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L]人臣 作者:千代的爸爸

    第19节

    还没等自己问,那个高壮的汉子屈身伏在地上自己报上了来历:“这位小老爷,老奴才今儿又要借个过儿了,嘿嘿。”

    又?咔咔洛不曾记得认识这么个人。

    高壮汉子谄媚的抬起头:“老奴才我识哉您们都管……嘿嘿,实不相瞒,这搬花弄草的活计还是都管爷给的呢。老奴才的儿子以往给都管爷当过家差……都管爷时常给个面子。”

    都管是国王侍卫中的小军官,手下管十余个人。咔咔洛当差不久,认不全,听这老儿说得有板有眼就信了几分。看那老奴打扮,像是个花匠,南边的宫室最近正在换花草,为了不搅和了贵人的雅兴,这些奴才到傍晚才能进去干活。看这时候不早了,这老奴才定是来晚了才想绕个近道。

    咔咔洛没有为难这个老奴,当然并不是好心,也不是为了那不知管谁的都管,心痒痒的是老奴偷偷塞过来的酒壶。

    “小老爷,这酒,这肉,不成敬意!”

    咔咔洛进宫不久,守的又是偏门,实在是没什么油水。难得有人巴结,心中自然舍不得拒绝:“你这小老儿,给这些破吃食就想过本爷爷的道么?”

    “老爷,老爷!”老花匠佯装躲那小军官的拳头:“老奴能有几个营生,哪里孝敬得起老爷?嘿嘿,老爷莫要动怒,这里还有一只烧鸡……烧鸡。”

    克克洛接过油纸包儿垫了垫,冷笑了一声:“你这老奴才,不给你点颜色你还油头!”心里知道这些下人也不可能拿出银两,又盘算着要换班了,懒得多纠缠,开了门。

    “等等!”克克洛挡在门口,拦下了老头身后的少年:“你是做什么的?”

    花匠回身跳脚就是一巴掌:“小奴才!没见军官爷爷问你话么?这个小不长脸的!”又回头笑对那小侍卫:“大爷,这是我城外的侄子!最是个不长脸的!没见过世面!大爷莫要见怪。”

    小少年身量不高,又瘦弱,被一巴掌拍了更是不敢抬头,吓得摇摇晃晃的。

    “大爷!”老花匠指了指日头,连连作揖:“真要过时辰了!”

    克克洛冷笑一声,这才没戏弄这一老一少,放他们进了宫门。

    老花匠领着那少年一路兜绕着到了一处偏僻的宫室:“长公主,衣裳佩饰都在箱子里备着,我此刻还要去做其它的安排,亥时才能回来。此处闲置依旧,长公主呆在此处,无妨。”

    “好,你速去!”少年进了内室,反掩了门,将头上的马尾髻解了,盘成了时下宫女常梳的样式,又从墙角的箱子里拿出了宫女的裙带衣裳换了,就着盆里的水洗去了脸上的黑泥、草木灰,取了点胭脂敷在嘴唇上。

    这是个堆杂物的小室,但不似闲置太久的模样,经常出入王宫的自己还真不知有这样的地方。这种小室不住人的,窗户修的极高,太阳才偏西,屋子里头就暗了起来。索尔哈罕又查验了一边自己所带的东西,坐到一捆窗幔上稍作休息。

    自上一次来,过了半年了吧?索尔哈罕掐指一算。王允义是不会让自己和国王见面的,他害怕这个国家的王权,害怕得厉害。也可能听说了一些自己的传闻,觉得自己定能左右国王的抉择,要是国王受了怂恿不甘再被他挟持,这就坏了他的大事!索尔哈罕冷冷一笑,使人都是国王是个痴情种子,即便娶了王后也不忘对自己的深情,又说他是如何如何的宠爱自己,哪怕是天上的星星都肯为自己去摘?

    呵,其实不过是个懦弱可怜、虚伪善变的人罢了!

    当年自己助他登上王位,不过是不想看到手足相残。这个男人虽然懦弱,但总不至于像沃拖雷一般爱下得狠手!到头来却是自己错了,发现步步都错了,那人要握紧权利排除异己的时候是不懦弱的,他只是怜惜自己的生命,至于别的?他乐于背叛利用和出卖。

    自他登位以来,不曾向巴彦塔拉援兵过一次!自他登位以来,巴彦塔拉征税高了一倍!他说是要消藩,用卖国来消?我算是明白了!这就是攘外必先安内?我也算是明白了!

    索尔哈罕紧紧的握着拳头——你可以背叛对我的承诺,背叛手足,但是不可以背叛祖国!

    客葑都离开了那小宫殿,穿过几个小院子,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将衣裳换了,将自己头上的网巾扶正,装作是个提水的内监。此时的王宫荒废了许多,漠南王余威尚存但也伤了大半的元气,以往仅仅有条的内务也变的有些松动。只不过王家军的势力是需要注意的!虽然进内院容易了许多,但真要靠进国王的宫域几乎更难了!

    好处也有一点,王允义不会花那么多人力来守着一个废王,他很乐意将国王赶到一个宫殿里,限制他的行动,用有限的兵士更妥善的‘保护’他。而这样的‘善意’‘苦衷’国王也似乎表示了理解和赞同。

    目标就在那里——漠南王宫主殿‘喀莎嚒迦’。

    客葑都混进了汲水的下人开始劳动,这是比‘洁地’更卑贱的活计,来的都是各宫最不受待见的人。大家干了一天的伙,都极累了,哪有人会关心多了一个人,少了一个人。

    水一趟趟的被汲起来,送走,太阳也浅浅的偏了西。等夜色浓郁了,这帮人还没有停歇,他们要等到各位前位的奴才们吃了才能吃,因为又累又饿,不少人慢了起来。一个汲水的奴才趁着夜色离开了,也许是套送水的牛车去了?他身旁的人这么想,摸着咕咕叫的肚子懒得管这等闲事。

    管理灯烛的小侍女中有一位病了,呵呵吭吭的好几天,在宫里头赏了几位药吃了也不见好转。内宫的侍女娘娘不快了,这年头什么都缺,指进宫的女儿不缺!这个小丫头病病哼哼的成什么样子?思索着便要把她退了。小女侍知道要是被退了,回了母亲那边主子家是没有好日子的,又想着自己入宫不容易,难免伤心着急。谁知病还没等到好转,那边侍女娘娘却不讲情面了,允许自己‘抱病’回家几日。

    什么‘抱病’回家?这一去想再回来就不能了。小侍女记得直抹眼泪。

    “别躺着啦!你一个人病恹恹的不够,还要把我们一屋子都拖累的么?”晚班将近,许多掌灯的小侍女整顿了衣裳准备出门,一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一边理着袖口一边冷笑着说:“您是个多贵重的人啊,不是听说宫里头有人帮衬着么?怎么一点小病就不灵验了?”

    其他的小侍女听了都忍不住调笑了起来,这位生病的听了恨不得立刻就委屈得哭起来,但还是忍了,一个人默默爬起来穿衣裳。

    “哟哟!娘娘说了,今晚就不劳您啦!”几个小丫头又笑了一同,走了。

    生病的小侍女满心委屈,嘤嘤唉唉的哭着,咳着。一个有些胖的小侍女悄悄走过来:“别急,日后你好了,给我说,我时常在娘娘面前提你,她终会想起你的。”

    生病的小侍女握了握胖姑娘的手:“你快些走吧,要迟了是要挨罚的,我没事。”

    等天色真暗了下来,生病的小侍女再也睡不着了,娘娘说的子时,我真要等人来赶才走么?也罢,也罢!咳嗽了两声起身收拾了衣物,推门出来。

    天色已经几近全黑,不过这里是内宫,哪怕是侍女住的廊房也是亮堂的。这会儿掌灯的小侍女们都轮值去了,以往喧闹的过道安安静静。生病的小侍女苍白的脸突然铁青了起来——一块小发插别着一封信夹在房门口的烛座下头。

    这!这?

    小侍女赶紧拿了,回屋拆开细看——到西苑右门口等我。

    等我?定是那位娘娘!小侍女的脸色红了起来……这位娘娘可是收了我家五十枚铜币,一只羔羊啊!她怎能忘了我呢?果然……果然!

    小侍女收拾了包裹,挽了,急急的往西苑右门去了。西苑之外就不是内宫了,这个小苑曾是个花园,但因为国王不喜欢便日渐荒废。小侍女急急的到了西苑右门,果然看见一个奴才长相的在那里等着。

    “是娘娘让你来的么?”小侍女紧张着,激动着。

    那老奴冷冷的横了她一眼,做了个跟我走的姿势。小侍女赶紧捂着嘴跟着,心中只是满心的欢心。

    索尔哈罕坐了许久,终于听到门外有了一丝动静,似有一个人微微咳嗽,过了一会儿,没听见说话声,只是传来‘扑腾’‘扑腾’的几声就重回安静了。

    “公主!”客葑都抱着一具年轻女孩的尸体走了进来。

    “她是谁?”索尔哈罕站起身。

    “是那个掌灯的宫女,”客葑都擦亮了一盏小灯:“这是她的宫牌,殿下要记得,亥时末了,定要出来,我在西苑右门。”

    索尔哈罕接过宫牌,匆匆看了那年轻女孩一眼,整顿了头饰,往内宫去了。

    “陛下今日还好么?”漠南的王后独居已久,但每日不曾忘记问这么一句。

    “回皇后的话,陛□体尚好,只是已久不愿见人,最近连索家的娘娘也不召见了。”

    王后嗯了一声,坐回佛堂前,将之前诵过的经文又从头念来。

    “陛下叫你们都撤了。”内宫最高总管冲手下的人呵道,除了三餐,这位国王已经不再愿意露面了,他回避所有人,包括所有大臣贵族,也包括所有的女眷和奴才。

    呵斥完毕,总管摸了摸鼻子,也走出了漠南王今日就寝的内殿。

    漠南王孤独的坐在软榻上,听耳边的喧嚣越走越远……是啊!你们都给我滚!让我静静的,静静地休息!伏在桌上静息许久,这位正值青年的王者抬起头,环视他奢侈的宫殿。

    “这地方!是鸟笼!混蛋,谁来救救我!”寂静许久,他咆哮了,就像昨晚一样。

    “陛下?”

    嗯?“谁?”国王警觉的抬起头,宫幔的一角走出一个人,她冲自己微微一笑。

    “是我。”

    ☆、第五十五章

    55【建康六年】

    “是我!”

    索尔哈罕笑容优雅,不失风度。甘麻刺难掩尴尬,抬头看她却没看到一丝轻蔑的神情。

    “你,穿成这样?怎么进来的?”除了尴尬,更多的是惊讶。

    “许久了,才联系上宫内的旧人们,今天有空子才进来的。”索尔哈罕轻步走上前来:“陛下可知道,您的殿前大总管已经被王允义收买了。之前我也着人送信进来,但都没能过得了他那一关。”

    甘麻刺很吃惊,没了言语。

    “今日前来,是有要事告诉陛下。”索尔哈罕盘腿坐在桌几旁:“察罕家已经安排好了,过几日就要前来救驾。”

    “什么?”甘麻刺大吃一惊。

    “是的,如今信得过的人少了,这样的事也不敢假手于人,陛下要做好安排才是。”索尔哈罕不动声色的看了更漏一眼:“这是唯一能够翻身的机会。”

    甘麻刺神色一闪:“我以为,你不会同意我与察罕家……我想你更亲近沃拖雷……”

    索尔哈罕拢了双手,笑了一下:“……现在还有这个机会么?”

    甘麻刺沉默不语。

    “陛下……如今我唯一的选择,就是……国家与您……”不是么?

    “……”甘麻刺抬头看了索尔哈罕一眼:“……您是嫡出的公主……废了我再自立……这不也是个选择么?”

    索尔哈罕听甘麻刺如此说,知道他多少也闻到了些风向,不愿意再信任自己了。

    “……您对我来说是唯一的……”索尔哈罕的眼神迷茫了一刻:“……您是我唯一的选择。”

    甘麻刺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如今,王允义不是也要看你的脸色行事么?”

    索尔哈罕冷笑了一声:“您不信任我?”

    “……怎么会?”

    “呵……如果我真如王兄想的那样……我何必还要在城破之日拼命回来?要自立为王我会等到今天?”

    甘麻刺没料到索尔哈罕会将话说得如此直白,一时之间难以回话。

    “没想到……您竟然会不信任我……”索尔哈罕忧伤的叹了一口气:“话已经带到,之后就是王兄和察罕家的事情了……”说完起身要走。

    “不是的……”甘麻刺赶紧握住索尔哈罕的手:“……我只是担忧你,我走了,你要怎么办?”

    “和你一起走……”索尔哈罕面无表情的回应。

    一丝难以掩饰的喜悦从甘麻刺脸上闪过。索尔哈罕默默地想——您这样高兴,是因为终于不必担心其间有诈,是因为终于不用担心我被他人拥立为王了么?呵……

    短暂的沉默之后,甘麻刺缓和了笑容:“如今也只有你愿意帮着我了,就像以前一样……”

    索尔哈罕抬头看那人的笑脸,他不比二哥沃拖雷生的霸气,但就凭他张人畜无害的脸获得了王公贵族的支持,获得了父王的信任。在这个以武兴邦的国家不能不说是个奇特的事儿。幸好这个人一贯都不聪明,就像以前一样。

    “陛下今后有什么打算呢?”索尔哈罕也温和了眼神。

    甘麻刺声音有些犹豫:“南下,察罕家不是能够长久依赖的,能够的话还是要依附宗亲……你说呢?”

    索尔哈罕点点头:“我也是这个意思……”

    甘麻刺暗暗又松了口气,看索尔哈罕脸色缓和了,心中更是惊喜。这个妹妹他是了解的,今日能冒险带来如此重要的承诺,可见外面局势已定。自己深囚于宫中,动弹不得,也只能依靠妹妹这一条门路了。一开始担忧索尔哈罕偏向沃拖雷,后来听说了她的所作所为又担心她会自立为王。但如今观来,她还是不敢的。

    “觉得惊讶么?恍若隔世……半年前还是尊贵王族的我,今日已经几乎和阶下囚无异了。”甘麻刺深叹了一口气:“是我连累了你,害得你也身陷窘境、无法自保。 ”

    索尔哈罕微微偏过了头,这个男人她是了解的,不出所料……甘麻刺短暂的喘了口气,开始滔滔不绝:“当年,我们还小的时候,我边看得出你和沃拖雷的交情,他不对我说的,必定愿意对你说。你和他虽然不那么亲近,但是却更坦诚……这些年来,你倾心助我的,我辜负与你的,我都记着……亏欠他的我也记着……漠南,父王离世之后便日益不比从前了。那些因为军功而显赫的部落越发的没有敬畏起来。我登上王位时看着风光,其实已是手不及缰了。这其中的艰难,只有你知道。如今漠南遭了此劫……我不是亡国之君却要行亡国之事,这……这真是天降的责难啊!那些平日里受我恩惠的贵族们此刻都忙着自保,就连王宫内侍也争着去做王允义的耳目,”甘麻刺拭了一下眼角:“……如今我孤身一人,只有你还对我不离不弃。”

    索尔哈罕叹了口气:“哥哥,我早说过,别人当你是漠南王,我只当你是我哥哥,你疼我,我知道,所以……”索尔哈罕抬手拿过桌机上的酒壶,微微一晃,斟了一杯递到甘麻刺手上:“……我定然舍不下你。”

    甘麻刺看索尔哈罕眼眶微红,也有些伤感,但当手指触上那冰冷的瓷杯之时却惊醒了,迟疑了一下,说:“……自破城以来,我,已不喝酒了。”说罢,将酒水泼在脚边的盂桶里。

    索尔哈罕点了点头,探身拿了炉上的水壶,就着茶桶里的茶叶,沏了两杯放在桌上,端了一杯浅浅的的拼了一口:“……哥哥说的是,我也该将酒戒一戒了。”

    看索尔哈罕面色不变,甘麻刺暗中松了一口气,末了又有些自责,便说:“当年……我迎娶那女子,是负了你的……此去,我和你重新开始,可好?”

    索尔哈罕听闻此言,忍不住一惊,险些将手里的茶水泼了出来。

    “我身不由己,委屈了你……此后我断不会再让你伤心了,这一次我绝不食言。”甘麻刺捧了那杯温润的茶水饮了一口。

    以往觉得他不过就是虚伪罢了,这一刻却觉得他是如此厌恶!以往怎么就没发现他是如此的令人厌恶!索尔哈罕毫不掩饰的皱了一下眉头——那一口茶已经够分量了!

    “……我想……”甘麻刺突然觉得一阵昏厥乏力,再回过神来却看见索尔哈罕已经起身退开到好几步之外。

    我想?索尔哈罕抬头看了看更漏,冷冷的——我想?只怕您是不能再想了……

    小时候,总觉得弱者便是好的,忍不住想要同情和帮助。而甘麻刺偏偏就是这样的一个‘弱者’,因为样样都不如两位弟弟妹妹,反而享受了额外的关照。是因为长子?有一些,却不是全部。他越发明白‘示弱’的好处,便越发依赖起这种手段来。以前总觉得沃拖雷锋芒太露,现在想来却是看这位国王的本性比自己要透彻些。

    为了拉拢贵族而迎娶王后——有谁逼过你这么做么?是那位柔弱不幸的女子逼你这么做的么?明明是为了一己私利吧!怎能够就说的这样的冠冕堂皇?

    为了稳固实力而挑拨贵族——我身为远避朝堂的公主,身陷绝境尚有死士相助,你呢?你怎么就孤身一人?连个能报信的仆奴都没有?真能够将埋怨的话说得如此不惊不诧?

    为了自己的王位不惜将我拉入绝境——既然你喜爱这些虚无的承诺,那我就大方的说给你听,你的太平盛世荣华富贵皆在!你视国家百姓如粪土,国家百姓依旧要归附你。你信?你舍得信,我舍得说!

    又要用亲情来糊弄我了么?还有您那莫名其妙的,一厢情愿自以为是的爱情?请说……请说!

    因为自命为‘弱者’,就将切的不幸如此轻易的归罪到别人身上么?

    索尔哈罕冷冷的看着,原本以为自己会难过,至少会有一点犹豫或者不忍,没想到却是彻骨的平静。

    “你!”甘麻刺感到胸口一阵抽搐,痛麻的感觉不同一般:“……你!也喝了!”

    你也要死的!

    索尔哈罕淡淡的说:“杯子上……”

    甘麻刺努力想要看清桌上的杯子,却觉得眼神模糊只能看到个轮廓。想要伸手拿,却怎样都无法举起手臂,没有刺痛和难耐,只觉得全身无力,连呼吸都变得艰难了。

    这种药粉不难做,放在酒或者茶里都难辩药味,只需少许就能让人全身僵直,呼吸不理。这种近乎窒息的死法除了让受者面色潮红以外几乎难以看出异样。宫廷或者贵族都喜欢将它作为赐毒赏给被逼殉葬的妾侍奴婢,所好的就是这一口——总不想到了地府看见一群污血满面的女子吧?

    ‘笑言欢’,这寻常的毒药让多少风华女子含恨而去?

    索尔哈罕走上前,想要拿起那茶杯,突然!明明不可能还活着的甘麻刺如僵尸一般往前扑了一下,一手将索尔哈罕的手腕钳在了掌中。因为中毒已深,他连撑起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任凭着脑袋耷拉在一旁,眼皮无力的翻着。索尔哈罕险些被吓得叫起来,颤抖之间,甘麻刺的嘴大大的张开了,喉咙之间已经无法发出完整的音符,不过他还是嘶哑着想要说。

    “……我……诅咒……你……”

    索尔哈罕觉得自己听懂了那含混的话,背心起了一层冷汗。定了定神,却发现甘麻刺那骇人的表情定格在了脸上——是的,他死了,终于死了!阴差阳错的!就在想要松口气的霎那,一股不知从哪里吹进来的风摇曳了宫灯……呼的一声,大殿中明暗昏花了起来。

    是你的魂魄走了么?索尔哈罕拼命抽出了手腕,甘麻刺的尸体失了助力,歪歪斜斜的倒在软垫上……也许,也许是这座王宫的冤魂们都松了一口气,那些曾经的过往,都随着你的离去离去了。

    索尔哈罕深吸了一口气,颤抖着将甘麻刺的尸体扶正,依照原有的计划,将怀中备好的书信塞进他的内袍,又将自己喝过的杯子擦拭了,放回托盘,把一张装过‘笑言欢’的牛皮纸揉了,丢在盂桶里。做好了这一切,索尔哈罕覆上了甘麻刺的脸,将那双布满血丝的双眼合了起来。

    我该走了,索尔哈罕对自己说,她觉得自己从未如此觉得不安过,但她知道,此刻必须坚强。我必须尽快离开!踉跄的走了两步,索尔哈罕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上百盏灯的映照下,甘麻刺,她的哥哥,安详的靠在软垫上,似乎在小寐,似乎马上就会醒来,微笑着向她问好。

    等索尔哈罕慌乱的拐出偏门,一枝被插在宫灯至高处的蜡烛燃尽了,火苗在烛芯上颤抖了几下,歪在了一旁,火红的珠泪被冷风吹得凝固,结成了鲜红的一滩。

    客葑都焦急不安的等在西苑右门,连日的阴霾今天却偏偏放晴了,月亮有些朦胧的亮着,让人心焦。终于,门栓轻轻的响了起来,‘嗒嗒嗒’三下,又三下。客葑都屏住呼吸,小心的打开了门。索尔哈罕惨白的脸色让客葑都一惊,但现在已经顾不得太多了,在确定了她不会晕过去以后,客葑都拉住了索尔哈罕冰凉的手,贴着宫墙往外走。花树的影子不断的在眼前变换着,索尔哈罕觉得自己就像一片风中的树叶,可耻的颤抖着。迷迷糊糊的,停停顿顿好几次,客葑都突然猛的抱起索尔哈罕:“公主!小心!”

    似乎是在翻墙,墙那一段有一双同样有力的手稳稳的接住了自己。索尔哈罕反手紧紧的握住了他。

    “公主?”

    索尔哈罕努力笑了一下:“成功了,我们走!”

    一辆不起眼的小马车从一条小巷里头驶了出来,就像别的更夫驾的小马车一样,黑黑的车幔,瘦矮的黄马,不紧不慢的走在细沙泥地铺成的街道上。

    回到公主府,剩余的事务也都处理妥当了,只等城门信号一出就要出城。索尔哈罕的女官为她泡了一碗糖水:“殿下,你要休息一会儿!”

    索尔哈罕点点头:“此次就只剩你们四个人了,这其中又是你和良奈勒最危险,你们要小心才是!”

    女官名叫祚妠,是索尔哈罕得力的亲信之一,她深知索尔哈罕此刻心中难受,只是点了点头,默默地坐在她身边陪着。索尔哈罕最后环视了一遍书房,故作轻松的笑了笑,拿手拍了拍额头。手一动方才觉得痛,此刻才发现白天受了伤的手背更肿了些。祚妠握住了索尔哈罕的手,轻轻的替她揉着。揉着,揉着索尔哈罕突然想起了什么,站起身向内室走去——果然,那人将那个摔坏的法郎瓶规规矩矩的摆回了原处。

    自己也是气急了,那样美的一个瓶子被自己糟蹋成了那样。精致的釉片掉了好几块,露出了黄铜的内胆,有几个地方被砸瘪了,瓶口儿还有被磕过的痕迹。摸着那些掉下来的碎片,索尔哈罕突然觉得心情舒缓了许多,仿佛那人就陪在身边,细细的劝导,又或者想着法子逗自己开心。

    “公主!城门的讯号到了!”祚妠不知索尔哈罕心中所想,低低的通报了一声。

    索尔哈罕哦了一声,手指用力捏了捏那釉片,想了想,最终没舍得放回去,暗暗裹在手帕里面揣了:“好,我们走。”

    建安六年,九月初三,昏昏的太阳升上了地平线,漠南王宫的主管喇络阏岢照常率着内室准备进殿服侍。掌管衣帽的小奴才突然慌慌张张的从寝殿跑了出来:“主管爷!陛下没在寝宫里头!”

    嗯?喇络有些吃惊,不过近日来国王行为有些怪异,也许是心烦去了别处?喇络不敢怠慢,急急的领着众人往偏殿里看,一路看过来都没有人!喇络忍不住有些慌张的推开正殿的门——幸好,喇络松了一口气,命左右在门口侯着,自家整顿了衣帽,这才小心翼翼的朝着殿内的人走了过去。

    “陛下,陛下,这都是早晨啦。”喇络轻声说。

    国王依旧沉睡的样子。

    喇络又走近了几步:“陛下,陛下?奴才扶您到寝殿歇息可好?”

    国王依旧没有醒来。

    喇络叹了口气,壮着胆子走上前:“陛下,此处坐着是要生……哎呀!”

    殿门口的小奴才们听到尖叫,都赶紧跑了进来,只见喇络跌倒在地上,肥胖的身体颤抖个不停,他的手指着歪倒的漠南国王:“陛下!陛下他死啦!!!”

    ☆、第五十六章

    56【建康六年】

    王允义接到密保,大吃一惊。跪在屋中间的喇络瑟瑟发抖:“早晨,奴才去的时候,陛下,陛下都没气啦!”

    王允义定了定神:“现在那边如何?”

    喇络谄媚的龟爬了几步:“薛将军的亲兵首领把那几个小奴才都看了起来,王宫上下都还不晓得这事儿,就是等将军您定夺。”

    王允义找了宁苑来,吩咐了一些事情,命喇络速速安排自己入宫。

    袂林此刻还在床上,他也大吃一惊,然后吩咐了亲信,做出了同样的决定:“速速安排我进宫!”

    “等等!”袂林夫人突然说:“等等!老爷现在入宫去做什么呢?”

    是啊!做什么呢?袂林一拍脑门,这种事自己怎会知道?这不明摆着要告诉别人自己有暗探么?但是不去,这也不行!是王允义一手策划的?还是别的人?不知道!真不去岂不是任他随便说了?

    袂林夫人吩咐密探退下:“不是还有妜释封岈家的长子么?”

    袂林捋了一把胡子,无奈的摇摇头:“那就这样办吧!”

    事实并非如袂林所料,不到中午,全都城的百姓都知道国王驾崩了,盛传是自戮。袂林听到这消息,迷茫了好一阵,就连他的夫人也迷茫了——这是谁传出的消息?为什么?

    为什么?王允义第一刻就想到了袂林!王宫已经被他监视了好几个月,派的是最得力的亲信,连沈扬的到来都没放松过一刻!谁能渗进来?你袂林会不知道?没有来我就信你不知道么?竟然这样快的就散步了消息!看来是早有准备了!

    宁苑皱了皱眉头:“老百姓都说是自戮,我们要怎么办?”

    在你王将军的监管下竟然自戮了,你王将军要怎样交代?

    “无论如何,”宁苑看了漠南王的尸体一眼,他还那样窝坐在软垫上,从早上到现在没敢随便碰:“不能是自戮!”

    王允义点了点头,揉了揉眉头:“这件事情交给杜棋焕,你随我来。”

    王家的亲兵增加了兵力,开始逐步排查,宁苑和王允义穿过了空荡荡的正殿,走上了王座。宁苑闻了闻茶杯,又闻了闻漠南王的嘴:“是毒药。”

    “毒药?”王允义有些吃惊:“他私藏的?”

    宁苑勉强笑了一下:“将军!不是哪个王公贵族要自杀都要预备什么罕见的奇毒,”宁苑指了指漠南王的手背上的一片点子:“极有可能是宫毒,这个是极其常见的,要查来源几乎不可能。”

    宁苑将漠南王的尸体摆平,细细的揉起他的手脚来:“没有内伤,看来只是服毒而已,”又将衣裳一层一层的腿下:“您看这两张纸。”

    一张上写着字,另一张两面白,有些皱。

    王允义看了看那张有字的:“哦哟!写得好吓人。”

    ‘逆天人,不得好死。’宁苑看了几遍叹了口气:“真的很像是自戮!”

    “那这张呢?”王允许义要去拿那张没有字的。

    “这是包毒药的。”

    王允义把伸向痰桶的手缩了回来。

    “看样子,真像是自戮,一个不堪受辱的国王,一个寂静的深夜,留下一封诅咒信,服毒自绝。”宁苑敲着桌子说。

    “薛义这个不中用的!早叫他在意些!竟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让这个人自戮了!唉!”王允义气得不行。

    宁苑突然笑了:“将军不觉得奇怪么?”

    王允义很奇怪的看着宁苑。

    “漠南王这个人,最珍惜的就是自己,他要自戮早该戮了,何必等到今天这个节骨眼儿?就像……就像是为某人准备了的一样。”

    王允义一惊:“为谁?”

    “现在还不敢断言,不过将军……”宁苑将视线从漠南王身上收了回来:“他已经死了,接下来将变数横生,将军要怎样办?这才是关键!我会尽快查出他死于谁手,不过,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信什么。反正他也死了,不是么?”

    信什么?漠南百姓和贵族最愿相信恐怕是——国王不堪受辱,自戮保节,天下人应该给他报仇。

    王允义当然明白这个,此时最得意的会是谁?老袂林罢!

    “这里交给你和薛义,别的人都不准来插手!”王允义沉下声音:“外面有我撑着,你速速给我查明真像!”

    两人正在密谈,一个亲兵敲门进来,跪在地上:“将军!”

    王允义听他语气发颤,忍不住火大:“又怎么了??!!”

    “将军!”亲兵有些口吃:“王后……那个王后也自戮了。”

    王允义的脑袋嗡的一声。两人绕了道往王后宫去看,这个漠南王也是奇怪,几乎不和自己的王后住在一处,两人总是离得挺远,这路也有够长的,跑得两个人气喘吁吁。

    “将军,这个是自戮!”宁苑上气不接下气。

    “这个是真的假的?”王允义怕宁苑又藏话头。

    “这个是真的,”宁苑踢了踢那尸体:“才去了不久,你看这毒药,这衣着,这姿势……更何况,谁会有闲心来杀她?”

    也是,王允义点了点头。

    宁苑叹了一口气:“那个漠南王艳福倒是不浅,有这么个大美人殉情,当个男人也值了。”

    王允义想起这位王后的种种,心想,那个男人当的值了,却不知道这个女人当的值不值。

    魏池知道的比谁都晚,中午她从长公主府上回来的时候,这边的要员早就忙得没有人影了。当然,其实在她回来的路上,不少漠南百姓就在她身边谈论这事儿,可惜她听不懂权当作是鸟在叫了。下午没人管着,魏池甚至偷空洗了澡,磨墨画了一幅写意山水,准备哪天再找个空儿表了,送给祥格纳吉那丫头贺诞辰。

    第二天,王允义那边的消息传了过来,魏池挺吃惊的,但吃惊完了也就完了。杜棋焕专程来找了他一趟:“你瞧好你的那位公主,有什么动静儿赶紧通报。”

    确实没什么动静儿啊!魏池挠了挠头,答应了一声。

    杜棋焕拍了拍魏池的肩:“是教你听风声,那人死都死了么,谁杀的关咱们什么事?只是害怕有心人啊!借着当口放冷箭。”

    魏池赶紧点头。

    到了下午时分,虽然不会再去长公主府,魏池还是特地遣派了人上街‘听风声’。杜棋焕果然是厉害,加起来不过一天的功夫,漠南老百姓的谈资翻出了无数新花样——有人说是后宫娘娘们嫉妒,有人说是内监陷害,更有人说是江湖上的私仇,天马行空、无所不尽其极。不过大家嘴里不敢说,内心深处却知道只有那么几个可能——王允义、袂林、陛下自戮。

    如按顺序则是——袂林、国王自戮、王允义。

    王允义终于可以暗暗松小半口气。袂林焦头烂额,他知道,现在自己怎么做都是错,不做也是错,这究竟是谁为他精心策划的难题?他真的很想知道!

    “老爷!”袂林夫人淡淡的说:“之前应允那两家事儿算是没结果了,我们要怎么做?”

    袂林想了想突然说:“会是那两家人做的么?王允义没理由这样做,漠南王死了对他可没好处!就算是力行挑拨之计,但下一步呢?没了国王漠南便没有了顾及!他这么以身犯险得一时的好处是不值得的……他没那么糊涂!”

    袂林夫人喝了一口手中的茶:“谁做的总会知道,只是现在实在是没法子知道,至少面子上我们要和那两家过得去,我明日就会去找察罕家,如果他家起了疑心,我们就险了!”

    入夜,又下起了雨,冰冷的雨水透露出一丝的不安,魏池辗转难以入眠,翻身起来又点灯将索尔哈罕批复的文书一一看过,看不出一丝端倪,但心中知道这人定是第一时间便知道了此事,她将以如何的态度来面对?魏池突然觉得猜不透,那名平日宛若亲姐妹般的女子突然在她眼前模糊了、陌生了、让人害怕。

    冷雨中,一位年迈的老者蹒跚的走在街道上,因为不是很晚,街上多少有些人,没人在意这么个落魄的老家伙是要去哪里。老者拐来拐去拐进了公主府的后门。后门有锁,老者拿了怀中的钥匙开了,一闪就消失在夜色里。

    祚妠正在前厅值夜,突然有个小侍女来报:“一个送花的老奴才说‘殿下的雨花盆说是要补,叫今晚赶紧来拿,说让姑娘您给递一递’。”

    祚妠说知道了,反身进了书房,拿了柜中碎了的雨花盆往外走。在后院的回廊外头,一个披蓑衣的老者瑟瑟的站着。

    祚妠走上前低声说:“你是?”

    那老者没有揭下斗篷,只是用一个细细的声音轻轻地说:“我是来找良奈勒的。”

    祚妠的心急速的跳了几下,略作思索,低声说:“先生,您随我来。”

    良奈勒一直藏在内室里头,白天就仿着索尔哈罕的笔迹应付着文书,到了夜里也谁在里头,由祚妠一手周旋接应,充作了个‘替身’。索尔哈罕一行出逃已有两日,王允义和袂林忙着彼此招架还没心思纠缠这边,虽然最后定不会忘了这里,但只要是在两日后,就算事败了要派追兵也很难追上索尔哈罕了。

    明日清晨便是两日,整整的两日。

    至此还没出什么异样,良奈勒暗暗松了一口气,心中最堤防的就是那个魏策鉴,怕的就是在他那里露了什么马脚,以前一直以为他也算半个‘公主的人’,没想到别说半个,一丝一毫也算不上,长公主临行前交到了那么多,几乎全是用来应付他的。

    正在思索明日的对策,良奈勒闭目养神,突然听到门环响了,祚妠绕过幕帘走了进来:“一个人说是要找你。”祚妠脸上充满了疑惑和不安。

    良奈勒接过祚妠递过来的小纸片,一看,十分惊讶:“他?”

    “谁?”祚妠警觉了起来。

    “冯先生,我的人,赶紧带他进来,别被人看见了!”良奈勒紧张得手指颤抖,这个时候冯先生来做什么?有什么逼着这样的老人家犯险前来?

    祚妠不敢有误,领了冯先生进内室,出来后锁了门,将地上的水渍偷偷揩了。

    “您?”

    冯先生解下了斗笠,示意良奈勒坐下:“今日得了消息,你那大哥似乎闻出了些端倪,他开始怀疑长公主了……”

    这不算意外,哥哥死了快两日还不露面,明白人都会觉得奇怪。

    “而且,他开始怀疑你了。”

    良奈勒心猛地一跳:“叔叔怎么知道?”

    “他暗中派人寻找你的下落,傍晚派人来书院找你,派的暗探,不是恰巧我认识那人,我也看不出是来找你的。他要是真有急事寻你,何必派个暗探,我想他定有了五成以上的把握,不愿打草惊蛇罢了。”冯先生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良奈勒低头思索了片刻:“我自寻并无破绽,他怎会怀疑到我?”

    冯先生急得叹气也顾不上了:“好个糊涂的孩子啊!你也不想想你那大哥是个何等精明狡猾的人?他这辈子想过些什么,你看透过一丝一毫么?”

    冯先生捉了良奈勒的手:“长公主何时离开的,你没给我说过,我也不问。不过算来再迟也有二日了,此刻她怎样也到了伊克昭中段。过了‘吉屋’,去巴彦塔拉的路少数也有五六条,就算这边派了追兵也很难追上!我今日前来就是来知会你一声,莫要逞强了,当退则退啊!”

    良奈勒沉思片刻,挣脱了冯先生的手:“上一次遇了险,这一次绝不能了!三日,只要再多一日,长公主就能进入王爷的封地。此时此刻我是绝对不能退缩的。”

    “阿良!!”冯先生几乎落泪:“这边派人多少也要跑一天才能到‘吉屋’,就算你明早走,那也不是马上就会被发现的!追不上,追不上的!哪会有什么‘遇险’?”

    良奈勒深深的看了冯先生一眼:“叔叔今次前来不容易吧?赶紧回去,莫要害了自己……”

    “答应我!明日清晨一定要走!”冯先生泣不成声:“长公主知道了,不会为难你的!此次莫要再逞强了,信我!信我!”

    良奈勒顿了一刻,说:“叔叔,我明白了,请快回去吧,我答应你!”

    冯先生松了一口气,摸了摸良奈勒的脸:“阿良,我一把年纪仅剩你一个亲人,虽不是血缘,但你知道……我……”

    良奈勒险些落泪,赶紧说:“叔叔,阿良明白,你赶紧回去吧!”

    冯先生知道时辰已经不多,行夜的寻兵队就要出岗了,草草收拾了衣帽,含泪辞别。良奈勒一动不动的坐在榻前,艰难的决策着,祚妠送走了老人,推门进来问他:“怎么了?”

    良奈勒缓缓睁开眼睛,含笑看着祚妠:“宫里头的苗娜是准备明日清晨走的么?”

    “正是。”祚妠回答。原计划便是这样,苗娜将国王的死讯传出后便要计划着出逃,因为她最容易被排查出来,便安排她走在前面。

    “告诉城门的珂泽托姆,说不必等到第三日了,明早和苗娜一起走。”

    “怎么了?刚才那位老人是谁,他说了什么?”祚妠的心猛的紧了起来。

    “还有你,”良奈勒扶了扶祚妠的肩膀:“你和他们一起走。”

    “那您呢??”祚妠猛地拍开良奈勒的手:“您要怎么办?我走了谁帮你周旋?难道你要亲自出去见人?珂泽托姆走了,谁为你开城门?你要怎么出逃?”

    良奈勒没有作答,只是淡淡的说:“事情有变了!如今上策便是如此,至于我,我自有办法,你不必担忧。”

    祚妠心乱如麻:“你!我们怎么抛下你先走?”

    良奈勒冷酷了神色:“此次公主以将大权放手与我,你们听命则是!我们四人留在最后难道是怀着自保的心思么?一切以大局为重!不要让我为难!”

    祚妠低下了头。

    “你速速前去联络,至于明天,你安排女官来接洽事务,我一日两日不露面她们是不会生疑的。而且……你莫要担忧我,我自有办法脱身,难道不能信我么?”良奈勒故作轻松的笑了一下。

    城内城外的雨水淤积了起来,不少低洼的民居点了灯,家中的男子都起身来铲水。寒湿的瘴气侵蚀着这片大都,风打着旋呼啸着,将街头巷尾的树枝摇得乱七八糟。不少百姓在心头抱怨,抱怨这天气变得突然,猜测着牛羊马匹得淋伤多少,估算着那残忍的冬季还有多远。

    魏池一夜浅眠,一大早便被风声吵醒,吃过早饭后又回屋加了件外衣,再出大门的时候听令官说‘王将军终于回来了。’想了想还是决定先过去看一看再出门不迟。

    王允义又累又饿,正喝着一杯马奶。身边的尹建秋进来通报,说有些官员在门口等着要见。

    也是,王允义叹了口气,这几日不着屋的忙,常务都松懈了。合眼揉了揉额角,说:“都有哪些人?”

    尹建秋一一报了名字。

    王允义想了想:“叫靳丘,魏池,何皓然进来。”

    三个人官职不一,进来后先把常务都通报了,等王允义发令。

    这次王允义没有骂人,他挨个指着说:“靳丘,你除了手上的事情以外,去接管城防的守军主薄,密切给我盯着城外那些流民,一旦有异赶紧通报。魏池,除了公主府,你也去察罕府上接洽,别的不要多说,面子要给足,看他们家口风如何。何浩然你盯着妜释封岈那一家子。”

    三人各自领了命,王允义又追加了一句:“这时候,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有什么端倪定要上报,不得有误。”

    魏池到公主府的时候一斤中午,想起王允义的话觉得肩上的担子突然重了,寻思着处理了手上的常务就去察罕府上一游。进了内殿,一个女官前来接洽,魏池递交了文书,接过茶依旧坐在书房里面等回话。索尔哈罕做事不拖沓,一般事务都是当时批复的,魏池也习惯了这么一等。喝着茶,魏池忍不住揣测起她的态度来,这次的事件发生得颇为突然,不知道她心中作何想法。毕竟那是他的亲兄长,这事儿放在寻常百姓身上不只是要如何的悲痛。至于漠南王是谁所杀,魏池当真不知道,心中忍不住担心索尔哈罕认为国王是遭了齐军的毒手。

    要是真的这样,那可就是血海深仇了……魏池悲伤的叹了口气。等那女官离去了,自己越发坐不住,来来回回在书房里头踱步。从两日前起,索尔哈罕便没有和自己见过面,不过她似乎没有出门,每日依旧等着自己来,第一时间将文件批复了还到自己手上。魏池停了脚步,看着书房的尽头——那扇门之后便是寝宫,她就在那里,却不愿出来见她,是因为自己的哥哥么?她果然认为是齐军么?

    魏池伤心过后摇了摇头,将手中的冷茶泼了一半在盂桶里面,转身绕过书房外面,去里间儿的炉上取热水来掺。取了水正要掺,突然觉得有一丝异样,走到八宝阁停在了那件破碎的珐琅瓶面前——是自己记错了么?上次放的时候,这铜胎暴露的一面是朝右的!看四下无人,魏池放了壶和杯,双手将那瓶子捧了下来,细细看了一遍觉得总有些不对劲。末了,将隔间里的碎釉片一一拿了下来,逐个往上拼合。

    拼着拼着,魏池停了下来——少了一块……为什么?难道当时就少捡了一块?不会是这么大一块吧?怎么……?

    “魏大人?”那女官今天出来的很快,看魏池蹲在地上不知捣鼓着什么。

    魏池一时尴尬,拍了拍手站起来:“抱歉,又把它碰下来了。”

    女官不敢责备魏池,心中只是不快,替魏池收拾了放在地上的壶和杯子,将手中的文书递到了魏池手上。魏池讪讪一笑,转身走到门口,最后还是停了下来,对那女官说:“请转告长公主殿下,请她节哀顺变,莫要伤了身体。”

    ☆、第五十七章

    57【建康六年】

    魏池匆匆的吃了午餐,下午又马不停蹄的赶往察罕家。察罕一家似乎不愿表明态度,魏池坐了一会儿,也没见到了他们家族长,揣测旁人的态度,觉得这家人也和自己一样心里没谱。谁有着么大的胆?谁有了胆子还有这样大的能耐?为了什么?太多疑团凑在一块儿,台面上似乎已经没有个敢出来提口袋的人了。

    最后魏池放下礼物,客套了几句,打道回府。察罕并没多说一有用的句话,和魏池自己的态度几乎是如出一辙。傍晚,魏池坐在书桌前苦恼不堪,苦恼之余还要强压着情绪将本该下午做的事情一一拿出来赶工,忙到前半夜才算是理出了眉目。吹了灯,窝在床上,魏池累得直打哈欠却辗转难以入睡。透过纱帘,魏池盯着书桌发呆。雨停了,夜风也缓和了些,屋外冷清的月光昏暗的洒在桌上。魏池缩着肩膀,看着那些文书模糊的轮廓总是觉得不安。但究竟哪一点让她不安却找出不、道不明。

    翻了个几滚,魏池实在是睡不着,于是轻手轻脚起床,点了灯披衣坐在桌前发呆,呆着呆着就顺手将那一桌子的文书逐一翻检来看。到了后半夜,终于有了点睡意,正耷拉着脑袋,突然感到肩膀被人扶了扶。

    “谁?”魏池迷迷糊糊拿手去挡。

    只听得‘乒嗙’一声,魏池差点被惊得跳起来:“怎么了?怎么了?”

    身后的陈虎赶紧扶了她一把:“大人?醒醒!醒醒!”

    魏池看是陈虎,松了口气,笑着说:“我醒着呢。”

    陈虎拿手上的披风裹了魏池的肩膀:“大人胡说,我进来时,大人还支着额头说梦话呢。”

    魏池不信:“刚才什么碎了?”

    “我泡了杯茶,大人刚才一轮手,喏,您看……”陈虎努着嘴:“我一没拿稳,给摔了。”

    魏池看着那一地碎瓷片,突然不笑了,愣了好一会儿。

    “大人?大人?”陈虎挺奇怪,这就是个普通的白瓷杯。

    魏池蹲□,捡起一片看了看,捏了捏,想了想……猛地!站起身,在那堆文书中翻了起来。

    “怎么了?”陈虎越发奇怪了。

    “你去王将军那儿,看他睡了没有,要是没睡,我要去找他!”魏池捡了其中的几本出来,细细的看着。

    陈虎摸不着头脑,也只好换了衣裳,依令行事。陈虎来的时候王允义已经睡下了,挣扎了几番,还是坐起来,说:“叫他来。”

    魏池提着羊角灯,磕磕碰碰的往王允义处赶,到了之后顾不得行礼,劈头就说:“将军,以往我递过来的那些文书在哪儿放着呢?”

    那些文书都是那位长公主的,这也算是高级文案了,不会放在主事厅里,应该是有专人收捡的。王允义看了魏池苍白的脸一眼,没有多问,只是命人将那位可怜的主薄从床上拖了起来。

    不出一刻钟,长公主批复过的文书被一本不漏的摆了出来。

    “你要给我说什么?”王允义红着眼睛问。

    魏池反手关上了门窗,随手捡起一本,翻到披红的地方,细细的看了,又把自己带来的也细细看了,最后将前两日已经汇总的文件全都捡了出来,摞在一边。

    “您看!”魏池左手拿着一本,右手拿着一本:“这本是五月的,这本是今天的,将军您看这里。”魏池将文书摊在桌上,将两本文书上的‘之’字一一指给王允义看。

    王允义看了一番,问:“这两个字怎么了?”

    魏池的脸色越发的苍白了:“这两个字……不是同一个人写的!!”

    王允义的嘴巴张大了:“不是同一个人写的?”

    “不是!”魏池指着那两个字:“今天我看文书的时候,总觉得有些奇怪,只是一时想不起怪在哪里。后来才觉得,那字似乎有点怪,但就是找不出哪里怪!”

    王允义又点了一盏灯过来,细看了一番:“说实话,我还是没看出这两个字有哪点不同……这样,叫宁苑过来。”

    半个时辰后,宁苑也从漠南王宫赶了过来。

    宁苑命人点了灯,仔细看了一番:“……魏大人,说的没错。将军您看,这繁复的字是不容易看出端倪的,唯有这些笔画简单的,运笔又长的容易看出破绽来。这个代笔人也很厉害了,就我这么细看,大多数的字是看不出不同的,但这个‘之’字,还有这个‘运’字确实露了点马脚。”

    魏池点点头:“当时我看的时候,便觉得这个‘之’字运笔力道和以往有点不同。要仿字是不算难,但难就难在运笔上,毕竟个人有个人的手法习惯,稍不注意便会流露出来。这两个之字乍看一样,细看其实也一样,但运笔确实有差!”

    王允义自此还是没看出来,但是宁苑说是,他明白这是真的是了。

    “难道……”

    三个人顿时沉默了。

    魏池扶着桌沿坐了下来:“白天,我去的时候,书房是没人的。不过长公主并不是每次都会亲自接见,见与不见各半吧,我便没怎么在意。偶然的,我看到了她八宝阁上的一个珐琅瓶。几天前,她把那个瓶子砸了,是我亲自将那瓶子收捡到那个格子里头的,瓶子一侧的釉面几乎全掉了,我当时这这么放的。”魏池比划了一下:“但是白天的时候,我看到那个瓶子是这么放得了。我觉得有点奇怪,趁着没人,我把那个瓶子抱下来细细的看——之前那些碎釉片我是一一捡起来放在那瓶子旁的,我随手拼了一下,发现少了不小的一块。”

    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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