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习判官日记 作者:小春贤

    第8节

    崔震山周身散发着一股寒气,他朝着顾岩消失的方向,脚尖一点,追了过去。

    顾岩身缚捆仙索,行动大为不便,其实他并未走多久,刚到一处荒涯时,已被崔震山追到。

    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似乎触手可及一般,崔震山盯着月光下的顾岩,低沉浑厚的声音说道:“你是鬼,而我是抓鬼的,你又如何能从我手里逃走!”

    此时的顾岩和崔震山,谁也没有发现,头顶的月亮不知几时,像是染了一层血色似的。

    顾岩看了崔震山一眼,他说道:“我是神官,你是人,我又怎么会受你所制!”

    说罢,他纵身往崖下一跳。

    崔震山眼睛猛然睁大,几乎是同一时刻,他也跟着跳了下去,抓住顾岩的衣角,而后一手攀住岩壁。

    涯底下狂风怒号,崔震山和顾岩衣袂翻飞,他仰头喝道:“崔震山,快松手!”

    他没想到,这人竟然会跟着他一起跳下来,但他本身是鬼,即便跳下去也不会死,但崔震山跟他不同,就算他前世是地府的判官,但他现在可是个人啊!

    崔震山紧咬牙关,他紧紧抓住顾岩不放,悬于半空中的一人一鬼岌岌可危,随时会有跌入深渊的可能。

    正在这时,山形微动,崔震山原本以为是岩壁要裂开,却不想,一声巨大的轰鸣犹如排山倒海一般传来,不知几时,四下已是一片漆黑,可怖的声音越来越大,地底像是张开了一张大嘴,要吞噬世间万物,几乎就在一瞬间,地动山摇,他们所处的山崖硬生生裂开两半,而顾岩和崔震山已消失于这场巨变中。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断更了快一个星期,说起来,本文从入v那天开始,大概是个看盗文的,每天准时给我的微博发私信,各种挑剔各种无礼各种找茬,中途拉黑一次,结果又换了小号继续,心塞的同时又觉得有些委屈,我常在想,再不好的文,总有人看,再好的文,也会有人觉得不合胃口,干什么要为难自己,还给别人找不痛快?

    不过转念又想,为某个不认识的人生气似乎有些不值得,感觉自己也是莫名其妙的!说多了都是泪,总之,这个月会努力日更的,谢谢大家,么么哒!

    ☆、第 39 章

    一场灾难突如其来,几日前看到的那群黑乌鸦正是预示,阳间地龙翻身,又有无数亡灵将被引入地府。而此时,顾岩为难的却是他现在要如何带着崔震山走出崖底。

    不久前,随着这场地动,顾岩与崔震山一起掉下了山崖,原本绵延不绝的山体被硬生生的从中间撕裂开来,在他们如今所待的地方,形成了一道陡峭的峡谷,顾岩不知道出口在哪里,崔震山他现在还被捆仙索缚住,行动不便,而罪魁祸首崔震山掉下来时山石砸中,这时已是人事不省,好在还尚有一丝气息,顾岩放心的同时,却又心烦气躁起来,除了瞪他两眼,也不能再做别的了。

    “崔震山,你快醒醒。” 顾岩连喊他数声,崔震山却没有任何反应。

    崔震山受伤严重,几乎半个身子都带了血迹,顾岩见此,慢慢的挪到他的身边,又用衣袖在旁边的小水坑里沾了一些水,给崔震山擦了擦脸,这时,他整个血乎乎的脸,这才露出了五官,大概是失血过多,崔震山脸色发青,嘴唇也显得毫无血色。

    顾岩被捆住手脚,一举一动都是艰难不已,他一边扭着身子用水给崔震山擦着脸,嘴里还一边骂道:“你个混账东西,忘了我就算了,竟然还敢这么对我,等你有一日到地府去报到,看我怎么整治你。”

    他骂得咬牙切齿,却忘了,他能留在地府的日子并不多了。

    “崔震山,你快醒醒!”眼见山体不断有碎石落下,顾岩担心还会有地动,嘴里大声喊道:“崔震山,快点醒过来。”

    此时已至深夜,月亮静静的俯瞰整个大地,所有的一切都恢复平静,峡谷内万籁无声,而顾岩却知道,这会儿外面还有酆都恐怕都已经快要闹翻天了。月已中天,到处都是亮堂堂的,月亮似乎要把所有的光辉散发出来,顾岩知道,地动过后,紧随其后的是暴雨与山洪,若是还留在峡谷内,对崔震山来说太危险了。

    顾岩这么一想,越发心急了,他又推了崔震山两下,喊道:“崔震山,你快给我醒醒,要是再不醒,我可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了。”

    当然,当然,昏迷中的崔震山是完全听不到这句威胁的,眼见如此,顾岩一个狠心,重重的在顾岩手臂受伤的地方捅了一下,昏迷中的崔震山吃痛,嘴里痛苦的轻哼一声,最后缓缓的睁开了双眼。

    看到他醒了,顾岩心头一喜,他又推了崔震山两下,急忙问道:“崔震山,你醒了吗。”

    崔震山耳边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动了两下,却只觉得像是受了刑罚一般,全身上下都是一阵钝痛,崔震山皱着眉头,那喊声忽远忽近,过了许久,崔震山才想起来,他和顾岩一起跌落山崖了。

    “崔震山!”

    顾岩又用沾了水的袖子擦着他的脸,崔震山挣扎着坐了起来,他摸着自己的头,随后到处看了几眼,怔怔的出声问道:“这是哪里,怎的这般漆黑?”

    顾岩楞住了,他下意识的抬眼望了一下四周,今夜月圆,到处一片明亮,哪里黑了?

    “你……你怎么了?”顾岩看到崔震山双眼无神,这才感觉有些不对劲,他在崔震山的眼前晃了两下,而崔震山却无动于衷,根本没有任何反应。

    崔震山只觉得头痛欲裂,但是他却还是清晰的听到顾岩的声音有些发颤,于是莫名感觉心中一紧,随后,他定了定心神,用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眼前的情景,但除了一阵眩晕以外,任他双眼睁得多大,所见之处,到处都是黑沉沉一片。

    顾岩也傻了,他呆呆的望着崔震山,似乎一时不敢相信崔震山双眼失明的事实。

    一时,气氛冷凝下来,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不知几时,崔震山站了起来,却因头重脚步,才刚站起来,又重重的跌倒在地。

    顾岩急了,他说道:“崔震山,你怎么了?”

    崔震山脸上血色尽失,一时怔住了。

    顾岩见此,心口紧紧揪了起来,不过此时不是难过的时候,他抬头一看,头顶的月亮带了一层毛边,大雨就快来了,顾岩说道:“崔震山,发生地动,我们必须先离开这里再说,你先给我解开绳索。”

    崔震山扭头望着顾岩说话的方向,直到顾岩抬脚蹬了他一下,他才回过神来,那崔震山薄薄的嘴唇几乎快抿成一条直线,接着,他口中一个咒语,顾岩身上的捆仙索被解开,得到自由的顾岩瞪着眼前的崔震山,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崔震山的头上重重的敲了一下,骂道:“等出去再跟你算账!”

    崔震山楞了,他显然没有提防顾岩会突然对他动手!

    而顾岩,打完了崔震山,他一手背起丢落在一旁的剑匣,一边扶着崔震山,往外去寻找出路。

    因为地动,顾岩也不知他们身在何方,空气里一片湿润,顾岩带着崔震山,没走多久,就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崔震山任由顾岩扶着他,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叫人看不出他心中所想。

    眼见情况越来越紧急,顾岩见带着崔震山寻找出路太耽误时间,便急道:“崔震山,这样下去不行,你先在这里等着我,我去找出路,等找到了再来接你!”

    谁知他的话刚说完,手腕便被崔震山狠狠钳制住,崔震山朝着他说话的方向看过去,脸上还带着霸道的神色,一字一顿的说道:“不许丢下我!”

    顾岩气得瞪了他一眼,说道:“崔震山,因为对你的一句承诺,我甘愿等了你两百年前,你要是再敢说那些莫名奇妙的鬼话,我就真的丢下你!”

    崔震山脸色又冷了几分,他不喜欢顾岩提起自己的名字时,说的却是另外一个人的事情,但是听到顾岩这么气急的话,崔震山似乎又有些安心了,于是他松开了顾岩的手,没有作声。

    顾岩将他扶到一处空旷的地方,又将手里的剑匣放到他手里,便准备去找出路。

    “等等!”崔震山喊住了他。

    “又怎么了?”顾岩又瞪了崔震山一眼,在这个地方多待片刻,崔震山就多了一份危险,偏偏这人还磨磨唧唧的,跟他以前干净利落的脾性简直是天差地别。

    崔震山侧耳听了听,问道:“你听到声音了吗?”

    顾岩哪里还有心情去留意四周的动静,他说道:“没有。”

    崔震山说道:“这是龙咕虫的叫声,发生地动,它们的巢穴肯定被毁了,现在又要下雨,龙咕虫不会呆在这里的,跟着它们走,或许会找到出路。”

    听了他的话,顾岩仔细一听,果然听到一阵细微的虫鸣声,他没去细想这个龙咕虫到底能不能把他们带出去,顾岩顺着声音找了过去。不一时,果然在山脚下找到一群黑色的小虫子,顾岩眼前一亮,这大概就是崔震山说的龙咕虫,他急尽快转回去找崔震山。

    “崔震山,我找到龙咕虫了。”

    “赶紧跟着他们走!”就在刚才这么半晌的功夫,地面又摇了几下,从山体上不时砸下石块,再过不久,不光会有大雨,肯定还会有地动再出现。

    顾岩自然也知道此时万分危急,他二话不说,扶起了崔震山跟着龙咕虫往外走,此时天已经开始降起雨来,不过雨势还不算大太,但已有泥石流顺着山体而下,顾岩心急如焚,他是鬼,但崔震山跟他不同,若是走不出去,随时丧命在这山谷里也不是没有可能。

    随着雨势渐大,顾岩终于跟着龙咕虫找到出路,出口处被一堆土丘封住,但是带着崔震山走出去并不成问题,顾岩小心翼翼的扶着他,几乎是手足并用的爬过土丘,因为崔震山双眼看不到,这一人一鬼混身都是泥浆,显得十分狼狈,好在谁也没有顾得上这些。

    终于,他们出了峡谷,顾岩重重的出了一口气,他不敢再耽误,扶着崔震山,往峡谷外面走去,走了几步,顾岩又松开了他,崔震山急忙拉住他的手,厉色道:“你要去哪里?”

    “你等着我。”顾岩拍了拍他的手,便又往峡谷入口去了。

    到了土丘边,顾岩看到那群龙咕虫还在奋力的翻越土丘,这场地动也给它们带来了巨大的打击,但好在还有幸运活下来的龙蛄虫,顾岩他们是龙咕虫带出来的,那顾岩在旁边找了一片树叶,伸到打头阵的那只龙咕虫前面,龙咕虫用触角碰了两下,又转了过去,碰了一下跟在它后面的龙咕虫,似乎是在跟别的龙咕虫商量似的。

    顾岩等不及的又用树叶碰了它两下,没想到,这次龙咕虫却上了树叶,接着又是后面的龙咕虫,不大一会儿,十几只龙咕虫都爬到了树叶上面,顾岩小心的端着树叶,找了一颗断掉的大树根下,将龙咕虫放到一个避雨的地方。

    他做的这些事崔震山自然看不到,安顿好这些龙咕虫后,顾岩朝着不远处的崔震山跑过去,此时崔震山已有些不耐,双眼失明让他有些不安,身边唯一认识的就是这个鬼了,他睁着没有光芒的眼睛,问道:“你去哪儿了?”

    “没事。”顾岩又重新扶起他,准备离开,刚在他们没走多久,又是一阵地动山摇,崔震山和顾岩一同摔倒在地,而在他们身后,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响彻整个山谷,顾岩回头望去,几乎不敢置信,如果再晚一些带崔震山出来,会是甚么样的后果。

    ☆、第40章

    巨大的轰鸣声连绵不绝,峡谷那个狭小的入口已经被封死,一波又一波的震荡持续而来,崔震山和顾岩只觉得天旋地转,就连站立起来也尤为艰难,尤其是崔震山,原本在峡谷内,他已身受重伤,此时更是只觉得头痛欲裂,最后,顾岩和崔震山干脆直接趴在地上,等待着地动过去。

    天似乎像是破了一个洞似的,雨下得他们连眼睛也睁不开,这是来自大地最深处的怒号,雨越下越大,还伴着一阵阵电闪雷鸣,就连顾岩也觉得一阵胆战心惊,他和崔震山就像两片漂泊在巨浪里的树叶,好像随时会被淹没一般。

    身旁的崔震山忽然翻身压住顾岩,顾岩挣扎了两下,这个瞎子想做甚么?

    “下去!”顾岩推着崔震山。

    在这雷雨天气里,顾岩的声音有些模糊不清,但因为两个人挨得很近,所以崔震山当然是清晰的听到了,他沉声说道:“怕你被这雷电打得魂飞魄散。”

    顾岩又气又好笑,同时心底却又升起一丝丝暖意,他说道:“都告诉你了,我是神官!”

    崔震山却没有理会他,他仍旧趴在顾岩的身上,不让他曝露在雷电雨天里。

    直到过了很久很久,地动减弱,地面终于回复平静。但崔震山和顾岩却并没有起来,顾岩耳朵贴在地上,从地底下传来的轰隆声已经消褪,一时半会儿,想来地龙是不会再翻身了。

    顾岩又推了一下崔震山,崔震山翻身瘫倒在地,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顾岩坐了起来,这时,他看到崔震山手臂上的伤口又渗出血迹,原本鲜红的血变成粉色,最后融于雨水里。

    崔震山也摸索着坐了起来,他的双眼在这场地动中失明,但是地动来的太猝不及防,他甚至还来不及去痛心,便急着跟顾岩一起逃命。

    顾岩撕下一块衣料,帮他将伤口包扎起来,并问道:“你可还好?”

    “无碍。”崔震山冷静的说道。

    黑暗里,顾岩给他包扎完伤口,忍不住看了一眼崔震山,现在的他浑身泥浆,像是一只落汤鸡一般,全然没有平日的沉着镇定,顾岩估计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崔震山说道:“我们必须赶紧找到落脚的地方。”

    顾岩点头,他扶起崔震山,一人一鬼相携离去。

    忘了崔震山和顾岩走了多久,他们离那片山峦越来越远,外面的原野一片漆黑,顾岩走得很慢,他需得顾忌崔震山,崔震山行动不便,在这个雨夜里,他拉着崔震山的手,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泥泞里,

    就算顾岩是神官,哪怕他不食人间烟火,但此时他却竟然感觉又饿又乏,迫切的希望能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

    不知几时,也不知他们走了多久,崔震山的喘息声越来越重,顾岩知道他和崔震山走不了多久,他们必须得找一个地方躲会儿雨,这时,崔震山脚下一滑,他和顾岩连带着一起滚进一个土坑里。

    崔震山和顾岩完全成了一个泥人,那崔震山忍着全身的巨痛,他双手在身边摸索着,嘴里急忙喊道:“顾岩,顾岩?”

    顾岩就摔在离他不远处的地方,身为一个鬼,他同样被摔得眼冒金星,不过当他看到崔震山带着焦急的神情时,几乎是想也没想,直接朝着他伸出了自己的手,说道:“我在这里。”

    他冰冷的手被崔震山一把握住,崔震山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像是找到了自己失而复得的宝物。

    顾岩好久没有这么累过了,他爬了起来,靠着坑壁,疲惫的说道:“我累了,咱们歇一下罢。”

    崔震山一直紧紧握着他的手不动开,他听了顾岩的话,沉声说道:“在这样大的雷雨天里,你待在野外实在太危险了。”

    崔震山身上有引雷符,他倒不担心,但顾岩不同,鬼怪向来憷怕雷电,又是在这样古怪的天气里,若是引来了一道雷电,说不定顾岩就会被打的魂飞魄散

    “随便罢,我已经走不动了。”顾岩是神官,他想自己好歹应该有些特权罢,自从跌进这个土坑里,他就连爬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以至于就连这样大的雷电他也顾不上了。

    崔震山和顾岩挨在一起,大雨冲刷着他们,崔震山握着顾岩的手一刻也没有松开,他摸了摸这个土坑,土坑不算太高,里面已经积了不少雨水,两个人几乎是泡在水坑里了。

    其实崔震山比顾岩好不了多少,他同样累极了,此时跌进这个土坑里,他一直紧绷的神经似乎有些松懈,于是一阵困意袭来,他再也忍不住,重重的倒在顾岩身上。

    顾岩肩上一沉,原来是身边的崔震山靠着他的肩,沉沉睡着了。

    顾岩拍了拍崔震山,嘴里喊道:“崔震山,别睡了,我们休息一下,就该赶路了。”

    崔震山动了两下,他潜意识里将顾岩的手抓得更紧了,一双眼睛紧紧闭着,嘴里轻哼了一声,低声说道:“我没有睡觉,让我歇会儿,我很快就会好的。”

    他的声音很虚弱,在这荒凉寒冷的野外,顾岩头一回有种孤立无援的感觉,他摸了一下崔震山的额头,这才感觉他身上烫得不可思异,显然崔震山正在发烧。

    雨势没有任何的减缓,但雷电声却很久没有再响起,顾岩心中万分慌张,他怎么会忘了,崔震山现在是个人,要是再找不到大夫救治,说不定就会变成跟他一样的鬼了。

    顾岩也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来了一股力气,他猛然坐了起来,扶起崔震山,嘴里说道:“崔震山,我们必须赶路了,等找到有人烟的地方,你就能好好歇息了。”

    崔震山没动,他似乎已经失去意识,顾岩急得又拍了他几下,大声喊道:“别睡了,要是再睡下去,我就丢下你了。”

    谁知他这话刚说完,便被崔震山一把拉下来,随后他整个人紧紧的箍住顾岩,像一块巨石一样,压得顾岩动弹不得。

    顾岩用力的推了推他,但崔震山却纹丝不动,就算睡着了,也没有松开顾岩。

    崔震山灼热的气息喷在他的脸上,顾岩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他连喊了崔震山好几声,崔震山却不为所动,顾岩无奈,只得先让他小睡片刻。

    雨停了,乌沉沉的黑云悄无声息的散去,雨洗后的天空干干净净,似乎不惹一丝尘埃,漫天的繁星一个个争相而出,这些星子分布于银河之上,一个更赛一个的发出自己的光芒。坑底的顾岩呆住了,他仰头看着头顶的这片苍穹,自从做了两百余年的鬼,他始终在留恋人间那轮圆月,却忘了,星子竟然也是这般的美好。

    这一刻,顾岩忘了这场惊天动地的巨变,他的耳边听到了虫子们的鸣声,他望着这苍垠,心里的震撼无以复加,天地到底还是仁慈的,它带走了该带走的,也庇护着眷恋它的万物,就在此时,就在此刻,顾岩和崔震山躺在潮湿的泥地里,受用着这片土地的包容。

    顾岩低头看了一眼崔震山,他睡得很沉,脸上也很安祥,自从他们相遇以来,气氛从来没有哪一刻像如今这般亲睦,顾岩也说不出为何,他的眼角竟然有些发热,他抵着崔震山的头,轻轻蹭了他几下。

    事实上,崔震山没有睡多久,他很快醒来了,当然,现如今他所看到的自然到处都是黑暗,不过他还时刻记得,醒来时,第一个要找的顾岩。

    顾岩说道:“你醒了。”

    崔震山点头,他依旧昏昏沉沉,但睡了小片刻,精力已经恢复许多,现在雨停了,需得趁此尽快赶路,顾岩跟他是一样的意思,他先爬上了土坑,又拉着崔震山上来,滚成泥一样的一人一鬼朝着有烟的地方走去。

    雨停了,这大大方便了顾岩和崔震山,他们找到了官道,显示再走不久,就能看到城镇,谁知走了不久,顾岩听到从原处传来一阵铜铃声,在这样的夜里,这道声音显得异常诡异,崔震山也听到了,他睁大没有光芒的双眼,对着顾岩问道:“你听到了吗?”

    顾岩脸色沉静,这个声音他实在再熟悉不过了。

    崔震山没有听到他的回应,于是侧耳又细听着那由远及近的铃声,似乎是想确定这声音的来处。

    顾岩回过神来,他扶住崔震山,让他背过身去,并说道:“不要回头,也不要作声。”

    听了他这话,崔震山脸上微微一怔,接着默默的转过身去。

    静寂的野外,铜铃声逐渐变得清晰起来,不久,轰轰的马蹄声传来,随后,便有一辆辆马车出现,那些马车无人驾驶,每辆马车前头挂了一盏幽绿的马灯,马车所经之处,阴风飒飒,只有顾岩能看到,每辆马车上,都乘坐着这次地动中死去的亡灵,数不清的亡灵遭受无妄之灾,他们的魂魄被引入地府,而这些马车,正是载着他们往酆都而去。

    顾岩平静的注视着这些马车,每一个死去的魂魄都会得到指引的,最终会褪去所有的苦难,回到他们的去处。

    铜铃声越来越小,马车已经看不到了,顾岩转身,扶着崔震山,沉声说道:“我们走吧。”

    崔震山静默,过了半晌,他说道:“罪过!”

    顾岩没有说话,他带着崔震山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补上来了!

    ☆、第 41 章

    这场地动,让顾岩眼前所见,到处都是千疮百孔,崔震山和顾岩经过的地方叫牛头镇,整个镇上已成人间炼狱,他们一路走来,听到的都是哀嚎恸哭声,顾岩见了此情此景,心里不禁十分沉重。

    顾岩扶着崔震山进入镇上,一路上都是断壁残垣,顾岩带着他小心的避开滚落一地的乱石,大概是看到崔震山一个瞎子竟能行动自如,不远处有个照料家人的小妇人望了他好几眼。

    这时,一群蓬头垢面的人们边跑边喊:“法严寺正在施粥啦,大家快去排队吃粥。”

    那妇人听了这话,拦住一个婆子,问道:“法严寺在施粥,这话可是真的?”

    婆子身上还带着伤,她拄着拐棍,说道:“听说有人已端了粥回来呢。”

    这么一说,小妇人叫来家里的孩子,帮忙照看家里,也找了一个破钵,跟着一起往施粥的方向跑去了。

    崔震山耳边听到嘈杂的声音,便问身旁的顾岩:“发生何事了?”

    “有寺庙在施粥。”说话时,顾岩扶着崔震山一起往施粥的地方过去了,崔震山身无分文,他是鬼,没有阳间的银钱,再说了,此时就算手中有银钱,只怕也无处买到吃食了。

    不一时,顾岩带着崔震山跟着人群到了施粥的地方,只见一处粥棚,一个留着白须的老和尚,带着十来个僧人正在灶上熬粥,老和尚大概是庙里的主持,镇上幸存的百姓都认识他,每人打了一碗粥后,便对老和尚道一声谢。

    顾岩他们俩刚走近,那老和尚就朝着他们望过来,他先看了崔震山一眼,接着视线落在了顾岩身上,顾岩心中一顿,这老和尚也能看到他?

    老和尚放下手里的铁勺,他朝着他们走过来了,顾岩心里有些莫名,他悄声在崔震山耳边说道:“这老和尚能看到我。”

    崔震山心中一凛,神色已然带了几分戒备。

    老和尚已经走了过来,他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号,又朝着崔震山和顾岩说道:“贫僧法号宗仁,刚刚经历大难,贵客和道友请进棚喝一碗稀粥罢。”

    顾岩脸上有些愕然,也不知道这老和尚是如何看到他的,说来也怪,这二百年来,他虽说任酆都鬼城判官一职,但在阳间处理公务时,已数次遇到能看到他真身的凡人,且大多数都是僧人。

    顾岩怔了怔,对着宗仁行了一礼,说道:“多谢大师!”

    宗仁引着顾岩与崔震山往粥棚而去,宗仁并未问他们的来历,待他俩坐下后,只见宗仁对正在煮粥的小徒弟喊道:“庆云,舀两碗粥来。”

    名叫庆云的小和尚嘴里应了一声,他麻利的盛了两碗粥,等端过来,却只看到一个人,于是疑惑的望着他师傅,说道:“师傅,只有一个人呀,难不成您老人家也饿了。”

    宗仁笑了笑没有说话,他将一碗粥放到崔震山面前,一碗粥放到顾岩面前,便温和的对小徒弟说道:“去忙罢。”

    小徒弟不明所以,不过嘴里却应了一声,又飞快的到炉灶前去帮忙了。

    宗仁又念了一声佛号,便请崔震山与顾岩吃粥,自己却陪坐一旁。

    经过昨晚一整夜,崔震山与顾岩早已饥肠辘辘,他俩对宗仁和尚道了一声谢,便各自吃起粥来,崔震山虽说双眼看不清,但却无碍他用食,而顾岩,许久不曾用过人间的吃食,这会儿一碗热粥下肚,似乎周身都暖和起来。

    直过了大半晌,他俩用完粥后,顾岩便问宗仁和尚:“昨夜地龙翻身,想必镇上有不少人灾难罢?”

    宗仁摇了摇头,脸上带了一丝喟叹,他答道:“咱们这牛头镇上,十户倒有九户人家遭了难,镇上已有二百余人往生,余下伤者无数,至于下面的各乡各寨,并不知情形如何,听说外界山路被封,亦不知州府几时才能赶来赈灾。”

    听了宗仁的话,顾岩和崔震山静默不语。

    另一边,有更多的灾民往这里来领粥吃,炉灶上的火一刻也未停过,宗仁的小徒弟被叫过来收拾碗筷,他跑过来,见一只碗空了,另一只碗里的粥还满满的,于是怪异的挠挠头,不过还是听话的什么也没问,端着碗筷离开了。

    宗仁看着他们,又问:“看两位的样子,只怕不是本镇的人,却是如何到镇上来的?”

    顾岩便跟宗仁简略说了他与崔震山意外遇到地动,一同跌下山崖后,又迷路走到镇上来的。

    宗仁轻轻叹了一口气,他摇头说道:“一场地动,原先立了数百年的愚山也移了位。”

    说了大半日,顾岩想起崔震山,他问道:“法师,我身旁的这人在地动中受了伤,烦请向你听,镇上的医馆在哪里?”

    宗仁说道:“此刻只怕医馆自顾不暇,贵客若是不嫌弃,请随我往庙里去,贫僧略懂岐黄之术,可与道友查看一番。”

    顾岩自然是没有不同意的,他对着宗仁再三道谢,又扭头望着崔震山,说道:“崔震山,我们先随着法师,往他们的寺庙去休养两日,且待你身上的伤好了一些再做打算,你看如何?”

    崔震山微微颔首,他侧着头,朝着宗仁法师的方向望过去,说道:“叨扰了!”

    “道友客气了!”那宗仁叫来了徒弟,叫他们好生照看着粥摊,便带着崔震山和顾岩往寺庙里去了。

    经过昨日的地动和大雨,顾岩一路走来,不时能看到地面裂开了一条条缝隙,据宗仁法师说,今日一大早,镇上的里正已带着青壮年,往县里搬救兵去了,只是照这次地动的程度,只怕不止本镇受灾,到底能不能请来救兵,尚且还不得而知呢。

    法严寺离镇上不远,他们一行走了小半日,顾岩远远便看到山脚处建了一座寺庙,那寺庙不大,庙门塌了半边,此时有个胖和尚,正带着两个小和尚在修葺,他见宗仁回来了,停下手里的活儿,说道:“师傅,你怎的这么早就回来了。”

    宗仁只对他吩咐道:“你快去烧两锅热水送来。”

    “哦。”胖和尚答应一声,把活儿交给剩下的两个小和尚,赶紧往灶房里烧水去了。

    进了寺庙里,顾岩四处一望,这法严寺前面是正殿,后面是两排厢房,正殿在此次地动中完好无损,整个寺庙除了一小处院墙倒塌,其余还算完好。

    顾岩和崔震山一身泥泞,为免对佛祖不敬,是以他们并未进到正殿,不一时,胖和尚挑来两桶热水送到厢房,又拿来了两套衣服,他进来后,看到屋里只有崔震山一人,又见他行动不便,于是好心的问道:“道友,你可要我帮忙?”

    崔震山双眼看不清,现而今全靠双耳辨声,他朝着胖和尚的方向望过去,对他道了一声谢,说道:“多谢小师傅好意,在下可自行料理。”

    那胖和尚有些疑惑的看了他两眼,他总觉得师傅带回来的这个道友有些不同寻常,分明双目失明,可是一点也不碍他行走,再一则,师傅为何又要他送来两套衣裳?

    心里腹诽了半日,也没想出个所以然,胖和尚将热水倒进盆里,又对崔震山嘱咐一声,便关门离开了。

    胖和尚走后,厢房里剩下崔震山,还有胖和尚看不到的顾岩,顾岩背过身去,脱下自己已经结成泥块的衣裳,他擦洗一番,另一边,崔震山已摸到火石,将胖和尚送来的其中一套衣裳烧掉。

    干这些事时,崔震山一直是靠两手摸索着来做的,等烧成灰烬后,顾岩已换好干净衣裳,他对崔震山说道:“你脱掉衣服,我给你擦洗。”

    崔震山立在一旁不动,顾岩便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说道:“你若是打算自己动手,那我可先去找宗仁法师了。”

    崔震山睁大一双无神的眼睛,最终动手解开自己的衣扣,只是因手臂受伤,他脱衣裳时有些艰难,顾岩见此,便走过去帮忙。

    顾岩替崔震山脱衣时,崔震山还有些不自在,顾岩倒是坦然,只是蹲下来帮着崔震山褪去身下的亵衣时,猛然对上他跨|下之物,顾岩脸上忽然一红,他心里暗骂一声,什么阿什物,自己又不是没有,有甚么好难为情的?这么一想,顾岩快速脱下崔震山的衣裳,便目不斜视的帮着崔震山清洗身子。

    庙里没有浴通,崔震山便坐在板凳上,任由顾岩给他擦身。屋里只有细微的声晌,谁也没有说话,顾岩给他搓着后背,昨夜他们摔下山崖,虽说崔震山大难不死,捡回一条性命,但身上却到处都是伤口,有的伤口被雨水泡得发白,也亏得他能一声也不吭,还坚持着跟他走了这么远的路。

    昨夜顾岩和崔震山滚了一身泥,清洗时费了不少功夫,中途胖和尚又送了一趟热水,崔震山请他放在门外,最后还是他与顾岩合力提进来。

    这一人一鬼洗了好几盆泥水,终于清洗干净,而此时,天时已不早,顾岩听到外面传来说话声,似乎是施粥的僧人回了寺庙,崔震山和顾岩便走出门,去找那宗仁和尚。

    ☆、第 42 章

    顾岩和崔震山一同来到正殿时,宗仁和尚此时正在贡桌前焚香,顾岩进来后,抬起头向上一望,原来这间寺庙里,供奉的正是地藏王菩萨,顾岩平静的注视着菩萨,在这二百年间,他曾见过无数个地藏王菩萨的化身,他怜悯天下,普度众生,还曾立下宏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只是这地狱又何曾会有空的一天呢?

    此时菩萨当然不可能走下来,解除顾岩心中的困惑,而在顾岩发怔的时候,宗仁法师双手给他奉上线香,顾岩接了过来,他给地藏王菩萨奉上一支线香,双手合十,默默的跪了下来。

    身旁的崔震山因信道,并不需与地藏王菩萨奉香,他侧耳细细听着从顾岩嘴里发出的呢喃声,心里忽然也生出几分平静。

    片刻后,顾岩才站了起来,宗仁和尚引着崔震山与顾岩往后堂去了,落坐后,他看了一下崔震山的伤势,又摸了半日脉,顾岩见宗仁和尚脸上的神色越来越严肃,心里也不禁有些忐忑,只因此时宗仁和尚正在专心为崔震山诊脉,顾岩一时不好出声打搅,是以只得压下心里的急切,耐着性子等待着。

    足足过了大半日,宗仁和尚轻轻的叹了一口气,而后收回手,顾岩见此,连忙出声说道:“法师,不知他的伤势如何了?”

    崔震山寻着顾岩的声音,先是朝着他的方向看过去,他看不到顾岩的神情,但却听到他语气里的焦急,随后,崔震山又侧着头,等着宗仁和尚说话。

    宗仁说道:“外伤倒是好说,只需休养几日就能好,只不过道友他后脑因受了重击,起了一处肿块,怕是正因这个缘故,才致他双目失明。”

    “那何时才能好?”顾岩又问。

    宗仁和尚摇了摇头,他缓缓说道:“且需等到肿块消褪再看,许是四五日,许是三五个月,亦或是肿块散不了,道友也许终身都将失明。”

    顾岩脸色微白,顿时呆怔住了,他忍不住看了崔震山一眼,只见他双目微闭,脸上面沉如水,看不出在想些什么,不知为何,顾岩的心口忽然一阵刺疼。崔震山眼前一片黑暗,他以为自己本该是六神无主,但此时,他却意外的很平静,崔震山沉默了半晌,张口问道:“敢问法师一句话,贫道的双目,究竟可曾有治好的期望?”

    宗仁和尚看着崔震山的脸,最后轻声说道:“不知,怕是要看天意。”

    屋里静的似乎掉根针都能听到,顾岩身子僵住,天意如此叫人捉摸不透,他又怎敢将崔震山的未来交给天意?

    “知道了,多谢法师。”崔震山朝着宗仁和尚点了点头,又再次默默不语。

    宗仁和尚又无声的叹了一口气,心头只剩下一片喟叹。

    不久后,宗仁和尚的小徒弟来找他了,似乎是镇上的百姓来求医问药,宗仁和尚见此,朝着顾岩示意后,便随着小徒弟一道离去。

    宗仁走后,屋里只剩下崔震山与顾岩,崔震山举起手,向前探索着,似乎是想要抓住甚么东西,顾岩见了,几乎是下意识,便立刻伸手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冰冷剌骨,又微微颤动着,崔震山反手握住他的手,还用另一只手覆盖上去,轻轻摩挲着他。

    崔震山的手很暖和,顾岩看着他棱角分明的面孔,鼻根微微有些酸意。

    “走吧。”崔震山什么话也没说,他牵着顾岩的手,与他一道走出了正殿。

    看守着烛火的小和尚见崔震山独自走出殿门,看他那样子,似乎丝毫不受困扰,于是扭头好奇的看着他,师兄弟都说这位道友眼睛看不到,不过见他此时步伐稳健,似乎一点也不像失明的人呢。

    顾岩扶着崔震山回到厢房,他们一路沉默,谁也没有过开口说话,顾岩牵着身边这人的手,两百多年前,他因犯过错,也曾被囚禁于冥外极极寒域,那里终日无光,他就跟此刻的崔震山一般,而崔震山今日的劫难,原本是不该发生的,只因种种的阴差阳错,如今他双目失明了,甚至就连能否重现光明,也需得等候天意。

    经过前院时,顾岩看到有十多个受灾的百姓围在宗仁和尚身边,等着求医,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愁苦的神情,叫顾岩看了心生不忍。

    “怎么了?”崔震山耳边只能听到杂乱的说话声,却不并发生了何事。

    顾岩轻轻摇头,随后想到崔震山看不到,于是沉声说道:“不,只是接连看到受苦的人,心里有些发堵罢了。”

    崔震山听后,不再说话。

    顾岩收回视线,低沉的声音对崔震山说道:“走吧。”

    一人一鬼进到屋里,顾岩扶着崔震山坐下,他陪坐一旁,说道:“崔震山,你无须担心,你的眼睛,我会替你找到治好的方法。”

    “我并不曾担心,如法师所说,一切自有天意。”崔震山不急不徐的说完这句话,顿了一顿,又说:“只是不知师傅他老人家此时如何了?”

    昨夜他们出来时,天一道人并不知情,谁知意外遭遇地动,又一同跌下山崖,并辗转流落到这镇上,崔震山与他师傅天一道人相依为命,此时最为担忧的就是他师傅的情形了。

    顾岩一语不发,如此大的劫难,正如宗仁和尚所说的,全凭天意。

    又几日,听寺庙里的小和尚说,打外头传来消息,这场地动自州府到县镇,无一处没有遭难,各处无力自顾,只因官道也被损坏,就连从京里的粮食和药草都难以运送进来,法严寺的和尚们将寺庙里受捐的院墙修缮好之后,那宗仁和尚又带着徒弟们,赶往镇上自救,这且不必一一细提。

    只说寺庙里的和尚,人人忙于抢灾,菩萨的供奉却一日也不能少,顾岩自动揽下这项差事,宗仁和尚于是便托负于他,然而他手下的徒弟们却不解,只因他们不像宗仁和尚那般能看到顾岩,因此见师傅将看管大殿的事交予一个道士,况且还是个双目失明的道士,自然是满心疑惑,而宗仁和尚却并不曾对徒弟们解释缘由。

    如此几日,顾岩每日带崔震山守着正殿,添油,敬香,诵佛……并无一处纰漏的地方,这日,崔震山盘腿坐在蒲团上,他的耳边听着顾岩诵读着本愿经,只到顾岩停下,崔震山才开口问道:“你自称乃是酆都鬼城的判官,又为何信的却是地藏王菩萨?”

    顾岩不明就里,说道:“依你的意思,判官该信甚么?”

    崔震山无神的双眼看着顾岩的方向,他沉吟片刻,开口说道:“既是判官,自当信的是酆都的律条了。”

    听了他的这句话,顾岩一时有些失神,似乎在许久以前,他刚刚入地府做实习判官时,崔震山铁面无私,拿着酆都的律条,日日对着他耳提面命,可惜他最终还是未曾将守住自己的职责。

    崔震山见屋里变得沉寂下来,于是侧耳细听着顾岩这边的动静,片刻后,他说道:“为何不说话?”

    顾岩回过神来,他也忘了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信奉菩萨的,大概是在冥外极极寒域时,他超度了地府的十万鬼魂后,自那以后,每日抄写经书,便成了他的习惯。

    顾岩望着崔震山的脸,答道:“我既信酆都的律条,又信地藏王菩萨的慈悲。”

    崔震山便开口说道:“律条讲的是法不容情,菩萨却又包容万生,你该如何取舍?”

    “万物自有因缘,人死后,一罪一行逃不脱地府的判决,只要知错能改,地藏王菩萨都会包容的。”

    说这些话时,顾岩一直看着贡台上的地藏王菩萨塑像,菩萨他嘴角含笑,面容祥和,正如顾岩所说,万物皆愿渡之。

    不久,牛头镇往外的道路终于通了,这回的地动,镇上百姓死伤无数,一日,宗仁请顾岩相助,原来他准备举行一个水陆法会,超度此次地动中死去的亡灵,令所有的冤魂能得到救赎,宗仁和尚如此慈悲为怀,岩自然是一口答应下来。

    法会就在三日后,在此期间,法严寺要举行水陆法会的消息传遍镇上,到了法会这日,镇上的百姓都来到寺庙里,有的甚至是从很远的乡寨赶过来的。顾岩看到源源不断赶过来的人们时,惊讶的同时又有些欣慰,灾难总是会过去,但人们却并不会忘记灾难,这样的一场法会,超度了忘灵,又宽慰了活着的人心。

    举行法会这日,崔震山特意避开,顾岩一直跟在宗仁和尚身旁,其实这场法会准备得有些仓促,但是每个到场的人却又是庄严肃穆的,当诵经声一同响起时,顾岩的心平静下来了,赶来听经的百姓,多日来惶然恐惧的心也平静下来了。

    ☆、第 43 章

    水陆法会过后,顾岩便打算回地府一趟,因为崔震山,他在阳间滞留多日,尤其是自地动过后,只怕酆都已是鬼满为患,徐腊还在实习期内,司内的差事也不知他是否能应负得来,虽说放下崔震山,顾岩仍有些不安心,但此时是危急关头,顾岩也只得将所有的顾忌抛到脑后。

    谁知,当顾岩刚想崔震山提起要返回地府时,崔震山便用行动表明了自己的主张,他嘴上一句话也不说,直接将捆仙索拍到桌上,而后稳稳的坐在椅子上,等着顾岩开口。

    顾岩看着桌子上的捆仙索,眉角忍不住抽搐两下,他一忍再忍,才克制自己没当场对崔震山动粗,当日在峡谷内时便已打定主意,等出来后要狠狠教训崔震山一顿,只因杂事太多,本来都已抛之脑后,谁知这个混账东西,竟还敢主动提起来,更可气的是,分明现如今他诸事全靠他照应,竟还敢这般蛮横无理。

    “我虽说看不到了,捆住你还是不在话下的。”崔震山双目无光,但是却气势十足,看来是已打定主意,不会放任顾岩离开。

    看着崔震山,顾岩胸前气得一起一伏,他现如今是阳间的凡人,又不可能把崔震山带上,因此只能把他托付给宗仁和尚,谁知这人竟是如此倔强。顾岩脸带微愠,他说道:“崔震山,你是真当我对你无可奈何么?”

    他这话说得十分严厉,然而崔震山脸上的神情也愈加冷竣,他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冷声说道:“你不过是怕我这个废人,拖累你罢了!”

    说完,他垂下眼睑,沉声说道:“你走罢,任我在此地自生自灭就是了!”

    看着浑身僵硬的崔震山,顾岩先是一怔,随之而来的便是心如刀绞,他看着这人,可惜这人满脸的冷漠,更不知道他所说的话,是如何的叫人伤心。

    坐着的崔震山只能感受到自己的呼吸,他藏在袖内的手紧握成拳,屋子里静悄悄的,他看不到顾岩的身影,也不确定他究竟是不是还在,想到也许他真的已经头也不回的走了,崔震山忽然有些心慌,他想喊住顾岩,可是这个名字却哽在他的喉咙里,不管怎样也喊不出来。

    顾岩当然是没走的,他看着崔震山,深深的呼了一口气,说道:“崔震山,我是地府的判官,此次地动,有成千上万的鬼魂涌入酆都,我又如何还能在外躲懒。”

    再一次听到了他的声音,崔震山一直高悬着的心,顿时安稳的落回自己的肚子里,他分明已经软化了,偏偏嘴上却要轻哼一声。

    一人一鬼对峙着,顾岩也不知为何自己要如此迁就他,分明他有一种百种方法可以不声神色的离开,却就是不想让这人以为他是不告而别。自从崔震山失明后,他日日于他守在一处,而今他却在他正依赖他时要离开,这也难怪崔震山会抗拒。

    顾岩轻轻叹了一口气,过了许久,他才沉声说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等太久,最多三日,等处理完地府的公务,我去为你找到治好双眼的方法,就会来找你。”

    崔震山黯淡无光的双眼望向顾岩的方向,问道:“此话当真?”

    听到他语气里有些微的松动,顾岩点头答道:“自然是当真的!”

    静默片刻,崔震山终于退步了,他说道:“那好罢,我就在法严寺等你三日。”

    顾岩见崔震山答应了,心里大大的松了一口气,他说道:“你放心,我一定准时到!”

    与崔震山说定之后,顾岩将他托负于法严寺的宗仁和尚,当即便要返回地府。

    法严寺的后院有一口古井,顾岩就是要打这里通过,他走的时候,崔震山一直在远往的守着,虽说他看不到的身影,但顾岩却能看到他,顾岩回头时看到他,原本想说些什么,但却又觉得略显多余,于是什么话也不曾说,只是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便飞身入井。

    且说顾岩一路经过黄泉,看到许多游荡的孤魂野鬼,这些鬼血肉模糊,看到顾岩后,一窝蜂的涌上来了,嘴里哀求道:“给些钱买吃的罢,给些钱买吃的罢!”

    顾岩内心沉重,他取出荷包,将冥钞分发给他们,直到身无分文后,他才对他们说道:“都散了罢。”

    这些野鬼见顾岩没钱了,这才一个个散开,又守在路旁。

    回到酆都后,顾岩果然见到城内多了许多新面孔,他心知,这些鬼当中,有许多是此次地动中死去的鬼魂,进入城内,顾岩往生死司而去,哪知走了不久,便遇到黑白两位无常。

    白无常见了顾岩,直接迎上前,说道:“听你那小徒弟说,近日你已在阳间找到了崔震山,怎的又回了地府?”

    身后的黑无常斜睨了老伙计一眼,说道:“不消说,此时回来,必定是为了早前那场地龙翻身才特意赶回来。”

    “我正是为了此事!”顾岩点了两下头,他与黑白无常一边走,一边又问道:“这场地动来得好意外,先前竟是没有接到半点音讯。”

    白无常看了顾岩一眼,说道:“别说你,便是冥君,也是被急诏回天庭,才知道这场地动呢。”

    顾岩见白无常这话有些古怪,于是又开口问道:“这地动究竟是何缘故?”

    听了顾岩的话,白无常叹了一口气,摇头说道:“你有所不知,原是因发生地动的安庆州,有一江湖术士,立了个甚么天仁教,又收了九千门人,还自比天帝,数日前,天仁教的教众烧坏了几间寺庙道观,正巧被下界云游的上生星君撞见,这上生星君便一本奏折直接参到御前,天帝震怒不已,连带着安庆州的数十个土地公都受到牵累,天帝又见安庆州信奉天仁教的愚民无数,便降下一场地动,将安庆庆搅了个天翻地覆。”

    顾岩听了,越发不解,他问道:“既然如此,自有阳间的律条整治这天仁教才是,为何又牵连无辜?”

    白无常拍了一下手,他顿脚说道:“巧的是这阳间的皇太后也信天仁教,你叫这律条如何去整治?”

    听完了前因后果,顾岩心里一时陷入沉默当中,照他来说,那天仁教虽有罪责,但只因这件事,便害得千千万万的生灵跟着一起遭受无妄之灾,这实在是叫顾岩有些难以接受,然而居于上位者的掌权者,又岂是他这小小的酆都判官能揣测的,否则又为何会有天意难测这句话呢。

    在顾岩暗忖时,白无常又对顾岩说道:“那天仁教教主,罪孽深重,在地动时被落石砸中,当晚便被我与老黑锁入地府,又由天帝直接判决,落了个永世不能超生的下场。”

    提起这事,白无常便心生许多感慨,他或多或少跟顾岩的想法一样,只因这是他能力不及之处,他便是有心也实在无力了。

    黑白无常与顾岩默默无语,直到白无常想起顾岩已找到崔震山的转世,于是问道:“说起来,也不知前一任的崔判官,现今如何了?”

    顾岩低声说道:“在此次安庆州地动之时,他身负重伤,双目意外失明,我正在设法医治他。”

    黑白无常对视一线,那白无常犹豫一下,便对顾岩说道:“顾岩,容我劝你一句,你与前崔判官阴阳两隔,还是少管阳间的事为好,这是为你好,也是为他好。”

    顾岩一顿,他虽然心知白无常说的是正理,但那人毕竟是曾经与他共事过的崔震山,顾岩又怎能装作无动于衷呢?

    “我剩下的时日不多,无论如何,我将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助他恢复视力,等这事了了,我自当去轮回投胎。”

    说这句话的时候,顾岩脸上的神情很平静,然而一直沉默寡言的黑无常却开口了,他直视着顾岩的眼睛,问道:“顾岩,恕我多嘴,你对崔震山的执念为何如此深?”

    顾岩楞了他一下,执念?过去他曾那么多次听过这个词,那冥川里,不就禁锢着无数个因执念太深而不愿投胎转世的魂魄么?只是顾岩却从不曾想过,在他们的眼里,他所做的一切,竟是因对崔震山的执念太深。

    黑无常的这句话也让白无常楞住了,接着,他瞪大双眼,对黑无常说道:“你这老鬼,不要胡说!”

    然而黑无常却跟往常一样,双眼不带一丝波澜,叫人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呆了半晌,顾岩想了一想,才看着黑无常,开口说道:“我对他不是执念,只是因为曾经许下承诺罢了。”

    停顿片刻后,顾岩唇角轻轻向上扬起,他道:“只待我饮下孟婆汤,谁又记得他崔震山呢。”

    黑无常看着他,说道:“只望到时你还能记住自己今日所说的话。”

    说话时,黑白无常与顾岩将要分开,顾岩与他们点头示意后,便往‘生死司’而去。

    ☆、第 44 章

    走进司内,顾岩抬头,他静静的看着树梢上的那盏灯笼,它就这么悄无声息的亮了两百余年,不会有阴晴圆缺,也不会有熄灭的一日,只是这回看到它时,顾岩的心底似乎生出了无限的惆怅,只是要说是为何,他却又理也理不清,于是只能望着它发怔,随后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师傅,你回来啦!”原本撅着屁股在茉莉花树下培土的徐腊,听到声响后,抬头一看,竟然看到门口站的是他师傅顾岩,于是眼前一亮,他丢下手里的锄头,飞一般的扑到顾岩的身上。

    “我好想你啊,师傅,你终于回来了,要是再不回来,我就到阳间找你去啦!”

    徐腊冲过来的惯力太大,撞到顾岩身上,使得他接连往后退了好几步,好不容易定住脚步,那扒在他身上的徐腊,在他身上蹭了好几下,最后干脆直接化成原型,舒舒服服的窝在顾岩的怀里。

    小狐狸独自守着诺大的‘生死司’,长夜漫漫,身边又没个说话的,早就闲得发慌了,这才大半夜的蹲在院子里给茉莉花树松土,不想正在他念叨的时候,师傅就回来了。

    顾岩看着窝在他怀里的白色小狐狸,单手拎起他的后颈,说道:“能正经一些么!”

    徐腊抖了两下,又再次变成人形,他指着茉莉花树,不服气的说道:“我怎么不正经了?听说师傅喜欢喝茉莉花茶,我百忙之中还抽空给这棵茉莉花树松土施肥呢。”

    看着眼前天真的少年,顾岩忍不住揉了揉眉角,他直接问徐腊:“司里近日如何?”

    徐腊扬着眉头,他一脸的得意,对着顾岩表功说道:“前些日子人间地动,死了好多人呢,师傅不在家,全是我一个人打理的。”

    提起这些,徐腊就满心的骄傲,成堆成堆的卷宗,数也数不清的鬼魂,他连歇休的功夫都顾不上,就是为了让师傅到时回来,对他刮目相看。

    顾岩听了他的点,微微颔首,便径直往后堂而去,徐腊跟在他身后,见他甚么话也没说,嘴里不禁嘀咕,说道:“师傅怎么不夸夸我呢?”

    顾岩瞥了他一眼,说道:“此事本是你我职责所在,做好了也是本份而已!”

    徐腊心里有些失望,他在后面,悄悄瞪了顾岩一眼,心里又想着,师傅把司里的公务全丢给我,自己却往阳间找崔震山去快活,不说赞扬他两句吧,刚回来就板着脸,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师傅?

    当然,徐腊也就敢在心里腹诽两句而已,依照先前的经验,每回只要他提崔震山,师傅必定要动怒。

    顾岩进屋后,先查看各处卷宗公文,见司里的公务并无积压,也无其他纰漏之处,一直紧绷的神色便松动了。

    徐腊小心翼翼的看了他一眼,见师傅不那么严肃了,脸上顿时又高兴起来。他说道:“地动时,咱们酆都城一时涌进许多鬼魂,我见别的司都是通宵达旦的处理公务,为免给‘生死司’和师傅丢脸,我也是一刻都不敢歇着呢!”

    顾岩看着徐腊,虽说他野性难驯,但在实习期间,比他当年要好上许多呢。

    “辛苦你了!”顾岩对他说道。

    徐腊眨着一双碧绿的眼睛,他望着顾岩,认真的说道:“师傅,你可算是对我说了一句好句呢。”

    顾岩耳根微微有些发红,他轻轻咳了一声,默默不语。

    如今冥君正在天庭,司内的事情也有徐腊打理妥当,顾岩进屋后,找出了判官薄,他细数名单,并未找到崔震山师傅天一道人的名号,心里也便知道,天一道人命数未尽。

    查到天一道人无碍后,顾岩收起判官薄,又开始翻箱倒柜的的找着各种古籍,一旁的徐腊见了,问道:“师傅,你在找甚么呀?”

    顾岩停了一下,他望着徐腊,说道:“徐腊,你近日在地府可有遇见日夜二游神?”

    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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