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L]人臣 作者:千代的爸爸

    第63节

    回攻的陈鍄还沉浸在邵丘成功的幻想中,多伦的战役却仅仅半天就结束了。

    原因很简单,冯幼任并没有准备夺回多伦,他不过是用人肉做屏障,护驾逃出了伊克昭。前行的大军听不到陈鍄的怒吼,直到奔逃到了安全的位置,陈鍄的怒火才得以发泄。

    “冯幼任!大胆!你不夺回多伦,如何补给邵将军。”

    冯幼任平静的跪在地上:“邵将军已经明确吩咐属下,他带兵佯攻,属下护驾撤出伊克昭。”

    “大胆!邵丘呢?”陈鍄怒吼。

    冯幼任低下了头,陈鍄明白了,但是邵丘的死并没有换来陈鍄的同情:“大胆!简直大胆!来人啊!即刻将他给我拿下!”

    回应陈鍄的只有冷冷的风——锦衣卫的人都被邵丘带走了,当时邵丘的建议让陈鍄很满意,因为陈鍄本来就怀疑邵丘继续进攻的诚意,但是他没有料到,邵丘借此抽走了他的亲信。

    沈扬!

    这个名字终于刺痛了陈鍄高傲的心,他在寒冷的塞外终于体味到了恐惧和孤独,但这一切远远没有结束,沃拖雷,这个老练的猎手,等待这一刻已经许久了。

    整装待发的漠南骑兵从新都城出发,扫荡了整个伊克昭,邵丘饱经风霜的残部仅仅拖延了他们一天。冯幼任不再听从陈鍄的命令,开始组织队伍后撤,同时把整场战争的真相拟定成文,急速发回京城。

    而内阁正是在整整十日之后才接到了这封急递,锦衣卫的早了一天,所以周阁老被黄贵戏弄了一番,险些让太监主宰国运。

    那么多人,只看到了周阁老和杨阁老的内讧,只看到了精彩的护驾,只感到了幸运,这些人中包括疲惫不堪的魏池,这些国家精心选拔出来的人才在这一刻都尽显平庸,但幸好还有一个人,从纷繁的喧闹中找到了关键。

    他,才是沃拖雷真正的对手。

    作者有话要说:就是因为第一份报是锦衣卫送的,当时锦衣卫已经和陈鍄分开了,所以对于皇帝的情况,锦衣卫只是给出了推论,黄贵才会认为陈鍄已经翘了,因为锦衣卫的人并不知道自己被邵丘算计了。

    但是很显然,冯幼任给内阁写的信的内容才是准确的,如果大家还记得,兵部的王部长已经回家了,虽然余大人是侍郎,但是就是现在兵部最大的官,这个信他是有资格和周阁老,杨阁老,黄贵一起看的。黄贵之所以愿意相信锦衣卫送的信,是因为他更习惯性的相信自己熟悉的情报来源。这就是为何除了黄贵以外的人都肯定陈鍄没有翘。

    说到邵丘,这位大叔是很想凭借这次战役抢过王大叔的风头的,所以他面对的诱惑不比陈鍄面对的小,但是到最后一刻,凭借他的实战经验,他终于醒悟这是一场幻想。既然会全军覆没,那他唯一的选择就是让副官保驾回京。而冯幼任,面临的挑战也许更大,他依旧是伴君如伴虎的状态,就算能够回京,恐怕也没有好果子吃,只能说冯大叔守着西北这样久,最后还要担这个风险,可能肠子都恨青了。

    大家一定很奇怪为何最后撑起大局的不是魏池,其实很简答,魏池只是五品,而且还年轻,她不懂的事情还很多,要是让她撑起大局,这太不现实了。这是余大人和沃拖雷的一场较量,魏池会有精彩的表现,但是她不是主角。

    说起来,当沃拖雷和魏池又磕上了!

    两人都郁闷。

    魏池:馄饨!

    王允义:阿秋!

    ☆、171第一百七十一章

    171【建康十一年】

    京城里的人都知道黄贵的事情了,一时间热闹了几天,但毕竟都是小老百姓,茶余饭后唠唠嗑后并不知道朝野的形式,许多人都不再关注这些事情,开始预备着买年货了。yankuai黄公公把命玩儿没了,但周阁老捡回了自己的椅子,于冕既然拼尽所有给他扳回了局势,他自然得老老实实把大梁挑起来,先把新仇旧恨搁置到一旁。比不得老百姓,这些大人们的年可是别想好过了,但比起塞外却又幸运了很多。

    为了保存残余的实力,冯幼任不敢怠慢撤退的步伐,迅速撤回了濆江畔,但濆江的冰在冬季仍旧没有冻紧,不能行兵,为了皇帝的安危,冯幼任安排精兵护送陈鍄先回京。陈鍄此刻已经失去了发布命令的权力,但他同样并不领会冯幼任的忠诚。经历了这次大败后,他被挫败的自尊心逐步带他走向了偏执。

    草原已经变成了冰原,濆江看似平静的穿过莽原,江面的冰块看似宁静,但若看上一会儿,便会发现,刚才还在面前的冰瞬间就被卷入了江底,冰窟窿微微的吐一两个白泡后便被另一块冰堵住了。濆江的水太急了,冬季是不能行兵的,沃拖雷和冯幼任都明白这一点,大军的出路只能绕过濆江才能回到中原。冯幼任手上的人虽然多,但并不一定是沃拖雷的对手,他要求皇帝先走。

    濆江对面是东库关,多年前,魏池就是从这里出关到了漠南。东库关的老将季刚峰和王允义是至交,自从王家下野后,这里也换了新人。若是季将军在,到还算是个值得依靠的角色,这位新人胆色小,传过来的军情并没有给冯幼任更多的帮助,只是拉过几条铁皮船,表示能够派些老练的渡手先把皇帝接应过去。隔着濆江,看着远处的白云山脉,冯幼任明白,自己这次可能是没法回去了。

    但他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死得更快。

    当铁皮船抵达河岸的时候,陈鍄的怨恨积累到了崩溃的边缘。他已经忘记了自己的职责,也忘记了自己对于京城的局势有多重要,他一心恐惧的只是回京后将要面对的指责和质疑。他忘记了是自己的错误决定将所有人置于险地,也忘记了自己正侵入别国的土地烧杀掠抢,他一心怨恨的是邵丘的欺骗,冯幼任的软弱和自己的时运不济。

    这位高傲的皇帝拒绝上船,他表示要和所有官兵共存亡。但在此刻,这算不上鼓舞士气的宣言,当兵的日子皇帝哪里知道?这一路撤退,饿死的冻死的不知有多少。冯幼任好劝歹劝就是没有效果,这样一拖就是两天,沃拖雷可不会给他这样多的时间,他的先遣部队已经逼近,可能顶多再过半天就会迎来短兵相接的苦战。陈鍄还沉浸在“大义凌然”的幻想中,士兵们却没有耐心再等待冯将军的游说了。

    对于大家来说,只要皇帝还在一天,就没有办法全心组织撤退,而皇帝不肯走,冯将军又不敢发威,大家就只好用非常手段了。

    说来可悲,冯大人自己的亲信副官首先就哗变了,冯大人本人是个厚道的人,刀都架在脖子上了还在给皇帝求活路。

    冯大人死在了自己人手上,他的贴身仆从逃了出来,连干粮都没有揣就连拖带拉的把陈鍄拽到江边,按在了船舱里。陈鍄破口大骂,骂哗变的,骂冯幼任。

    “啊!!!!”这位贴身仆从突然撕心裂肺的大哭起来,一个巴掌甩到了陈鍄脸上。

    陈鍄被打得趴在了船舷上,一时哑然。

    “我家大人都死了!!!x!你骂他,你凭啥骂他!!??”

    “……”船上是东库关派来的渡手,呆呆的看着一个家仆打皇帝。

    “滚!!滚!!带着他滚!!!”仆从愤怒的推了船舷一把,铁皮船极其缓慢了离开了江岸。

    过了许久,陈鍄才踉跄了爬了起来。

    “皇上!皇上!可别站起来,这江的水都在冰下面,急着呢!”渡手紧张的喊。

    陈鍄没有理会他,呆呆的看着灰蒙蒙的江面,听到的只有风凛冽的鸣叫和冰块被江水拧碎的叫喊。可怕的濆江并没有给陈鍄一个抒发情怀的机会,陈鍄站起来没有一会儿,四周的冰块就猛烈的翻滚起来,锋利的棱角割得铁皮吱吱作响。陈鍄赶紧坐回舱内,但是船还是剧烈的颠簸起来。

    “遇到水窝子了!”渡手一边掌着舵,一边把船舱的棉帘子拉好:“皇上您坐稳了,我……”

    隔着帘子,陈鍄听不清对方说话,猛烈的颠簸让他瑟瑟不安,只能紧紧的抓住船舷。濆江的激流推动着巨大的冰块向船体挤压而来,冰块划过铁皮发出令人心悸的响动。这种船并不大,因为事出紧急,船上就只有渡手和陈鍄两个人。陈鍄想尽力保持镇静,但船开始在颠簸中旋转起来,就像一片被投入激流的枯叶,脆弱不堪。船舱中间有一格梁,陈鍄顾不得仪态了,艰难的爬过去抱在梁柱上。船舱的棉帘子被不知是冰是水还是风砸得“突突”作响,当船头船尾突然翘起或下陷的时候,寒冷的冰水便溢进了船舱。看到水越积越多,陈鍄对着船舱外大喊,希望渡手能想办法把水排走,但是无论他怎样叫喊,回应他的都只有风声、浪声。

    水已经淹没了陈鍄的脚踝,他第一次感到死亡离自己如此的近,他不能再等待了,他决定爬到舱外求救。就在他决心放开梁柱的一瞬间,船舱突然被高高抛弃,并迅速旋转起来。陈鍄还未来得及眨眼,背就撞在了船舱顶上——整个船都翻过来了!!陈鍄吃惊的忘记了疼痛,还未等他有所反应,船舱又被浪重重的按进水里,似乎又翻转了一圈,陈鍄的额头撞到了自己刚才抱住的那根梁柱,几乎是不自觉的行动,陈鍄再次紧紧的抱住了它,在后面无数次的翻转颠簸中晕眩了过去。

    ……

    等陈鍄再度恢复知觉的,江面已经停止了颠簸,时间好像是过了几十个时辰,被冻得僵硬的手脚好不容易才勉强有了知觉。陈鍄爬出了船舱,但却找不见渡手了,荒芜的江面只有白皑皑的浮冰和灰暗的江水。

    “救人啊!!!来人啊!!!”陈鍄蜷缩着蹲在甲板上,奋力呼救,虽然又冷又怕,筋疲力竭,但是陈鍄没有放弃,继续努力大喊。

    不知过了多久,船似乎停在江心没有移动,太阳慢慢西移,冰面呈现出了温暖的红色。陈鍄颤抖得说不出话来,只好艰难的缩回船舱。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陈鍄突然感到脸颊一热,竟是两行热泪。陈鍄不是没有哭过,但是哭泣已经离他太遥远了。这些温暖的水滴好像缓解了严寒的刺痛,让陈鍄的情绪一发不可收拾。恍惚之间,他看到了耿太妃,太妃拉着秦王和燕王,太妃依旧是年轻的样子,温柔的冲他笑着,秦王和燕王都是小孩的样子,好像叫他过去一同玩耍。

    陈鍄想起来了,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弟弟的场景,那也是一个傍晚,大家都还年幼。自己的侍读太监告诉他——这是殿下的幼弟与兄长,自己兴奋的跑过去,和他们一同玩耍。陈昂拉着自己的手,开心的大笑,陈宿是个虎头虎脑的小胖子,抱着球颠颠儿的跟着跑。远远的似乎有许多人,陈禧、雍熙公主,他们都冲着自己微微的笑着。晚霞太美了,自己似乎跑得气喘吁吁,正兴奋的大喊大叫,突然感到大地一震,大家忽然都不见了,自己猛地一回头,看到的是父皇冷峻的脸。

    陈鍄被惊醒了,寒冷刺骨的现实取代了美妙的梦境。太冷了,最外面衣裳上已经凝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蜷缩的手指冻成了青色,难以动弹。陈鍄想起了梦中的父皇的脸,那种令他学会隐忍的、屈服的、韬光养晦的威严。自己追求的不就是能够坐上他的皇位,做他所没能完成的事情么?为此而付出的一切,难不成都只是泡影?

    不!!我没有放弃!!陈鍄咬紧了牙关——我足够坚强,我是皇者!

    陈鍄努力活动僵硬的躯体,鼓起勇气踩进船舱冰冷的江水里。他决定再次爬出船舱,他要继续呼救。

    当他艰难的拉开棉帘的时候,他惊呆了——在他面前的不再是无尽的江水,是陆地!!踏踏实实的陆地!

    朕没有死!!!朕得救了!!!

    陈鍄兴奋的爬上岸,触碰到泥土的那一刻,他的心跳变得有力起来。濆江离东库关并不远,只要努力往上游跑,要不了多久就能见到自己人!陈鍄脱下自己的外袍,将冰渣尽量拍掉,又脱下靴子将里面尽量弄干,更令人兴奋的是他在船舱里竟然找到了那位渡手准备的一些干粮。

    此刻太阳依旧明亮,吃饱了的陈鍄开始奋力奔跑起来,果不其然,在太阳还有最后一丝余晖的时候,他看见远方有袅袅的炊烟。一堆一堆的炊烟隔得很近,这不是牧人,一定是东库关的军队!陈鍄兴奋得大喊起来,一边喊,一边跑。

    近了!近了!!朕是皇上!一国之君!朕不会失败!朕是……

    太阳的余晖中,迎接陈鍄的并不是温暖的帐篷,而是了无生机的冻土和盛满了尸体大地。这不是东库关,这也不是濆江西岸,这是陈鍄出发的地方,这是失去了统帅的齐军最后的阵亡之地。

    陈鍄呆呆的看着这一切,说不出话来,只能瞪着莽原上连迹绵延的尸首,远望至没有尽头。

    陈鍄上船后不久,沃拖雷的骑兵就赶到了岸边,哗变的士兵还未来得及准备就遭到了猛烈的攻击。武将也好,士兵也好,全都四散奔逃,但他们却逃不出沃拖雷为他们编制的大网。这不是一场武力对决,这是一场屠杀,在逃跑的过程中,前面的人被后面的人踩踏,后面的人好容易逃到江边却没有退路。

    他们的惨叫似乎就在耳畔,混合着寒风灌入陈鍄的耳中。

    “啊!”陈鍄猛的抱住了头,跪在地上,他不敢听,也不想听。

    似血的残阳没入了江面,大地瞬间变得漆黑。

    ……

    北伐……北伐……

    混合着北风,敲在心上。

    怀中有一把短剑,是黄金的外壳,镶满了宝石,陈鍄将它□,握在手里。脱去了华丽的剑鞘,短剑似乎并不沉重,陈鍄呆滞的看着它,然后缓缓的把它刺进了前胸。被冻僵了躯体似乎没有感到疼痛,血也好像凝固了,并没有流出,唯有一口气,慢慢的离自己而去。随着呼吸的急促和艰难,陈鍄平静的脸因为抽搐而扭曲狰狞,他想再补上一刀,但却已无能为力。

    太妃、父皇、秦王、燕王……

    母亲、父亲、陈宿、陈……昂……

    京城的夜来得比塞外晚,宫里的宦官们正急着四处点灯,今夜里西苑内阁的人都到齐了,兵部的大人也要过来议事。奴婢们正在大殿里慌乱的跑着,塞外的急递又心急火燎的到了。

    于冕看过之后递给了周阁老:“臣不能赞同杨阁老的意思,虽然皇上情势不明,但唯有立太子代理朝政,守卫京城,才是行之上策。”

    杨审筠和群臣吵了一天,也累了,音量放小了许多:“魏大人打过仗,你怎样看?”

    魏池恭敬的行了一个礼:“京城内的守卫总数约有一万人,但京城百姓却有十万,且城外又是上万的庄户人,京城的确不好守。但如果贸然弃城而逃,也有不妥。虽然急报上说我军已经出伊克昭向濆江撤离,但我军仍有六万余人,若能背水一战,局势仍旧难料。即便漠南弃追而攻封义,且不说封义易守难攻,即便攻克了,之后还有沽岛、菁湖这样的要塞,那地方是不可能被攻克的。卑职以为,尽快立太子代理朝政未上,京城守或不守还待观望。”

    周文元看了看杨阁老的表情,这才小心翼翼的说:“封义是新城,玉龙有秦王,东库关虽然离京城最近,但是有濆江,所以现在最急的还是稳住朝臣的心,若不立太子代理朝政,则我等所说所做名不正言不顺。且仅仅只是代理,不妨事的,若之后有人责难,老夫一个人担罪。”

    这可能周文元这辈子最真诚的一次承诺,看到杨阁老仍旧半信半疑,松垂平向他点了点头,杨阁老沉默了片刻:“就依阁老的意思办。”

    走出大殿,魏池感到一阵晕眩,正准备回家,一个宦官跑了过来:“太子殿下召见大人。”

    魏池不明所以。

    “太子殿下就在隔壁偏殿,魏师父请跟奴婢来。”

    陈熵不在后宫跑到偏殿来了?魏池赶紧跟了过去。走进偏殿的小房间,看到陈熵抱着小手炉呆呆的坐在榻上。

    “你们都出去吧,本宫要和魏师父说说话。”

    奴婢们退出去后,魏池站起来,拉住陈鍄的手:“太子找臣有何事交代?”

    “魏师父,”陈熵的眼泪突然溢了出来:“我……我刚才突然心疼得厉害,是不是父皇他……”

    魏池突然感到一阵心酸。

    见魏池一时无言,陈熵反倒自己擦干眼泪笑了:“师父,是熵儿多疑了,师父已经说了,那些谎话都是奸人编造的,父皇一定是好好的。”

    看着陈熵的小脸,魏池默默跪在他面前:“太子,从今往后,臣便不再是太子的师父了,太子已经是大人了,请太子放心,臣一定尽心辅佐殿下,守卫陈家的疆土,陪着太子等皇上归来。”

    作者有话要说:陈鍄戳到自己的肺了,好可怜。

    ☆、172第一百七十二章

    内阁不敢拖沓,达成共识之后迅速拟了票,于是陈熵成年幼帝,而陈鍄变成了太上皇。亲,百度搜索眼≈快,大量免费看。现在已经没有人关心陈鍄了,大家除了要办幼帝登记的大事,还要办耿太妃的丧事——这位老太妃经不起这些折腾了,在和胡贵妃对峙之后,熬过了两晚便毙了。大局虽定,但却并不明朗,后宫中王皇后因为伤心过度难以支撑,病倒了,皇太妃本就不是个明白人,面对如此局势更是仓皇不知所措,倒是旁的人提醒她要制衡胡贵妃,她这才颁布旨意要玉祥辅佐陈熵的起居。

    胡贵妃毕竟要避嫌外戚的名声,也没有反对,消停了不少。玉祥虽然名正言顺的接管后宫事宜,但却没有人帮衬,已经累得几天不曾睡好。

    建康十一年的十一月,分外的寒冷,耿太妃出殡的仪式刚完,第二天便是陈熵的登基大典。刚过了寅时,陈玉祥便到了东宫,吕敬如今伺候太子,便亲自出来迎接公主。

    “起来吧,里面可都准备好了?”

    “都准备好了,公主快请里边暖和暖和,稍后奴婢就去伺候太子出寝。”吕敬见陈玉祥脸色很不好,想到她昨夜可能没睡几个时辰,心中十分难受,也不好讲太子闹脾气的事情讲给她听了。

    将公主安顿好,吕敬便赶紧往暖阁里走,刚进来,便有宫女小心的凑上来:“吕公公,太子殿下还是不肯更衣。”

    吕敬叹了一口气,只好又亲自进来:“太子我的祖宗,再不更衣就来不及啦!”

    陈熵并不搭理他,只是拿被子蒙着脸。

    吕敬想扶,又不敢扶,急得团团转。就这一闹,又是半个时辰,陈玉祥着人问了好几次,看实在瞒不住了,吕敬只好满脸愧色的如实回报。

    陈玉祥知道陈熵心里难过,但这几日毕竟事情太多,未能关怀,又担心陈熵病了,赶紧亲自进来。

    “熵儿,快起来更衣了,朝贺的文武大臣都快来了。”

    “……”

    “熵儿?熵儿?”玉祥只好强行将他抱了起来。

    “姑姑……”陈熵的脸哭得通红:“熵儿不想当皇帝。”

    “这是为何?”

    “是不是……父皇不在了?”陈熵的蓄积已久的情绪终于爆发了,嚎啕大哭起来。

    “父皇当然在!”陈玉祥嘴上这样说,眼泪却忍不住的往外涌:“魏师父不是说了么?父皇一定安好的,那些谣传都是奸人所说的。”

    “魏师父骗人!我不想当皇帝,我想父皇回来,父皇,父皇!”

    糖糖在外面听到太子哭了,赶紧拨开帘子进来:“公主,公主,时辰快到了!”

    陈玉祥抱着挣扎的陈熵,心如刀割:“魏师父没有骗人,魏师父何时骗过熵儿?”

    糖糖猜了个大概,赶紧说:“要不然奴婢请魏师父过来?太子,太子,别哭闹了,长公主几夜没有睡好了,都累病了。”

    陈熵这才哭得好些了:“姑姑,姑姑,让魏师父来陪熵儿,好不好?熵儿不想当皇帝。”

    陈玉祥叹了一口气:“魏师父不是托孤大臣,这会儿,怕是不大好……”

    糖糖把手上的帕子一摔:“这会儿哪还管这些!反正他也在宫外候着呢!奴婢这会儿就差人带他进来!”

    虽然一切从简,但文武百官还是都得来,魏池差不多也是寅时到的,雪又大,风又冷,宦官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在宫外被冻了一个时辰。这位宦官似乎忘了礼节,冒冒失失的就把魏池拖走了,其余的人不禁议论纷纷。

    魏池略有些尴尬:“这位公公……您……”

    “魏大人,太子殿下不肯更衣,只是嚷着要见您,眼看要错过时辰了,您也别问了,赶紧的吧!”

    不肯更衣?魏池感到一阵头疼。不过的确没有时间让魏池头疼了,这一趟虽然是骑马,但是赶到东宫也得一刻钟,看来真的是要错过时辰了。内阁千算万算都没算到小皇帝会闹脾气,他们只把他当做个充门面的小玩应,却忘了这不过是个孩子,才经历了惊吓,又是长辈去世,还要担心父亲的安危,这个孩子,快要在惊恐悲伤中崩溃了。

    陈玉祥好不容易哄着陈熵穿好衣服到书房等魏池,又哄着他吃了一碗红豆粥。

    “魏师父还没到?”

    在问了十几次后,魏池终于带着一身的风雪赶到了。

    “太子殿下!”魏池还在喘着粗气。

    见到魏池,陈熵的眼圈又红了起来:“魏师父,是不是我父皇已经不在了?”

    魏池心中一软:“太子,臣在内阁看的急递中,并没有说这样的话,太子怎会这样想?”

    “是不是因为父皇……父皇……不在了……才要熵儿当皇帝的?是不是……父皇不在了?”

    陈熵的话一时让魏池无言。

    “魏师父!你说话!你说话啊!”陈熵急了。

    “太子,您担心自己父亲的安危,这两日一定过得很难吧?”魏池走上前,把陈熵抱到怀里:“臣从不对太子说谎,臣说的话,太子是不是都信?”

    陈熵看着魏池的脸,点了点头。

    “皇上生死不明,”眼看陈熵要哭,魏池加重了语气:“同样,还有许多陪同皇上亲征的将士都生死不明,如果太子不愿登基,朝野便不会团结一心抗击外敌。届时,朝廷便不复存在,任由外人宰割。皇太后,公主,还有臣,都难逃厄运。太子还记得臣对您说过的话么?”

    “魏师父说,会辅佐熵儿,无论如何都陪着熵儿等父皇回来。”陈熵擦了擦眼泪。

    “臣还说,太子从今往后就是大人了,皇太后、公主、臣,还有举国的百姓都托付与太子了!”魏池接过玉祥递过来的太子头冠,将它系在陈熵头上。

    陈熵的软轿终于启程了,因为阴绵的大雪,大辰宫仍旧在夜里。魏池已经赶不及到前朝去了,只能到外朝和后宫的甬道里候着,路过一个小花园的时候,魏池笑了。

    “魏师父为何笑了?”陈玉祥很好奇。

    “那一晚,臣进宫的时候,经过这里往合德宫跑,差点被锦衣卫的人发现,要是真被发现了,可能就被乱刀砍死了。”魏池说到这里,发现自己有些失态,赶紧准备往前走,陈玉祥却停了下来。

    “公主殿下?”

    “……”陈玉祥看着魏池,他的样子,就同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一样:“魏师父,前面就是前廷的后门了,本宫就送您到此。”

    天微微有些亮,魏池已经走得不见踪影,糖糖走过来,小心翼翼的帮她紧了紧衣领:“公主,冷得很,咱们去偏殿等着吧。”

    玉祥没有理她,径直走进了魏池说的那个小花园。糖糖不敢多问,示意伺候的人都在外面候着。玉祥走进去,发现这不过是个花廊,除了松柏有些绿意,其余都被白雪覆盖了。突然有一丝寂寞,更有一丝恐惧,她此刻最能明白陈熵的担忧——家患、国难。也许在别人眼里,自己和陈熵一样,背负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但又有谁还记得,自己和陈熵不过是离散家人的弱女和幼童?

    魏池是不是也忘了?

    远望皇宫高挑的屋檐,雪花被北风变着调子的揉卷,忽疏……忽密……正如廊下人的心情。

    大殿上钟鼓齐鸣,盛大的典礼开始了,建康这个年号从今天起便不复存在,而新年号——正隆一年,不过剩下月余。

    百姓们都议论今年的冬天真是特别冷,冷得奇异,冷得令人瑟瑟不安。魏池还记得远在封义城内的沽岛?还记得那诡秘的菁湖?传说湖水永不结冰,沽岛的防守坚不可破。

    但是在正隆一年的冬天,它结冰了,攻破了封义城的漠南军杀上了沽岛,以破竹之势在大齐的防线上撕出了一道豁口。不过十日,漠南骑兵就抵达了北方最繁华的城市——佳兴。这座城市地处平原,不宜防守,它的城防也仅能抵抗得了一个月。

    直到漠南军抵达佳兴城郊,急递才送到京城。新皇帝才登基几天,劲敌就快兵临城下,朝内顿时吵做一团。此时算来,不过两派,一派要守,一派要走。要走的是大多数,这也不怪这些人贪生怕死,此时京城内连个像样的武将都没有,与其强撑,不如退兵南直隶,届时再谋求反攻。魏池的看法较为倾向于走,虽然有失节操,但他是亲自打过仗的人,知道守住京城远难过守住封义,若是逞强一时,怕反而会吃大亏。更何况坚持要守的不多是些书呆子,只是满口大道理,连点像样的办法都拿不出来,总不能指望这些人去拿刀打仗啊!

    就在朝野议论纷纷的时候,内阁展现出了惊人的团结,就在接到急递的当天,便拟诏抗敌。余冕虽然不是兵部堂倌,但此刻兵部的大印全在他手上,他自然是守卫京城的最高指挥。魏池知道余冕很有能耐,但还真没听说他会打仗,心中不由得更加忧虑。夜里,一道急诏发到魏府,内容是急调魏池入兵部,即刻入宫议事。

    到了西苑,除了内阁,还有那一夜开城门的毛以宣。魏池将信将疑的坐下来,看着余冕。

    “这是兵部的急递,要求援兵佳兴。”余冕掏出一封信。

    周文元将信塞到魏池手里:“魏大人,我们内阁的几个人都不懂打仗,你不必避讳尊卑,国情紧急,请务必直言不讳。”

    魏池咽了口唾沫:“臣不赞成援兵。”

    毛以宣在一旁暗暗的点了点头:“臣也不赞成援兵,如果沽岛没有守住,佳兴必然失守,派与不派都一样。而且,京城内连上各衙门的武将官兵,不过三万人,三万人根本守不了京城,哪里能够分兵?”

    京城不比封义,这是一座巨大的城池,三万人几乎不够轮岗,而且京城人口众多,情况复杂,内乱时可能还要分派人手,没有援兵几乎不可能守城。这些现状和陈鍄有脱不了的干系——王家,耿家,秦王,胡润之都不得带兵进京,这是陈鍄立的规矩,如今且不说陈鍄不在了,没人听他的了,即便是有人听他的,这几位想来也难以及时赶到。

    “王将军会来么?”周文元像是在自问自答。

    “这个下官去想办法。”余冕似乎胸有成竹。

    “秦王和胡将军能来么?”

    这个问题魏池可以回答:“玉龙关外是沃拖雷的旧封地,若此刻分兵玉龙,怕是玉龙关必然失守。”

    “三万人也能守住京城。”

    “?”

    众人都吃惊的看着余冕,余冕不是王允义,魏池相信他的为人,但是并不相信他的能力。

    “余大人舍得失佳兴,却舍不得失京城,下官实在是不能理解。”毛以宣说出了魏池想说的话。

    “若可以不失佳兴,我是不会放弃的,佳兴注定守不住,但是京城可以。”

    如果毛以宣代表着杨阁老的势力,那么证明内阁并不像想象的那样团结,至少并不是多数人支持余冕保卫京城的计划。魏池知道余冕是一个心怀仁慈的人,他一定是不愿看到京城的百姓惨遭荼毒才做此决定,但这决定未免太意气用事了。也许他让自己来,是相信自己的一腔热血,相信自己能够站在他一边,但是魏池觉得逃跑虽然可耻,但总比有勇无谋强得多。

    “虽然京城城防好,但是京城太大了,且四面平坦,如果四面受敌,即便是十万人也守不了。更何况如今是秋收之后,京城外的数十万百姓家中均是粮食满仓,此刻若是敌军一来,不说佳兴掳的粮食不计其数,此刻又是一次补给,岂不是可以围攻京城一年?敌军十余万人,我方百姓几十万,若久困不下,我方粮草枯竭,这岂是不自选绝路?”

    余冕突然笑了:“看来魏大人是守封义城的时候被饿怕了。”

    魏池也顾得不保持好脾气了:“下官并不是怕死之人,只是这次确实与守封义不同,注定要败的仗,下官不想打。”

    “此刻我守京城的心,和魏大人守封义的心是一样的,不是决绝之心,而是必胜之心。各位想一想,虽然形势紧急,但是只要稍给各路援兵以时间,一个月便能援兵京城,但是如果我等放弃京城,则贼人在中原有了立足之地,若是蓄势壮大,我方不见得能在两年能夺回京城。守城的确要人,但并不是守在城墙上才叫做守城。京城的城墙高而厚,但是幅员太广,如果真要人一点一点去守,京城怕住不下这些守城的人。守卫京城,唯有主动出击。”

    主动出击?直面漠南骑兵?魏池觉得这些简直荒谬。

    但毛以宣却好像来了兴趣:“大人,兵书上都说凭借城池,一万人可抗拒十万人的攻击,如今我方本来就只有三万人,还要主动出击,岂不是瞥了长处去找打?”

    “从战报来看,漠南军队攻克封义并没有花太多的时间,因为他们已经为攻克大齐的城池思考了数年,但是箐湖结冰并不是年年都有的事情,虽然对方来势汹汹,但并没有长久的准备。届时他们攻打京城的方式仍旧是攻打封义的老一套。我们也为攻克漠南骑兵思考了数年,既然来者是客,当然要招待些新鲜的事情。”

    此刻余冕笑得很像王允义。

    “不论撤不撤走城外的粮食,佳兴的粮食也足够他们吃了,他们必定会在佳兴修正部队,准备久围京城。我们要做的不是在京城里等着他们,而是挖好壕沟,备好火器与毒药。京城外可不是封义城外,京城外的民居绵延数十里,沃拖雷以为自己能直接兵临城下?就让这些人生地不熟的漠南人好好与我们在城外来一场巷战吧。”

    毛以宣也笑了,他觉得这位兵部的侍郎大人并不是个书呆子,他很懂得打仗。

    “京城的守军虽然只有三万人,但是城外失去土地和财产的汉子可都是远离家乡来京的,本就以佃农居多,此刻若是能招募他们作为军士,至少能扩充至八万人,他们多来自北方,本就性情彪悍,这才是占了天时地利人和。”

    “我们只有一个月的时间,是没有办法将这些农户训练成士兵的。”魏池虽然觉得有一定道理,但是还是不可行。

    “下官来。”毛以宣一改刚才的意见。

    在一旁沉默已久的杨阁老突然看了看他。

    “如果诸位同心同力,京城一定能守住。如果仅有我一人,那注定难为,诸位阁老,下官随能号令兵部众将,但毕竟官轻言微,还希望能得诸位全力支持。”余冕这话是对众人说的,但却看着杨阁老。

    之前余冕极力维护周文元,多少有些得罪杨审筠,杨阁老不发话,这事情就不好办。杨阁老虽然是个睿智的人,但根本就不通兵法,刚才说的这些他也不大懂,白天完全是靠着读书人的一根筋赞同守城的。毛以宣是他的亲戚,他想余冕让这上不得场面的小人物来就是要给他面子,没想到这小子还叨叨上了。虽然自己亲戚赞同了,此刻杨阁老心里还是绕不过那个坎儿,不想给周文元好受。

    但他真小看了自己的这位亲戚——余冕还真不是因为这一点叫上毛以宣的,这位不出名的小将在皇城锄奸的那一晚,表现出了惊人的作战能力。他的聪明机智,果敢勇猛给余冕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位年轻人不但勇敢,而且极有主见,他并不把杨阁老的那点小情绪放在眼里,在他听了余冕的作战计划后,心中充满了的敬意。

    杨阁老见自己的人都“倒戈”了,也不好再拗,点了点头,算是答应。

    杨阁老人耿直,答应了的事情还是有保障了,余冕松了一口气,看向了魏池。

    魏池不禁受宠若惊,心中纵然有一万个疑虑,也赶紧点头了。

    走出宫门的时候,魏池一直耷拉着脑袋,毛以宣个性放荡,有点像徐朗,他拿魏池开玩笑:“得了吧,魏大人,您心也忒细了,跟个小媳妇一样。”

    魏池没好气的瞅了瞅他:“说得轻松,说是等援兵,那也得王将军肯来才行……”

    王允义恨死陈鍄了,他能善心大发才奇怪呢……等等?魏池突然想到了……

    毛以宣拿小指指了指魏池的鼻尖:“这才是当局者迷啊。”

    魏池张大了嘴……没想到自己竟然被厚道的余大人算计了!哈?对!王家军,自己可是王家军

    ☆、173第一百七十三章

    173【正隆二年】

    不出所料,佳兴勉强撑了一个月又十天,漠南骑兵攻陷了这座北方第一大城,出乎所料的是,漠南骑兵以刀剑屠戮了全城。看完美世界最新章节,去眼快杠杠的。不过这个血腥的消息还未传到京城的时候,城外的百姓早已仓皇失措。和封义不一样,京城外绵延数百里都是丰饶的乡镇,更有许多王公贵族的别院豪宅,人口更是数以十万计,魏池一想到这些人会统统涌入京城就不能理解要以怎样的方式管理好整个京城。

    余冕并没有将整个计划托盘而出,他是兵部堂倌,他已经拿了内阁的披红到兵部去调兵遣将了,走前只是嘱咐魏池陪着毛以宣查看城墙。围着京城走一圈都要花一整天,魏池每天都陪着这位毛将军看城墙。毛将军的心情似乎不是很差,一边看一边还能讲讲笑话,魏池的心境却凉淡了许多。

    “魏大人,您说余大人会派我俩干啥?”

    魏池看着那些带着大包小包涌入京城的百姓,心焦不已:“死战呗。”

    “怎么个死战法?”毛以宣挑了挑眉毛,拉起了缰绳。

    魏池也放缓了步伐:“我不算是个武将,但经历了封义之战。所谓守城,即是如若身处绝境,亦需坚守,万勿轻言放弃。说来轻松,实则艰难,待到两军皆到困乏之时,就是死战。”

    “我算是个武将,但却从未经历过真正的战争,我倒是挺向往一场死战。”

    魏池笑了:“我就怕等不到死战的时候,你看,京城外的数十万百姓都涌入京城避难,余大人仁慈之意我能领会,只是怕好心会办坏事。京城内有几十万百姓拖累,城外却是精兵锐将,势力诚然悬殊。”

    “其实我很敬重您,”毛以宣面露萧瑟:“我认识杜莨。”

    “!”

    看到魏池惊讶的样子,毛以宣叹了口气:“我和他年龄相仿,我们相识很令魏大人惊讶?”

    “不……”魏池看向远方:“太久没有听人提及他的名字了。”

    漫漫的人群蔓延到大地的尽头,百姓商户们带着他们的粮食匆匆赶路,一恍惚觉得像是许多年前的漠南都城,那种恐慌令人熟稔。魏池理解余冕让自己带着毛以宣看城墙的用意,毕竟只有打过仗的人才知道这一圈圈看过去要看出哪些名堂。但对于这场战争,魏池少了些当年的激情,她真切的感受到了恐惧。这些从她面前一波一波走过的百姓,看上去都是一样的无助。如果是在六年前,魏池一定会赞同余冕的做法,用京城的城墙保护这些手无寸铁的妇幼。但是这是在六年之后,魏池感到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极度复杂的人,一方面冷酷的判断着这些灾民将会带来的风险与破坏,另一方面又像一个老道的政客一样曲意迎合着自己的上司和所谓道义的规则。

    “如果漠南人押着一群百姓前来打头阵怎么办?”魏池指着正北方。

    “哦!哦?!”毛以宣显然没有想到这样惨烈的场景。

    “届时不会再有时间供我们争吵,余大人没有打过仗,但是他很有才华,所以才派我们两人出来巡视。我们现在就得把可能会出现的争吵都吵清楚,真正站在阵营前的时候,我们得意见一致。如今朝中缺的是将领,但是并不缺人,我们的行为稍有闪失便会引发口头上的混战。余大人会去让他们闭嘴,但是我们之间不能出现间隙。”

    “这样说来,魏大人是准备认真参战了?”魏池之前虽然首肯,但是并没有任何意见提出,毛以宣以为这是余冕要他们巡城的主要原因。也许他猜的不错,魏池的确需要思考的时间。

    余冕是一个强大的支撑,魏池宁愿相信值得一搏,但是她需要提出一个特殊的条件,经过近一个月的了解和思考,她做出了抉择:“是的,我会认真参战,但是有一个条件——送我的所有家眷去南直隶。这个提议你要和我一起去提。”

    “?”毛以宣有些愤怒:“我们现在就要开始争吵了?”

    “没有争吵的余地,你必须要支持我。”

    “余大人才下令,全城所有官员家眷不得离京!你这样做是动摇军心!”

    “是的,这样做的确会动摇军心,但是这是我参加战争的必须条件。”魏池顿了顿:“如果不能满足我的条件,我也尽到了我的职责,陪您足够详细的了解了城防的情况,并给足了提醒,您一个人也可以尝试死战。”

    “那我也提同样的要求,你也支持我么?”

    “不会。”魏池冷冷的回应。

    “……”毛以宣冷笑:“魏大人,您的脾气可真是令人不快。”

    “可惜你没有别的选择。”魏池没有任何表情:“如果没有我,你很快就会死。”

    “并不是你才有家眷,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

    “我说得还不够明白么?”魏池抿了抿嘴:“我用我的能力为我的家人换取特权,不容得和你商量。”

    余冕对这个非分的提议并没有太多的异议,这位以正直着称的大人在关键时刻总能保持一种令人匪夷所思的理性。毛以宣指着魏池的背影,难以掩饰愤怒:“竟然公然违抗大人前天才颁布的法令!”

    “他没有公然,他是私下的。”余冕笑着拍了拍这位愤怒的将军。

    “性格真的是非常乖张!”毛将军继续咬牙切齿:“末将一人也能担当大任!不需与他同行。”

    “若果真如此,将军还会委屈自己与他一同前来?”

    “……”

    “息怒,不要怪他,我这次可是把他逼急了。”

    毛以宣做个一个无奈的怪相:“余大人,刚才魏大人问在下,说如果漠南人押着百姓打头阵怎么办?魏大人,真的会对百姓开炮?”

    “他问了你这个问题?”余冕并不惊讶。

    毛以宣点了点头。

    “证明他的确对漠南人很了解。”余冕表情泰然。

    “我不会对百姓开炮的!”毛以宣被这态度搞得有些不知所以,但是他决定要摆明自己的立场。

    “不要小看我们这些文官,”余冕笑了:“对于战争的经验有时候并不来自自己是不是武将,我为官的前几十年,都在京城外。虽然没有指挥过任何一场战斗,但你回忆洪武初的那几年。那是个动荡的年代,我从为官的第一天就在经历战争了。魏池是个有才华的年轻人,不过也许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对战争领悟远高于他所具备的其他才华。他已经经历了他应该经历的一切,你要做的就是相信他,他能想到漠南人的计量,就一定有不对百姓开炮的办法。”

    在毛以宣对魏池半信半疑的时候,漠南的铁骑正奔驰在来京的路上,魏池手上的特令也不过是一闪而过的生机,从兵部出来,魏池便立刻往家里赶。这个月,魏府上的人习惯了魏池半夜出现凌晨离开的状况,对于饭点儿准时回来的情况一时有些不明缘由。

    魏池没有多说,将所有家人召集到了一起:“即刻准备出城。”

    戚媛不解:“已经全城宵禁了,更何况我们是官家的家眷,都已明文不得离京的。”

    “这是特令,”魏池把这份珍贵的文书交到陈虎手里:“陪同夫人前往南直隶,不要磨蹭了,收拾东西!细软只带银两,换洗衣裳,多备些干粮,一个时辰后就出发。”

    东西很快便收拾好了,陈虎和刘伯驾车,珠儿、梅月和戚媛坐在车里。刘妈执意不走,魏池也没有时间再劝,他要赶在关城门前送他们出城。一路上,京城的街道旁坐满了休息的人,户部的人正在各处搭着棚子,送粥饭的车辆穿行其间。余冕为官几十年间多次前往全国各地赈灾,这样的事情布置得井井有条。为了防止城外的粮食为敌人所用,余冕专门下令,要求所有京城的百姓必须尽可能的负担粮食,以自己所带的粮食换取官家的粥汤。

    领饭的百姓们从这辆黑色的马车边经过,因为魏池专门命人把一切府上的标示拆掉,所以没有人发现这是官家的车子,当他们顺利到达南城门的时候,守城的将士认出了魏池,行了一个礼。

    魏池这几十天都在巡视,他们的长官赶紧出来打招呼。

    魏池递上了余冕签署的文件。

    这位长官不免紧张:“大人,您知道的,任何人不得出京,这文件……这……”

    魏池收回文件将它折好,还给陈虎:“这车上的人是锦衣卫的人,不要多问,开门即可。”

    “哦!”守城的将领恍然大悟:“小的多嘴了,大人请。”

    戚媛坐在车内,对外面的话语听不真切,只是感到车子短暂的停顿后又移动了起来,而车下的路似乎变得有些颠簸了——到了城外了?

    又行进了一刻钟左右,车停了,魏池掀开车帘,一股风雪卷了进来,外面已是全黑。

    “去南直隶,京城之后有恶战,没有我的信,任何情况都不要回来。”

    “老爷,您不和我们一起走么?”梅月又惊又怕。

    魏池没有理会她,放下车帘,准备上马回城。

    “等等!”戚媛踉跄的跳下车,拉住了魏池的缰绳。

    天是漆黑的,只有马车上的一点灯光映出了戚媛的脸。

    “我!”

    魏池感到戚媛紧紧的握住了自己的手。

    “这种时候,你应该……让我陪在你的左右!”戚媛哽咽得难以继续。

    “不,”魏池摩挲着她的手掌,坚定的说:“京城太危险了。”

    “但是现在!你要离我而去,我怕……永远也见不到你了。”戚媛泣不成声:“哪怕是死,我想和你在一起。他们是无辜的,让他们走,我和你回京,要不然你和我们一起走。”

    “你要相信,我不是一个会轻易死掉的人,我必须得留下,我有责任,相信我,我会来接你的。”

    “不!不!”戚媛拽着魏池的手腕,失声痛哭:“我不能失去你,我只有你,我不怕死,可是我怕失去你,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看着我,”魏池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我一直以来都为自己活着,但是,如今,我为你而活,我会一直为你而活着,相信我。”

    相信我……

    马车上豆大的灯光瞬间就被黑夜吞噬了,漫天的大雪严严的向地面压迫而来,魏池仔细听着渐渐远去的细碎马蹄,心中的落寞变幻成了一种凄凉的暖意。大战在即,恐惧总让人彻夜难眠,但这一刻,恐惧似乎消失了。

    我似乎从来没有为了活着而活过,魏池自嘲的想,刚才那是出于安慰的说谎吧?自己似乎最不曾怜惜的就是自己的性命。王允义是因为这一点而对自己着迷么?他敏锐的觉察到了自己那种藐视死亡的野性?

    我这次会死么?

    魏池驱动马匹慢慢走在回京的路上。

    戚媛,其实我不知道,我唯希望你能平安,不要经历我经历过的那些流离失所,不要再经历我那样的艰难选择。

    我怕你看到我血腥杀戮的样子,怕你看到我做出的残忍选择,我想,我想……

    南城门沉闷的轰鸣打断了魏池的思路——一切又开始了。

    “魏大人。”

    魏池看到胡杨林,有点惊讶,雪太大了,若不是他主动开口,魏池根本认不出这个人是谁。

    “都走了?”胡杨林用的是公事公办的口吻。

    “嗯。”魏池这才感到气氛有些奇怪。

    守城的官兵退到了一旁,让出一条路来。

    直到走到一个僻静的巷子,胡杨林才责备的问:“你送谁出城了?为何谎称是锦衣卫?”

    “有人来问你?”魏池没想到会有人因此起疑。

    “锦衣卫出城怎么会凭兵部的文书!”胡杨林气不打一处来。

    魏池这谎撒的确实不高明——锦衣卫又不归兵部管,从来都不用向兵部要文书的,而且锦衣卫为何要派他护送人出城?还真当锦衣卫都在北伐里死绝了?

    想必她才出城,那位守城的官员就想明白了,赶紧报给了北镇抚司,北镇抚司如今只有胡杨林一个人当值,要不然,这个事情难免被捅出来。

    “我送家眷出城了,兵部的文件是真的,只是我承诺这件事情秘密办理,所以就编了个谎,我只想着没人敢查你们锦衣卫,这就,”魏池惊魂未定的擦了把汗:“幸好有你。”

    “……”胡杨林脸上的惊讶一闪而过,瞬间又恢复了平静:“送走了就好。”

    “……”

    “魏池。”

    “嗯?”

    “我喜,”因为京城的宵禁,站在黑地里的两人只能听到马蹄磕磕的扣地:“我,希望你平安。”

    “我这方面真的缺脑子,”魏池自责的叹了一口气:“要不是有你,我这次可真是没办法给出个交代了。我当时也想了伯父伯母,但,但这次真是能力有限,我真感到惭愧。”

    “我怎么会为了这种事怪你,我了解你,有她们在,你打不好这场仗的,送她们走是为了其他人好。”

    魏池不知道胡杨林是怎样想出了这样一个蹩脚的理由,为自己可耻的行为找了个解脱的借口。

    “我,”

    “快回去吧,不送你了。”

    京城提前入睡了,他似乎并没有被数十万入城的灾民所惊扰。雪安静的飘落,似乎可以预测一个清澈雪白的清晨,敲更的人,巡逻的人,有条不紊的进行着自己的工作。在挤满棚户的大街小巷中,能获得安宁的地方不多了,在这个偏僻的巷子里,没有人理会谁在哽咽,即便有人听到,也会以为这是常见的离别。

    还有多少天就会在醒来后发现兵临城下?是不是就是明天?

    正隆二年,正月十二,浩浩荡荡的漠南骑兵抵达京郊。

    余冕亲自上阵,这一天正晴,站在高高的城墙上可以看到大地尽头的躁动。这一个月,毛以宣将五万农户训练成了可以听从命令的民兵,魏池主导各类军工部署,所有火器枪械已经调配待用,八百锦衣卫协同五城兵马司联合户部、内阁维护京城治安,运营钱粮,三万精锐守军由余冕亲自领军,其余百官依旧每日入宫面圣,不得懈怠本职。

    城外,漠南的骑兵距离京城还有不到五十里路。沃拖雷有理由幻想当年王允义兵临漠南都城的那番场景,如今的逆转有着难以掩饰的仇恨。

    狂傲无理的齐国,我是不是可以让你品尝一番被侮辱践踏的滋味?

    沃拖雷在北伐之初,并没想过要取得这样大的胜利,他原本的计划是赶走那个狂妄的齐国皇帝。但是这一次,运气好得有点过了头,当他攻克封义,见到冰封的大箐湖时,他明白机会到了。并不是只有陈鍄才有征伐四方之心,这颗贪婪的心同样在沃拖雷的五脏六腑间跳动。

    “前面就是齐国的首都,酋兹,你来自偏远之乡,可以去打个头阵,要知道,这里的乡镇都比布尔郭图的都城还要繁华。”

    酋兹对自己的名字还不够习惯,当这位尊贵的漠南王友善的和他搭腔的时候,他依旧愣了一愣才回话:“陛下说的是。”

    酋兹莽古尔泰,这是漠南赫赫有名的贵族的姓氏,但这位青年显然拥有的时间并不算长。在他二十七年的人生中,别人称他为泽敏,他的部落布尔郭图在十年前被沃拖雷剿灭,这位沦为奴隶的青年凭借他卓越的才能成为了士兵,最终在一次又一次的征战中,用血与命换来了自己尊贵的姓氏。

    “当然,财富仅仅是一部分,我不是一个喜欢恪守规则的人,我希望你不要辜负我的希望,如果你能但当起这个姓氏,我会一手扶持你成为莽古尔泰家的家长,即便他们和你没有任何血缘。酋兹,我那位妹妹是欣赏你的,我希望这一战之后,你能拥有配得上她的荣光。”

    “陛下,我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

    “哦,对了,忘了告诉你,在那座城里,有一位我的老对手,当然,现在他是你的对手。”沃拖雷顽皮的耸了耸肩:“这个人把我堵在封义城前堵了一两个月,如果不是他,我早就在中原当皇帝了。更糟的是,我妹妹似乎对这位汉人有一些超乎友情的情谊。”

    第6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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