蚌珠儿 作者:老草吃嫩牛

    第48节

    “不是他们的错,人家巴不得自己侍奉,是我非要赖着,再者,他们侍奉我也不放心……”

    顾岩知道自己闯了祸,却不知道错在哪里,可也知道招惹了人,这会子,他倒是老实了,缩在墙角,可怜巴巴的露着一张老脸,还哭了。

    顾昭见祸闯大了,只得回过头假模假样的骂了一句:“知道错了没有?”

    顾岩不吭气,立时低下头,竟是假哭都不做了。

    五年了,赵淳润真是够够的,谁也受不得大半夜忽然床上出现一张老脸,有时候还要跟“爹”挤被窝。

    赵淳润大力的甩下袖子,故意把门帘腰甩的梆梆作响,他走了……

    顾昭揉了一会子脸,呆呆坐在那里不吭气,一小会后,细仔悄悄道:“七爷……老公爷尿裤子了。”

    顾昭眨巴下眼睛,放下鸡蛋,慢慢站起来,蹲到老哥哥面前,长吸一口气,硬生生挤出一个笑容道:“阿兄,乖,我们去换裤子好么。”

    顾岩一动不动,拉他胳膊都不懂。

    “阿兄,换了衣裳,咱上街玩去。”

    顾岩立时抬起头,眼神纯然的看着自己弟弟,他张张嘴:“……上街……玩去。”

    顾昭点点头,心里一酸:“哎,上街玩去!”

    就这样,兄弟俩收拾停当,顾岩好端端的吃了饭,乖乖的被顾昭拉着上了街,在他们身后,孙希悄悄帮着打包好了行李,这一次,顾昭没有反对把老哥哥送回去。

    终归……各有各的日子,顺其自然吧。

    皇后薨了之后,大街小巷依旧寂寥,不复往日喧闹,只有来去的牛车骡马的蹄子,踢踏在上京的石板路上。

    顾岩放了风,开心的狂奔着,兄弟俩走了一会子,迎面便遇到了一队人马,顾岩不管不顾的冲过去,非要人家侍卫腰中的大刀,却不想,那边轿帘一开,宋国公定婴打轿子里露着弥勒佛一般的胎像走了下来。

    “哎呦,这不是老国公跟郡王爷么,老没见了!哎呦,老国公,您可好啊?身体可硬朗?”

    顾昭笑笑,上去还礼:“宋国公,您这是要去哪?”

    定婴笑笑,回手指指城外:“那边,您还不知道么,前几日老夫没去,今日一大早,那头便来了信儿,我与胡寂那老家伙也是三朝的交情,不去不像话……哎,到了这个时候,说什么都迟了,你说说,他怎么就想不开呢,这是落了魔道了!”

    定婴说完,仔细的去打量顾昭的表情,顾昭一只手硬抓着自己老哥哥,一小会,身上已经挨了两拳。

    定婴此时方看到顾昭的眼睛,便问“哎呦,郡王爷,您这脸?”

    顾昭苦笑了一下:“没事儿,老哥哥现如今也就这样,下手也没个轻重,今儿一大早,他非要上房,我们这不是拦着,他气急了,就这样了。”

    说罢,他软声软语的将老哥哥手里的佩刀哄了下来,还给侍卫,那些侍卫如蒙大赦一般的退散了。

    这位可是傻了,一会他拿着大刀席卷了全街,这份儿罪过谁担当的起啊!

    定婴看顾昭耐心十足的围着自己哥哥转悠,心里倒是又佩服,又羡慕,你甭管人家老顾家有多粗鲁,有多乱,可这家人家有个好传统,那就是有人情味儿。

    五年了,这位小郡公爷对自己的老哥哥,那是当着亲爹祖宗一般的孝敬,就冲他对自己哥哥这份儿轻易,这份恭顺,以前那就是再混蛋,那也足够顶了的。

    树木上的知了开始鸣叫,定婴倒是有些话想跟顾昭唠唠,而今通过顾家那边传来的消息,现如今,这位小郡王算是拿起了顾家的大梁,上京顾氏一派为他马首是瞻,因此,定婴必须把自己的意思跟顾昭露露。

    假意举起袖子扇扇脸,定婴看看日头道:“我说顾老七?这会子天热,那边有个茶铺子倒也安逸,咱哥俩过去坐坐,吃两杯解暑的凉茶如何?”

    顾昭看看他:“老国公有事儿?”

    定婴顿时乐了:“这话说的,几辈子的交情,没事儿还不能跟你喝杯茶?唠唠家常怎么的?”

    顾昭也笑:“自然是可以的,老国公请。”

    如此,这两人又强扯了顾岩,一起找到临街的小茶棚子,顾岩最不耐烦坐着,因此到了差点门口他一屁股坐在门口便不动了。

    顾昭无法,只得四处看看,赶巧看到这店里说书人的台子上放着一个铜锣,他便走过去取上,拿给自己哥哥敲着玩。

    定婴看着咂吧嘴儿:“哎,你也是不容易。”

    顾昭立时摇头道:“老国公可不敢这样说,茂德他们最是孝顺的,若说不容易,他们才不易,我好歹还能说几句,他们差了一辈儿,更是轻不得重不得,各有各的难处。”

    “是这样,是这样,来,二楼请。”

    如此,这两人便上了楼,就这刚上的凉茶,开始聊。

    定婴最近也是一肚子火气,这上京朝里,谁家不是亲戚套亲戚的,他如今又真是坐在火山口上,一群人盯着他的态度,跟着他说话。

    可这话能随便说么?在他看来,胡寂那老东西早就疯魔了,先帝那会子他就疯魔了,成日的得陇望蜀的,他见天找死,而今这家人又为了储君的事儿闹的朝上朝下人心惶惶的。

    有话没话的说了一会子家常,定婴这才将话题转到正处:“老七啊……”

    “咣!咣!”

    楼下,顾岩敲破锣的声音就这样传到了二楼,定婴顿时哭笑不得。

    “我说老七啊,咱哥俩今日交交心……”

    “咣咣!咣!咣!”

    顾昭站起来,趴在窗户看看楼下,见自己老哥哥盘着腿儿,敲着破锣,面前他还放了个碗,顾昭顿时大怒,指着楼下就骂了起来:“这是哪个混账没看住!”

    楼下阿德顶着一脑袋被锣锤敲出来的疙瘩哭诉:“爷!拦不住啊!谁拦老爷子打谁……”

    顾昭无奈,只得在二楼命令道:“上幔帐!”

    无法,家里只好继续扯了幔帐出来。

    顾昭一直盯着,看幔帐扯开了,看热闹的都撵走了,他这才回头道歉道:“劳老国公久等……我哥哥他如今孩子气,说要做什么,谁也拦不住!让您笑话了!”

    定婴笑笑,抚着胡须道:“无事,无事!我可不敢笑话他,老夫也年纪到了,谁知道以后会如何,不是我说,我若有……”

    咣!!咣!!

    顾昭尴尬的笑笑:“您说您的,不必理会这动静。”

    定婴无奈,想站起来走了,可这位是上京城里最难抓住的,平日是请都请不出来,他的迁丁司又跟朝上有区分,竟是互相管不住,拉不着,也支应不动……

    早先谁能想到,这迁丁司能有这样的造化呢?而今看来,除了祖宗积德留下的老交情,他们竟然跟这位是什么力都借不上,若是顾岩这老东西能多明白几年就好了,谁能想到当年威风凛凛的老东西,竟有耍猴的一天儿,哎……他可没有这样孝顺恭敬的兄弟,到了这个年纪,他还得给子孙修些福分才是。

    凝神停了一下,见楼下安静,定婴抓紧时间道:“老七,不瞒你,前些时日,你二哥……”

    咣!咣!!

    顾昭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无奈的抱抱拳,配了下礼,请定婴继续说。

    定婴只好继续道:“我与你两位哥哥也算是三朝……”

    咣!咣咣!咣!

    “……那是,老辈子的交情,自然也是期盼咱们六家同进同出……”

    咣!!!!!!!

    楼下有人大喊了一句:“爷!爷!大老爷把锣敲破了,破了!!!!”

    顾昭只好站起来对楼下骂了一句:“破就破了!再找个新的,喊什么喊!!”

    楼下立时不吭气,只有顾岩苍老犯倔不依不饶的声音传了上来。

    定婴送了一口气,赶紧抓紧时间,什么拐弯抹角都不敢乱加的开始直言不讳的道:“老七,而今我们也不瞒你,前几日你二哥写了信来,我们几个老哥哥也碰了面,前天晌午府里给你下帖子,你没去,我们没办法,只能自己商议。

    而今这朝上朝下闹腾的不成,好歹咱们六家也要出来替主分个忧不是,你看呢?那下面可都看着呢!咱们不吭气,也不合适不是?”

    顾昭点点头:“合该如此,只是不知道老哥哥们的意思?”

    定婴叹息了一下摇摇头:“他们能有什么意思,提起此事,真是气得要命!

    原我们说得好好的,我主什么意思,我们就是什么意思!可谁能想到呢,家家一本难念的经,你不知道,常国公那厮真不是东西,他家闺女而今在他家……”定婴比了一后道:

    “亏他家舍得将姑娘送出去做侧妃,现如今他家是掉在泥坑拔不出来了。人家可不人家是死活要跟胡寂好,他家这几年舍了老命的跟耿成那破落户拎不清的牵扯,哎,老后又是个装傻的,我们呀……哎……那天也就什么意思也没谈出来!你说这事儿憋屈不憋屈!”

    顾昭端起茶杯,认真的想了下,方问到:“老哥哥,不瞒你,你看这几年我忙我的事儿,这家里家外难免懈怠,跟几位老哥哥府上也是来不及亲香,老哥哥您见多识广,看事儿比我透彻,我老哥哥明白那会子倒是说过一句,以后有事儿,多问问老定,人老定不吃亏……”

    定婴顿时失笑,赶忙谦虚道:“那里,如今老夫不才,也卖个老,我想求老弟……”他这话还没落下,那楼下传来一声惊心动魄的敲击声……

    “咣!!!!!!!!!!!!”

    又有人喊到:“七老爷,不好了,老爷子把五城兵马司云大人的净道锣抢了……”

    顾昭深深的呼吸了一下,提着袍子都来不及告别一般的就往楼下跑去……

    顾岩兴奋极了,他手里托着一面半人高的净街大锣,一边敲,一边撕心裂肺的叫嚷:“烧了!!!!烧了!!”

    这日说来也巧,冯裳今日被济北王府三催四请的拉过去商量事情,他耍了个花俏,坐下没多久,卫国公府上便来催他,他牵着驴子才从卫国公府出来没一会儿,他家驴子便被一声震天响的锣声惊了。

    没办法,冯裳只好丢了斯文,扯着袍子追驴。

    在他身后,老国公顾岩此时衣裳也不知道丢到了那里去了,穿着一件牡丹花的大花红肚兜,手里拖了一面半人高的大净街锣,一边喊一边敲着喧嚣而去。

    冯裳乃一介文人,自是跑得不快,没多久他身后又跑来顾昭与他并行。

    冯裳喘着气的问到:“郡王爷……赶紧着,老公爷就前面呢!!”

    顾昭也喘着气道:“多……多谢!您这是……那里去……”

    冯裳继续喘到:“家中……老驴……驴被惊了……”

    顾昭有些羞愧:“甭……甭追了……一会子叫他们赔您一头新……新的……”

    说罢,这两人拉开了继续,继续追自己的……

    顾昭加快了速度,一边跑,一边心里还愉快的想,老哥!干的好,谁知道定婴那老东西想什么呢,而今跑了,那个傻子才回去跟他们玩政治游戏……

    冯裳一边跑一边想,那老东西说烧了?烧什么啊??

    天承十六年夏二月,移民甘州郡织局一场大火,将二十四织局烧了个干干净净,转日,甘州染料房大火,总织局仓库被盗窃一空……天子大怒!

    第一百六十五回

    天承十六年夏二月,天子大怒下了严旨道:

    ……天下无事,容息异图,四海稍虞,必为祸始。悉甘州一案,兼火并盗,黔黎殄丧,可谓惊天恸地,人神共愤,今狡寇纵逸,百废待新,新旧交替,事兼平日。事涉刑部及迁丁司,仰内外众官,悉心戳力,抚民惩恶,以康庶事,并周四民,所涉案犯,具以闻名,以待惩肃。咨尔多士,审吾志意,故兹告谕,想宜知悉……

    这旨意一下,刑部,燕王,迁丁司付季,连同五军都督李斋点了五千兵马哗啦啦的合起来能有七八千人出了京办案去了。

    这事儿真的是震惊了朝野,这是什么时候了,什么年月了,谁人吃了雄心豹子胆,竟然敢在甘州杀了织局的官员,你说你不抢金不抢银的,你偷人家织机跟丝库做什么?

    这事儿闹腾了没两天儿,朝上又传来消息,今上欲立潞王赵元善为太子。

    顿时,这股热风又冲着京外尼姑庵的潞王去了,这归尘师都烧了多少天了,骨头都成了凉灰,却不想,又迎来了一股子上香祭奠的狂风热潮!

    朝上的事情,顾昭没在意,并有意放开,没办法,电视剧教育他,所有夺嫡的争战都是要出人命的,顾昭不喜这样的斗争,便只能回避。

    家里人与他处的久了,皆知道他的脾性,有什么事儿,大家也不与他说。

    这下好了,赵元秀,付季他们呼啦啦的离京而去,老哥哥因为御街果奔事件,搞得顾茂德实在下不得台,那两口子都快给顾昭跪下了,整的顾昭怪不好意思的。

    如此,老哥哥就这般被人感恩戴德接回去供了起来,与其说供起来,还不如说藏了起来,怕他出去丢人。

    顾昭一个做叔叔的,也实在是没办法跟人亲儿子抢爹,如此,他便分外寂寞,加之他历来又不坐衙,是想什么时候上班就什么时候上班,想那天去就那天去。

    好人都走完了,跟赵淳润又憋了气,顾昭便走出家门,恢复了自己的纨绔生活,成日子混在耿国公他家听曲儿,喝小酒,偶尔还看看大梁版的艳舞什么的。

    转眼一月过去,这日,冯裳给酒桌上的一圈人都下了帖子,说是今年轮到他们庄子供奉山神,庄里要开好大的庙会,如此,若几位不嫌弃他们那里贫寒乡下地儿,就去住上几日,吃下乡下的新鲜吃食,再听三五日大戏,也是个乡趣儿。

    旁人听这话,倒也罢了,顾昭却是愿意的,他见老哥哥被关在家里可怜,加之又要去三十里外的遥庄,想必,这次茂德不难做了吧?

    于是,顾昭欣然答应,第三天一大早,顾昭换了绿色素缎的袍子,头上扎了不起眼的布巾,脚下换上家常的素棉鞋。

    他是去乡下地方,也不是去炫富的,因此,今日走个朴素路线。

    认识冯裳这些年,老吃人家的萝卜大葱什么的,家里回礼,多是给些甘州印刷厂的书籍,顾昭很欣赏冯裳,也不爱学着耿成那老家伙的样子拿金锞子,银锭子砸人,如此,他们这些年倒是真的保持了君子之交。

    这些年来,人冯裳还不错,始终从未求顾昭一事,这就令他更是欣赏了。

    见顾昭打扮自己,赵淳润坐在一边生闷气,临出门的时候,他才来了一句酸的:“你到跑的越发野了!”

    顾昭哼了一声:“你想出去,你也出去啊!”说吧,他一摔门帘出去了。

    赵淳润指着他的背影,气的手指发抖,他对孙希道:“真真是把他惯坏了,越发的不把我放在眼里了!”说罢,他对门口大喊了一句:“来人!朕要去法元寺!!”

    这话一落,门口有人凉凉的来了句:“你还能去哪?瞧你这皇帝当的,好有出息!这么喜欢寺庙,你索性回去,当谁稀罕你?”

    那人话音越来越远,赵淳润憋气的看着孙希骂道:“谁又招惹他了?”

    孙希也是讪讪的,他陪着笑脸道:“回陛下,前儿小侯爷来信了,也不知道说了点什么,想是死活也不回来吧,也不知道这叔侄两人怎么拌嘴的……小的看,不就是个塞外野王,给就给了,也不知道七爷怎么想的,就是不愿意!这不,人家不回来了,七爷看完就这样了!”难为您,今儿才看出人家生气,不跟你急跟谁急?

    赵淳润哭笑不得:“他越发不讲理了,顾茂丙招惹他,拿朕出什么气儿?”

    孙希叹息了一句道:“陛下……七爷那脾气一阵一阵的,您且不必担心,过几日便好了……”

    顾昭不知道孙希又把自己卖了,他这几年与顾茂丙越来越远,他还不知道顾茂丙那心思,死活看上个粗汉,也不知道吃了哪门子的迷魂汤,先是嫌弃自己每年送和尚过去消耗人家部落的粮食,又埋怨自己阻拦塔塔立国。

    这事又这么简单就好了,那国是随便立的?这不是给子孙后代找事儿么?顾昭一怒,见天写信跟顾茂丙掐架,顾茂丙一气五年没回来。

    这一路想着心事儿,眼见着到了国公府,那边苏氏早就等在哪里,这些日子顾昭过来看,老哥哥的日子倒是不难熬,虽不能出去,可是不比以前,孙儿男女都躲着老爷子,如今大家都陪他玩,他倒也开心。

    这就对了么!顾昭脸上有了些笑意,苏氏看他高兴,心也就安下了,这才准备说话,却立时又被这对的称呼雷了个欲仙欲死。

    穿着一身素面短袄,脖子上挂大金佛的老国公很是兴奋的上来拥抱顾昭:“爹!”

    顾昭回抱,就如分别了千万年一般的回应:“祖宗!”

    抱完,顾昭笑眯眯的夸苏氏:“今儿不错,这身打扮精神,你费心了!”

    苏氏赶忙谦虚:“瞧小叔叔说的,这还不是应当应分的。”说罢,她便指挥人抬着一些礼品出门。

    “小叔叔,那冯先生家也不富裕,侄媳想着,给些家里常用的也不合适,就预备了五匹绿云布,甘州出的夏布给预备了十匹,银红的云缎给了两匹……”

    顾昭翻翻这些东西,回身问阿德:“侄媳妇这个准备的合适,比送书好,你师父给预备了点啥?”

    阿德立马回道:“爷,家里也是这样想的,送咱们常用的不合适,爷又要去住三日,怕那边饮食不合适,就带了家里的吃食,旁个……好似预备了四匣上等墨,甘州新出的通史带了两部……”

    顾昭听着这个没有苏氏送的好,便摆摆手道:“这些不好,每次都是这样,头回去人家家,老冯而今孙子都两个了……”

    阿德一脸迷茫的回话:“给小少爷们也是带了蒙书的……”

    苏氏听到这里立时笑了:“哎呦,小叔叔,不是侄媳妇拿大,人家冯先生请一回,老送这些个不合适,乡下地方,又是大会,那边家里难免有往来的亲戚,若带个小儿,打赏的见面礼,荷包这些可以预备了?”

    阿德道:“回大奶奶话,都带了。”

    苏氏点点头又问:“装了什么赏人家?”

    阿德便道,说是鲤鱼跃龙门这样的玉件耍器。

    顾昭听到这里也知道不合适了,这好比要去刘姥姥家,你送这还不如送一团五彩绣线合适,倒也不是看不起人家冯先生,主要是乡下往来,越是小越好,细仔他们到底是不如奶哥哥顶事儿,再者,这几年这些人眼界大了,这些小事儿看的有些不明白。

    到了这时候,还说什么呢,苏氏立刻机灵的回去叫婆子们重新去预备了两车礼品。

    这一番折腾又等了半个时辰才出门,这一路,因上京这几年四下通商,道路十分好走,申时末刻方到遥庄外迎客亭。

    自来大梁,天南地北也走过,但是真正去乡下人家做客,倒也是真是第一次,说老实话,顾昭也是十分期待的。

    这一路,还没到遥庄呢,顾家的车队便看到了大量从十里八乡来的乡亲,一起往遥庄那边涌去,那真是赶着驴车牛车拖家带口,扛着长条凳子扶着家里的老太太,做爹的背一个,领一个,身边娘的怀里还要抱一个。

    顾昭看的欢喜,立刻叫阿德记下来,还叫身边的人画起来,晚间就送回上京去给阿润看,叫他看看自己喜洋洋的臣民,许多年前,阿润想着的天下,也就是这样了。

    冯裳带着自己的长子冯壮,幼子冯满早就等在庄外迎客亭等着,今日,这冯裳也是打扮的十分富贵,穿了绸缎,戴了文士的螺冠,非但他带了海螺,他家两个儿子一个人脑袋上都顶了一个。

    这玩意儿吧,还是去岁的年礼,能做螺冠的,那都是大号的海螺。

    顾昭看这一家有意思,便捡了笑豆一般,见人先放肆的礼仪都不端着了,他先扶着车子笑了一会。

    耿成来的更早,他见顾昭笑的没法,就指着他骂道:“你这是捡了笑屁吃了,真真是好不丢人,赶紧的,我与你介绍两个好孩子。”

    说罢,他一手拉着十七岁的冯壮,一只手拉着冯满过来道:“这是老冯家的两个儿子,嘿!可了不得了,才将老夫考了一下,那真是,我家的那群小混蛋排一起,那也是比不上的!哎!这是冯壮!这是冯满……”

    说罢,他指着顾昭道:“这是你们财主叔叔,来来,赶紧磕个头,他好东西多了去了,随意松松手指,你们这辈子便够吃了!”

    顾昭一听到冯满的名字,便又扶着车子,眼泪都笑了出来。

    那边人也不拦他,赶庙会么,就是个热闹事儿,就小笑眯眯的看着顾昭笑。

    冯满与冯壮倒是老实,皆跪着结结实实的磕了三个响头,口称世叔。

    顾昭笑笑,双手扶起来这两个人,也是赞叹了两句,一回手,他从腰下解下两个玉佩一人给了一个。

    寒暄间,冯裳又把庄里的庄主也介绍了来,他们这庄子皆是姓冯的,顾昭没记住谁是谁,反正,一律喊老冯就是。

    如此,顾昭这一队八辆马车跟在后面,前面庄主,庄头陪着,庄上最有学问的冯先生恭敬着,也是赫赫扬扬,威风凛凛的一大队子人就进了遥庄。

    今日遥庄也是打扮的粉面桃花一般的精彩万分,这道路两边的树木一律挂了彩绸,正大路一路搭建了六个五彩木牌楼。

    过了牌楼,这路两边便换成庄子上有钱的户口搭的看棚,遥庄挨着上京近辖,这几年加之京中多了十二条商街,冯裳他们庄子里便借着青云风,多了不少有钱户口。

    而今遥庄这份排场,竟是庄里有钱的,一家出了三十贯铺排起来的。

    冯裳虽不经商,他身后却有耿成这样的财主,如此不到五年,耿成给冯裳家盖了三进的大宅院不提,还送了他十五里外青龙山下的五百亩上田。

    如此,冯裳才是这庄子最大的财主,在这里,是再没有人敢提他是宦官后裔这样的酸话的。

    就拿看棚来说,冯裳家的看棚比旁人家高三尺,他有功名,搭的是彩绸的看棚,不若旁人家,是布棚。

    今儿也是冯裳出了大血,他家的棚子一概用了上好的槐木搭建,这楼制作的异常扎实而华丽,除楼外包了软毡遮风不说,这二楼地板铺了薄毯,一溜儿还摆了四张红木大桌,果器他家用的是银镶宝的,茶器他家用的是银蟹壶,银虾杯。

    器具不说,他家看台后面还有个小院,垒砌了四眼灶火,大师傅请的是上京明楼的掌厨,这院子周围上了一人高方木成围,那方木上吊挂着南边来的稀罕火腿,七八扇猪肉,羊腿,鲜鱼,更有更有成筐的瓜果梨桃,真是一派山庄富贵景象。

    顾昭打发人跟着老哥哥四处溜达看新鲜,他自己趴在二楼看小院烧锅,一边看,顾昭一边笑道:“老冯你个装穷酸的,如今竟舍得这般铺排?”

    冯裳斜眼看看耿成道:“这话说的?你可真高看我!我有几个您还不知道?上月我相中三轴桃溪先生的墨梅,还是从中书牛大人家借了几百贯应急的……”

    说到这里,冯裳一脸无奈的指指耿成道:“不瞒您,我原想就预备了个小酒台子,我家那院子近辖,到时候给您们一人搭个梯子,爬在墙头看那也是一份儿好风情不是?谁知道呢!这人不遮掩的带了人马来折腾,这下好了,这几日我家坐的尽是不便宜,来借钱的亲戚!反正我是一个钱没花的!”

    顾昭扭脸看着得意洋洋的耿成,无奈的摇头道:“你个老傻子,还笑我阿兄呢,我阿兄怀里揣个果子,你去看看谁能骗出来?你叫他……”顾昭指指得意的冯裳道:“你花了钱,他还埋怨你呢!”

    耿成才不在意,这么大点子的地儿,搭了个第一台,乱七八糟下来亦不过花了百贯钱,后院吃的都是他家庄子里送来的东西,那又值几个?高兴就成了呗!

    正说得热闹,却不想,那边楼口上了个庄户打扮的小童来报说,这村里的亲戚长辈闻听先生家里来了上京的贵人,便都来拜见一下。

    冯裳听到这话,脸上的神色顿时一变,很快,他又恢复了一派好脸道:“呦,这却是我失礼了,我去迎迎!”

    说罢,他便下楼去了。

    耿成哼了一声,也趴在二楼的栏杆往下看,一边看一边说:“如今他家亲戚到多,可不是小时候欺负孤儿,饿死人家妹妹的时候了,你是不知道呢,我昨日便来了,大半夜的还有讨便宜的呢……”

    顾昭骂他:“你也是,好端端的给他找这份麻烦?他又是个不爱揽事儿的,这不是害人么?”

    耿成脸上有些羞愧,恨神骂道:“谁知道呢,这地方还有这样的厚面皮……”

    他俩正说着,冯裳从楼那边引了一队响马一般的村婆子上了楼,他还没介绍呢,那群妇人便一拥而上,叽叽喳喳的开始攀起交情来……

    第一百六十六回

    顾昭今年三十五岁,因为营养好生活好,面嫩的犹如二十出头一般,这种面嫩被乡下这帮亲戚立时界定为,年纪小,没多大出息与好处,如此他并未被人席卷,而被挤在一个小角落里看热闹,笑看耿成被一群乡下婆子老汉“攻击”。

    耿成家不是没有准备,但是很明显,他家没有一位像苏氏那样被自小训练出来的大家坐堂宗妇,这种人才顾昭家也是没有的。

    顾昭见耿成家的小奴捧着一盘精致的荷包要去打赏,当下他扯住小奴,叫他下去换自己家准备的荷包。

    他家的荷包里都是简单的放了一串红绳,拴了三二十个铜子儿,耿成家的荷包里,他可以想得到,最少也是一个一两重的银锞子。

    不想这个棚子被全庄人踩踏的倒了,还是换自己家准备的吧。

    不过,二三十个黄澄澄的铜子儿,依旧具有不可遮掩的吸引力,这棚子被人围到上了蜡烛火把的时候,才算安静一些。

    顾昭跟冯裳坐在一边笑眯眯的看着,这些乡下人都是冯家不出五服的亲戚,据他了解,在冯裳并不愉快的成长过程当中,这些人给了他太多黑暗的记忆。

    可现在顾昭再扭头去看冯裳,冯裳笑眯眯的,他的笑容和风细雨一般温润,他甚至扭头用很愉快的语调跟顾昭解释,庙会么,就是个热闹事儿,没人来家里才是人缘不好的表现,大家来,是给你面子看得起你,也说明你人缘好。

    真是这样么?顾昭仔细想了下,冯裳的屁股始终没有挪开凳子,他没有给耿成介绍过一个人,都是那些人在自我介绍。

    他还是计较的吧!

    乱哄哄的人们总算散去,开宴之前,这庄子里的老庄主带着一群穿着文士衫的中年少年来到了楼上,给耿成这位贵人请安。

    老庄主自打上楼,便一直给耿成使眼色,耿成端了个杯子到了扶栏那头,假装看不到。

    这会子,顾昭倒是笑了。

    那老庄主无奈,只能跺跺脚,腆着老脸来到耿成面前,先是施礼,接着笑眯眯的道:“大老爷,这都是我们遥庄冯氏的读书种子……”他拉过自己家大孙子道:“这是我家长孙冯琦,他跟裳儿是一辈儿的,不是老汉自夸,我这孙儿,读书也是成的,前几日先生还夸过他的,不信你问裳儿!”

    说到这里,这老庄主忽然支着脖子大声问冯裳:“裳儿,是不是这样?”

    冯裳愣了下,回过头回了一句:“啊!嗯!呵呵……”笑完他就又扭头看热闹去了。

    冯老庄主尴尬的陪了两声笑,回身好话不要钱的继续给这位老贵人推销自己的孙儿,说他如何的机灵,读书如何的通透,先生如何的夸他有出息……

    凭啥他冯裳发了大财不拉一把同宗兄弟?谁不想要个贵人依仗,三进的大院子不敢想,六间大瓦房,十亩上田他就满意。

    他一人吐沫飞扬的夸了一会子,耿成又不傻,见冯先生不喜欢,他便也不会给这份面子,只是捻着胡子看,又见这老头儿没皮没脸的一直夸耀,他就咳嗽了一声儿,道:“哦?既有登高夺锦之才,老夫倒要考考你了!”

    这一下,场面顿时安静下来,老庄主一愣,看看自己孙子面色顿时黑红起来,他感觉尴尬,讪讪的道:“能成,咋不成呢,老贵人考来便是,只管考!我家孙儿是个机灵的,那谁不夸呢,不信您去打听?”

    耿成笑着四下看看,是个粗人,却是读过书的,虽然读的不多,倒也会个顺口溜什么的,他捻捻胡须看看四周,赶巧楼下几个村夫牵着骡马路过,又有村妇提着两只老母鸡往家里跑,于是他道:“有了!于武夫乘五马,野妇贯双雕。”

    顾昭一口老血好没喷出,冯裳那边却先喷了,因觉着不雅他只得趴在栏杆低低咳嗽。

    冯老庄主呆了一下,扭脸眼巴巴的看着自己的孙儿,小心翼翼的问他:“贵人出了上联,你可会?是会的吧?”

    那冯琦脸色顿时涨红,他低头故作深思的样子,心里却是七搅八缠的难受,他说读书好,那真是为了躲避下田,素日说先生夸奖,那也俱是吹的。

    如今他们庄上私塾的先生就在身后,他怎么敢继续吹,低头看看脚面,那冯琦耳朵里忽听外面有狗叫,一抬头又看到桌面放的水果上飞着几只苍蝇,有了,他立刻兴奋的叫了起来:“有了!先生,我有了!”

    他爷嫌弃他不稳重,上去就是一巴掌:“有你便说,喊什么?”

    几声低笑从身后传来,这冯琦假意走了几步,一探头看看那狗的颜色他便胸有成竹的大声道:“我对!迎宾白犬吠,送客苍蝇随!!”

    楼上的人俱都呆愣,好半天,顾昭趴在桌子上笑的眼泪都飞了出来。

    只听到轰的一声,二楼笑做一团,原本这老贵人的上联就够恶心,他们不敢笑只能憋着,而今更废的下联出来,竟是再也无法忍耐了。

    冯老庄呆了一下,他就是不读书,也听出不妥当,于是咬牙切齿的举着烟袋锅子满二楼打自己家孙子。

    正笑闹间,那头有人大喊:“偷神去喽!!偷神去喽!!!”

    这楼上的人顿时一起趴在栏杆上看了起来。

    听到偷神二字,顾昭与耿成都是觉着很稀罕,有不明白?

    冯裳自然就在身边介绍了起来。

    “两位不知,这青龙山一脉供的是广惠大山神,我们周围十二个庄靠山吃山,占尽山神恩惠,百年前,这青龙山上生出一颗上好的檀香木,村中有老人被山神托梦,说自己被封广惠,又指引了地方。这老者第二日梦醒,喊了人,顺着梦的指引便找到这颗好木。

    于是十二庄一起出钱,造了广惠山神的神像,那时候是庄庄都修了山神庙,都想接山神到自己的庄子供奉,为这还打了个不可开交。最后,这十二庄的庄主便想出这个办法,三年换一次供奉,开始是白天去抬,结果那村上老人又做梦,说山神爷爷不想换地方,于是,没办法,就只能趁着山神爷爷睡着了去偷了!”

    顾昭眨巴下眼睛,他与冯裳对视了一下,两人便笑了起来。

    耿成一脸纳闷,却是一本正经的道:“若是老夫,也不爱三不五时的搬家,多费劲啊!”

    顾昭笑的更厉害了。

    正说笑间,那楼下便来了四五十个光着上身,腰扎红绸的壮汉,这些壮汉一起排队来到楼下,也不说话,就是大力的用巴掌击打前胸,因打了一路了,这些人前胸都都被打得赤红赤红的。

    灯笼火把下,这种齐整而热烈的力道与节奏令顾昭等人目眩眼晕,胸中竟烈火一般开始炽热的燃烧。

    “好!”顾昭失声喊了一句。

    耿成更是如此,他一挥手大力道:“来人,赏!”

    那下面早就准备了几箩筐的铜钱,听到耿成说赏,这边便有人抬着筐子,从二楼兜头哗啦啦的将钱倾倒了出去,火把下,一片黄橙橙的色带,更有哗啦啦的金钱落宝的声音响起。

    空气中,有老者大力大喊了一声:“啊呀!!嘿咻!!!”

    壮汉们低低的一起嘶吼一般的回应着:“嘿咻!嘿咻!”他们开始急促的跺起了脚,更加大力的拍打胸脯!

    啪啪的击打像是给夜色火把添了烈油一般,那重重的跺踹,就如地震一般,这楼都被惊的有些摇晃起来。

    顾昭也是激动不已,他也挥手道:“好!赏!”

    又是一筐铜钱泻出……

    顾昭他们这栋看楼先后甩了六筐铜钱,那下面表演的已然疯魔一般,最后,就连身上的玉佩,香包,扇袋儿,顾昭他老哥哥又要脱衣裳激动的果奔出去,这份热闹这才住止。

    偷神的壮汉们低沉的迈着步子离开庄子,那边牙板一响,便开始唱大戏,顾昭他们这楼里便开了宴席。

    村上的宴席与城里不同,上的俱是大海碗,大阔盘,整鸡整鸭,整羊头……

    顾昭托着一个空碗,满世界追着自己老哥哥喂饭,好不容易喂饱了,自己还没吃两筷子,耿成又要闹着下去玩,顾昭不放心别人,只好自己放了筷子,又跟着去。

    这时,冯裳站了起来,笑嘻嘻的道:“我说您呀,竟是瞎操心,他们不是在么,不若这样,叫我家这两个不争气的跟着,带他们去后面看热闹去,你看如何?”

    顾昭想了下,便放心的笑道:“我怕他们拦不住,你知道我哥哥力气大。”

    冯裳笑着摇头:“这跟力气大有何关系?老爷子如今小孩儿一般儿,小孩儿么,哄着,顺着,有好玩好吃的,自然就没什么,这庄上今晚有四个戏台,那边还有打秋千斗彩的,玩的东西多了去了,只管叫他们玩去,玩的力尽了,小爷今晚也能睡个好觉不是?”

    这话算是说到顾昭心里去了,顾昭点点头,命阿德取了两串钱,又嘱咐了几句,趴在楼上看着冯壮,冯满带着一串小奴远远的走了,他这才安稳的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吃了没一会,那边陪席的老庄主便又坐不住了,你当如何,打老祖宗积德,有了这庄子起,遥庄就没见过顾昭与耿成这般大手笔的财主。

    他们也有一筐一筐甩钱的,可那种一筐跟这种是不一样的,一筐钱儿里面那要拌上半筐子点心,才称得上是一筐。

    而今这眼睛都不带眨巴的就甩了六筐铜钱,这老头一肚子心眼儿,他斜眼一看,那边又预备了最少十五筐满当当,黄澄澄的铜钱,等着一会子偷神回来给贵人赏,他便无论如何也坐不住了。

    才将他眼瞎,没看出来那个面嫩的也是个贵人,而今他看到了,便再也不能放过这个机会,如此,这老庄主捧着杯子走过来要与耿成与顾昭敬酒。

    老庄主过来敬酒,按照规矩,顾昭这样年龄小的应该站起来,可偏偏一桌子陪客都站起来了,偏就顾昭跟耿成依旧一动不动,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于是,这老庄贼的心便又揣测出几分,他笑眯眯的第一杯敬给耿成,耿成看看顾昭,顾昭点点头,他才站起来接了饮下,周围的人叫了一声好,全都陪了一杯。

    老庄主吉利话不要钱似的成串儿飞出,连着又敬了两杯,还唱了吉利的乡曲,唱完,得了好,他便立时又扯了自己孙子过来,非要给耿成做干儿子。耿成不接话,他便说,做干孙子也是可以的!

    耿成自然干孙子也不愿意收,却不想,这老东西立时命人带来自己家的两位孙女,非要送给老贵人做暖脚丫头。

    耿成顿时恶心了,刚要张嘴说些难听的,却不想,这老东西心精,立马转身恭敬的要给顾昭敬酒。

    顾昭才将还喜欢这地方的民风民俗,却因为这样的人,心里已然是厌恶透了。

    这老东西双手捧过酒杯,顾昭便一摆手道:“多谢老人家了,出来的时候家里人说了,不许吃酒,我这里就以茶代酒吧。”

    顾昭说完,阿德赶紧捧了茶盏过来,顾昭端了,屁股没离凳子的只手于空中执杯晃了下,又拿茶盏沾沾嘴唇,便罢了。

    他这已然是极给面子了,能叫他站起来的,而今这世上只有一人,而大多时候,还是那人站起来的多,还要赔上一车好话,顾昭高兴了也许会赏个脸,吃上几杯。

    顾昭不爱吃酒,也讨厌酒鬼,加上他心里有事儿,害怕吃酒误事,他便压抑自己,而赵淳润又稀罕顾昭喝醉之后的醉态,如此,他两人在家里常因为吃酒这样的事情私下里互相算计,当然,赵淳润当那是生活小情趣,可顾昭却是着着实实压抑了自己十五年。

    老庄主这辈子也是个地头蛇,而今被人这样赤裸裸的反复打脸还是第一次,于是他便恼羞起来,话也有些不好听了。

    “哎呦!小哥儿,你你……你这样不合适啊!老汉也是一把年纪了,家里都五世同堂了,不敢说旁的,老汉家里也有一根朝廷赏的斑鸠杖,小哥儿,不是老汉说你,我这年纪,也跟您家爷爷辈儿……不说了!不说了!哎!这是看不上我们庄户人家,嫌弃我们腌臜呢……”

    这话一出,这二楼陪席的,具是冯家有头有脸的,因此,大家的面子便都有些不好看。

    没错儿,这老头是势利些,可好歹也是上年纪了,这样侮辱人,可真是你的不对了。这村里教书的两位先生也是冷眼旁观,连连摇头。

    不敬老,在古代可是大帽子。

    顾昭不吭气,笑眯眯的该吃吃,该喝喝。他是无所谓,那边耿成却早就看不惯了,他放下酒杯,一伸手扯过这老庄主的衣襟往他那边带,一边咬牙根威胁道:

    “我说老东西,才将看你就不是个好鸟!你这老贼窟窿眼才将往墙根瞅,我就看你不对,怎么?还想拿捏谁?你也甭跟爷这里倚老卖老,论年纪你不是个儿,论辈分你算个什么玩意儿?

    给你脸那算你祖宗积德?吃你的酒是你祖坟冒青烟,而今不吃你的了,你待如何?再倚老卖老,小心爷爷杖不给你折了!”

    这话毫无遮掩的在二楼回荡,一时间人便都吓住了。

    冯裳在一边看不好,赶紧上来拦着,连连左右鞠躬作揖不迭,这货不是好玩意儿,最后竟然给顾昭跪下来了。

    这饭是没法吃了,顾昭住了筷,那边阿德赶紧带着人端了铜盆,捧着绢帕,漱口水,一溜儿上来。

    这楼上的人便看着顾昭漱口,净手,擦手,干手,慢条斯理的一通排场下去之后。

    忙活完了,顾昭这才开口道:“算了吧,不知不罪,再者,他上岁数了,人都老糊涂了,好歹也是庄主,我看这脑袋不清醒的,那个谁?冯壮呢?”

    冯裳一呆,这是要做什么?

    阿德在一边笑嘻嘻的道:“爷,这边小爷才将带老爷玩去了,您忘了?”

    顾昭拍拍额头:“呃,对了,我也老糊涂了!这样,两相算了吧,给我个薄面不要让冯先生为难,那个谁……这村里若有主事儿的来两只送客,好不容易三年一次的热闹,都别坏了兴致,这又不是一家子出钱!十里八乡的乡亲都在看着呢,丢脸可不是好事儿,这可是遥庄老少爷们的面子不是?

    不瞒诸位,我这身子一直多病,正吃着药,忌酒,也是没解释清楚,慢待了老人家,可真过意不去!”

    顾昭原本想刁难人,看到冯裳,他立时又想到这是个宗族社会,他们拍拍屁股走了,冯裳全家还要在这里生存呢。

    顾昭在这里给面子,却不想,这老庄主竟然真的倚老卖老起来,他觉着脸上热辣辣的,心里也真是糊涂了,不敢得罪贵人,冯裳他却是不怕的。

    如此,这老贼左右看看,一伸手从那边席上,取过自己的斑鸠杖,对着冯裳兜头便打了上去!

    第一百六十七回

    冯老庄主杖击了冯裳,这倒是令顾昭吓了一跳,最起码在这边,长这么大真没遇到这样的事情。

    以前看书,总说古代宗族厉害,而这种厉害顾昭还是第一次看到,冯老庄主将冯裳打了个头破血流,这来吃席的竟没人觉着他错了,只说,冯裳这人没请好,管你是不是上京的贵人,一个上了年岁的长辈打了自己家的晚辈,他还真就白打了。

    而直到此时顾昭才发现,他还拿这老头真没法,因为冯裳不告他,他家中数代祖坟还在本庄,另,如顾昭对这老者追责,这是个伤及冯裳的死循环,人家是光脚的,不怕你穿鞋的。

    冯裳倒了,顾昭吓了一跳,没多久,冯裳的两个小子跑了回来,一个背一个托的送他们爹回家救治,就这,二楼上本乡本土的同宗怕丢人,还大声遮掩呢,说冯裳没踩好,自己摔下去了。

    没多久,村里来了十几位老人,围着顾昭他们低头哈腰的解释,就一个意思,这是我们的家事儿,您老管不着,这次是老爷子不对,明儿叫他跟娃儿赔情,汤药费什么的少不了他的。

    就这样?

    顾昭看着耿成,耿成气急败坏的在原地蹦,蹦了半天,耿成反倒回来劝顾昭道:“老七,好歹你给哥哥的面儿,今儿这老贼犯上的罪,你抬抬手吧,不然冯先生的日子难过了。”

    现下,这庄子热闹依旧,那些壮汉已然从隔壁庄子偷来了山神,而今,全庄人都在山神庙那边分猪肉呢。

    顾昭带着一脸气愤的阿德,坐在冯裳家的前院当中一声不吭,耿成见顾昭不说话,也一言不发的陪着。

    半天过后,那门外来了人,这人生就一副贼眉鼠眼的胎像,虽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可怎么看,这人都不像好人。

    更不论,这人手里还提着一挂鲜猪脖子肉,血淋淋的提了进门来,站在冯裳家门口的照壁大声喊人:“冯裳家的在么?”

    没多久,冯裳家里的常氏抹着眼泪出来,唤这人六叔。

    这六叔笑了下,施恩一般的将猪肉递给常氏道:“拿去!往日你家哪有这样的福分,还是老祖心疼你家,说你家虽是宦人后代,丢了祖宗的根,而今他还是心疼自己家孩子,以后这猪肉年年也有你们的了,你们可得知好!”

    这人说完,竟有些得意的看看顾昭他们那头,还大力的吐了一口吐沫在冯裳家的照壁上。

    阿德大怒,举拳过去要打,却不想,顾昭喊了一声:“你作甚?”

    阿德气的眼球都红了,憋着一泡泪看着顾昭,家里若知道爷受了这般委屈,甭说旁人,他师父能抽死他。

    顾昭笑了下:“跟他们你计较不着,这种癞蛤蟆落脚面,弄不死你恶心死你的东西,你也值得沾手?”

    阿德咬咬牙,弯腰拾起一块石头对着门口使劲一丢道:“给老子滚啊!”

    却不想,那门口的更加得意了,人家一脱头上的毡帽,指指自己囟门道:“老子不滚,有本事你砸,先说好,老子家上有高堂,下有幼子,你敢砸我谢谢您老赏饭吃,这辈子咱就有吃有喝了!来砸!来砸!”

    顾昭眨巴下眼睛,有些惊讶的看着耿成道:“竟有这样的人?”

    耿成边上站出一个人,这人名叫包柱,他曾是京中皇宫外的守门丁,而今在京外开了一间甘州布行,因跟冯裳有些旧渊源,这次便也被人请来吃酒。

    这包柱也生就是个癞子,虽没什么本事,却靠着油嘴滑舌,江湖义气在上京很是吃得开。

    顾昭他们不便与人计较,他却不怕,因他常来遥庄溜达,对这里也厮混得熟,如此,他便在一边站了起来,来到门口,捡起阿德丢了的石头,一声不吭对着这人面门就预备开上去。

    却不想,冯裳家的常氏立时跪下,牵着包柱的衣服哭喊道:“包爷,可不敢,今儿你打他走了,明儿庄子里随意找点麻烦,满儿孩子们竟是庄子都出不去,学都上不了了……我家老太爷的棺材而今还在庄口放着入不得祖坟呢……呜呜……”

    这六叔被包柱吓了一跳,后退着绊倒在地,指着包柱正要骂,却不想,包柱弯身,一把扯住他的衣襟威胁道:“爷管你是谁?你最好庄里窝着,明儿起爷跟你们家杠上了,家里几口人,几个出外路的?给你点个话儿,明儿你家崽子出庄最好搭个伴儿,不然半夜被人套了麻袋丢进护城河淹死,可不关爷爷的事儿!”

    这六叔顿时被吓住了,半天之后他方脸色涨红的站起来,他指着冯裳家里威胁道:“你,你敢!这家里可都是他家的长辈!”

    包柱上去就是一脚,将这人踢翻之后,他厉声道:“管你是谁家长辈,爷急了冯裳他亲爹都照打,你算什么东西!”

    这人爬起,还要说些面皮上的话遮羞,他四下看看,这一院子人自然是冷眼看他,悄然无声,如此,他便一声不吭的跑了,跑了几步之后他住脚回身骂道:“且等着!明儿找族中长辈治你们,叫你全家壮丁去祠堂推磨去……”

    包柱捡起那块石头猛的丢过去,那人又绊了一跤,跌跌撞撞的喊了句打死人了……打死人了……然后拐个弯一溜烟地跑了。

    好半天儿,顾昭方说了一句:“天子脚下,竟有这样的刁民?”

    刁民这个词汇,是顾昭长这么大第一次从嘴巴里说出来的,以前他觉着这话侮辱人,现在,他也就能这样骂了。

    第4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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