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夕争 作者:彻夜流香

    第10节

    可就在此刻,楚因忽然看见了原夕争护领里的脖子上有一道若隐若现的红痕,忍不住伸出手指想去碰触那道伤痕。

    原夕争立刻意识到那是李缵的吻痕,连忙抽手捂住自己的衣领,有一些失措地道:“可能是树枝的擦痕,王爷,我有一点累,先下去休息了。”

    楚因其实只不过一瞬,他便明白了那是什么,他只觉得心似腾得一下,便从微微漾开的水里掉进了雄雄的大火里,那种剧烈的灼烧让他觉得整个人都烧扭曲了一般。可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收回了手指,温和地道:“快去吧,好好地休息。”

    原夕争有一些慌乱地点头,迅速离去。

    楚因站了起来,汤刺虎进来,禀道:“王爷,东方景渊已经被抓到了,该如何处置他?”

    楚因慢慢地转过头来,他的视线淡淡地落到了汤刺虎的脸上,汤刺虎那一瞬间只觉得那双眸子像是块千年的寒冰,冻得他几乎说不出话来,就凭他厮杀沙场这么多年,从未想过有一个人的目光会令他觉得恐惧。

    “是么,让楚王宫高挂红灯,大摆宴席,送宴贴于当地所有的官府,就说我楚因今晚宴请……东方景渊,令他们来作陪。”楚因开口依然是淡淡的,温和的,轻柔的。

    “啊?”汤刺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楚因微笑道:“东方庄主既已经决定与本王通力合作,治理荆州,我如何能不宴请各府,更何况他昨天帮着本王将颜凉的人马灭了个干净,本王又岂能不出面给他壮胆?!”

    汤剌虎那一瞬间里似乎明白了楚因的意思,又不太明白楚因的意思。

    第二十章

    “王爷,东方庄主求见。”

    楚因伸出手指调亮的烛灯,持笔写字,道:“东方庄主,夜这么深了,您为什么还不回呢?”

    门外东方景渊苦笑了一声,道:“难道,王爷会不明白东方不归的理由么?”

    楚因平稳地写着他的字,道:“本王不明白。你的庄子有近十年未有赋税,我的人马只不过取走了你这么多年应交于荆州的钱财,庄子还是您的庄子,人马还是您的人马。你的家小,你现在便可带回,但是一个庄子需要四千家丁未免太多了一点,荆州地处三国边界,本王不得不防这些人马当中有细作混入,等本王的人理清了这些人的来历,自然会将他们发还于你。”

    东方景渊苦涩地道:“王爷此招可谓釜底拙薪,断了东方的生机,还不脏了王爷的手。”

    楚因微微一笑道:“东方庄主莫非有难处,说来听听,本王看能不能帮上你的忙。”

    东方景渊长叹了一声,道:“想我东方景渊不过是一阶白丁,虽自负有一些才华,但若无人相助又岂会在荆州搏下如此之大的财业。说错了,我其实不过是荣王座下的一条狗。荣王虽有魄力,但却无奈多疑暴燥,东方只怕这么一回,还容不得我申辨,连着一家大小都要一命呜呼。”

    楚因微微蹙眉,道:“那么东方庄主又想要木王如何呢?”

    东方景渊跪下,伏倒,道:“王爷,若您看得起东方,东方以后愿意为王爷效力。”

    楚因不为所动,只淡淡地道:“我听说七子的第八子的故事,不知道东方先生又有几人?”

    “王,王……爷!”

    楚因搁笔道:“回去吧,本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东方景渊咬了咬牙,突然从怀中掏出一本账本,道:“王爷,东方本是它人叛臣,不敢奢求王爷收留,这是荣王多年以来在荆州走私盐土茶叶的帐目,只求王爷看在我主动将之献上的份上,收留下小人一家大小,那小人也就死而瞑目了。”

    楚因依然缓缓写着他的字,东方景渊心中绝望,他拖着脚步一步步走出了楚王宫,门外集了他六房小妾跟四男四女八个孩子。东方景渊抚摸着孩子们的头,叹息了一声,拉着他们的手慢慢下了楚王宫高高的台阶,上了马车。

    东方景渊想着如何料理这剩下来的后事,夜空中便传来了剑的破空声。

    “小心!”东方景渊立即大声急呼,楚暠处置叛徒从来不手软。

    那些暗卫一直都是悬在东方景渊脖子上后一柄剑,再没人比东方景渊更清楚那些叛徒的下场,总是害怕自己也有这个下场,现在却终于还是面临了。即使他博学多才,机智过人那又如何,在强权面前不过都是螳螂挡直,不堪一击。

    东方景渊看着马车里缩在一起的孩子们,苦笑了一下,寒光起,马车帘子被挑起,孩子们大声尖叫,东方景渊闭上了眼睛。

    “杀……”车外突然响起了吼声,只听扑通一声,持剑欲杀他们的暗卫倒在了车前,背上插着一枝羽箭。

    东方景渊连忙掀起帘子,只见一支骑兵如虎入羊群冲过来,一阵激战,暗卫们均被确砍翻于地。

    火把通明下,一个白衣书生模样的人骑着马在众骑兵的簇拥下进来,东方景渊一瞧,连忙下车,道:“梁王。”他伏下身体,道:“多谢梁王救命之恩。”

    楚因翻身下马,将他扶了起来,叹息了一声,道:“其实我早仰慕先生的威名,也知先生之所以被我三哥远派边关,是因为你不满他的作为,多次规劝惹恼了我二哥。刚才沛离说话有欠妥,还请先生不要责怪。”

    “梁王。”东方景渊失声泪下,道:“是小人……是小人……”

    楚因挽着他的手,微笑道:“先生请……”

    东方景渊死里逃生,兀自恍若梦中,楚因一声先生,他才如梦初醒,连声道不敢。

    不过片刻,东方景渊去而复返心境已经颇为不同,一盏茶之前,他料楚暠必定不会放过自己,但却不免心生侥幸,一盏茶之后,他已经知道楚暠确实不会放过自己,多年的东主之谊一时之久似乎也就淡了。

    东方景渊与楚因在书房坐下之后,一女子过来为他沏茶,东方景渊在荆州多年苦闷,壮志未酬,因此笑称他人品茶,东方品色。只见那女子虽然装束华而不丽,眉目间略有病容,可令人乍见之下,便有惊艳之情,说一声人间殊丽毫不为过,不由多瞧了几眼。

    “东方先生,本王坐镇荆州,与你为难实属迫不得已。”

    东方景渊连忙放下手中的茶碗,道:“王爷,您莫要折煞我。”

    楚因叹息了一声,笑道:“既然把先生当作自己人,先生就不用再说这种客气话。其实本王不说,你也知道我来荆州是迫不得已的。”

    东方景渊轻笑了一下,道:“王爷,您真是太谦虚了。您走荆州实在是一招可挪乾坤的绝招,荆州是汉水以北南朝仅剩的重镇,这里积集了当年所有南朝战败流散在外以及现在不容于各国的势力,此地藏龙卧虎,绝非等闲之人可以想象。我曾经跟荣王提过,荆州之重,重于南朝任何一个城镇……”东方景渊轻笑了一下,又叹息了一声。

    楚因微笑了一下,道:“东方先生可能过于寄厚望于荆州,本王不过是借这里以避萧墙之乱。”

    东方景渊道:“王爷,如今荣王楚暠与德王楚升已经势不两立,王爷有没有想过该如何?”

    楚因修长的手指轻轻撇了一下茶沫子,微微笑道:“正想请教东方先生?”

    “东方斗胆,送梁王八个字。”东方景渊一字一字地道:“借刀逼宫,兄终弟及。”

    楚因的眼神略略一跳,冷冷地道:“你可知道这八个字足够灭你九族。”

    东方景渊一掀衣袂,伏在地上道:“王爷,东方知道,但是这数日之间王爷英明,宽厚,睿智早已经让东方心有神往,东方既已经认定梁王为我主,就必定知无不言,否则与心存二心又有何区别。”

    楚因轻轻叹息了一声,将他扶了起来,道:“以后同本王说话,无需动不动就下跪,我尊敬先生智慧,先生务必不要折损了我这一片心。”

    东方景渊道过谢起身坐下,这个时候女子又过来微笑着替他沏了一碗茶。

    “这位……”东方景渊见楚因毫不避忌在此女子与自己探讨如此机密之事,不禁问道。

    楚因微微一笑,道:“忘了跟先生引见,这是本王王妃楚瑜。”

    东方景渊一惊之下,整只茶碗都掉在了桌上。

    楚因又闲聊了一会,方才送了东方景渊出去,青湘进来收拾,却看见曾楚瑜像是手足发软一般撑着桌面。

    “娘娘,你,你怎么了?”青湘连忙扶着曾楚瑜坐下。

    曾楚瑜脸色苍白地看着灯花,很久才道:“青湘,你知道刚才那人说什么?”

    “他,他说什么了。”

    曾楚瑜直着眼睛道:“刚才东方庄主说,他弄错了子卿的生辰,他以为子卿生于子时,原来他是生于辰时,因此才功亏一篑。”

    青湘微有一些胡涂地道:“娘娘,子卿少爷生于何时很重要么?”

    曾楚瑜淡淡地道:“原家有一对龙凤胎,生于子时的是龙……”她缓缓地抬眼看着青湘,道:“生于辰时的……”

    “是凤,原夕争难道是原纳兰?”青湘脱口道,她一句话说完却看曾楚瑜阴森森地望着自己,吓得魂不附体,连忙跪下道:“娘娘,我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曾楚瑜将她拉了起来,道:“你无需怕我,我曾楚瑜已经没有什么体己的人,你已经是我剩下不多的亲人。我的就是你的,教训你也是为你好,你看我像王妃,其实我一步也不能走错,否则便是万劫不复。”

    “娘娘,那这件事您打算怎么处理?”青湘站了起来,连忙道:“您不是说王爷已经对子卿少爷起了心思,如果果真子卿少爷是纳兰小姐,那岂不是……”

    曾楚瑜沉默一会儿,挑着灯花道:“这个东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当着我的面说子卿是生于辰时,除非子卿能一直瞒着,否则以后王爷迟早会想起,我今天匿藏了真相。对于王爷来说,我曾楚瑜没有背景,没有任何可用的价值,我之所以还站在这里,便是因为我对他是全心全意的……他绝对容不下我一点不忠于他的私心,尤其原夕争对他来说是渴望而不可得。我今日不说,它日的下场不会比汪涵更强。”

    “娘娘,会不会根本就弄错了?”

    曾楚瑜站了起来,叹了一口气道:“想起来,这六七年里,我的确没有看见过纳兰与子卿同时出现过,他们二人在九岁的时候分别被送往卧龙谷与华山。最初还有他们的师兄弟送回来过过年,可在十三岁以后,便再也没有一起出现过。”

    “娘娘您的意思……”

    曾楚瑜看着窗外,很久才微微一笑,道:“也许真正的子卿……在那个时候就已经不在了吧。”

    “可是子卿少爷又中秀才,又中贡生,这可是欺君之罪。”

    “若她真是纳兰,那她的胆子从来比别人三个加起来都要大的。”曾楚瑜看了一下手,道:“我让你去打听子卿为什么失踪一夜,你查到了么?”

    “回娘娘,我听汤刺虎手下人说,在林中发现了北齐人的尸体。”

    曾楚瑜悠悠一笑,道:“看起来,对子卿有兴趣的可不止王爷……”

    些时的楚因收伏了东方景渊不由心中畅快,虽然夜已经深了,他的脚步也只是略略迟疑了一下,便朝着楚王宫最偏的一个殿——原夕争的住处走去。

    原夕争似乎是一个不喜欢热闹之人,连挑一个住所都挑得离着楚王宫正殿极远。楚因不知出于何种念头,竟然也默许了原夕争挑了这么一个偏僻的地方。

    楚因慢慢朝着原夕争的处所走去,远远的宫人见他来了,连忙伏身跪倒,楚因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他信步进了偏殿,见原夕争正在灯下写字,脖颈弯成了一道漂亮的弧度,那道红痕显然被细心地处理过,看不太清了。楚因在原夕争的身后站了一会儿,而原夕争似乎在走神,竟然没有觉察到他站在背后。楚因的目光落到了纸上,只见上面寥寥写了几行字:青子梅时疏雨后,风成烟歌,怎见人白头。红叶向晚落空山,又一愿,醉了倾城。

    “秋梦令可好?”

    原夕争才惊觉楚因就在身后,连忙起身,道:“王爷。”

    楚因微笑着将原夕争面前的纸抽了起来,看着那几行漂亮的字,淡淡地道:“细雨随风成烟,打在发际,犹如白了人头,满山的枫叶随风而落,若是远远望去,又怎么能不为这红叶的绝色之姿而倾倒。”楚因斜眸微笑道:“不是秋梦令,又是什么?”

    原夕争轻笑了一下,抽过纸道:“子卿闲来无事,瞎写。”

    楚因微笑道:“这样啊,我还当子卿累了……否则这几行字我怎么觉得读来竟像是有一种想要悠然见南山,远隐于林的避世感慨。”

    原夕争不答,转而笑道:“爷,东方景渊的事如何?”

    “如你所料。”楚因微笑了一下,道:“这一年来,子卿真是为我招揽了不少人。”

    “这东方景渊颇有济世之才,又算得上是荆州最大的地头蛇,有他来出面,荆州的事情相信都能迎刃而解。”原夕争笑着顺手将自己的笔放进旁边青花水龙纹花觚里洗了洗。

    这只青花水龙纹花觚极为精致,八宝花办形的沿口朝外翻折,在壁上龙印青花水纹的映衬之下,不显得狰狞倒反而有几许柔和的雅致。当初这只花觚楚因一瞧,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原夕争,特地吩咐放到了原夕争的房中。但是显然这只小姐太太们用以插花,盛花汤的雅致之物在原夕争的手里不过成了顺手的洗笔池。

    细长的手指将笔轻沾水面,团墨便在水中袅袅散去,似层层迭迭笼罩在一起的黑纱,就如曾楚瑜那晚看到楚因的时候他的眼神。

    “子卿过两日便是生辰了,有没有想好送他什么?”

    曾楚瑜替楚因将腰带松下,笑道:“子卿从小喜欢剑,爱舞刀弄枪,王爷送他一柄好剑,保准他会喜欢,唉,想起来后天也是纳兰的生辰,若是她在,那就要送琴了。”

    “对啊,我似乎听过子卿有一个孪生妹妹,好像已经出家了。”

    曾楚瑜轻柔地替楚因脱去身上的衣衫,道:“不错,纳兰姐姐听说已经出家为尼了。”

    楚因将自己的发冠取下,笑道:“既然是孪生,想必长得很相似吧。”

    曾楚瑜轻抚了一卜楚因迭好的外套,才微笑道:“你再也找不到比他们兄妹两个更相似的了,所以子卿做为男孩子,太过秀气,纳兰做为女孩子又显得太过英气,也算美中不足呢。”

    楚因听了一笑,悠悠地道:“确实是……太过秀气了。”

    他躺了下去,曾楚瑜缓缓伏在他的身边笑道:“您不知道子卿小的时候胆小如鼠,每次都被纳兰吓得哇哇大叫,纳兰就是爱欺负她哥哥,自己扮成男孩子,却逼着子卿打扮成小姑娘来骗我们,我又次次都要上他们的当,可气人了……”她说着似乎也回到了三人最为纯真的年代,说到最后不由自主微微叹息了一声。

    楚因微侧头,道:“又为什么要叹气?”

    “没什么,只是想到纳兰姐一向好强,她说我与子卿,一只是懒小猪,一只是胆小鼠,而她是龙,所以我们都要听她的,她也会保护我们。”她轻笑了一声,道:“虽然知道儿时的承诺根本是守不住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回想起依然觉得很舒服。”

    楚因伸过臂弯,搂住曾楚瑜轻笑道:“为什么我的楚瑜会被人叫猪呢?”

    曾楚瑜笑道:“没办法,因为我生于亥时啊,亥时不是尚猪吗?”

    楚因整个人都僵直,曾楚瑜抬起身子看着他漆黑的双眼,很久楚因的目光才落到脸上,缓缓地道:“莫非你想说的是子卿就该生于子时,纳兰才该生于辰时?”

    曾楚瑜靠着楚因,道:“王爷,其实我刚才很矛盾的,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但是我听说李缵与子卿走得太近了,他长得那么俊美,子卿是一个男子自然没什么,可若是个女子……难保她不会心动。她若一心动,以后王爷在对李缵的时候便会处于危局……”

    她的话还未有说完,楚因已经翻身起床,低喝道:“暗卫进来。”

    东方景渊不过才刚刚离开楚王宫,但被几个暗卫又急召入回来,不由心中忐忑,他匆匆跨进大殿,见楚因正在烛光之下悠闲地下棋,全然不似那么焦急。

    “也无甚急事,坐吧。”楚因穿了一身黄色锦袍,里衣,中衣,外衣层层迭迭的领口,由上盘旋而下的衣襟簇拥着高高束起的发冠的楚因,令原本看起容貌俊俏和气的他多了几分雍容跟威严。

    楚因落了一子在盘中,笑道:“东方先生,我刚刚翻了一下你做的笔录,似乎你对阵法很有心得。”

    “不敢。”东方景渊叹气道:“当日若非手下忠心,我只怕已经死在原先生的阵中了。”

    楚因点头,又落了一子,笑道:“是,我有看到……说是你得了错误的情报,把原先生生辰给弄错了。”

    东方景渊苦笑了一下,道:“我自认做事淌水不漏,看起来还是太过自信,又或者原先生早就料事如神,刻意混淆视听,令我差点命丧阵内。”

    楚因微微皱眉笑道:“子时,辰时有这么大的区别吗?”

    “自然,生于子时的人,是绝无可能将干门设成死门,除非他想与我们同归于尽,可是若我们不进阵,先死的人搞不好就是设阵人自己。”东方景渊见楚因似有不信,连忙解释道。

    楚因捏着黑子,微微笑道:“但对于一个生于辰时的人来说,那就完全不同了……水多金沉。”

    东方景渊笑道:“王爷聪慧,举一反三。”

    楚因敲下黑子,微笑道:“今天真是收获颇丰啊。”他见东方景渊不解,但微笑道:“我来荆州的时日也不短,虽然没有什么太重要的东西,但毕竟还是需要设立一些隐蔽的地方,如今有精通阵法的东方先生,我便可放,心地将此事交于你了。”

    东方景渊虽然不太明白,此事是否犯得着楚因深夜急急将他召回,但想到楚因居然将楚王宫最隐蔽的地方交由自己建造,这份信任令他心中陡然一轻松,立即跪下叩头道:“东方必然不负王爷所望。”

    东方景渊一走,一个黑衣人悄无声息地进来单腿跪地给楚因行了一礼,低沉地道:“王爷,之前的情报确实有提到原夕争有一胞妹叫原纳兰。”

    楚因看着棋盘,悠悠地问道:“你知道为什么一个人已经一无所有了,她还要掩饰自己女子的身份。”

    黑衣人沉默了一会儿,才问:“王爷是怀疑现在的原夕争其实是……”

    楚因又下了一子,淡淡地道:“你回答上一个问题就好。”

    黑衣人道:“女子的身份多有不便吧?”

    “哪里不便?”

    黑衣人道:“若是原夕争果然是一个女子,那必定是一个很容易令人心动的女子,如果她不情愿,那会增加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便跟她的目的不相吻合。”

    “不必要的麻烦。”楚因面无表情地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黑衣人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道:“王爷……”

    楚因的手一挥,阻止了他的话,淡淡地道:“原纳兰在哪?”

    “说是在华山。”

    楚因看了一眼棋盘,然后一抬眼帘,冷冷地嘣出一个字:“查!”

    楚因走后,曾楚瑜一直都未敢睡,直到深夜楚因返回,她才迎了上去,怯怯地道:“王爷。”

    楚因很温柔地看了她一眼,伸出手指抚摸了一下曾楚瑜的脸,道:“楚瑜,你很好……我知道你对我忠心,我也想告诉你,也许我楚因会有很多个女人,但你记住,只有我们是夫妻,我也最信任你……”

    曾楚瑜一时之间热泪盈眶,她哽咽了一声,投进了楚因的怀里。

    次日,原夕争起得很早,练了一会儿剑,便坐在院落里拿着白色的汗巾轻轻擦拭着宝剑。这是一枘长直剑,自从蔡姬的事之后,原夕争已经有很久没用过随身携带的软剑。

    院落里静静无声,所有伺候原夕争的奴仆们都知道这位小少爷喜爱清静,因此无事都不会出来。

    “小少爷!”一声轻脆的声音打破了宁静。

    听到那声音,原夕争不由自主地立即回头,指尖碰到了锋利的剑刃,不由啊呀了一声。

    那门口的女孩子慌慌张张地进来,道:“手怎么样了?”

    原夕争轻笑了一声:“绿竹!”

    “哎,这种事情你什么时候做好过,以后这剑还是留着绿竹来擦就好。”

    原夕争看着绿竹掏出帕子细心地将自己的手扎好,略略皱眉道:“你不是应该照顾宛如的吗?”

    “宛如小姐已经全好了,她说了小少爷你关照她的事情,她会记在心上的,她那里不需要人,倒是少爷你缺一个人照顾,所以我就来了。”绿竹看着自己扎好的精致包裹,叹气道:“小少爷你没人怎么行呢?”

    原夕争轻笑了一声,绿竹的到来像是一阵风,多多少少吹散了心中的孤寂与焦虑。绿竹背后的阳光,正化成丝丝缕缕的光圈,透过楚王宫层层迭迭的柏树叶子渗了进来,泛着五彩与淡金色。

    此时荆州的朝阳,正好。

    第二十一章

    华山的一线天外来了几个南朝来的青年,其中一位年青人彬彬有礼地对守山尼姑道:“师太,我们是奉梁王之命,来给原氏纳兰送几样东西。”

    灰衣尼姑连眼皮都未抬,双手合十,道:“山上皆是清修之人,出家人四大皆空,世人都是家人,家人亦是世人,贫尼岂可相扰了出家人的清修。”

    年青人一笑,翻手递了一锭银子,道:“这是我等的香火钱,还请相烦代为转达。”

    那灰衣尼姑接过了银票,方才抬起眼帘叹气道:“你等来晚了,这原氏纳兰十多年前便死了,尸骨也早被他的兄长取回,这几年关心她的可真不少……”她捏着银票,脸上露出一丝诡异之色,欲言又止。

    当前的年青人使了个眼色,手下又塞了一张银票过去。

    灰衣尼姑顿时双眼发光,悄声道:“这事你们算是问着人了,十年之前我还没当庵主的时候,曾经是老庵主跟前侍茶的,这原氏的孩子是原家送过来的,我们庵主收了他们一百两纹银,原家却不是要庵主好好招待那小孩,只说那孩子生下来就是个怪物,原家送来是任其生死。哪里知道这孩子天生体弱多病,送来没两天就死了,倒也算逃了一难。”

    “怪物?!”年青人脱口道。

    灰衣尼姑掩着唇笑道:“天生石男,既不是女的,可也不算是男人。”

    年青人不禁面面相觑,连忙告别老尼匆匆下山。

    山脚下,一身骑服的女子叹了口气,道:“来晚了。”

    旁边一个女子额头上抚着一条丝帕,娇俏的模样里却透着几分尖厉的表情,她咬着牙道:“公主,我早跟你说过了这女人不是好东西,偏生你跟子卿要怀疑,原家上下都死绝了,知道子卿的生辰不难,清楚纳兰生辰的除了我便只有这个女人。她连子卿都能出卖,原家在她的眼里又算得了什么。”

    瑞安脸露忧色,叹了口气道:“只能快速报于原夕争知道。”

    千里飞鸽传书,原夕争的生辰之日还未近晚,楚因的手中便接到了试探的结果。

    那张纸条缓缓在楚因的掌心中揉成了团。

    原夕争在自己的院里提笔写字,东方景渊是一能干之人,他的到来使得原夕争一下子变得不再那么忙。楚因也似乎突然间刻意地不再给他很多的事去做,所以原夕争就变得很闲。

    汤刺虎他们虽然知道原夕争很得梁王的信任,最初的见面也实在印象深刻,可是原夕争似乎总是跟他们隔着一层,很难令人靠近。原夕争既不会跟他们一起喝酒,也不会与他们厮混,汤刺虎每次相邀都被原夕争客气冷淡地回绝了。

    汤刺虎最初心里认为是原夕争自恃贡生,看他们这些大字不识一筐的兵匪们不起,可是东方景渊这个文生来了,原夕争一样与他离得远远的,汤刺虎不免认为这个原先生也太故作矜持了一点。汤刺虎是最早投靠楚因的人,再加上他为人豪爽,所以颇得后来武将的信赖,他对原先生有腹诽,其它人便也不由自主地对原夕争有一些看法。

    原夕争的门前便鲜少再有访客,而在他屋里的随从们看来,原先生似乎也并不是很在意。楚因几乎用一种旁观者一般冷淡又无动于衷的态度看着原夕争疏离在自己的势力之外。

    曾楚瑜有一次替他更衣的时候,埋怨道:“子卿这是怎么回事,汤刺虎拿下了六山匪首,庆功宴他都不去参加,我听青湘说武将们都很不满,觉得子卿很是看他们不起!”

    楚因淡淡地道:“那是你不明白子卿的用意。”

    曾楚瑜抬头,见楚因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袖子,道:“子卿用这种方式来提防自己卷入我的帝业太深。”然后曾楚瑜分明看到了他眼中的寒光,只是很快那道寒光便没入了楚因那双深如墨滩的双眸之中,了无了痕迹。

    曾楚瑜不知道该不该相信纳兰确实已死,但她却不知道为什么还是会有一种欣喜。那种开心便如当年得知原夕争从卧龙谷返乡,她伫立在村头努力向前望去,少年勒住了马,朝她微微一笑道:“楚瑜,对么?”

    她的心便随着那笑渐渐地漾开了去,尤如那春光慢慢地铺陈开来,便再也收拢不回去。

    她喜欢的人,不是那个幼小陪伴她长大的原夕争,而是那分柳而来,如同骄阳的原夕争。

    曾楚瑜端着参茸蜜枣汤,款款地向着后院走去,原夕争屋里的仆佣见是王妃到来,急忙去回原夕争。

    “不妨事。”曾楚瑜和气地笑道,倘若没有必要,她依然还是愿意让人以为她不过是一个性子温存,胆小不经事的女子。

    “王妃娘娘。”原夕争与绿竹从屋里走了出来行了一礼道。

    “子卿哥哥,天气冷得紧,我给王爷熬了一点参茸蜜枣汤,顺便也给你端来一碗。”

    原夕争微微一笑道:“多谢娘娘。”

    绿竹接过青湘手里的托盘,曾楚瑜见原夕争的神情有一点冷淡,略一沉吟道:“子卿哥哥,今天是你的生辰,王爷已经吩咐厨房为你设宴,可有特别想吃的么。”

    “娘娘费心了,子卿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

    曾楚瑜略略有一点尴尬,道:“子卿哥哥不是最爱吃裙边馄饨么?楚瑜今天就给子卿哥哥做一点如何?”

    原夕争淡淡一笑,道:“家婢已经给子卿做上了,怎敢劳动娘娘千金之体?还请娘娘无需再为子卿多费心了。”

    曾楚瑜脸色一变,她转身道:“青湘,你去这边的小厨房看一下,可有懈怠之处。”

    青湘是何等乖绝的人物,连忙速速退去。

    曾楚瑜要跟原夕争见面,她真是巴不得不在场,以免殃及池鱼。

    “子卿哥哥,你是不是有什么对楚瑜不满?”曾楚瑜泫泪欲滴,道:“你从来没有对楚瑜这么冷漠过。”

    原夕争淡淡道:“娘娘这是说哪里的话,娘娘是千金凤体,子卿自然也对娘娘恭敬有加。”

    “你是不是觉得楚瑜很多天没有来看你,所以责备楚瑜。”曾楚瑜转了一个身,轻轻走到原夕争的身边,一双秀目直对着原夕争道。

    原夕争直视着曾楚瑜的眼睛,那双眸子蒙着水光,略带了一点委屈,最后倒是原夕争转过了脸,微闭了一下眼睛道:“娘娘何出此言,你我虽有兄妹情分,但到底男女有别,即便是娘娘不说,子卿也觉得这才合乎常理。”

    曾楚瑜没有说话,她的目光始终落在原夕争俊秀的侧脸上,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良久,曾楚瑜才略略抽泣了一声道:“子卿哥哥,你说你会保护我的,我娘不过才走了一年都不到,你便也要抛弃我了么?”

    她提及那个温婉,对原氏这对双胞胎总是充满爱怜的顾姨,原夕争的眼神不禁一阵闪烁,这个时候曾楚瑜朝着原夕争的怀里扑过来,哭道:“子卿哥哥。”

    曾楚瑜还没扑到原夕争的怀中,就被一双手牢牢地扶住了,她隔着原夕争的身体仅仅只有数寸,但这个距离却仿佛成了天堑一般难以逾越。她两条胳膊被原夕争细长的手指紧紧地握住,力道之大几乎握断了她的臂骨,曾楚瑜疼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根本无法动弹。原夕争的眼睛看着她,眼神微带了一点伤心,但更多的是冷漠,那眼中冰冷如铺天盖地的冰雪将曾楚瑜整个人都淹没了。

    “娘娘,你熟读女儿经,想必深明夫为妇纲,家人如何,朋友如何,在娘娘心中值几何?”原夕争的话语虽然说来平淡,但语调逐渐加重,曾楚瑜几乎从那从来笑语盈盈的眼眸里看到了杀气,她浑身颤抖着,脸苍白如纸。

    有那么一刻原夕争的脑海里便只有在火中飞舞的原村,汪涵怀里那枚沾染有夏枯草气息的玉珮,那是原夕争为经常会害头痛病的曾楚瑜特制香囊的气息,还有楚因对自己的生辰那么迅速的反应……这一切一切令原夕争不敢置信,但那种怀疑便如毒蛇一般,在自己的心中吐着冰凉的气息,令人有一种冰冷的恐惧。

    而就在原夕争心中杀意突起的那么一瞬,仿佛有一个温和的少年在原夕争的脑海中泛起,他握着自己的手道:“我把楚瑜也拜托给你,请你让她幸福。”

    曾楚瑜只觉得几乎捏碎了自己的胳膊突然一松,她喘着气听着原夕争冷淡地道:“娘娘,王爷是你的夫,自然也是你的天,有他的保护,你已经不再需要子卿这个外人。至于前尘旧事……你我的缘份,就到此吧。”

    原夕争一回头,喊了一声:“绿竹。”

    绿竹连忙奔出,原夕争微笑道:“娘娘有一些不太舒服,你送娘娘回去吧。”

    绿竹应了一声,曾楚瑜挺直了胸膛,冷冷地道:“不用了。”她回头深深地看了原夕争一眼,然后提着裙子依然款款而去。

    “小少爷。”绿竹看着静静站在院中的原夕争,小心翼翼地道:“你为什么要跟王妃翻脸?”

    “绿竹,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花,它长大了会变得面目全非。你都不知道这个过程是什么样的,但是原本天地间钟灵神秀的一株草突然之间会令你觉得恐惧,因为它会将人连皮带骨吞下,还能迎风吐着花蕊对你笑。”

    绿竹打了一个哆嗦,道:“那是什么花啊。”

    “食人花。”原夕争淡淡地道。

    原夕争继续回屋写字,绿竹就算再笨也知道自家的小主子不开心,自然不敢唠叨。

    青湘追上了慢慢向前走着的曾楚瑜,搀起她才发现曾楚瑜的手冰冷满是汗,而且在不停地颤抖。

    “王妃,你发现什么不对了没有,原夕争到底是不是原纳兰假扮的?”

    曾楚瑜有一刻不知道在想什么,听完了青湘的问话,她的目光缓缓地落在了青湘的脸上,那目光中的阴冷让青湘吓得双足发软,深悔自己不该多嘴。

    “子卿对我起疑心了。”曾楚瑜说这句的时候,青湘觉得握在掌心里的手突然不再颤抖了,曾楚瑜的背挺得很直,她微微一笑很甜,然后道:“也许这样也好……”

    +++++

    夜风吹弄着楚王宫外的红灯笼,仆佣们流水一般穿梭于楚王宫高高的台阶上,白色布袜在墨玉似的大理石地面络绎不绝地流动,掌中的珍酿佳肴白似琼玉,绿似翠环,令人垂涎欲滴。

    “东方先生您辛苦了。”楚因瞥了一眼檀香酒案上的酒菜微笑道。

    东方景渊微微欠身,笑道:“能替原先生准备寿宴,那是臣的荣幸。”

    东方景渊当了多年的豪绅,又平时极好享受,再加上看出楚因颇为重视原夕争,所以刻意操持,甚至将多年的窖藏都拿了出来,务必要宾主皆欢。

    汤刺虎多名武将都是刀口舔血之人,哪里受得了这种精致佳酿的诱惑,早已经是馋得流口水。

    因为汤刺虎是最早归顺,也是楚因座下最为骁勇,最受楚因赏识的大将,他比起别人在楚因的面前也更随意一点,于是头一扬,道:“王爷,这原先生也未免太不知礼数了吧,大家伙聚在一起给他庆祝,他硬是让大家伙都在这里等着,居然还让王爷等!”

    楚因一笑,道:“不说你自己嘴馋,来得早,怨别人来得迟。”

    宾客们一阵哄笑,东方景渊连忙道:“不如让东方去请一下原先生吧。”

    楚因手一抬,笑道:“本王亲自去吧。”他说着便起身,众人慌忙都起身,楚因淡淡一笑,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都坐。

    楚因其实只走到了大厅的门口,便看见原夕争低头拾阶而上。

    夜风卷起原夕争衣袂跟长发,生似这人要乘风归去,楚因淡淡地看着,眼眸都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

    “王爷。”原夕争抬头见楚因正面带笑容站在大厅门口看着自己。

    楚因微微一笑,道:“正准备去找你呢,你再不来,这些人就要忍不住自己先吃了。”

    原夕争莞尔一笑,道:“不是说好这个时辰的么。”

    楚因抓着原夕争的胳膊,笑道:“你还好意思说,主人难道不该早一点来等候宾客的么?”

    原夕争只觉得楚因拖着自己的手臂将自己拉到了厅内,众目睽睽之下原夕争也不能将楚因的手很生硬地挣脱,只好由着他一路拉到了大厅的上首方才停下。

    东方景渊笑道:“原先生,你看除了你其它人可都到了,怎么样,自罚三杯吧。”

    原夕争还没回话,大厅里的人一阵起哄,纷纷大喊罚酒,东方景渊顺势将酒杯递给了原夕争。

    原夕争看了一下酒杯,略略犹豫,汤刺虎便大叫道:“原先生,刺虎便陪你一起喝这三杯如何?”

    “你不是想混酒喝。”众人大笑。

    汤刺虎笑着举杯,起身道:“说我混酒喝自然是有几分道理,但是我混得可是同原先生喝酒的机缘,要知道我刺虎跟随王爷这大半年来,原先生都还未曾赏脸陪同刺虎喝过一杯水酒。”

    原夕争抬起眼帘看了一眼微带放肆的汤刺虎,再瞥楚因只是浅笑摇头,便抬起手中的酒杯,浅浅地道了一声:“见谅。”然后抬手举杯将酒一饮而尽。

    众人立刻哄然道:“三杯,三杯。”

    东方景渊微微转头看了一眼楚因,见他依然浅笑慢饮,似乎对众人要灌原夕争的酒不甚为意,于是微笑着提着酒壶将原夕争的空酒杯再次倾满。

    原夕争一连饮完三杯酒,却是面不改色,众武将都不免小小吃惊了一下,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少年公子酒量着实不错。

    原夕争说了一声多谢,然后撩开下摆落座。

    汤刺虎也落了座,他边上的人又站了起来,笑道:“我等也未与原先生饮过酒,原先生怎么好厚此薄彼呢,不如也赐我们一杯吧。”

    他说着众人一阵哄然,纷纷道是。

    楚因轻笑了一下,转头看向原夕争,道:“子卿,看来你今天要把过去欠下的债一次还清了呢。”

    原夕争微微吟首,起身道:“子卿非常多谢各位能参加子卿的生辰宴,子卿家逢巨变,不免倦于人情,因此平日里有怠慢各位兄弟的地方还请大家见谅。我绝不是敝帚自珍的人,也绝无轻看各位兄弟的意思……”他手一招,唤来仆佣,道:“给我一坛酒。”

    仆佣连忙替原夕争取来一坛酒,原夕争抬手拍开封泥,道:“我便以这坛酒向各位兄弟请罪,还请以后能心无芥蒂与子卿并肩而战。”说着,原夕争仰头将那坛酒一口气饮尽,然后微喘着气用修长的手指将自己嘴边的酒渍轻轻擦去。

    等原夕争落了座,众人才从惊愣中醒了过来,大声叫好,端杯向原夕争敬酒。

    对于这些粗豪的将士们来说,没什么比豪气更能打动他们的,他们不喜欢原夕争,除了不喜欢他总是淡淡地游离他们的圈子之外,还不喜欢原夕争那张白皙太过俊秀的脸。但是没想到这么一位少年真正的言谈举止是如此的豪放,不由立即刮目相看。

    一时之间大厅里的气氛立时便活跃了起来,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楚因看了一眼面带红晕的原夕争,关切地道:“你还好么?”

    原夕争方才那手不过是为了杜绝这些将士们轮番上来拼酒,原夕争的酒量虽然不错,但也未有到千杯不醉的地步,可这么一坛酒饮下去,还是有一点不胜酒力。

    原夕争见楚因问,却很冷静地微微点头,笑道:“还好。”

    东方景渊离得二人最近,他可以很仔细地看到楚因与原夕争脸上的表情。

    楚因的表情是温和当中似乎隐藏了什么东西,而原夕争却是平淡之下隐然有一种抗拒之态,两人的表情都很值得玩味,一般的人看来很难明了当中的隐情。但是东方景渊却能明白那是什么,因为他见过男扮女装的原夕争,当原夕争乔扮成歌姬接近自己的时候,尽管东方景渊已经知道这女子的真实身份不过是个男子,他还是忍不住会心跳。

    那弹琴时浑洒自如的洒脱,才华横溢,眼眸轻抬不屑一顾,都令人难以忘却。

    楚因莫非对原夕争……东方景渊不由心中一动,抬眼看楚因把着酒杯轻抿慢尝,原夕争端坐在一边,也是慢慢地进食,但东方景渊能看出原夕争已经有一点不胜酒力。

    楚因微笑道:“子卿,我看你也有一点醉了,今晚不如就在前殿休息吧,不必再摸黑回那么偏的院子里去就寝了,反正你明日不是还要与我商谈事情。”

    原夕争的筷子一顿,然后才微微笑道:“子卿多谢王爷的体恤,但是我如果不回,家婢绿竹只怕要不安心。”

    “看你,这又是什么难事。”楚因轻笑,道:“我知你不惯其它人服侍,刚才已经让人去叫绿竹过来了。这酒宴也不知道饮到何时,我看你这般喝法,只怕到时别说走,扶也扶不回去了。”

    第二十二章

    楚因手握着羊脂玉做的玉茭杯,半倚坐在那里,他原本长得就俊俏,如今眉目神情均染了一点酒气,姿势慵懒,极难令人不生别的心思出来。

    原夕争正不知道该怎么推托,但见门外传来急步之声,远远便有人喊号:“圣旨到!”

    楚因立即从原夕争身上收回了目光,看向门外轻微地皱了一下眉头。

    他来了荆州近一年,远在建业的昌帝被楚暠与楚昪之间的夺嫡大战搅得心神不定,都几乎把这个自动请缨来边关的十子给忘了,这么深夜一道急旨又会是什么呢?

    他心里揣测,人却已经站了起来,整理了衣衫,率先走到了大厅的门口,随着来使一声:“梁王,原夕争接旨。”二人恭谨地拜伏了下去。

    使臣虽然风尘仆仆,但依然吐词清晰,中气十足地将圣旨一字一字念了出来:“瑞安公主,钟帝之所爱,列贵主之尊。然二姓合好,肇正人伦。始选贡生原夕争为婿,连拜秘书省校书郎……”

    圣旨念到这里楚因与原夕争两个人都愣在了那里,直到使臣再三恭贺道:“真是贺喜梁王,贺喜原公子了。”两人还似乎全然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

    他连说了三遍,当事的二个人还愣愣地跪在那里,使臣脸露尴尬之色,倒是东方景渊连忙过来搀扶楚因,笑道:“今日是原公子的生辰,王爷与原公子都多喝了几杯。”

    使臣连声道不妨不妨,楚因经东方景渊这么一搀,整个便清醒了过来,连忙笑道:“真是有劳许大人千里迢迢过来颁旨。”

    这位使臣正是当年被原夕争羞得大病一场的当朝御史大夫许林,他掂须哈哈大笑道:“这道旨意自然是老夫来送最为合适。当年老夫说公主的心上人便是原家子卿,子卿不承认,害得老夫差点没脸见人。如今送这道旨过来,一是给梁王与原公子贺喜,二是一洗老夫的冤枉啊!”说着便哈哈大笑了起来,他转脸对面色有一点发白的原夕争笑道:“驸马都尉,以后同朝为官还请驸马多多照应了。”

    楚因似乎也是喜形于色,连声道:“许大人来来,我们先喝两杯喜酒。”

    “不醉无归。”许林笑道。

    “不醉无归。”楚因与许林携手走入宴席。

    “王爷,我有些醉意,便先回了。”原夕争手持圣旨道。

    楚因温和地道:“正是,你也快是新郎官了,回去好好休息准备去吧。”

    原夕争微微吟首,跨出大厅高高的台阶,站在雄伟巍峨的楚王宫门前,脚下的荆州城一览无遗,只见城内四处都在散发烟火。灿烂的烟花火点亮了整个星空,原夕争没来由得心中轻轻一动。

    绿竹迎面而来,见原夕争手持圣旨神情恍惚地站于楚王宫门前,道:“小少爷,怎么了,你手握着什么。”

    “圣旨。”原夕争轻轻地道。

    “圣旨?什么圣旨啊?”

    原夕争深深地叹了口气,道:“册封我驸马都尉的圣旨。”

    “驸马都尉是什么官啊?”绿竹略略茫然了一下,突然神情大惊道:“驸马?”

    原夕争点头,绿竹双腿一软,原夕争一把扶住了她,半拖着绿竹下了台阶。

    “这可怎么办啊?”绿竹带着哭腔道。

    “瑞安是知道真相的,我想她这么做大约也是想帮我。”

    “可是……这、这怎么收场啊。”

    原夕争轻轻吐了一口气,微笑道:“瑞安是谁啊,等以后风平浪静了,她大可以跟人说玩腻了我,同我和离再另找一个合适的。”

    绿竹哭笑不得,道:“这也行啊。”

    “对瑞安来说,没什么不行。”原夕争略略有一些无奈地道:“总比现在……不行也行了。”

    楚因这一个月来总是奇怪的眼神,暧昧的举止,大约都可以结束了。

    不仅仅是为楚因对自己的倚重,不仅仅为这近二年来二人生死与共的相伴,不为那些日夜筹画同仇敌忾的相知,也许仅仅只为了这满目疮痍的故土……原夕争不愿,也不想与楚因成为敌人。原夕争看了一眼荆州,楚因会是一个很好的疗伤帝王吧。

    这个时候城中的烟火更盛了,即便从这里看过去,也能看到整个荆州城的夜空都被璀璨的烟火给笼罩了。原夕争猛然想起了李缵的笑语:“你的生辰,我送你一城的烟花可好?”

    原夕争将圣旨塞入绿竹的怀中,然后飞奔过楚王宫前的曲桥,远远地看去,只觉得是一道轻影从湖面上一掠而过。原夕争很快就找到了一放烟火处,只见几个小孩子正在兴致勃勃地放烟火。

    “谁让你们放得烟火?”原夕争捉住了一个小孩子问。

    “一个大哥哥让我们放的,他说要放给他心上人过生辰。”那小男孩显然是个小头目,仰头挺胸,说话透着一股老气。

    原夕争顿了顿,又问:“那他人呢?”

    小男孩道:“大哥哥说,如果有一个很漂亮的男人来问,就让我跟你说,他给你他想要的,也给你你想要的。”

    原夕争微微一愣,立即想起了那一幕。

    “你的生辰,我送你一城的烟花可好?”

    “我只想要你别再来纠缠我!”

    他想要送原夕争一城的烟花,可是原夕争想要的是他永远别再来纠缠。

    原夕争转身向另一处烟花处跑去,还是孩子,还是那么几句。

    满城的烟火起,而后烟花落,不过徒增了夜色微凉。

    原夕争冲着湖面喊:“李缵,李缵,你给我出来!”

    李缵这一次却没有笑语盈盈地出现在原夕争的面前,大言不惭地道:“我便知道你想我。”

    李缵微笑起来嘴角边会自然显出两道月牙,离得很近地看,会发现原来李缵的睫毛很长,配上他那种懒洋洋地微笑令人心跳难已。狂妄的李缵,傲气的李缵,好胜的李缵……顽皮的李缵,无论原夕争怎么抵制,他们都日渐变得如此清晰。

    原夕争无力背靠着堤柳,阖上眼帘,风中似乎还能送来李缵的气息,只是那个人真的走远了,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疲惫跟倦意整个就爬满了心头。

    曾楚瑜早就得了前厅仆佣们送来的原夕争被封驸马都尉的消息。那个总是远远站于人眼帘深处的俊秀少年被封了驸马,这是多么激动人心的八卦。曾楚瑜就算不留心,自然有人会传,更何况曾楚瑜是这么留心前厅的事情。

    不过叫曾楚瑜意外的是,楚因回来的时候倒是很冷静,他虽然喝得有点脚步不稳,但却看不出来生气又或者气愤的神情。楚因斜靠在床上,曾楚瑜给他端了一杯醒酒茶,见他的神情懒洋洋地,眼帘微抬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不由脸微微一红。

    “你知道你的子卿哥哥便要做驸马了么?”

    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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