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男为 作者:埃熵

    第5节

    文以宁抬眼看去,这个外御史侍郎是个聪明人,知道他并不很看好他的为人、锦廊上又被撞破了给卫奉国的贿赂,索性直接和他撕破了脸、站在宁王一边。这下,文以宁反而拿他没办法了。

    “那么大人觉得,谁来当这个皇帝更合适些呢?”

    文以宁重新抛出了话头,他想看看,像是外御史侍郎这样的人,在满朝文武之中,到底有多少个——凌风慢确实不宜承继大统,可是现在就着急让宁王继位的人,未免狼子野心、别有用意。

    百官被他问得面面相觑,最终还是三朝老臣纳言阁大学士出面和稀泥:

    “臣等并非觉得皇上不好,只当皇上年幼,现在总有种种不适应和不妥当,日后需有人好好教导才是……”

    “哼,大人此言差矣,”外御史侍郎开口,“高祖皇帝六岁登基,德宗、睿宗登基之初都是同样八岁年纪,大人说皇上年幼、需要有人教导,岂非是在指责太后主子照料不周吗?”

    “老、老臣没有这个意思!”

    纳言阁大学士慌了,连忙要跪拜下去磕头谢罪,却被文以宁止住:

    “大人是老臣,过问一两句也是应该的,况且——”

    他转头盯着挑事的外御史侍郎看了一会儿,才继续,“况且,确实是我没有教好这个孩子,八年来疏于管教,这才让皇儿今日在大殿之上给了众位大人难堪。但皇儿是先帝唯一的儿子,如今已经登基为天子,就不容人随意质疑。”

    “太后主子,”右纳言披着一头卷发,漫不经心地说道,“恕在下冒昧,皇上虽然是先帝唯一的皇子,可是若是臣记得不差的话,这孩子的母亲——是仁妃吧?”

    “仁妃?!”

    “仁妃、仁尔玛?那个和亲的大戎国公主?”

    “她不是早就死了吗?那个疯婆子是皇上的生母?”

    “……”

    原先对于凌风慢的身世,朝臣们并不十分清楚,顶多王宫亲贵们知道,可是如今被右纳言说破,朝臣们各个议论纷纷,面露难色——

    文以宁当然明白他们的担心,大戎过与锦朝数年交战不断,戎狄与中原人又是世仇。和帝一朝,大戎国的国君伯颜赫为保部族首领地位,将自己的女儿伯颜仁尔玛嫁到了锦朝来和亲,成为了当时还是太子的凌与枢的姬妾。

    仁姬不懂汉话,后来凌与枢又带人与大戎国作战、俘虏大戎十二翟王、最终灭大戎。她恨极了自己的丈夫——杀她父兄,令她家破人亡。

    仁姬刚烈,自从知道不幸怀上了仇人的孩子之后,每日想尽办法喝堕胎的汤药。凌风慢命大,没有被打胎药杀死,却先天不足,成了个傻子。

    文以宁第一次遇见凌风慢的时候,就是仁姬拿着一把剪刀,疯狂地追他——要亲手杀死这个流着敌人的血的孩子。

    哪怕这个孩子是她的亲生骨肉。

    仁姬如此疯狂,当时京城人尽皆知。

    只是后来随着凌与枢的继位,凌风慢被封了大皇子,仁姬也被追封了仁妃,人们也就淡忘了这些丑事,如今又被翻出来重提……

    瞧了一眼右纳言,这个一头卷发、身材纤细的男子倒是笑得风情万种,文以宁一时间也不知对方到底什么意思,只轻咳一声道:

    “太祖的母亲至今未知,武宗是废宫所出,静宗的母亲原是苗人。怎么——众位卿家觉得,我锦朝天下,容不得戎狄女子作为皇室宗亲吗?”

    “太后主子说得不差,可是太祖已经创下不世基业,武宗生母虽为废妃,可是也曾是汉族女子、贵为皇妃。苗人与我锦朝世代交好,比不得戎狄凶悍,与我锦朝世代为敌、夺我边境良田万顷,杀我锦朝无辜百姓。我看宁王很好,也是凌家血亲,要比这白痴小子好太多。”

    “戎狄作乱,稚子何辜?”

    文以宁知道外御史侍郎能言善辩,却没有想到右纳言也是个舍生莲花喜欢纠缠不休的。冷静地堵住了对方的口,文以宁这才转头看着方才一直都在沉默的宁王顾诗心:

    “却不知王爷对此事有什么看法?”

    宁王笑了笑,转头来对着文以宁恭敬地一拱手:

    “臣弟倒是觉得,皇上年纪还小,懂得东西也不多,只需要找些师傅们好好教导便是。今日大典之上做错的、早朝上出的乱子,不过都是孩子心性,没什么大不了的。”

    文以宁听了,若有意若无意地看了外御史侍郎一眼——

    那人脸色已经惨白,有些迷茫又不知所措地看着宁王。

    文以宁在心里冷笑,急功近利的庸才易于掌控,可是宁王并非已经和自己撕破脸,外御史侍郎对于宁王来说,可用、可不用。

    错估了自己的价值,在这个局势未明的朝廷之中,是自掘坟墓。

    “既然如此,那么就找好的师傅给皇上……”文以宁看了看群臣,正想着借用给皇帝找老师的机会,让朝中的势力稍微得到了平衡。

    帝师,往往是新帝权力的根基和开始。

    这个道理文以宁明白,宁王更明白。

    天上银河、星罗棋布,地上朝堂、他和宁王之间又要重新开始一场较量——只不过是以朝臣为棋子,博弈的是这个天下。

    两人对视一眼,正待说话的时候,却听见门外太监来报:

    “宫殿监侍馆正侍卫奉国、卫公公到——”

    卫奉国?

    他来干什么?

    文以宁惊讶,脸颊微热,头痛也有几分加重。他一点也不想要承认,那个人的存在太过明显,让他根本不能忽略掉对方早晨在锦廊留在他双唇上的热度。

    摇了摇头,咬住舌尖,文以宁冷着一张脸告诉自己对方不过是一个太监而已。太监算不得男人,何况自己是太后、又有何惧?

    卫奉国进来,倒是一改早晨在锦廊上的轻佻行状,恭恭敬敬对着文以宁、宁王和众位大人拜了拜,这才开口说道:

    “臣知道众位大人在宫中为了皇上和这个天下的事情烦心,臣倒是有个不错的法子,不知道众位大人可有兴趣一听?”

    “喔?卫公公有何妙计?”

    文以宁看着宁王和卫奉国两个人一唱一和,心想见招拆招便罢。于是,便对着看向自己的卫奉国点头首肯。

    “这法子是我家乡人从更远的西部听来的,说西方海边有一个国家,他们的官员若是有了什么事情商议不定,又不想国家混乱,便用一个瓦罐放在神庙之中,然后每个人恭敬地进入了神庙里面,如果赞同,就将放在一边的陶片放入瓦罐之中,若不赞同,便将陶片打碎——以防有人丢入多余陶片。”

    卫奉国侃侃而谈,文以宁和众人也细细听着,也就到了这个时候,大家才不会觉得此人是个受过腐刑的阉人。

    “末了、只取罐中陶片计数,若是超过官员半数,便可决定,不伤和气又有神明作证,岂非两全之法?”

    卫奉国所说众人闻所未闻,文以宁只注意观察宁王神情——宁王神色也有惊讶,看上去倒不像是装的。

    “如此,卫公公此法甚好,我们不妨就如此来过?只一样,我们都需站到听不见碎片的声音之外去。”

    文以宁加了一句,他可不想臣子因为害怕被宁王嫉恨而故意昧着良心做事。

    “好,既然皇嫂答允,我们也就听命行事,卫公公,你且去准备、准备你的法子吧?”

    “是,臣领命。”

    卫奉国的手脚利索,没有等很久就带来了东西,且文以宁发现卫奉国很细心地在陶罐的底部放了一层软布,这样丢入罐中的声音也被弱化,众人远远站在殿外,只在殿内放置了罐子。

    眼下在寿安殿中的臣子有六十人,若是超过半数三十人,则可让凌风慢继续当这皇帝,若是不成,只怕是要重新考虑让宁王继位了。

    文以宁皱眉看着群臣,卫奉国不知何时蹭到了他的身后,凑在他的耳边,压低了嗓音说了一句:

    “娘娘,你猜——结果会如何?”

    “……”

    这可恶的太监一定是故意的,文以宁缩了缩脖子:他的颈侧和耳畔最为敏感,被人凑近又是呵着热气说话,不由得浑身一颤,正待发作,那人磁性低沉的嗓音又补了一句:

    “两权相争,又期天下定,须引入第三权才成。”

    ☆、第十六章

    待月明星稀,夜半时分,寿安殿中六十人才拿定了主意、投完陶片。

    陶片计数是在众人的监督下统计的,朝中亲贵大臣和三品以上要员共有六十人,若是超过三十人不满凌风慢的继位,这位八岁的新帝很有可能会成为锦朝历史上在位时间最短的皇帝。

    宁王在朝中朋党众多,但是文以宁也和朝臣们交道多年,深知群臣秉性——至少,礼部尚书是他文以宁一手提拔起来的,工部和户部尚书也一直不齿宁王一党的做派。而且朝中也有像是刑部尚书那样软硬不吃、刚正不阿的人。

    虽然文以宁心里也没有底,可是他知道,就算是这种投票选择的方法让宁王险胜了,他还有最后一个办法,可保宁王暂无继位的可能。

    须知,锦朝的异姓王,并非只有宁王一人。

    “二十九、三十……三十……呃……三十?”

    正在文以宁心里七上八下的时候,唱票的结果似乎已经出来了,文以宁抬头只看见了那几位官员都是一脸的不可置信。

    “这下可好,”卫奉国在旁边竟然事不关己地笑着耸了耸肩,“只有三十人留下了同意的陶片。”

    言下之意,便是一半同意、一半不同意,这个结果没有任何意义。

    “这不可能——?”

    反应最大的人当属宁王顾诗心。

    宁王一听就坐不住了,他一跃而起走到了罐子旁边,亲自将里面的陶片数了一遍,却发现三十片不多、也不少。

    宁王不相信地环视群臣,却终归因为不知道到底是谁同意、谁不同意,满腔怒火而无法发作。

    文以宁暗中松了一口气:

    “既然今日毫无结果,天色也晚,众位卿家明日还要早起上朝,此事不如改日再议?”

    “国不可一日无君,此事怎能耽搁?”

    “不如再投一次吧?”

    群臣之中自然有人反对,确实、凌风慢今日的表现让文以宁不能为他说什么。可文以宁也知道,朝臣之中有些人站在他这边,有些人站在宁王那边。

    无论选多少次,会改变的总是那些趋炎附势的墙头草,想要利益均沾的人。

    “群臣不过如是,再投也没有什么意义,不如请满朝文武明日早朝的时候合议如何?”

    宁王让步,若有深意地看了文以宁一眼。

    文以宁略一沉思,明白一夜时间对于手腕高明的宁王来说已经足够,何况宁王手眼通天,这一夜时间文以宁确实不太想要给宁王:

    “王爷看重三品以下官员的心思我也明白,可是若是将国家大事都交予天下人讨论,何时才能有个结果?此法不妥。”

    “皇嫂为何一味要维护那个傻子的利益?莫不是因为皇嫂您担心本王继位以后,您的权力受会减少吗?”

    文以宁一愣,心知宁王狠毒,而且城府极深。此刻将矛盾引到他身上,这样臣子都会以为他文以宁是贪恋权势,所以才不想让贤,而立痴儿做皇子。借由皇子年幼的借口,好继续执掌天下大权。

    贪恋权势?

    文以宁嗤之以鼻,他冷笑一声,只斜眼看了宁王一眼:

    “王爷这话未免说得太没良心,我若是贪恋权势,为何不在初掌帝后二印的时候,就将文家满门尽数封了万户侯?又何须让我文家上下百余口,为了你们凌家皇室葬身火海?”

    他从未将这些伤口示人,是他逼他的。

    话尽于此,群臣噤声。

    文以宁只收回了自己的目光,长叹一口气,回头看了一眼熟睡的凌风慢——那孩子倒是睡得十分安稳,全然不懂担心为何物。

    “不对,有一个人没有对此表态,而且是三品以上官员!”

    眼看气氛不对,纳言阁大学士忽然站出来说了一句话。他话音才落,方才站在一旁看热闹的卫奉国忽然也开口说道:

    “对,确实还有一个人,一个很重要的人没有来。”

    “谁?”

    文以宁和宁王几乎是同时问出来的这句话。

    “老史官,”卫奉国回答,之后见众人还是不太明白,又补了一句,“河山阁主——沈钧。”

    说到这里,众位大臣这才明白卫奉国口中所说到底是何人,文以宁和宁王对视一眼,宁王率先开口道:

    “那么就请卫公公您去将老史官请来吧,他的这第六十一人对我们来说很重要。”

    文以宁摇头:

    “那人脾气秉性如此奇怪,不会轻易离开河山阁。”

    “确实如此,”卫奉国走过去,对着宁王恭敬一礼,“老史官脾气古怪,平日早朝也甚少见他出现,若是王爷相信在下,在下倒是愿意往河山阁一试——却不知王爷愿不愿意等?”

    “等?”宁王看了一眼远处高悬的弦月,“本王已经等了十年,又怎么在乎多等一时半刻?”

    此话一语双关,文以宁看了卫奉国一眼,正待说话,却看见卫奉国转过身来,挡住了宁王的视线、冲着他盈盈一笑,满面的温柔。

    这人……还知不知道要脸?

    时辰渐晚,宁王既然放了话,文以宁便让群臣暂且先回家休息。

    待卫奉国和宁王两个人最后走出了寿安殿之后,站在文以宁身后、给他添上厚衣衫的如意不太满意地开口:

    “主子你就又这么轻易就信了他吗?”

    “谁?宁王?”

    “不是啦!是那个卫公公,”如意撇着嘴不满地看了门外一眼,“一看他就不是什么好人。”

    文以宁一瞧如意的团子脸都皱成了包子,心里好笑,面上却故意逗如意道,“怎么,你就这么担心你家主子被人骗了去吗?”

    “主子您也不瞧瞧他那轻狂的样子,还有他、他明明白白就和宁王交往过密!笑起来一肚子坏水的样子,也不知道接近您是为了什么!您偏偏还一点不担心。”

    “一个太监我担心什么?难道还怕他吃了我不成?”

    文以宁笑得满不在乎,只看了看阴影中,道:

    “好了,如意、平安,你们跟我往河山阁走一遭吧。”

    如意莫名其妙地跟着文以宁走了一段路,直到扶着文以宁坐上了轿辇的时候,看见文以宁、甚至是平安这个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嘴角都露出了微弱的笑意——如意这才明白文以宁方才都是在成心逗他玩。

    如意懊恼地埋怨:

    “主子您又欺负我——”

    文以宁笑而不语,只看着夜行之中忽明忽暗的宫灯:从寿安殿出来向西行三炷香的时间就能到史馆所在的河山阁。

    多年以前,太祖皇帝建立锦朝的时候,得到南阳沈家不少帮助,沈家修史,太祖取“锦绣河山”之意,将锦朝的史馆命名为“河山阁”,且将锦朝史书定名为《锦绣书》。

    沈家世代修史,本朝史官沈钧乃是三朝、不,现下应该算作是四朝老臣,年过半百、知识渊博。文以宁还是孩童的时候,曾与父亲一同入宫,在御花园中与这位史官有过一面之缘。

    天下诗文书籍,若说佩服,文以宁首推沈钧。

    可惜,多才者多怪。

    沈钧的性格乖张,并非一般人可见。他喜欢见的人,恨不得日日夜夜与你同榻而眠、底足长谈。他不喜欢的人,任你是天皇老子、九天阎罗他也是闭门不见。

    说是去河山阁请沈钧,文以宁心里还是有些没有底——他需要沈钧的支持,他不能这么轻易就服输。

    倒不是为了凌与枢或者凌风慢的天下,也无关凌家皇室。

    只是……

    文以宁看了看远处的星斗如坠,人一旦活着,就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河山阁近在眼前,可是文以宁主仆三人没有料到在河山阁门口已经静静地站着一个人,此人一身深蓝色的蟒袍,头戴一顶三山帽。

    远远看见文以宁的轿辇过来了,他夸张地抖开了拂尘对着文以宁的轿辇拜了下去:

    “见过太后娘娘。”

    “你怎么在这儿?!”

    “如意,不得对卫公公无礼。”文以宁出言喝止了如意,任谁都瞧得出来对方以礼相待,自己人在这种事情上怎么能失了礼数。

    况且,文以宁偏着头看了一眼跪地的卫奉国——此人的态度变化多端,到底值不值得信任。或者,恰若如意所言、卫奉国接近他不过是另有所谋?

    不过也罢,文以宁扶着如意的手腕从轿辇上走下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招拆招便是。

    “卫公公怎么来了?”

    “娘娘您为什么而来,下官就为什么而来。”

    文以宁见他笑得十分暧昧,皱了皱眉,还没有开口说话,河山阁的门就从里打开,一个身着吕色衣衫、满头灰白头发的老人站在哪里,挑着眉眼看了门口两个人:

    “二位既然来了,夜里风大,也没有叫你们站在门口的理儿,进来说话吧。太后主子,千岁大人。”

    文以宁走在前面,终归对老史官的那句“千岁大人”耿耿于怀,一个太监——如何敢自称千岁,更得宫里宫外不少人,称一句大人。

    “二位的来意,老朽都已经知晓,却不知二位前来找老朽出面,却有甚诚意?”才走进河山阁没有几步,沈钧掌灯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地问了这么一句。

    “诚意?”如意不明白,“我家主子亲自来请大人您,难道还不是诚意吗?”

    烛火下的沈钧,只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意。

    ☆、第十七章

    “这里有宁王托在下带来的黄金百两,外加上好的玉璧一对,下官知道大人素来喜欢书画,便也带来了不少平日的藏品请大人赏玩,却不知道此法算不算有诚意?”卫奉国说着,指了指门外依稀可见的几口大箱子。

    卫奉国这话才出,立刻引得如意尖叫:

    “你、你竟然当着我家主子的面,收受贿赂?!这、这你身为一朝史官,怎、怎么可以这样?!”

    “这位小公公,”沈钧转身过来,脸上收了笑容,“你几时见到本官收下这些东西?血口喷人、可是要被写进书中,被后人耻笑的。”

    如意捂住了嘴,狠狠地瞪了沈钧和卫奉国一眼,又十分委屈地看着文以宁。

    史官也是人,是人就要讲究人情。

    文以宁没有惊讶,只是有些懊恼自己先前来得太匆忙,什么东西都没有带,身边亦无贵重之物。更让文以宁在意的,是卫奉国口中的“宁王”二字,如此一来,岂非是承认了他和宁王原是同党?

    那往日种种,他又为何要帮助身为宁王死对头的他?

    不过,输人不输阵,想卫奉国的事情不急于一时,文以宁一笑开了口:

    “我没有卫公公准备的那么周全,却不知大人喜欢什么,可容我日后来送与大人?”

    沈钧这才笑起来对着文以宁一拜:

    “太后主子的东西当然都好,可老朽不敢要主子的东西,更不喜欢宁王爷送的那些金银玉石。老朽年纪大了,平生只爱一样东西。”

    “什么?”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花间一壶酒,对饮到天明,”沈钧大笑起来,慢吟了几句,“哈哈哈——老朽没有别的嗜好,就喜欢喝点小酒。”

    “方才那一问,便算是给二位的小小试炼,今夜往后老朽会问你们二位三个问题,都能答上来的,老朽便去明日的朝堂上为他说话。”

    这话一出,文以宁心里一紧,下意识看了卫奉国一眼,卫奉国却一副成竹在胸的笑意挂着,冲自己笑得人畜无害。只瞧了他那一脸的笑,文以宁就忍不住想要一拳揍过去。

    心里又忐忑,只盼着能幸运些从河山阁之中瞧出些端倪来——

    河山阁中的陈设十分简单干净,虽然老人看上去有些邋遢、发髻胡乱用毛笔扎着就出来应门,可是书籍都是整整齐齐排列着的,不远处的书案上的东西都十分整齐,可见是爱书之人,且条理分明。

    才看了没一会儿,沈钧就手中拿着一个酒葫芦摇晃了出来:

    “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太后主子是读书人,老朽看着千岁大人你的文法也不差,我倒是想问问二位——”

    沈钧说着,自己仰头灌下一口酒:

    “在二位的眼中,这个世上最美的人是谁?”

    这问题问得突兀,文以宁一时有些措手不及,最美的人?

    若说外貌,这个天下有太多的美女子,只是他文以宁知道的不多。若是说心灵美,他觉得世上好人很多,却没有什么人能够称得上是最美。

    文以宁思来想去没有答案,沈钧也不着急问,只是自己喝酒。

    卫奉国看了文以宁一眼,这才笑道:

    “在下官眼里,这世上最美的人,自然是太后娘娘。”

    “你放——”如意又要跳起来护主,却被沈钧森寒的目光给吓住,又畏惧地躲到了文以宁的身后。

    文以宁被卫奉国当面这么说了,只微微抖了抖唇角,权当没有听见卫奉国的放肆言语。感受到了沈钧投过来的目光之后,文以宁不得已才回答道:

    “天下最美的人……我只知道六国乱世时候,律国的皇后风秀容号称天下第一美人。”

    听了二人的答案,沈钧不置一词,没说对或者不对,只放下了酒葫芦,邀请文以宁和卫奉国两人再继续上楼,二楼放着锦朝每代的史书。

    沈家修的史书十分好看有趣,文以宁小时候就看过许多,只是眼前的老人确实不是那么好应付。

    “二位方才的答案都不尽如人意……”沈钧停下身来,看了看自己手边的几套书籍,“那么在二位眼中,这个天下最好的书又是什么?”

    沈钧手边的书乃是一套孟子,孔孟之道、读书人最为推崇。

    “文法书类,自然是孔孟最好。”文以宁这次先开口回答。

    沈钧笑了笑,却摇摇头。

    “太后主子的名字‘以宁’是出自《诗》:‘济济多士、文王以宁’,讲求的是天下安定。主子这么多年来也确实做到了,可是孔孟一味讲究圣人之道,忽略了天下霸道和圣人难求,并非完满。”

    知道自己这一题有没有答对,文以宁有些无助,三问错两个,文以宁觉得自己已经输了沈钧此人。

    “书?并非下官自吹自擂,”卫奉国却半点没有胜利该有的高兴,只道,“我觉得,天下写的最好的书,就是下官的书。”

    书?

    文以宁惊讶地看着卫奉国,他怎么不知道这个太监也有写书?

    “呵呵呵——”沈钧却别有深意地笑了,“卫公公说的是《千岁大人房中秘术》和《深宫秘辛》吧?”

    那是什么?文以宁一听这两个名字,就浑身都冒出了寒意。

    卫奉国却浑然不觉,“怎么沈大人也看过吗?”

    “卫公公的书在京城可是洛阳纸贵,老朽自然知晓,”沈钧说着,再往前走了几步,看着外面皇城的灯火道,“既如此,二位且答老朽最后一问——”

    “这个天下间,二位认为最好的治国之道是什么?”

    “治国之道,爱民而已。”

    文以宁直接回答。

    而卫奉国也难得没有张口胡说,而是说了一句,“治国之道,必先富民。”

    “太后您所言出自刘向,而千岁所言出自管子……”沈钧沉吟了半晌,笑了笑,“如此,老朽已经心里有数,明日早朝,定然会给二位一个满意的答复。”

    “可是大人……”

    文以宁还想要再问,却见沈钧摆了摆手、不想多谈的样子,也不便再做纠缠,只对着沈钧恭恭敬敬地拜了一拜:

    “大人考虑慎重,只盼着沈大人不要将锦朝河山交给不该交给的人才好。”

    “老朽心里有数,主子放心。”

    “天色不早了,娘娘您也早些回宫吧?”卫奉国却插嘴,正色看着文以宁,“如今雨季刚过,天儿也渐渐凉了、干了,您这么熬着,对您的病和身体也不大好。”

    文以宁看了卫奉国一眼,没有多言,只转身离开。

    他不知道,他这些没由来的关心,太多了一些吗?多到让他不得不去在意,却最后患得患失,害怕又是另一个陷阱。

    他被人算计,不得不算计一辈子,现下,更怕再被算计,赔上了所有、甚至身边仅剩下的人。

    文以宁走了,卫奉国和沈钧都送到了河山阁的门口,直到四下无人。只剩沈钧和卫奉国的时候,沈钧笑了笑:

    “千岁大人竟然还不走?”

    卫奉国笑了,摇摇头道,“怎么,老大人陪我演完了这一出戏,就想着要赶我走吗?”

    沈钧此刻竟也露出了狐狸一般的狡猾笑容:

    “哈哈哈哈,老头我陪着你小子演了这半天的戏,你好歹也该犒劳、犒劳我,真搞不懂你们这些年轻人是什么心思,明明宝贝得跟什么似得,有什么事偏瞒着、骗着。你小子就不怕他日后跟别人跑了?”

    卫奉国笑了笑,只拉着沈钧进入河山阁中去,打开了带来的几口箱子:

    “这话老大人你问过我多次,我的回答还是一样。我爱他,只要他过得好。他和不和我在一起,并没有那么重要。”

    “况且——”

    卫奉国从箱子的隔层下面拿出了一个食盒和一坛子美酒,接着说道:

    “我是个无根之人,老大人觉得我有什么资格和他在一起?”

    沈钧听了这话,先是一愣,然后一把抓过了卫奉国手中的美酒和食盒,一打开食盒看见了一只烧鸡:

    “哈哈哈哈哈——还是你小子最懂我,知道老头我爱吃烧鸡,美酒又是我的最爱!”

    “当然,从以前就知道了,想要进入河山阁看书,得带着上好的美酒来孝敬老大人您。”卫奉国说着,全然不顾那箱子中的金银玉石,只和沈钧拿着烤鸡和美酒,席地而坐、侃侃而谈。

    看上去倒像是相识了很久的样子。

    “对对对,随什么人情都不如美酒,老头我就是嗜酒如命,”沈钧享受地咬了一口鸡肉,然后说道,“对了臭小子,老头我后面问的三个问题,你其实都知道正确答案是不是?”

    卫奉国点头道,“这个自然。”

    “不妨说说?”

    “在老大人眼里,天下最美之人,自然是当垆卖酒的卓文君——她是史官之妻,又是才女,最重要的是她卖酒,最符合老大人您的爱好。”

    “哈哈哈哈!对、对、对!”沈钧抚掌大笑,“你懂我!”

    “而最好的书——答案自然是没有,因为老大人您还活着,您活着,您的书就没写完,您的书不写完,这个天下自然没有最好的书。”

    沈钧眼中放出精光,疯狂点头,差点被酒给呛到:

    “哈!咳咳咳——你小子——对我的胃口!不枉老头我白疼你一回!知道老头我最自负我的书!那,第三个问题的答案你想必也十分清楚!”

    “治国之道,无论是管子还是刘向,都看中‘民’。可您的眼里,无论治国还是对民,重要的都是人心。治国之道,贵在治心。”

    “好好好!”沈钧狠狠地拍了卫奉国的背一巴掌,“老夫没有看错你,只是——”

    沈钧奇怪地看了卫奉国一眼:

    “你这么帮他,就不怕宁王知道、报复与你吗?”

    卫奉国沉默了一会儿,淡淡一笑,不置一词。既然当初做出了那样的选择,他早就料到会有那么一天,可是他不后悔。

    河山阁中灯火彻夜未灭,直到第二日五更天的时候,卫奉国同沈钧一起去上早朝。

    两人一路有说有笑、相谈甚欢,却没人注意到,在他们身后,有一个背着巨剑的江湖人走了出来,冷冷地盯着卫奉国的背影,用阴寒的口气说道:

    “原来如此,看来我需要让王爷知道——他身边,养了这么一条叛犬。”

    ☆、第十八章

    次日清晨,文以宁一身红桦衣裳,眉头紧锁地坐上如意一早准备好的轿辇。今日是新帝登基之后第二次早朝,天下大势、天命谁归,一切,都会在早朝时分晓。

    今年的雨季较往年来得早,天边虽然亮有微弱的晨光,但是却因乌云密布、不足以照亮行路。看着宫人们在轿前用宫灯引路,文以宁只是摇了摇头,将袖中藏着的木鹊紧紧握住。

    若是待会儿朝堂之上情势所迫,那么很可能、他要过早地动用这枚暗棋。

    相传春秋时期,巧匠公输盘削竹木为鹊,飞之三日不下。他一早知道宁王拥兵自重,这么多年来,也暗中准备了应对策略,但是却从没想过会这么早、这么急。

    木鹊传信,比起烽火狼烟、飞鸽纸鸢来说,能应不时之需。如果京中变乱、道路不通,宁王暂时掌控时局,木鹊三日,便可解燃眉之急。

    只是……

    文以宁若有意、若无意地看了看北方隐约可见、延绵不绝的祭龙山,心中的千般心思,也只能化作了一声长叹。

    等到了宣政院前,文以宁的轿辇还没有安稳落地,原先伺候皇帝的总管太监封如海就匆匆忙忙地从院内跑来,老太监跑得太快、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文以宁身上。

    看见封如海这慌张的神情,文以宁悄悄拢了袖子:

    “封公公,殿内一切是否还妥当?”

    封如海前几日才从家乡赶回来,这个太监从桓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在身边伺候,虽不是什么忠厚老实人,但文以宁还是将他留在宫中,继续伺候新帝凌风慢,而不是去帝陵为桓帝守陵。

    也不知、最后监侍馆和奏事处会商量着找了哪一个太监负责帝陵的事情。

    “主子,事情怕是要坏。”

    “禁军今日多次调动,宁王爷身边又带了死士,只怕……”

    封如海说得提醒吊胆,文以宁一听、咬了咬牙道,“那沈大人呢、来了没有?”

    “您别提了,史官大人他来倒是来了,可是才来没有多久,就已经和众位大人们吵起来了,皇上都给惊着了……唉,什么情况您还是自己进去瞧瞧吧。”

    看着封如海不愿多谈的样子,也不用如意过来搀扶,文以宁从轿辇上直接轻轻一跃跳了下来往宣政院走了过去。

    如意和平安只来得及匆匆忙忙地追上文以宁的脚步。

    才走进殿内,如意的一句“太后驾到”还没有喊出口,就听见了沈钧站在殿内说的一句“自古受命帝王及继体守文之君,非独内德茂也,盖亦有外戚之助焉”。

    这话出自《外戚世家》,文以宁脚步一顿,前朝的章献皇后张氏、还有张家,岂非就是因为一句“外戚专权”,最终导致了灭亡。

    沈钧此刻言此……

    文以宁攥紧了手中的木鹊,只看向宁王所在的方向——只瞧见宁王意气风华、喜形于色,身边还有一个背着重剑的江湖人。

    看样子是宁王近侍,可文以宁却从未见过。

    宁王很快就察觉到了文以宁的目光,不过宁王只是回应给他一个挑衅的笑意,然后转头对着沈钧说道:

    “本王知道,古来外戚干政,只会导致擅权专政、重用私人,大人博古通今、又是史家,必定眼光过人,想来大人也觉得天下还需明主治理,方可保我锦绣河山。”

    “王爷睿智,”沈钧点点头,却一掀官袍对着殿上的小皇帝跪了下去,“臣奏请新帝掌政、太后临朝称制,以严明号令、有度赏罚,以晏然天下!”

    “大人太客……”宁王笑着说了一半,忽然反应过来沈钧说了什么,脸色大变、不可思议地盯着沈钧:

    “你、你、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臣,奏请临朝称制,太后听政代权,当朝处理政务、直至陛下长大成人。”

    沈钧面色不变地重复了一遍,甚至贴心地为宁王多解释了几句,可是此刻沈钧背对着宁王,根本看不见宁王那难看的脸色,还有他忍了又忍,几度捏紧的拳头。

    沈钧看不见,可是文以宁却将宣政院内所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还没有等他开口,就听见了宁王身边那人冷笑着说了一句:

    “我看当朝史官也是个老糊涂的,王爷,就让在下替您下了这个决心吧——”

    宣政院坐北朝南,此刻刚好日出,太阳从殿外照射进了殿内,文以宁只看见了那人身边有什么亮光一闪,大惊之下,他只来得及叫出一句:

    “平安——!”

    平安虽然在文以宁开口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动作,江湖中人、又是文以宁身边的侍卫,平安时刻警觉,在对方丢出暗器的时候他就已经行动。

    可是到底他在殿外、沈钧等人皆在殿内,事发突然,平安再快、也终究慢了一步。眼瞧着当朝史官沈钧就要这样被人暗算、毙命在殿下,文以宁心里着急,顾不上那么许多,一晃眼看见了如意手中的拂尘。

    一把将那拂尘抢在手中,文以宁只抖了手腕,那拂尘就像是有了什么无形的力量一般,以一个奇怪的角度替沈钧挡掉了那致命的暗器。

    拂尘落地,文以宁快步到了沈钧面前,拉着惊魂甫定的老头退开了几尺,狠狠地瞪着宁王和他身边的江湖人。那人一击未曾得手,第二手后招竟然是提剑来刺,平安此刻已经赶到,立刻与对方缠斗起来。

    殿内生了变乱,百官都乱作一团,纷纷四散躲避。文以宁挡在史官前面,只咬牙看着宁王:

    “顾诗心你——!”

    宁王恍惚地看了文以宁一眼:以宁眼角的泪痣、狭长的睫毛倒还是那么好看。若是十年前,十年前……

    宁王咬了咬牙,突然寒了一张脸,“嗖”地抽出了腰间软剑,“不为我所用者,杀之;这天下原本成王败寇,以宁,是你——逼我的。”

    说着,

    宁王随手挽了一个剑花,满面决绝地冲着文以宁和沈钧刺了过来。平安一早看见了文以宁身陷危险之中,可是却被人缠住——对方武功极高,平安很难脱身。

    看着文以宁有难分心,平安立刻被对方划伤了手臂。

    如意也看见了自家主子危险,小如意不管不顾直接迎着宁王的剑花就跑了上去——他的主子待他恩重如山,他的命换主子的性命,一点不辜负!

    可是,

    没有如意想象当中撕裂的疼痛,更没有血溅三尺的毙命,如意只在众人的一片惊呼和抽气声中,偷偷睁开了紧闭的双眼。一睁眼,他却目瞪口呆地看见了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一幕:

    如意只看见——

    他的主子,文以宁,迎着宁王的剑花上去,凌空以一套精妙的手法接下了宁王手中的软剑,更是用了巧劲儿将宁王跩了过来,一个翻身越背从宁王背上闪了过去。

    文以宁只在宁王背心轻轻一按,气势汹汹的宁王就立刻吃痛跪倒在地。

    文以宁夺了宁王的软剑,也不管殿外慢慢聚拢过来的宁王亲兵,他只脸色惨白、剧烈喘息着,更用夺来的剑指着宁王眉心:

    “王爷,你——现在叫他们退兵,还——来得及。”

    ☆、第十九章

    第5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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