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之道 作者:请叫我低调君

    第3节

    那么,上谷公主呢?

    连石霂她都不怎么放在心上,更何况刚认识不过小半年的拓跋迪呢?

    “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多情最是无益处。”楚离撇撇嘴,觉得情啊爱啊的,并不适合自己。她心不在此。

    遂收了书卷去找上谷公主。

    她眼里不揉沙,遇到个什么事情总想弄个一清二白。与其自己在这里半点想不通,不如直接问上谷公主好了。

    而且,相思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

    楚离心想,除了偶尔会记挂师姐,她相思的是天下百姓。她倒是时时会把百姓记挂在心头,总想着能让他们不那么……蠢。

    顺便问问,为什么突然安排了这么多持刀带剑的侍卫过来,让人怪不舒服。

    作者有话要说:

    ☆、钗头凤10

    到了公主府又实在问不出口。楚离向来心中不藏事儿,来的时候满心想着有什么问什么,可这一对上气定神闲的上谷公主,她反倒觉得自己太莽撞了。

    人家公主都没说什么呢,自己倒好,巴巴的跑过来问人家喜不喜欢自己?

    楚离脸上有些发烫,觉得自己一定是昨晚酒喝多了所以才这么糊涂。

    算了算了,楚离用力摇了摇头,反正无论喜不喜欢一点都不重要,那干嘛还要去追究个有无。楚离心想,这世上原来有事情让人并不能那么清楚明白。可她心里又好像埋了个种子,时不时地膈一下。

    拓跋迪好笑的看着她,“国师昨晚不辞而别,今日一大早是请罪来了?”

    “哎——”楚离才想起还有这茬事儿,忙道,“我昨天是想跟你说一声来着,可是没找到你,就自己走了。”

    拓跋迪看她一眼,“宾客尽在,你这个东道主倒是先走了。”

    “我……”楚离无奈叹气,“公主,我实在不会应对他们。”

    “噢,那你请罪吧,本宫看看能否饶你。”

    “……我可不是来请罪的,”楚离嘀咕道,“纵我有失礼,但你不也找不着了么。”

    拓跋迪一顿,转而对她笑,“不是来请罪,这一大早的赶过来,莫不是想念本宫了?国师?”

    “……”才没有。楚离撇撇嘴,“公主,就到年关了,我想回家。”

    拓跋迪看她一眼,“那国师得去向父皇告假。”

    “公主,我可以不做国师吗?”楚离苦恼地说,“我人微言轻,且对朝堂之事一窍不通,这些日子过得非常不舒服。”

    “啧,”拓跋迪皱眉,起身走过来,“这个位子,不知道天下多少人求之不得。楚离,你可不要不知好歹。”

    楚离沉默了一会儿,“国师是干什么的?”

    “国之师者,为天下人传道解惑也。”

    “我是问,”楚离望向拓跋迪的眼睛,“有什么权力?”

    ·

    ·

    拓跋迪没有回答她,倒是皇帝说了些冠冕堂皇的话。绕一大圈,楚离算是听明白了。原来这个国师只是个虚衔,相当于门面担当,名义上是要为天下人解惑,实则是树立一个思想标杆,日常就是为皇族解闷,寻求长生之道。

    又是长生。

    楚离无语望苍天。

    拓跋焘听她告假,大笔一挥,“朕本也有事劳烦国师。”说着侍从递给楚离一打帛卷,拓跋焘接着说,“寇天师离去,这长生之术却不能断。国师也是世外高人,烦请国师为朕炼长生不老丹。”又给楚离金银无数,车马齐备,让她可以自由行走,寻求长生不老之术。

    谁知道到最后,她的任务还是——炼丹和求长生。

    楚离哭笑不得。

    “皇上,这世上哪有什么长生不老之术!”

    “国师勿推搪,只看看崔司徒便可知长生有术。”

    楚离皱眉,“那应该是延年益寿,仅此而已。”

    “既然可以延年益寿,为何不能长生?”拓跋焘非常不高兴,“长生不就是把寿命延长再延长吗?国师不肯尽心,便说没有,这是对朕不恭。”

    “……”楚离无话可说。见拓跋焘脸色阴沉,几乎要吃人的表情,她只好咽下反驳的话,领了旨意。反正她素来擅长阳奉阴违,既然拓跋焘要她找,那就找好了。找得到找不到,得另说。

    皇帝要留她过完年再去云游,楚离才没有在这里过年的意思,她宁可一路看看各地过年的情景,说不定走快点还能赶回上洛郡呢。遂拒辞而去。

    拓跋焘看着她娇小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才问,“崔浩,你说的可是真的?”

    “微臣不敢妄言,”崔浩眼神复杂地望着渐远的楚离,“李尚书送上的那把凶剑遇血开锋,却戾气尽消。据微臣所知,那把剑乃是李尚书途径湛卢山遗址时着人取残铁铸造,历时十年才铸成。”

    “名剑湛卢乃是仁道之剑,非仁义之人不能为主。然而历经百年血洗,名剑湛卢不知所终,湛卢山白骨累累怨气冲天,湛卢之仁道已失,再取其山上之神铁与冷泉练剑,十断其九,不能成剑。唯今一把,却是沾满了恶灵和仇怨,是以李尚书不敢取用。他私炼此剑,故不敢示人,竟借机送给了国师。臣那晚初见此剑,便觉怨煞之气笼罩,极为暴戾,唯恐惊了圣驾,才强行画八卦压制。”崔浩顿了顿,他没有说是因为不敢让凶剑沾上自己的血,所以才用楚离的血给剑开锋,“可谁料凶剑开锋之后竟无半点凶煞,与寻常宝剑无异。微臣以为,此事定当与国师之血有关。”

    拓跋焘皱眉不语。

    崔浩又道,“世人寻长生不得,是仁道不行,心性不净,故不能寻仙觅道。若是湛卢剑主寻长生,必然事倍功半。楚离虽然未必是湛卢剑主,但她以自身血气消去那来自湛卢山的无名剑之戾,臣以为,她当与湛卢有缘。”

    “可她本就该是朕之利剑,如此一来……”

    “以剑寻剑,正合适。”崔浩道,“毕竟,皇上您才是天下之主。天下臣民皆为皇上所有,那楚离亦不例外。皇上,臣以为,毕竟楚离已是国师,将此重任托付于她再合适不过。至于别的……不妨按原计划进行,成大事者即便小节有损,只要大节不失,又有何妨。皇上为大魏百年基业殚尽竭虑,纵使楚离日后也当以能替大魏千古霸业牺牲为傲。”

    拓跋焘沉吟半晌,“爱卿言之有理。只是朕看小国师,只怕她无心于此。”

    “皇上,这有何难?”崔浩微微一笑,“毕竟,皇上还有上谷公主。而且,”崔浩胸有成竹,“当日恩师和下官同时占卜,皆得出了紫气东南来的卦象。可巧那日来自东南荆州的楚离就莽撞去了恩师府上。皇上可还记得当初恩师说过什么?”

    “自然记得。”

    这北朝大魏的天下,处处都是皇室耳目。自楚离出现在国师府门前起,她就已经进入了皇帝拓跋焘的视野。在观察了月余后,拓跋焘召国师寇谦之入宫,详细询问楚离来历。然而寇谦之知道的那些对拓跋焘并无用处,这不免让拓跋焘以为楚离只是个信口雌黄的无知小儿。

    然而寇谦之却说,“此女虽乍看平平无奇,但绝非等闲之辈。她小小年纪,只身从荆州来到平城,一路艰险自不必说,可她不仅安然无恙,甚至颇怡然自得。”寇谦之又道,“在府中月余,微臣奉命将金银珠宝置在她厢房,可她分文未动。然而观其装扮,并非富贵之人。据她所说,也不过是个下等贫民,何以视银钱如无物?不止于此,她言行虽不合礼法,然举止有度,久居府中虽常随意走动,但只是在无关紧要之地流连,凡微臣炼丹要处,如丹房、书房、卧室,她都敬而远之。依微臣之见,楚离非不知府上要处,恰恰相反,正是因为知道,她才刻意避开。这等有礼有度,绝非常人。而且虽话不多,可心思通透。三言两语总能点到要处。”寇谦之皱眉道,“连微臣都看不出她有何目的。千里迢迢到国师府数月既非贪财,又非觊觎我丹方。着实让微臣看不懂。”

    可怜寇谦之跟皇室打交道久了,凡事总要想个里三层外三层,哪里会想到楚离仅仅是为了躲她师父的念叨来偷闲而已。不过话说回来,轻易谁也难相信竟然有人大老远的徒步穿过三个州府,就为了偷得几日清闲。

    寇天师这番话,让拓跋焘思虑良久,“天师以为,此女可有反相?”

    唬得寇谦之连忙拱手,“皇上多虑了,楚离面相清奇,颇有贤士风度。不过是为女身,故而可能多为方外之人。况且她不过十九的女娃儿,又久居深山,并无城府。依微臣之见,她此番前来,恐怕是有人指使。”

    “指使?”

    “此语或不妥帖,”寇谦之道,“微臣以为,楚离背后或有高人。观此女气度,定是少染世俗。皇上,微臣身为道门中人,门中也常有弟子下山历练。微臣猜测,这楚离虽然声称无门无派,但言行举止异于常人,据说还有个师父,极有可能是高人弟子。而且她极为聪慧颇有悟性,只不过少不更事,心智未开。所以此次前来,极有可能是为历练。”寇谦之沉吟道,“楚离自己倒像是赌气出来的。只是高人行事,向来匪夷所思,怕是此事可意会不可言传。”

    拓跋焘当时听罢着人召来崔浩,问他有什么看法。崔浩答,“微臣尚未见过此女,不好多做评述。但是,”他话锋一转,“若想知她根底,恐怕天师之力不能得。”

    拓跋焘问,“为何?”

    崔浩意有所指地微笑,“年轻姑娘家总容易和年轻姑娘说上话。姑娘们聚在一处,家底都能扒个通透。”

    拓跋焘忍俊不禁,“看来爱卿是深有体会。”

    崔浩立刻变了脸色,不满道,“只是偶见内人与其友相谈甚欢,这才略知一二。皇上休要话里藏话。”

    哪怕是这么不满的话,还是让拓跋焘忍笑,却强作出正经颜色来,“朕说的也是这个意思,爱卿多想了。”

    崔浩气得当场告辞,刚走出门口,就听到背后传来拓跋焘愉悦的大笑声。崔浩微微低头,让人看不清表情。然而此刻他面上哪还有半点不悦之色,他的容貌和他的学识,都是他的骄傲,是他崔浩得天独厚的造化。只是,他却为了能表现地像所有血气方刚的男人,不得不为了旁人说他貌美胜过女子而次次盛怒。最无奈是她空有天才之能却生为女儿身,一生只能相夫教子做附人藤蔓。可她怎么会甘心于此!为了一展抱负,名扬天下,不负这人生一场年华,她不得不佯作男子。哪怕,她看不起这天下男儿。

    因崔浩一番点拨,拓跋焘为了找到办事牢靠的女子,选择了大魏唯一的公主——上谷公主拓跋迪。他最欣赏这个女儿,却又最不亲近她。因为拓跋迪性子像极了他,能成为最好的助力却又最不服管教最难束缚。拓跋焘只想要个乖巧听话、能让他享受天伦之乐的女儿,而不是事事都有主见一身硬气的上谷公主。亏得拓跋迪是个女儿,若是个儿郎,拓跋焘未必容得了她。

    拓跋焘从回忆中回神,看向崔浩,“天师留书一封,如今不知去向。炼丹之术确实不能停,但小国师虽有才能,却无意于此,崔爱卿有何妙招?”

    当日寇天师听了楚离一番话,茅塞顿开。亲自送她二人出府,一直目送她们离去。直到看不见二人身影,他留书一封差人送往皇宫给拓跋焘,竟弃了国师府,孑然一身粗布麻衣而去。

    于是,大魏的国师失踪了。

    拓跋焘打开信来看,上面只有几行字:贫道无能,七十载混沌不自知,而今得证悟,愿祈离去。后面还有一句话:楚离堪当国之师者。皇帝拓跋焘召来崔浩看完这封信,当时正值征北凉受挫之际,崔浩便计上心来,一合计就让上谷公主将计就计,接近楚离趁机扶植做了国师。

    “皇上,恐怕又需要劳烦上谷公主了。”

    作者有话要说:

    ☆、钗头凤11

    上谷公主正翻着记事官呈上来的清凉峰辩法实录。

    史上最年轻的女国师楚离,正是上谷公主一手引导扶植起来的。她还清楚地记得那日带楚离在平城游览的事情。

    在平城,经常有沉迷于佛教的信徒要烧身礼佛,所以在街上遇见丝毫不足为奇。约莫五六个人盘膝围坐一圈,中间站着的衲衣和尚手举火把,姿态激昂,“杀身成仁,舍身取义,用你们的生命供奉至圣的佛主!”

    坐着的六人异口同声地道,“烧我,烧我!我愿意奉献我的一切!”

    围观百姓叽叽喳喳,有惊恐又有好奇,惯于看好戏。

    唯一站在中间的那个和尚念着佛号,将火把递给了正对着他的人,“就由你来成就你们的正果吧。”

    那人正要接,楚离一步蹿出去,夺了火把往那和尚面前一扬,他连忙后退面露恐惧,恼怒不已,“哪里来的秽物,休要扰乱我们修成正果。”

    几人嚷嚷不休,百姓围观的越来越多。楚离不为所动,只对站着的那个和尚说,“烧身就能成佛?”

    那和尚不耐烦地瞪她,“自然,我佛就是这样修成正果的!快别误了吉时!”就上来夺火把。

    拓跋迪上前一步拦住了他。

    楚离眸中厌恶之色极重,“哪个佛是这样成正果的?”她咄咄逼人,和尚答道,“这可是《楞严经》上说的,有大德为证。你哪来的小姑娘,不知死活得罪了神灵,要下十八层地狱的!”

    楚离冷笑,“楞严经上是怎么说的?”

    “比丘发心修三摩提。能于如来形像之前,身燃一灯,烧一指节。及于身上爇一香炷。”和尚也看出来眼前这少女来者不善,便不由得神态傲慢的背出了这一段,“如此便能去除一切烦恼,修成正果。”

    “狗屁!”楚离声音低沉,毫不留情。

    和尚脸色大变,“放肆!”坐着等烧身的几人也面色不善,都要起来夺那火把。

    楚离大喝一声,“好了!”她猛地提声一吼,场面顿时安静下来。楚离道,“你们根本不知道这段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就盲目地听人妖言惑众,自戕自伤,还引以为傲。”

    众人又喧哗起来,“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敢侮辱上师,你知道什么!”

    “就是,滚开!”

    “快走快走!”

    “若我灭后。其有比丘。发心决定修三摩提。”楚离充耳不闻,自顾道,“你们可知何为三摩提?”

    众人不解,和尚道,“是指念佛的时候会有善的、恶的念头。”又说,“所以为了消灭这些恶念,修三昧,就要烧身供佛,以证真心。”

    “所以你就叫他们烧身?”楚离将火把往和尚面前一举,那和尚吓得后退一步。楚离冷笑,看向准备烧身的那些人,吐出几个字,“何其愚蠢。”她沉默地垂了眸子,“世人愚昧,不求甚解,尚不能明我,何敢言佛。”

    上谷公主陪在一旁,“楚离……”

    楚离苦笑着摇头,神情甚是无奈。她悲悯地望着那围坐的几人,扬声道,“佛谓修三昧,乃为修清净心。这个和尚——”她又一次指了那和尚,恨声道,“自己一知半解,还来误导你们。楞严经里这段话,根本不是他说的意思。他只知其一,全不知其本意。”

    和尚恼了,“你这丫头,不要口出狂言!贫僧可是听先师亲口解说,你一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懂什么!”

    “三昧,简单来说,是修佛的三种渐进状态。刚开始念佛的时候,心里会不时冒出善念和恶念,这是三昧初期。接着,渐入佳境,心中成空,无善无恶,亦无佛号。最后,便是修得清净心,入圣境。虽复归尘世,然而心中清静,万事不扰。这时心无挂碍,善恶不住心。修得勘破眼耳鼻舌身意得来的大智慧,故能破我,无我,而成正果。”楚离心中有无限悲叹,缓声道,“既已成正果,则我身非我身,无我无痛,才能大慈悲。是故以烧身喻,意为无我,献慈悲心于世。”

    众人安静一片,半晌有人轻声道,“……是什么意思?”

    “对啊,什么意思……听不懂……”

    叽叽喳喳一片,围观的人也原来越多。

    楚离流露出哀痛之色。民智不开,所以称为愚民,所以容易被蛊惑被玩弄。他们终日劳作,用自己的身体和精力努力谋生,可到最后还是求生无门,最后只好寻求佛门庇佑。可佛门真正的得道高僧又能照拂到几人?何况,高僧本就少得可怜。老百姓缺少必要的知识基础,高僧也无法令他们开智。又有一瓶子不响半瓶子哐当的佛门败类为谋私利,迷惑百姓。

    这是一个种族的大多数,深重而广泛的悲哀。

    令人悲叹而又深感无力的悲哀。楚离艰难地开口,“就是说并非真的让你们烧身。是要你们修成正果之后,有了普救天下的慈悲心,就能把自己的身体自己的一切奉献给人间。那时,你们已经感觉不到身体的疼痛,是大智慧者,这才是烧身的意义。现在烧身并不能让你们成佛,只会让佛主蒙羞。你们是在歪曲佛主的意思,佛主会为你们感到羞耻。”

    众人一片静谧。那和尚反倒不说话了,半天才嗫喏道,“你……你这小姑娘,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得知道自己是什么人。”楚离说,“你们每个人,都不是自己一个人。你们为了成佛,不惜失去自己的生命。可你们扪心自问,你们成佛到底是为了什么?你们根本不知道到底什么是佛。”她声音愈发低沉,“你们要成的这个佛,天竺的王子,一生致力于修成正果,目的是为了拯救世人,为了寻求让世人觉醒的办法。可是在这之前,他首先知道自己是谁,然后才能知道你们是谁。可你们呢?你们摸摸自己的良心,你们整日要成佛为的是要拯救世人吗?是要让世人觉醒吗?你们自己尚且不自知,你们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还妄想成佛?”

    她一声声诘问,众人愈发安静。

    楚离沉沉叹气。她常常看到这些走投无路的百姓,因为苦难深重病急乱投医,而后从一个泥潭跳入另一个泥潭,她觉得难过,非常难过。她对此无能为力。民智未开,而大魏的皇族也从不想让民开智。这是一场大混沌,乌烟瘴气。楚离深在其中,只觉得无比悲哀。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还是那和尚,他脸上有点挂不住。虽然听不太懂楚离在说什么,可他而今也不敢对楚离无礼。

    “楚姑娘是下任国师。”上谷公主深深地望着楚离,铿锵有力地对众人说,“她是国师寇天师从方外延请的高人,即将继任下任国师。”

    楚离一惊,不可思议地望着拓跋迪,“公主……”声音极小,眸中满是询问。

    上谷公主不看她,又对众人说,“本月十五,国师将在清凉峰天坛进行辩法。届时将请天下名士,前来与国师一讨天道,尤其是诸位高僧大德。”拓跋迪提高了声音,“此次辩法,人人都可参加。你们会看到,为什么楚离会是国师。”说罢,礼貌地给楚离让了一条路,“楚姑娘,请。”

    ——至今上谷公主还记得楚离满目惊诧,问她,“公主那些话是戏言……吧?”

    “当然……不是。本宫身为公主,金口玉言。”

    “那,那个辩法大会……是?”

    “只许赢不许输。”

    “什么?”楚离惊了,“公主你说了要请天下各地的高人前来,这要赢,谈何容易!”

    拓跋迪正色道,“本宫话已经说出去了。一来,你身为下任国师,必然要让天下人心服口服。倘若你输了,那便是不合格。二来,你是国师请来的,输则有辱国师,再者,本宫已然告诉天下人你会赢,输了让本宫颜面何存?”

    “那就不做国师了呗。反正我本来也没想做。”

    “你这意思就是让本宫失信于天下?”拓跋迪扫她一眼,“而且,时至今日不知国师去向,你若能够继任国师,则可摆脱嫌疑。”

    “这岂不是让我嫌疑更大了?”楚离说,“大家会以为,正是我急着要做国师,所以才害了寇天师吧?”

    “可你是方外高人,这便情况不同了。”拓跋迪道,“本宫为了给你洗脱罪名,临时想出这个法子,你可别不知好歹。”

    楚离不说话。

    拓跋迪又说,“你不是一直想回去看看你师父师姐和邻居吗?若你做了国师,便可自由往来,这样一来你洗脱嫌疑,二来可以回家,岂不两全其美?”

    好像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楚离不觉点了点头,虽然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楚离想,也许是因为她自己并无意做国师,而今将要身肩此职,心有不适吧。半晌,楚离又问,“万一……万一我输了呢?”

    拓跋迪顿了顿,望着她的眼睛道,“那你便是欺上瞒下。谎称身份,骗了国师也骗了上谷公主也就是本宫,更是欺骗了天下人。再加上涉嫌谋害寇天师,如此,当斩。”

    “可那些都是你说的,我什么都没说!”楚离欲哭无泪。

    “总不能本宫去死。”悠悠说罢径自转身而去,就这么轻而易举地逼得楚离无路可退。

    上谷公主陷在回忆里,目光却仍旧落在清凉峰辩法的册子上。

    作者有话要说:

    ☆、钗头凤12

    在那场大魏官方举办的大型口水战上,楚离不卑不亢,姿态昂扬,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击败了来自天南地北的所谓高人名士。

    楚父好清谈,她耳濡目染地听了许多机巧。而成公交游广阔,家里经常来一些不知姓名的人,楚离和师姐石霂默默听他们聊天。但两者不可同日而语。当初清谈楚离觉得扯淡,但听成公和那些不知身份的人谈话,会让人茅塞顿开大开眼界。后来楚离也跟他们聊上两句,次次都获益匪浅。那些让楚离深感敬佩也次次败北的都是些不知年岁的老人,脾气秉性各异,但都心胸豁达,为人谦和,总是笑眯眯地几句话就让楚离无话可说陷入沉思。

    上谷公主翻看册子,上面寥寥数笔记录了当时清凉峰辩法的盛况——

    僧问,“何为道?”

    国师答,“恒常为道。”

    “何为恒常?”

    “永久的变即是不变,此为常。”

    “常道何存?”

    “道在天。在地。在屎溺。”国师神态自若,“道无高下,在可道处。”

    “姑娘是说,不可道者无道?”

    “无不可道者。是言不能尽其意,非不可道也。”

    ……

    辩法次日乃是腊祭,皇帝拓跋焘带着文武百官前来祭天。右首就是司徒崔浩。崔大人一身白袍,衣袂飘飘,宛若仙人临世。皇帝亲自请楚离为上席,为祭祀开示。这个举动无疑于宣告天下,楚离已然是国师。

    辩法第三日,皇帝拓跋焘带着文武百官亲自坐镇听辩法。祭祀带来的大批僧侣开始发难,国师楚离遭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猛烈攻击。

    “施主师从何人?”

    “既无贤师,以何谈佛论道?”

    “施主年纪轻轻,少不更事,如何知世事常理?”

    “少知寡闻,何德堪当国师?”

    ……

    渐渐就演变为更直白的攻击。

    “无知弱女,识得几个字,断得几篇文,便不知天高地厚,施主岂不羞?”

    “我佛慈悲,施主当迷途知返,勿一错再错,否则当入无间地狱。”

    “女身污秽,当虔敬侍夫持家以净身,施主既非道非佛非出家人,如何敢发妄议?”

    问题开始一个比一个尖锐。数千来自四面八方的百姓、僧侣、道士,也开始窃窃私语。场面几乎失控,所有的箭头都瞄准了势单力薄的楚离。所有人都蓄势待发,似乎只要楚离开了口,便要被众人口诛笔伐而亡。

    上谷公主看着楚离孤身一人坐在台上,周围尽是伤人利箭,所有的攻击都密密麻麻地涌向她。而这“所有”中,包括她上谷公主。她几乎按耐不住,想要冲上台去,把楚离带走。可是,她不能。她十分清楚——比任何人都清楚,她不能。事到如今,已经退无可退。倘若楚离被打倒,这个场面无法收场,那就只能以楚离的死来结束这一切。

    皇帝拓跋焘好整以暇,漫不经心地举盏品茗。似是不经意地扫了拓跋迪一眼,那一眼让拓跋迪心中森寒,稳稳地坐在了原处。崔司徒望向楚离,眉头紧皱,惋惜地摇头,似乎已经看到了楚离的结局。

    然而国师大人在所有善意或恶意或奚落的注视下,缓缓站了起来。仿佛旋起了一阵风,湮灭了所有的话语。她抬起头,朗如皓月。那样气定神闲地站着,迎风而立,羸弱的身姿在峰顶显得那么渺小,却又不可撼动。国师注视着黑压压看不见尽头的百姓,扫过高坐上端的皇族和百官,再掠过左右各人,场中竟随着她的站立和静默而渐渐安静下来。

    崔司徒赞道,“虽千万人,吾往矣。好。”

    楚离气沉丹田,朗声应答诘难,“英雄不问出处。你们佛说众生平等,诸法空相,民女不才,敢问各位,何为众生平等,何谓诸法空相?又何以诸位出家之人,尽沦入世俗之见?” 她运气于内,清朗的声音遍传整个山头,顿时震慑住了众人。

    “见性成佛,人心自运。诸位岂不知,人人皆有佛性,天地万物皆可为师,便有这悟性,有此大愿,何须以某一人为师?”楚离卖了个破绽,很快有人答她,“众生平等,是谓人人皆可入我佛门。但入我门者,当潜心修持,以上师为指引。又诸法空相,人世间本是苦海无边,一切都是虚相,无上师引导,何能辨识虚妄得见真我如来?”

    “既然人人皆可入佛门,那么,诸位大师何以责难我女子之身悟不得般若智慧?诸法空相,佛门中讲,凡从虚幻的世间所得皆为惑智,唯有摒弃万物,静修于己,才能至真如彼岸,那么何以说我年纪小,少不更事便不能求到真谛?”国师面容沉静,缓声开口,“佛说苦集灭道,苦谛为先,一切现实的苦难和它产生的根源都是虚幻的,当戒定慧克服贪嗔痴,洞察虚幻,跳出苦海,涅盘得道。既然一切都是虚幻,诸位责难民女的,究竟是什么呢?”

    她字字铿锵,局势开始逆转。

    “民女再问,缘起性空,何谓空?”

    终于有人回答,“空即是虚,就是无。”

    楚离问,“敢问大师是本无派,还是般若空宗?亦或是别的派别?”

    答曰,“乃心无宗。无心于万物,万物未尝无。心如太虚,不滞于物,万物未尝无。”

    国师问,“那万物,到底是有还是无呢?”

    “万物自有,也自无。”僧答,“无在万化之前,空为众形之始。一切诸法,本性空寂。”

    “然此乃本无宗,”国师应曰,“本无宗素爱嘲心无宗有违诸法空相的本旨,大师莫不是故意来抹黑心无宗?”

    老僧一滞,顿时脸色尴尬起来。他是心无宗派的上师。

    其时佛教刚传入不久,中原对佛法的理解大多止于皮毛,真正理解其本意的人可谓凤毛麟角。各家固然对佛经有一定了解,但他们所学有限,多半囿于一面,个人理解中的死角太多。

    国师又道,“即万物之自虚。所谓的空,不是指有或无,而是指真或假。不真,故空。空,不是简单地否认事物有或无的现象,而是说,无论事物这个现象有还是无,都是不真实的。”

    “简单来说,现象不是真象,存在的现象不是‘真实’的存在,只是假相。但虽然是假相,可毕竟存在,所以不能说无,即为非无。但非无的现象又不真,不真曰空,是非有。所以是非有非无。这也是诸法空相的意思。”

    诸座不甚明了,久无应者。

    国师细解,“有如名家公孙龙白马非马。”遂说,“以马为例。首先称一个事物为马,那么什么样的东西才能称之为马?以什么来判断这个东西就是马而不是牛不是鸡不是其他东西呢?给一个东西命名,这叫名,这个名所代表的东西,叫做实。名家白马非马论从逻辑的角度上来论证,而佛说诸法空相则从真谛和假相的意义上来裁定。什么是马?假如马是一种四足会跑有毛色的动物,那么必须所有的马都依此性。然而实际的马长得都不一样,形态各异,瘸马瞎马岂能非马?”

    “这个一般意义上的马,就如同佛家的真谛。它是真实的,是实相。而各种黑马白马花马瘸马,与实相相对,则不能称为真正的马,所以为虚,是假是空。约近于全和缺的释义。佛家以此为基更进一步,将世界分成两个截然独立的部分,把真谛的一般意义的世界称为真,把现实存在的残缺之界视作空相。故曰,诸法空相。”

    满座寂然,望国师宛如天降。

    有僧强辩,“不必知真假,此皆佛已证修的真谛,吾辈只需一言而行。”

    “意即不求甚解,只断章取义盲目而从?”国师面色不虞,“故而鼓吹烧身成佛,割肉喂鹰,自戕自残?”

    “神佛有灵,自当庇佑!”

    国师冷然,递匕首与人,“佛说割肉喂鹰,鲜血不流,伤口自愈,请割之,为众生示此神谕。”

    其人面如土色,不敢应答。狂热或许可以让他们自残自戕,但不能让他们没有疼痛。

    国师恨声,“尔等自愚,且欲惑百姓,造孽深重何谈成佛?”声声讨伐,字字珠玑,遍传清凉峰。

    皇帝大为赞许,司徒崔浩代宣帝旨,“楚离,乃恩师寇天师以通天彻地之能请来的高人,以佑大魏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先师证大道而去,特地请来楚离为下任国师。昨日祭祀之时,已得上天承认,今宣天子意,即日起,楚离继位大魏国师。”便对楚离行礼,“参见国师!”

    此后半月,更多来自天下各处的百姓、修行人前来和国师论道。清凉峰辩法由此让大魏国师声名远播。

    作者有话要说:

    ☆、钗头凤13

    终于可以离开平城回家啦!楚离心中感慨万千,一入侯门深似海,从此再难自在行。她来的时候自由自在,想走的时候就总起波澜。但好歹这次总算能回去了,而且皇帝还提供物质支持,说好了云游四海,说不定……游着游着就再游不回来了!

    楚离心里打得如意算盘,喜滋滋地回国师府收拾行装。

    珠儿问,“楚姐姐,你家远吗?”

    “嗯,在很远的地方。不过没关系,皇上给了足够的盘缠,咱们路上不会很辛苦。”

    “那要走很多地方吗?”

    楚离点点头,一边收拾行礼一边给她讲些沿路的风土人情,听得小姑娘一脸向往,满心欢喜。

    珠儿又问,“楚姐姐,你家里有什么人?”

    “嗯,就是师父和师姐,”楚离说,“咱们住在山里,住户不多,也就几家。不过大家相处的都很好。平时自己耕种收获,自给自足。还种桑麻,可以做衣服。不过我不会,师父和师姐会。师姐手可巧了,做的东西都特别漂亮。”

    “那师姐做的是不是天下最漂亮的?”

    “那倒不是。不过咱们隔壁山里有个手艺天下第一的,师姐还是跟她学的呢。”

    “隔壁山里又是谁啊?”

    “那里跟咱们住的差不多,也是很少一些人,没有平城这么多。不过人都很好。”

    “那,师姐和师父会不要我吗?”

    楚离看珠儿有些怯,便摸了摸她的头,暖暖地笑,“不会啊。珠儿很可爱,楚姐姐都这么喜欢你,师父和师姐一定也很喜欢你。尤其是师父,他呀,最喜欢和小孩玩了,一定会非常喜欢珠儿的。”

    “我……我最喜欢楚姐姐……”珠儿绞着衣角,一脸担忧。

    “嘿嘿,那是你没见到师姐,等你见到我师姐,说不定到时候我留你都留不住呢。”

    珠儿眉头耸起来,“师姐是什么样子的?”

    “师姐很有趣,她会做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平时很温柔,不过惹她生气了她会打你屁股。”

    “唔,那姐姐你惹师姐生气了,师姐会打你屁股吗?”

    楚离撇嘴,“怎么不打,下手还重。我都这么大了,她还照样打呢。”

    珠儿扑哧一笑,惹得楚离脸上有些烫,挠她痒,“好你个珠儿,你敢笑姐姐!”

    “没有没有没有,”珠儿连连摆手,“不是笑姐姐,不是笑姐姐!”

    楚离双手捏住她肋下,威胁的问,“那你笑什么?”

    珠儿又笑一声,见楚离又要挠她,小女孩连忙说,“楚姐姐,我是觉得……刚刚你的样子很可爱啊。平时姐姐你都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只有说到师姐,姐姐才有很多表情。”

    “是吗?那当然了。”楚离有些得意,“在家的时候,要是师父在,我就不说话。跟师姐在一起,就不一样啦。”

    “姐姐一定很喜欢师姐吧?”珠儿指楚离的眼睛,“一提到师姐,姐姐眼睛都会亮亮的。”

    “嗯~”楚离想了下,“她不欺负我的时候,我还是很喜欢她的。”

    “师姐会欺负你吗?”珠儿惊讶地睁大眼睛。

    “额,也不是啦。”楚离连忙说,“就是师姐有时候总差使我做东做西。最过分的是,明知道我怕蛇,她还动不动突然吓我。讨厌死了。”说着皱眉想了想,“等我回去,第一件事就是郑重告诉她,不许再打我屁股,好丢脸。第二件事,就是不许她再玩那么幼稚的游戏吓我。不然,”楚离眼珠一转,“珠儿,我们先说好,你要站在我这边,可不能跟师姐学坏了。”

    珠儿点点头,“我一定跟姐姐站一起。”

    楚离这才满意的笑了笑,接着说,“那好,到时候她要是再欺负我,那我们一起欺负回去!”

    “好!”

    两人开开心心的击掌立约,一旁有侍从过来,“楚姑娘,公主有请。”

    楚离顿了下,心想也是该去和上谷公主告个别,于是吩咐珠儿好生待着,自己去了公主府。

    她素来好孤身步行,还不习惯带上侍卫,可没想到刚出了国师府到崇文街,竟然遇到截杀。楚离大惊,全然不知何故如此。然而那羽箭可不会跟她讲道理,一支支利箭破空而来,楚离躲闪不及。幸好身边还有个公主府的侍卫,然而饶是如此,她也陷入了箭阵中去。

    楚离并不会功夫。她固然身子骨灵活,可再怎样也躲不过这箭雨,几番狼狈踉跄,那侍卫被一箭穿心丧命在楚离身前,献血溅了她一脸。楚离震惊不已,眼睁睁看着不久前还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消失在自己面前,很明显这些箭雨是冲着她来的,而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得罪了什么人,又所为何事。

    然而眼下却没有时间让她思考,楚离别无选择,拔足狂奔,身后箭雨嗖嗖,楚离左闪右避,终究没躲过去,只听“噗”一声闷响,是箭支穿透血肉的声音。楚离只觉得膝盖一阵剧痛,再使不上力气,身子轰然向前摔倒,重重落地时才发现,一枝利箭已经刺入她膝盖,登时鲜血淋漓。

    她是逃不掉了吗?即便再奋力挣扎,然而伤及双腿,楚离已经无力再逃。在天子脚下国都平城,堂堂大魏国师难道就要丧命于此吗?楚离眼睁睁看着箭支仍旧毫不留情地朝她射过来,不由得攥紧了脖颈里的红心菩提,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速度极快地箭支,喃喃一声,“师姐……”

    却在这时,一柄长剑挡在了楚离面前。楚离抬头一看,大喜过望——“公主!”

    上谷公主神情冷峻,手持长剑扶住她,喝道,“留一个活口,其余杀无赦!”楚离这才发现,原来上谷公主身后竟然带了数十精兵,当真是威风凛凛英姿飒爽。

    然而膝盖处传来的剧痛,已经渐渐流失的血液让楚离脑袋开始发昏,她撑不住地昏了过去……

    “快传御医!”上谷公主迅速将楚离送上轿撵,快马加鞭赶回公主府。

    御医急急忙忙赶来时,额上冷汗直流。上谷公主拓跋迪最肖似乃父,行事不羁,且素有威仪。可怜的御医看见上谷公主阴沉着脸,心里就直忐忑。战战兢兢地给国师看完病,御医整个后心都已经被汗水浸透了。

    “启禀公主!”御医道,“国师大人未伤及要害,箭支入肉不深,只需静养数月定无大碍。”

    上谷公主听到这话才松了口气。

    然而御医打量一眼上谷公主神情,再看一眼卧在公主凤榻上的国师大人,心里不由得嘀咕起来。谁不知道上谷公主有个怪癖,她的床榻谁都碰不能,连太子拓跋晃来了,不小心碰到上谷公主的床都要被臭骂一顿赶出去的。传闻中,即使被上谷公主看上的女子也从不能沾公主床榻,而今看到一身血污的国师大人躺在那里——御医不免有些感叹,难道传闻是真的?国师大人果然和上谷公主有一腿?前阵子上谷公主代国师宴请百官时,就已经流言四起了,如今国师大人竟然又成了公主榻上第一人——御医不禁望向昏迷不醒的国师大人,心中暗叹,这宫闱之中,当真是混乱不堪呀。

    御医向公主告辞,留下一个年轻后生照顾着国师大人。

    楚离一直昏昏沉沉。她一会儿觉得自己在上洛郡,一会儿又觉得在平城。一会儿看见了她娘亲,一会儿看见了她爹。在她十九年的生命里爹娘、师姐、师父,挨个出现。一时骂她,一时夸她。可是她叫这个,这个没反应,叫那个,那个一眨眼就消失了。楚离急了一身汗。觉得自己好像被炼丹的火给烧了,又觉得好像坠入冰窟,忽冷忽热。身上还时不时疼一下,又快得抓不住。

    上谷公主进来时,那少年正在用草药热敷楚离膝盖。只见他双手捏在楚离露出的白腻膝盖上,动作轻柔地揉捏着。可这场面却不太好看,楚离额上敷着热毛巾,裤子被掀起大半,露出雪白的小腿及膝盖。少年一边给她按摩,一边不时拿活血化瘀的热毛巾给她擦拭,专心致志地都没发现上谷公主进了房间。

    然而拓跋迪刚刚靠近了些,那少年回神,登时吓得跪倒在地,急忙解释,“这是热敷活血不能停,医者父母心,小人绝无意冒犯国师大人!”

    突如其来的解释让拓跋迪一时没能明白。不过片刻功夫,她就了然——果然大家都以为国师和她有不清不楚的关系。拓跋迪意味不明地扫他一眼,眸子幽深。她素来知道宫里长舌妇不少,没想到这御医署也在其中。拓跋迪悠然坐定,恍若未闻,“病不避医,你好好治病。”

    她这一坐镇,那少年就紧张地手直哆嗦,顿时手上没了轻重。楚离即使昏睡着,也被捏的痛出声来。拓跋迪不满地皱眉,“嗯?”

    少年带着哭腔道,“公主恕罪!”

    上谷公主走上前来,嫌弃地皱眉,“瞧你笨手笨脚的。”她盯着楚离看了会儿,忽然道,“我来。”就坐在床边,骨节分明的一双玉手捏在了楚离膝盖处,“你先跟我说说需要怎么揉捏。”

    少年生生被噎了下,上谷公主什么都不会,就敢自己上手……不过话又说回来,能让上谷公主亲自动手,恐怕就是被捏死,国师大人也心甘情愿吧?遂说了要领,拓跋迪应下就打发他一旁等着。拓跋迪学武出身,对关节和穴||位手到擒来,也会一些跌打损伤的法子,手法比少年娴熟多了。

    楚离神志不清,模模糊糊地觉得身边多了个人,便以为是师姐石霂。国师大人看见亲人,一下脆弱起来,委屈地喃喃道,“师姐……”

    不过声音太低,又含混不清,上谷公主没听清楚。但是见楚离撇着嘴,一脸委屈要哭不哭的模样,让她头皮一阵发麻。国师大人难得一见的小可怜模样落在拓跋迪眼中,竟让她生出几分心疼,于是手上动作更轻柔了些,温柔地给楚离揉捏。

    作者有话要说:

    ☆、钗头凤14

    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事情了。

    楚离睁开眼,就看到床边守着一个……少年。那少年正在打瞌睡,头一下又一下地低,楚离看了会儿,忍不住笑出了声。

    少年瞬间清醒过来,看见楚离眨着眼睛看他,顿时脸红到了脖子根,手忙脚乱地起来道,“国师你终于醒了!”

    “你是?”楚离皱皱眉,少年连忙答道,“小人姓郑,单名一个漆字,是御医署的学徒。”

    “噢,郑漆啊。”楚离打量四周,“这里是公主府,公主呢?”

    郑漆答道,“上谷公主亲自去御医署给您抓药去了。”说这话时,眼神就有些了然的暧昧,让楚离浑身发毛,“怎么了?”

    “国师大人真是好福气,”郑漆幽幽地说,“我在这御医署听了不少上谷公主的事儿,可从没听过公主对谁有对国师大人这么好。”

    “嗯?”本以为郑漆说的是公主的救命之恩,可观其神色,却好像并不是说这回事,楚离皱眉,“怎么说?”

    郑漆道,“国师这一夜,公主都在照顾你。”少年眼中满是羡慕,“能让上谷公主尽心照拂,是天大的荣耀啊!而且公主殿下直到自己手腕都酸了才出去用了晚膳,又回来看你。下半夜的时候才撑不住回去的。”郑漆俨然变成了上谷公主的铁杆儿粉丝,捧着脸道,“要是上谷公主肯对我这样,我就是为她死了也开心。”眼睛里几乎要冒粉色泡泡了。

    楚离不可置信的看着少年,上谷公主竟对她这样贴心吗?可当真看不出来。她喝了杯水,问道,“郑漆,你身在御医署,可知道女子体寒是怎么回事?”

    “体寒?”郑漆拧眉,“国师大人您体寒?”

    “不是我。”楚离喝了口水,愁眉道,“她从小就体寒,极其严重,遍寻名医都没办法,不知道是什么疑难杂症。”

    郑漆听罢,摇头道,“如果这样的话,除非见到本人,否则不好断症。国师大人何不将这位姑娘送到御医署来看看?”

    “太远了。”楚离来平城除了躲清闲,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想在平城找个名医。然而可惜的是,国师大人并没有找到对寒症有办法的大夫。

    没一会儿,上谷公主令人端着药过来了,“感觉如何?”

    楚离连忙道,“多谢公主救命之恩!”就要起身,上谷公主连忙拦住她,“不必拘礼,只是这伤恐怕得养些时日了。”

    楚离想了想,“不必太久,三五日伤口好些,就可以出发了。”她笑道,“公主,我实在思乡心切。”离开上洛郡太久了,眼见着就到年关,楚离着实是想念师姐和师父了。

    她如此固执,上谷公主也无可奈何。

    楚离问,“不知公主有没有查出来,那些杀手是怎么回事?”

    上谷公主神色一顿,摇头道,“没抓到活口,毫无头绪。”

    楚离心思沉了沉。好像自从来到平城,就开始麻烦不断。这种日子可真是难以让人喜欢。“噢,对了,公主找我有什么事?”楚离可没忘昨日上谷公主找她来公主府的事情。

    “没什么,只是听说国师大人要离京了,本想为国师践行,不料出此意外。”上谷公主又说,“国师且安心休养,此事已经惊动了父皇,一定会还国师一个公道。”

    “多谢公主。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楚离心中十分感激,“大恩不言谢。在平城这些日子,公主待我的情谊我记下了。”然而心中却有些灰败,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何故遭人毒手,而且竟毫无线索,只怕这一路回程都不会太顺利了。

    她心中实在挂念上洛郡,不过休息了短短十来天,就带着珠儿乘马车踏上了回程。以防万一特地快马加鞭赶路,一大早晨出发,日暮时已出了平城。只是可怜两人都被马车颠得脸色煞白,下车时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小脸苍白,骨头都散了架似的。

    “楚……姐姐……”珠儿虚弱地靠在她身上,“为什么要……走这么……快……”

    “因为……前车之鉴……”楚离也好不到哪里去。幸好她俩轻车简从,楚离只带了皇帝给的国师印鉴和一些换洗衣裳。那枚印鉴可以让她在大魏境内畅通无阻,缺钱缺粮缺日用,都可以到各地驿站去取。

    楚离很喜欢。没想到虽然国师只是个虚衔,竟然还有这等好处。

    二人下了马车,相互搀扶着进了客栈。店小二忙招呼她们落座。

    “小二,快弄些热水来。”珠儿一进房间就累倒在床上,没过一会儿竟睡着了。楚离看得心疼,叹息地给她擦洗。

    幸好在马车上时多少也吃了点东西,这会儿倒不大饿。眼见着夜幕愈发黑了,楚离也就胡乱吃了点东西,困倦地往床上倒。

    奔波了一天,没过一会儿就沉沉入睡。直到嗅到一股不寻常的香味,楚离猛然睁开眼睛,“不好!”她连忙捂住珠儿口鼻,可是为时已晚,珠儿已经被这软筋散迷昏过去。

    来不及细想到底怎么回事,楚离抱起珠儿就往外跑。可是还没走到门口,她连忙顿住脚步。就在这时,砰一声,房门被人踹开。四五个黑衣人手中拿着白惨惨的大刀,冲了进来。

    糟糕。

    楚离目光凛凛,紧了紧抱着珠儿的双手。果然迎面就是一把大刀,刀刃如此锋利,在黑暗中猎猎生风。楚离沉腰避过,抱着怀里的珠儿,连忙朝床边滚去。那大刀不饶人,一把把全扑了过来。楚离一手把珠儿推向床底,另一手抓起了床头的包裹,刺啦一声抖出一片银光。

    她背靠着床板,食指和中指夹住一枚银针,眼见着又有刀刃砍来,她身体一歪斜在一侧,手上银针刷一下刺向那人大腿中渎穴,口中念道,“中渎穴,主下身麻痹,半身不遂。”音落时就听扑通一声,那人双腿失力跪倒在地。楚离取出银针又刺向腹部神阙穴,“神阙,腹痛、腹泻、虚脱。”

    那人便顿感肠胃不适,整个人直冒冷汗,

    她语速极快,又缩在床脚,黑衣人只能从正面打杀。又一人举刀而来,楚离再次取针又刺,本想刺气海穴,谁料那人身形太快,楚离一个闪避单手往下一移正中关元穴,那人顿时一声痛呼。

    楚离连忙道,“对不起对不起,你来太快了!”

    那人大恼,强撑着抓起大刀砍她,她眼疾手快又在中极穴补了一针,“对不起对不起,本来只是想让你虚脱的,可你太快所以现在……估计影响你生孩子了……”

    话没说完,又是刷刷刷大刀砍来。楚离手上发力将倒下的两人堆在床板前,挡住珠儿。自己就地一个驴打滚,手上银针不停,躲过大刀的同时,顺手又取针刺穴,口中还不住嘀咕。

    “阳辅穴,腰腿痛。”

    第3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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