是动惮不得,像是被封在了巨大的石膏里。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外面没有一个人进来。起初的心急如焚,渐渐也变成一摊死灰。知道已成定局。

    或许正是他的宿命。

    活该。

    ☆、第124章 两难抉择

    (一二四)

    恢复行动能力已是天明。

    风潇大步撞出枣泥咕嘟肉餐厅,用手杖放倒一众看守,却不见昨晚跟来等在桥下的阿姒。

    吹鼻哨唤来龙追,跨上背便要奔赴黎都。刚好王建刚也跟来了,就命他同行。

    刚出宫门,就见城里遍地伤员,还有更多被源源不断从城下送回。之前留守家园的一些老弱病残,此刻纷纷穿上战甲,捡起地上伤兵们丢弃的兵器,跨上战驳一队一队奔出城门。

    驳是一种类似凡人口中的马的动物,白身黑尾,一角,虎牙爪,食虎豹,可御兵,是浮冰一族最普遍的战骑。

    风潇见状大惊,停下问一个将领模样的伤员。士兵见了王子殿下,七嘴八舌上来解释,说大战从凌晨持续到现在,我们由势均力敌转为败势渐显,快要失掉缓冲边境了。

    “我方是谁领军?”

    “陛下亲自出征。”

    父王亲自出征?却把他锁在餐厅里?连告知都不告知一声。

    “什么敌人来势这么猛?”

    “几乎所有兽族!也不知道受什么人鼓动,前一阵子还分头围攻其他部族的兽族大军,今天也都赶来集体对付我们了!为首的是智慧稍高的犬封巨人、鬼方红毛怪、流沙夷人……”

    “就算这样,我们的死伤也不该这么重呐。”

    “有人阴我们!殿下。这些死伤的兄弟,大都是被攻击了灵关!一定是大家曾打过交道的别国朋友出卖了大家……”

    这让风潇想起了自己不久前的经历。是了,无论是出于自大,还是单纯出于嘴欠,尤其是活了那么久之后,总会有人把自己的灵关告诉自以为信任的人。只是想不到,竟然有人阴险到拿这个做计谋,逐一统计来出卖给兽族。

    显然是九黎族内人干的。

    风潇跳下地,命人给自己也穿上一身战甲,幻出七皇剑,便要上战场。

    “殿下,那黎都那边?”王建刚问。

    风潇闭一闭眼,真的很难抉择。难抉择的事情,便选择理所应当的一方吧。可是迈出去不到十步,就觉得脚如灌铅,走不动了。他终于回身,拔了一绺头发作为信物,交给王建刚,吩咐他快马加鞭赶去黎都。

    “顺道去雾岛王国请英陈公主跟你同行,兵主大人很疼惜她。到了之后告诉兵主大人,就说我说了,世间流传的《开天圣典》都是伪本,万万不可照里面说的做。”

    “遵命。”

    “要是大人追问,你就说只有我知晓真正《开天圣典》的下落。”

    “明白。”

    “但愿阿姒已经追去了……”说完这句,他望一望远空,跃上龙追脊背,领着一队战士绝尘而去。

    为防偷袭,押送纳兰德性走的是水路。一艘四面封死的冰块潜艇,里面什么设施都没有,全靠押送者比手画脚用灵力驱使。

    从苏醒至今,纳兰德性经历了许多的气候变化——流沙的炙烈,森林的潮热,平原的干冷,浮冰的严寒。总觉得这世界的气候乖戾多变,处处都不宜人。海底就更不用说了,几乎把他的思维都冻迟钝了。

    他在幽暗的海水里看到了幻象——起初看到各种形态的动物,纷纷翻着肚皮沉入水底,但摇一摇头就消失了;很快又看到成千上万身材高大的银发人,从水面与天空交汇的光明里来,缓慢而安静地沉入水底。他们一动不动,或睁着眼或闭着眼,但都面如止水。直觉告诉他,他们是死了。

    闭一闭眼,又不见了。

    纳兰德性突然猜想,自己是不是预见了未来……一种莫名的悲恸占据了全部心情。

    冰块开始浮出水面,然后融化成水,有人把他抬上一艘木船,沿着一条三十度角逆流的河,驶入了那悬在半空中的美轮美奂的石头城。

    纳兰德性越来越觉得这世界神奇了,浮冰之上也有王国,石头里面也能住人。这条河一直载着他们来到城中央巨大的花岗岩宫殿前,纳兰德性看到它还将向前奔流,不止贯穿了整个石城,还分出许多细支滋养每个角落。

    这里天气还算美妙,日暖风轻,温度正好,就是阳光总照不完全,都被石头穹顶上纵横交错的裂隙分割得七零八碎,照在大地上也像树林里那样斑驳,时此时彼。

    纳兰德性还是动不了,也不知道是药劲还没过去,还是刚才被冻僵了。于是顺从地被人拖进东皇殿后殿,被绑到中央巨大的石柱上。整座大殿没有点灯,除了直接凿穿石城穹顶的天井里照进一片白炽的光,将他全身笼罩其中并涂抹得光芒万丈,以及照亮脚底那一圈方环形的水池和里面波荡的液体,四面八方都是漆黑一片。他不知道哪个方向有人,哪个方向没有,只能靠听力去辨别。

    直到“嗖”的一声,一枚火种从正对面约莫三十米远的地方射到他脚下,那方环形池里的液体“噗”地一下燃烧起一人高的火焰,将他包围其中,贴面热舞。

    骤冷骤热,几乎让他昏厥。汗水大颗大颗滴入池中,更是助长了火幕的气焰。

    “你已经体验过浮冰王国的严寒,不妨再试试沃野与长山的酷暑。”一个冷峻而威严的声音淡淡响起,来自遥远的对面,同时那里亮起一圈高低不一的立灯,照亮一只巨大的黑晶石王座,和王座中那张浮动的惨白的脸,“这全是拜你所赐。”

    第二眼才看清楚那脸不是浮在半空中的,而是被黑色大帽檐披风裹得只剩下一张脸。像一张活着的面具。

    “你……你是这里管事的?”纳兰德性发出声音才大吃一惊,心想原来药劲过去了,自己怎么就不知道试着反抗呢。一时之间想不起来九黎族最高领袖怎么称呼来着。

    “九黎兵主,炽。”

    “我们谈谈。”

    “你有什么资格?”

    火舌吻了脸颊,纳兰德性疼得倒抽冷气,半天答不上话来。那边兵主炽手边凭空出现一架一人高的圆形木头转筒,转筒的转动轴正对着纳兰德性的心脏,圆周一圈寒光隐隐,似乎固定着许多锋利的箭矢。

    “正好蒙天部进献本座一种新研制的连发圆弩,你别说话,待本座试试。试完你还有气,本座就听你说话。”说着已经把手搭在转轮把手上。

    如果没有看错,那不是只正常的手,而是被筋脉连接的森森白骨。

    前线水深火热。比风潇想的还要水深火热。

    可恨自己大意,为寻找丢失的梦神之魂私自出入国界两回,竟然都绕道走了,没有察觉敌方驻扎的阵仗如此浩大。即便隐隐感觉到了战线方向的压抑,因为心里有事,也就没当回事。

    浮冰王国本是建在大陆以东东海边缘的万里冰山之上。这里的冰山,按照凡人地质学分析,应该从第四纪上更新世维尔姆冰期就已经存在了,巨大坚固,水下部分是水上的几百倍,连着大陆,几乎等于生了根。

    而海峡及海峡对岸一条狭长的陆地,也归为浮冰国土,作为战事缓冲带。现如今浮冰王华夤带领族人抵御外敌的战场,就是这两岸一峡的最后防线。

    第3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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