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慕容冲 作者:楚云暮

    第22节

    拓跋珪缓缓地勾起唇角,轻声道:“可惜他远不如马超,而我——胜于阿瞒!”

    是役也,血流漂橹,死伤枕藉,大将穆崇斩翟斌以下六员虎将,蒲坂已失,翟军余部退无可退,只得一路向北仓皇溃逃。

    拓跋珪亲自领兵去追,却又不肯一击即中,反倒是每每都可全歼之际又网开一面,任他们突围而去,自己又不肯放弃,紧咬不放地尾随而去。

    穆崇再一次在杀地兴起之时被迫鸣金收兵,回到营中一面撕着面上的血痂一面冲留守的贺兰隽不满地道:“为何次次都在最后关头收兵,追了这么久,还是不能赶尽杀绝!”

    贺兰隽丢了一包药粉过去,高深莫测地一笑:“你就是榆木脑袋——为将者必精于养寇之道,轻易就清剿干净怎能显得出我们大将军的能耐、功劳?”

    穆崇一屁股在他身边坐下:“那追了这么久,也该可以收手了吧?”

    贺兰隽本就是个心思通达极为灵巧之人,他知道穆崇是个只会厮杀的蛮将,没有旁的花花肠子,一时卖弄心切便趁这四下无人之时道:“这叫欲擒故纵。如今丁零王翟斌已死,手下部众群龙无首只得逃回昔日发祥地——阴山。阴山乃是敕勒人世代聚集之地,更曾是当年代国全盛之时的属地。我估摸着将军是要借这些残兵败将开道,直接吞灭塞北的整个敕勒川!”

    “当真?!”穆崇吓了一大跳,他以为拓跋珪这次全力以赴迎战翟斌不过是奉了燕帝之命而守护边关,谁知道竟还存了此等扩大地盘、招兵买马的蛇象心思。

    “悄声!军中还是忠于慕容氏的燕兵居多,所以大将军一直秘而不发,埋头直追,就是不想走漏了半点风声。”贺兰隽随即朝帅帐方向比了一比:“这位主儿,如今可已有了十足的枭雄之相了。”

    果不其然拓跋珪领兵既赶且追,一路咬着败军、顺着古道,进入了天苍苍野茫茫的敕勒川。中原战乱后占据敕勒聚居阴山的有高车、狄历、铁勒、丁零等部,大多民风彪悍,作战勇猛。故而拓跋珪不肯力战,在正面作战之时放出大批牛羊,那些游牧民族征战连连也不过是为了争夺牛羊水草,如何能不动心去四散追逐?再之后出动重甲骑兵从后掩杀、重重包围,有反抗者格杀勿论。一方面对不服者赶尽杀绝,另一方面又以重金离间分化部分愿意归顺的部落——又如此一记鞭子一勺糖的,不出一月,敕勒川全境悉为所有。

    拓跋珪借势占了敕勒川,并不撤军,远近各部的代国遗民络绎不绝地咸来相投,一时之间,风头无两。

    叔孙普洛为人持重,故而留在了潼关主持大局,跟来敕勒川的谋臣乃是长孙嵩,他原就是代国贵族,国破之后,全族迁入五原郡避祸,拓跋珪出山之后才由贺兰隽引荐入仕,平生最大心愿便是能够复辟代国,重现荣光。此刻入帐向拓跋珪禀事毕,又忽然神神秘秘地道:“大将军可曾听说,匈奴独孤部的酋长刘眷此次也来拜见将军,可是带上了他的爱女——”拓跋珪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那叛臣贼子又来做甚?当年前秦灭代,这独孤部的刘氏可没少出力,还被苻坚封了个广武将军,并将大部分的代国故地交予他镇守。如今怎还想起拜见故主了?”

    长孙嵩抚须一笑:“自然是因为见将军势大威盛,便赶来投诚了——将军,代国故都盛乐城如今可还是在他治下,若是得他归顺。。。”

    拓跋珪一哂,扶膝起身,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他那女儿生得如何?”

    长孙嵩自然知道他这是亲去迎接刘眷做场好戏了——至于他那问话,纯粹一句玩笑罢了,兵不血刃尽得匈奴刘氏的拥戴与失地,哪个志在天下的枭雄会拒绝?

    幸而刘眷之女生的雪肤花貌,身高腿长,乃是个难得的北国佳丽,拓跋珪纳之甚宠,一连数日爱不释手。

    某夜拓跋珪正搂着刘氏小酌驱寒,忽闻帐外一阵喧哗,随即是负责戍卫的贺兰隽略显惶急的声音:“王爷请待末将禀告大将军!”话音未落,帘帐掀开,迎面便是塞北朔风扑袭而来,而比这这更冰冷的是慕容熙一张肃容。

    许是日夜赶路,慕容熙虽披挂铠甲,然未带兜鍪,满头青丝拂散肩头,衬着一张脸更添了几分不羁与俊美,只是双眸含霜,冷过此时的塞外寒风。

    拓跋珪心底一动,模模糊糊地又议起了七年之前长安城破,他在未央宫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彼时的任臻虽是大胜凯旋,却也是这般乱七八糟随随便便地盔歪甲斜,一张俊脸之上满是蛮不在乎的豪气干云,对他一个微末下贱的俘虏微笑问道:“你是何人?”

    那时的他满心阴鸷只想借步上位,而他洞若观火之际还肯不离不弃,一步一步提拔他成了坐拥千军万马的堂堂大将!

    若可以,他也希望能成为他的左膀右臂,得见他君临天下。

    只可惜,天不从人愿——因为他们之间从开始到现今,都不曾平等。

    拓跋珪起身,抓过一旁的大氅披上慕容熙的双肩,柔声道:“怎么忽然来了?”

    那边厢贺兰隽早已收到了他送来的眼风,忙将茫然的刘氏带出帐去。慕容熙却不肯放过她,阴毒性子发作,登时一个箭步上前抽了那女子一巴掌,尖刻地扭头质问道:“她是谁?!”

    拓跋珪眸中凶光一闪而过,面上却毫无怒色,公然将人拉到怀中,安抚道:“长生,何必生那么大的气?”见贺兰隽已经将人拉走,便又道:“那是匈奴刘眷之女,我不过是为了她父亲的领地与兵员,岂能与你我的感情相提并论?”

    慕容熙气地狠了,越发觉得自己近来所为简直是委屈到了极点,哪有那么好哄的?连踢带抓地闹了半宿,拓跋珪今夜却是难得的好性儿,甜言蜜语也不知说了多少。他不得不承认慕容熙只要不疯地过分,那皮相当真是他舍也舍不下的,更何况慕容熙留潼关为质是他与慕容垂心照不宣之事,如今还要以他来牵制慕容垂,怎可不让他死心塌地地跟着他?

    二人和好如初,又是一场蜜里调油的彻夜鏖战,谁知次日天光未亮,帐外又是马蹄迭响,人声纷杂,末了贺兰隽硬着头皮掀帘入内,垂着头一眼也不敢乱瞄:“大将军,皇上手令到。”

    拓跋珪顿时睁眼,一把推开半梦半醒的慕容熙,翻身而起,披衣下榻,上前接过那卷诏书,匆匆看毕,忽而呵呵一笑:“皇上催我率军南还,夹攻慕容麟。”他竟有那么一瞬间以为任臻来信是因为挂心于他,哪怕只是最寻常不过的嘘寒问暖,却原来还是为了他的大燕国!也对,他毕竟不是慕容永,怎配有那般殊荣!

    贺兰隽小心翼翼地道:“那大将军可是要遵旨还军?”

    拓跋珪一动不动地沉默须臾,忽然抬起脸来轻一颔首:“传令三军,尽快启程!”

    慕容熙听地真切,不由爬起身来夺过诏书怒道:“启程?你真要听命回去夹击我皇兄慕容麟的军队?!”

    拓跋珪声色不动地抽回诏书,慢条斯理地道:“动身启程,却也不一定是要南下。”他平静地抬眼转向贺兰隽,语气波澜不兴:“开拔之后,绕道潼关,朝长安方向进军。”

    106、第三卷 洛水残阳 完

    第一百零五章

    长安未央宫

    如今战事四起,兵将尽出,偌大一个京城空荡荡的,只余数千虎贲卫戍卫京畿,大小政务由尚书令姚嵩主持。每一日都有关于三面战场的最新战报络绎不绝地送至长安,

    而他得燕帝特许,可以入宿宫禁,故而过了宵禁时刻他依然留在宣室殿代替离京出征的任臻批阅奏章,处理文书。

    若说这三路人马,当是东线的拓跋珪战果最为辉煌,不仅全歼了丁零王翟斌大军还顺道攻占了塞北敕勒川大片水草丰美的地区,若论领土面积,西燕不仅已与占据豫州冀州等中原核心地带的后燕持平,还隐隐对后燕形成了战略包围。

    北线慕容永将骄骑三营的大部分军队都交给了任臻,自己仅带两万兵马奔赴萧关,迎战慕容宝与沮渠蒙逊的八万联军。幸而萧关易守难攻,二人事先又改进过了当年狄伯支在固原摆出的方圆大阵用于御敌,料想对方虽然人数众多来势汹汹,一时却也无虞。

    只是南面战场打地最为激烈而艰辛——赵王慕容麟在用兵打战方面最肖其父,更兼年富力强作战勇猛,在河南之地、汉水沿岸与西燕军反复拉锯。幸而还有杨定同去,有他同在,任臻当是安然无恙。

    关心则乱,姚嵩强迫自己将视线移到拓跋珪的战报之上:按照战前部署,拓跋珪早已还师潼关,率军南下策应任臻,而且他们在一开始根本就并没有吞灭敕勒川的打算——那可是鲜卑拓跋氏的故土老家啊。。。

    他皱起眉,隐隐想到了什么,门外却忽然传来声响,却是内侍总管一路谄笑着入内道:“姚大人,奴婢们来伺候用药了。”

    姚嵩这才想起,任臻临行之前亲自将半年份的滋补汤药全给备好,让宫人们必须日日按时奉药,不由一摆手道:“不必了,本官身体已然无恙了,退下吧。”

    内侍总管赔笑道:“皇上知道他一离京,姚大人必定全心朝政而无意自身贵体,才让奴婢们必须按时奉药,否则以宫规论处。奴婢们亲自伺候大人服用后还须再将药渣交由御药房留档存用——皇上回来要查的,大人别为难奴婢们呀~”

    姚嵩无语,一想到远在千里之外还不忘过问这些琐事的任臻,心中登时一软,放缓了语气道:“放下吧。”见内侍总管犹自担心不肯离去,不由无奈道:“本官言出必诺,你放心就是。莫不是公公只担心皇上问罪,却不怕我翻脸么?”

    宫禁内外何人不知这尚书令姚嵩是皇帝眼中头号红人,可以自由出入宫禁发号施令的,谁敢抗令,只得唯唯而退。

    姚嵩端起汤药来轻抿了一口,还是一阵发麻的苦味,却又见药碗边摆着一小碟精致的杏酥用以送药。

    这浪荡风流的痞子记性倒好。姚嵩勾起唇角,拈起半块,细细体会着那苦中一点甜。

    正当此时,宣室殿的大门又被推开,姚嵩不悦地拧眉,以为又是内侍们放心不下再来啰嗦,刚欲出言相斥,却见一小黄门跌跌撞撞地入内禀道:“姚大人,最新战报。”

    姚嵩立即放下药碗,拾级下阶接过文书,登时一惊——临潼方向忽然出现大批军队!能绕开关中数道关卡无声无息地长驱直入的肯定不会是后燕人马,难道是自己人?可他坐镇中枢从未发出过任何一道召集军队入京的指令——在这个前途未明战局胶着的当口,来的会是何方神圣?

    他不敢再细想拖延下去,断然命令道:“即刻密召司隶校尉兀烈入殿详商!”

    时值九月,三秦大地虽比不得塞北飞雪,却也是秋风渐起,拓跋珪率领八千百战精兵不打旗帜地日夜兼程朝长安方向急行,一路毫无阻碍,谁知刚过临潼,咸阳在望,斥候忽然回报——前方忽然出现一部兵马自北向南亦朝长安而去,所打旗号乃是“河东王永”。

    事出突然,拓跋珪这下彻底愣住——慕容永不是应该还在萧关牵制慕容宝与沮渠蒙逊的大军吗?但如今秉政的姚嵩素来诡计多端,他坐镇长安调派军队,谁都不知道他下一着会是什么。他心底拿不定注意,亲自带了百余亲兵前去探路。果见莽莽白鹿原上翻起滚滚烟尘,似有千军万马在奔腾扬蹄一般,看起来军容盛大,人数颇多。

    双方分由两路皆向长安挺进,眼看着就要狭路相逢了。

    拓跋珪沉吟许久,才猛地一咬牙,一挥手道:“后队变前队,全军转向,撤退!”

    贺兰隽连忙回马传令,生怕迟了一步:“后队变前队,全军转向,撤回潼关!”

    拓跋珪僵坐马上,如同一尊石雕——他还是不甘心,却又不得不放弃!

    他一生都在赌,唯独这个险,他冒不起。

    姚嵩多智而寡兵,由他守长安,双方还可一拼;然若此时慕容永率军回援,一不小心就会给抄了后路,陷入包围苦战——而自己手下带的兵即便再听命于他,名义上却还是隶属西燕,气势上就已先输了三分;更何况他将要面对的会是慕容永与姚子峻的联手!对他而言,那真真会陷入个万劫不复的败局。

    过不了多久,兀烈满头风沙一脸倦色地回城复命。

    姚嵩也是一宿未眠,见他入内几乎是跳起来问道:“如何?”

    兀烈佩服地向姚嵩一抱拳道:“果然如大人所言,来将退兵了。幸亏大人妙计,命我等先趁夜潜行百里,又在马后拖曳枯枝树叶一路驰骋地返回长安,数百人伪装出了千军万马的假象,加上上将军的旗号,足以令其退军!”

    姚嵩却依旧眉头不展,他看着兀烈,沉声道:“可已探知到来者何人?”

    兀烈收敛了笑意,沉默了片刻,一字一句地道:“安东大将军——拓跋珪。”

    豫州洛阳

    这座东都古城处天下之中,为九州腹地,自古乃兵家必争,随着八王之乱晋室南渡,洛阳孤悬于河南,五胡铁蹄纷踏之下,不知已改换过多少次门庭朝代。

    任臻在挥之不去的血腥味中悄然抹了一把脸上的油汗,不着痕迹地向城墙上一倚,缓过一口气来,方沉声道:“趁敌军攻势暂缓,将重伤员撤下,换人上阵!”

    “皇上。。。”副将欲言又止——前一轮撤下的伤员大半都还未得救治,却还能换上何人?自攻下洛阳之后,慕容麟发了疯似地猛攻,如今已是七日七夜喋血城头了。“杨将军再不回援,只怕洛阳城要撑不下去了。”

    任臻沉默,南线战事已打了数月,慕容麟兵多将广,又占地利,屯粮运粮较己方大为便利。反观自己劳师远征需从关中长安运粮,虽在姚嵩主持之下尚可勉为支撑,但谁都知道久拖无益。这才想出孤军深入,以己为饵,入驻洛阳城,引得慕容麟倾巢来攻——若能生擒敌国皇帝,何止掣天大功?另一方面命大将杨定率数千精兵绕到五百里外的后燕粮仓所在地南阳,毁其粮仓之后立即回师,从后掩杀,会合城内守军夹攻慕容麟迫他只能沿汉水北撤而逃——拓跋珪收到军令应该已拒潼关而锁要道,正好截住慕容麟的归路,三方合围瓮中捉鳖,料那慕容麟插翅难逃!

    只是他低估了杀红了眼的慕容麟——都说此人悍勇更甚其父,还有股子不管不顾的疯劲儿,竟放弃河南一带的其他据点,而率全部人马将洛阳城围了个铁桶一般,誓要生擒敌首——围城猛攻七日七夜,西燕守军血染疆场,死伤无数,已是快至弹尽粮绝的地步了。

    “撑不住。。。也要撑。”任臻猛地直起身,握紧血迹斑斑的天子剑,一步一步地登临城头,重回血肉横飞喊杀震天的战场,天地间触目所见,依旧是那片惨烈的腥风血雨。

    守城将士还能动弹的,也是满脸血污,难辨面目了,见天子亲临督战不由地爆发出一阵如雷欢呼。

    任臻拔剑出鞘,在剑鸣声颤中断然喝道:“儿郎们!随我死守洛阳!”众将士齐齐虎吼答应,士气为之一振。

    然而伴随着隆隆战鼓,后燕大军今日的第二次大冲锋又开始了。但见五丈城墙之下,后燕士兵潮水一般地汹涌袭来,冒着漫天箭雨,奋不顾身地扛着长梯架上城楼,蜂行蚁聚一般攀援而上,立即就又被西燕士兵刀砍斧劈地掀翻推倒,无数人惨叫着坠下城墙,化作稀烂的肉泥。但更多密密麻麻的后燕士兵前赴后继地蜂拥而上,踩着那片尸山血海继续攻城!墙垛下的尸体越积越高,到后来杀红了眼的后燕士兵竟可以直接踩踏着战友的尸体步步高攀,燕军弃用弓箭,改以滚石投掷,长矛插捅,这场攻防战已进入白热化!

    任臻闻着刺鼻的血腥味,听着耳边的厮杀声,恍然间又回到了六年前进攻长安的那场惨烈的大战。本以为自己已□不为所动了,谁知重临炼狱,竟还是有些胆战心惊——他想起了苻坚在萧关要塞上说的那句话:今日之大乱是为了来日之大治——事到如今,他只能咬牙死撑!若棋差一着,满盘落索,到此为止的一切牺牲也将全都化作乌有!

    军中忽然一阵喧哗,猛地拽回了他的神知,任臻循声望去,只来得及见到城墙缺口处赫然架住了一顶云梯,第一个冒头的敌兵手持长矛跃进城楼!下一瞬间,己方一个不知名的士兵便疾速奔去,冲上前抱住那士兵齐齐摔下数丈高的城墙!

    任臻回过神来,一个箭步上前顶上缺位,扬剑将第二个闯上城头的士兵硬生生地戳了个对穿,惨叫着跌落下去摔成粉碎。他随即一脚踢飞云梯,在白刃相接的弥漫硝烟中振臂一呼:“全员上阵,堵住缺口!”

    然而,后燕士兵如杀之不尽一般接连不断地攻坚,洛阳到底不比长安坚墙厚壁,易守难攻,多次战火而不及修缮的城墙已陆续被投石机轰出了数个缺口,不多时,西燕军火石箭矢皆已告罄,只靠白刃肉搏而已,眼看着就要扛不住这场昏天暗地的鏖战了。

    正在此时,前方不远处凭空一阵金鼓之声,连天旌旗之下一彪兵马正浩浩荡荡直朝他们扑来。

    “皇上!援军来了!杨将军回援了!”副将激动地指着前方,他在方才激战中被削掉了半只耳朵,如今大力说话,血便顺着脸颊淌进嘴里,染红一口白牙,望之可怖。任臻亦难掩喜色地抬起头来——杨定提早回师,必是一切顺利——他再迟来一步,只怕洛阳之战当真是撑不下去了!

    慕容麟血战连日,伤亡惨重,如今也是强弩之末了,新来的那支生力军一加入战场便势如破竹地直插死穴,立即将后燕军阵拦腰截断,使其首尾难顾,不一会儿,慕容麟部便乱相频生。

    任臻本在城头观战,唇边的笑意却渐渐凝结。身边的人也渐渐看出了异样:“这。。。这不是杨将军的军队——”

    任臻寒着脸微一颔首:“东晋北府军。”

    众人皆是一惊——中原混战之中晋廷横插一脚,必有所图!任臻不敢大意,当机立断地扭头下令:“当务之急是逼慕容麟北撤!立即点齐兵马冲出城去,自后燕军阵的右翼冲杀进去,协同退敌!”副将领命,刚欲退下又被叫住,只听任臻又补了一句:“收兵回师之际切记不可惊惶,须徐徐入城。”

    如此一来,东晋北府军如虎添翼,拼杀不多时,洛阳城下的后燕军队终于如潮水一般退下,如任臻先前预料的一样向北溃逃而去。

    拓跋珪应该已经埋伏在道上了,此役若能擒杀慕容麟,则慕容垂此只猛虎便如去一牙耳!秋风萧瑟,任臻却在此时感到了汗湿中衣。他忽然开口吩咐道:“准备热汤——”看也不看一脸诧异的左右侍卫,他自顾自地续道:“朕要沐浴更衣,以迎贵客。”

    硝烟未散的洛阳城恢复了暂时的平静,唯有中门缓缓而开,刚刚经历那场追击厮杀的西燕军队,正拖着沉重的步伐陆续进城。不远处便是重新列阵,沉沉压境的东晋北府军,却是一声咳喘不闻,天地间是一片凝重至极的寂静。

    晋军为首之人,头戴兜鍪,面加护具,端坐与马上动也不动地凝视前方。身边一将悄声道:“燕军疲敝,再无久战之力,若我们此刻发起冲锋从后掩杀,立时便可攻入城中。。。”

    那将领缓缓抬手一摆,等候什么似地继续看着血迹斑驳的洛阳城墙。

    不多时燕军散尽,甬道深处却缓步走出一道人影,直裾深衣长袍广袖,踏着染血未干的黄沙翩翩而来。

    任臻着南朝士子衣冠,仅带着一个小童出城,在距森罗兵阵三丈之外停下了脚步,刀剑如林,在他如墨双眼中映出寒光一片。

    他昂首,对为首将领轻一抱拳:“任某多谢谢公子拔刀相助。”

    那将军不自觉地勾起唇角,在马上俯身看他:“你怎知是我?”

    任臻一笑:“若我说心有灵犀谢公子——哦,不,应该是谢都督——可信?”

    谢玄哈哈一笑,伸手摘下兜鍪、面具,并指朝任臻虚虚一点:“真乃狂徒耳!”

    任臻抬头望去,却有一瞬间的失神,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他的庐山真面目。

    与容貌已然无关了,他此生从未见过谁在血流成河的修罗战场之上还能有这般灵动净澈的风致气息——谢家宝树,真真是江南风骨,天水成碧。

    难怪战场之上要遮掩面目不肯轻示于人——谁能想的到眼前这灵秀男子便是秉兵十余载的晋朝兵马大都督谢玄?任臻适时收回赞叹的目光,自小仆手捧漆盘之上执起一只酒杯,朝他遥遥一敬:“久别重逢,人事已非,谢都督重掌兵权之后,可还愿饮下任某这杯水酒?”

    左右立即紧张起来,纷纷低声阻道:“都督不可!”“谨防有诈!”

    谢玄平静地与任臻对视片刻,忽然翻身下马,朝他走来。

    任臻笑意不减,将手中美酒递了过去:“谢都督好气魄、好胆识。”

    谢玄却不肯接酒,他负手而立,笑微微地看向任臻:“任公子可知谢某人为何而来?”

    任臻抬脚,逼近一步,二人距离不过咫尺,他故作不解地道:“难道不为还当日长安之情而来?”

    谢玄冷笑:“非也。我奉新君之命来取洛阳耳!各为其主,任兄不要怪我。”

    任臻神色坦荡,波澜不惊,只将掌中美酒再次往前一递:“谢郎旷达重情之人,怎不知,契阔重逢,乃人生头等快事,当浮一大白!请都督满饮此杯——之后若要再战,任某必定奉陪!”

    谢玄呼吸一窒,在血色残阳下静静地看着任臻,天地玄黄仿佛就此凝滞。半晌之后他接过酒杯,仰脖而尽,随意掷地,那玲珑白玉杯登时碎成齑粉。

    “好酒!”谢玄信手拭去酒渍,一舔唇道,“任臻,我此番就还你当年救命之恩!”

    任臻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不卑不亢地勾唇一笑:“来年今日,再陪都督醉卧沙场!”

    谢玄转身便走,毫无滞留,他翻身上马,拉过辔头,背对着任臻道:“再次重逢,只怕就要兵戎相见了!”

    东晋战力最强的北府军如退潮一般,无声无息地撤回汉水下游的襄阳城。左右或有不解的问道:“都督何不趁两燕相争的大好良机,收复东都洛阳?”

    谢玄淡然道:“燕帝看着谈笑自若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刺头,否则也无法在慕容麟的疯狂围攻之下苦撑七日七夜。而如今河南战局至此,慕容麟仓皇北撤,西燕已是大占优势。方才又大开城门,孤身来迎,这般有恃无恐,必有后着。倘若我军贸然攻城,杨定又恰在此时回援,便会被人包了饺子——届时取城未果还要赔进兵马,还不如就此做个顺水人情。”顿了顿他在心底默默地道:“燕帝既志在天下,再见之际,不复旧恩,只怕当真要拼个你死我活了。”

    似心有所感一般,任臻也在同时回头,望向天边的血色残阳——他当然不信谢玄当真为报恩还情就肯引兵而还。谢都督虽然重信守诺却绝不迂腐,他肯退军不过是因为恐设伏兵、谨防有诈罢了!

    无论如何,此番总算天不亡我!他视线北转,遥遥朝潼关方向看去,若照前约,拓跋珪应即将出战,截住慕容麟的退路,先断了慕容垂左膀右臂!但他也深知,前路漫漫,满布荆棘,征程万里不过是刚刚开始。

    幸而今时今日,天佑长安,将星闪耀,齐聚于朝。

    他身边有苻坚有姚嵩有慕容永还有拓跋珪,他不是孤军奋战。

    第三卷洛水残阳完

    作者有话要说:第三卷完结了~~能撒个小花吗?这文到现在58w,是我迄今为止最长篇幅的一部,也是我写的最辛苦最孤单的一部(笑),当初开这坑也不过是一时兴起,想要挑战一下自己从未写过的各个题材与元素,没想到写到这样篇幅——接下来还有两部三四十万的字数,我都开始恨自己吃力不讨好的话唠了。不过无论结果如何,我投入过,用心过,对得起自己的一番心血,也就足够了。

    接下来会暂休两个月,明年元旦后再开连载,谢谢t至今为止的一路支持,鞠躬~

    第一百零六章

    且说那后燕成武帝慕容垂因爱子慕容熙长安为质却无故失踪之事问罪于西燕,两燕由此失和,开战以来,中原各州烽烟四起,战火席卷半壁江山,足足缠斗了数月。

    东线潼关战场,拓跋珪大破翟斌的丁零大军,立斩丁零王翟斌,甚至顺势而上,占领了孤绝塞北的敕勒川。

    南线洛河战场,任臻、杨定率骄骑精锐与后燕慕容麟苦战数十日,终以声东击西、诱敌深入之计,火烧后燕在河南一带的粮仓许昌,迫使慕容麟不得不率部向北转战突围,最终占了洛阳,南阳二郡,将西燕疆域南扩至汉水之滨,与东晋的荆州襄阳隔江相望。

    北线萧关战场,后燕与北凉联军虽八万人马来势汹汹,然萧关自古险峻,易守难攻,更兼联军内部矛盾重重——后燕太子慕容宝打的如意算盘是让沮渠蒙逊的北凉骑兵攻坚在前,消耗掉燕军的有生力量自己再出手坐收渔利;而沮渠蒙逊本就想只是想借后燕军势夺萧关,东扩北凉领土而渗入关中,哪里会如他所愿?

    而在此时,凉王苻坚发兵,攻打张掖,沮渠蒙逊闻讯大惊,弃与后燕的联盟之约于不顾抽身回援自己国都,慕容永早觑战机,趁对方阵势不稳兵力大减之际出关反攻,杀地慕容宝落花流水地向东撤逃,慕容永正欲乘胜追击,忽接到长安方面的诏书,命他即刻回师长安。

    慕容永只得罢兵回京,愤愤不平地直入宫中,追问姚嵩:“眼见大胜在即,为何忽然收兵!”

    时值十月,关中已是深秋,姚嵩犯了时疾,正执着本奏折恹恹地倚在榻上看,此刻缓缓地抬头看向慕容永:“后燕大军主力未伤,萧关官兵倾巢而出也只有两万,真要死追下去,王爷认为我们能胜?”

    慕容永语塞,便听姚嵩又剧咳数声方才缓过气来,继续道:“何况王爷即便心有不甘却依旧从命回师长安,想必也是知我另有深意。”

    慕容永见状便顺手沏了盏热水递予姚嵩,却冷不防被他一把攥住了手腕。姚嵩逼近了他,用一种只有彼此能闻的音量一字一句地道:“拓跋珪意欲叛国。”

    纵使慕容永再镇定,惊闻此言也不自禁地微一颤抖,杯中之水溅了一手,他却浑然不觉,低声问道:“。。。当真?”

    姚嵩知他不信,以前他只在姑臧之时见过拓跋珪,此人整日里不声不响,却对任臻形影不离,忠心不二,若说他有叛心,谁也不信,否则又怎会将防备后燕最重要的潼关防线和数万虎贲将士交予他?他将最新的的战报朝慕容永一推,悄声道:“任臻在河南拼死拼活地逼退了慕容麟,迫他往东北方向逃窜,渡过黄河返回中山,照原定计划,当是由拓跋珪出兵南下截住这支残兵,生擒慕容麟,如此才算大胜——然而方才接报,拓跋珪部接应不及,已被慕容麟部突围而去。。。”

    “你是说拓跋珪暗通慕容垂?可先前的潼关大战他大获全胜甚至——”慕容永忽然闭口不言,浓眉纠结,他也意识到了:拓跋珪甚至在未经朝廷许可就自己趁胜占领了敕勒川。敕勒川上五胡杂处,是从前代国旧地,就连当年的都城盛乐也在其中。

    姚嵩凝重地摇了摇道:“我现在还吃不准他究竟是暗中投靠了慕容垂还是干脆想——自立为王!”他盯住慕容永,又将月前拓跋珪向长安方向进军,后又中他疑兵之计而半途折返之事告之:“我恐长安空虚,不能久恃,这才让你穷寇莫追,尽快返京坐镇,有你和你手上的两万骄骑精兵在京,任何人都不敢轻易来打长安的主意。须知那后燕毕竟不是一时半会能灭的,若它是肘腋之疾,那拓跋珪便是心腹大患!”

    慕容永无声地吸了口气:“你想如何?”

    姚嵩一咬牙道:“此人留不得,先下手为强。”

    慕容永一摇头,言简意赅地道:“难。”

    拓跋珪如今手握重兵而反迹未彰,最关键的是,任臻定然舍不得这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狼崽子——他根本不会相信拓跋珪会谋反。

    姚嵩冷冷地道:“事在人为罢了。莫忘了当年王猛的‘金刀计’!”

    慕容永微一眯眼,若有所思地看向姚嵩,见他又道:“子峻希望得王爷一臂之力相助——你我再如何争斗不和,说到底却也只为他一人,而拓跋珪狼子野心,迟早祸乱国家,决不能留!他才是我们的头号敌人!”

    慕容永沉默许久,才伸出手来,握住了姚嵩冰凉的右手:“合作愉快。”

    两燕之间的第一场大战以西燕一方的胜利而告暂歇,后燕虽然主力尤在却已元气大伤,慕容垂虽在中山城气地暴跳如雷,却也一时无力反攻。同年底,任臻亦与杨定班师回朝,姚嵩与慕容永联袂领衔,率文武百官迎出京郊十里。

    任臻数月征伐一路疲惫,在远远见到自家两个爱人之时都瞬间消散,浑身贱骨头都隐隐做痒,恨不得能立时奔过去扑倒二人一人香上一记。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在一片黄钟大吕辉煌礼乐声中,姚嵩与慕容永一脸肃穆,三跪九叩,祭天礼地,昭告天下,种种礼数做足,已是一个时辰后了。僵着身子腰酸背痛腿抽筋的任臻内牛满面地登上龙舆入城,左右看看驾前那俩不苟言笑面无表情的门神,只得将脑海里飘舞许久的粉红泡泡尽皆扑灭,乖乖地继续扮演一个御驾亲征凯旋而归的威严帝王。

    庆功宴毕,杨定便向任臻请辞,姚嵩还要苦留,杨定却道如今苻坚欲一统凉州正对北凉用兵,沮渠蒙逊亦善统兵,如今拼命地负隅顽抗,胜负一时未定,他须得赶回姑臧。

    任臻闻得苻坚二字,不由竖起耳朵详听,正好与慕容永的目光对个正着,他讪讪一笑,赶紧低头饮酒。

    姚嵩只得罢了,便开始张罗筹备援凉物资交由杨定带回,因他也知正是因为苻坚攻打张掖才使沮渠蒙逊退兵回援,这围魏救赵之计破了后燕与北凉的联盟,最终使萧关化险为夷——他当然希望苻坚能尽早一统凉州,凉州稳则后方定,不管怎么算西燕与后凉结盟都实在是上上之策。

    慕容永不理这些庶务,在他们商量地热火朝天之际起身离席,一路穿花拂柳,穿过层层宫阙,在无人处他停下脚步,却不回头,任臻知道露馅了,只得现身,自后熊抱住他,把下巴埋进他颈窝里蹭来蹭去:“叔明~”

    慕容永略偏过头来看他,任臻适时抬头,两人的唇轻轻擦过,一触即分。

    “啊呀!不小心撞到了~”任臻伸出舌尖轻轻摹过他的唇线,“痛不痛?”

    慕容永拿他这贱兮兮的样子没办法,无奈地伸手按住他的脑袋,俯身狠狠吻了下去。二人唇舌交缠,半晌过后,慕容永猛地抬头放手,心如擂鼓。任臻也是呼吸急促,却不肯放过慕容永,双手一缠又咬了过去,这一回慕容永浅尝辄止,与任臻鼻尖相抵,喘息间道:“够了。”

    任臻笑嘻嘻地:“明白明白,剩下的咱们留到夜深人静就你我二人——”

    慕容永退开一步,面无表情地道:“尚书令大人今夜怕是会有许多话要与皇上说,良宵苦短,皇上还是先请回吧。”

    任臻吃了个闭门羹,灰溜溜地滚了回来。见金华殿内只有姚嵩一人还在伏案疾书,便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刚想趁人不备软玉温香抱个满怀,姚嵩便头也不抬地道:“先前两燕大战,后凉拔刀相助,咱也不能薄待了人家,你说这援凉的战用物资多少为宜?”

    任臻讪讪地盘腿坐下,寂寞地勾着手指玩:“不过倾我所用,多多益善罢了。”

    姚嵩点了点头,不再赘言,继续笔走龙蛇,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他才长吁一声,搁笔抬头。任臻立即奉上热酥酪茶,狗尾巴扫来扫去:“子峻辛苦了~”

    姚嵩也不怕忤逆僭越,当真接过皇帝亲自伺候的茶水,一气儿饮了半盏,这才看向任臻似笑非笑地道:“除了物资之外,投桃报李,我们似乎也该派个大将同往相援。”

    任臻眼观鼻鼻观心气都不敢出:“那。。。派谁去?”

    姚嵩淡淡地道:“知道你想去。如今慕容垂吃了这么个大亏,短时间内不会再起干戈,长安又暂时无事,你去也无妨。”

    任臻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他吞了吞口水,刚想开口,姚嵩又抢先一步道:“只是筹集物资尚须些时日,你也要在京中亲自封赏一下此役有功将士才行。例如拓跋珪,他虽在最后迟了一步未能截获慕容麟,却大败翟斌大军又攻下了敕勒川,咱们的疆域扩大了三成有余,应该大肆褒奖封赐以激励军心才是。”

    任臻哪敢逆他的意,自然全盘赞同。姚嵩满意点了点头,抱起案上的一叠文书起身:“那皇上安寝吧,臣下告退。”

    任臻脸都绿了:“等,等一下,上哪去你?”姚嵩一挑眉,理所应当地道:“与河东王与杨将军商量下到底该带多少人马随你入凉啊~”

    姚嵩飘然而去,留孤孤单单可怜兮兮的任臻一个人在后咬被角:尼玛,先前还在烦恼到底先陪哪个才不致又起波折,如今想来,竟是自己多虑了——

    姚嵩与慕容永在宫门处相遇,遥遥一拱手,道:“王爷。”

    慕容永挑眉回礼:“姚大人。”

    姚嵩笑着走近:“正想与王爷相商要事。”

    慕容永欣然道:“本王也正想请姚大人过府夜谈。”

    姚嵩谦虚:“那就却之不恭了。”

    慕容永侧身抬手:“姚大人请。”

    二人携手出宫。

    姚嵩心道:一看你席上的小样儿就知道你想勾搭慕容永了,还撒腿就想去见苻坚,我就不让你退而求其次!

    慕容永心道:一听苻坚就魂不守舍,对着姚嵩还在心猿意马,这么着举棋不定我就干脆叫你一个也碰不到!

    寝宫之内,一个被抛弃地独守空闺的怨夫还在不明所以地对月长吁、抱怨不止。

    且不管任臻如何“独守空闺”“欲求不满”,该进行的还是照常进行。一道恩赏的旨意很快到了潼关,言云拓跋珪破敌在前,开疆在后,因功晋封公爵,领骠骑大将军衔——这与大燕的三军上将河东王慕容永也仅一步之遥了。拓跋珪看毕圣旨亦只是淡淡一笑便付诸脑后,也不循例回京谢恩,仅仅派遣穆崇回长安代领印绶礼服。

    穆崇是代拓跋珪回京受封,因潼关之战功劳最彰,他受到了极大的礼遇。就连任臻都亲自设宴接风,笑着拍着他的肩膀说:“小子,当初看你愣头愣脑的没想到还真真是员虎将——听说丁零王翟斌的首级是你亲斩的?这份功就该赏个领军将军嘛!”穆崇傻愣愣的还在听,一旁陪宴的姚嵩忙轻轻推了推他,轻笑提醒道:“还不谢恩?”穆崇才回过神来,赶忙伏地拜谢。

    宴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尚书令姚嵩更亲自携了他的手与其并肩而行,更热情地邀他过府再酌——穆崇长年跻身卒伍,何曾见识过姚嵩那般的芝兰玉树清俊风致,若是再浅笑款款低语声声地着意结交,谁人会不倾心?更何况拓跋珪早对姚嵩嫉恨戒备不假,穆崇却心思简单,也从未见识过此人杀人不见血的种种手段,怎会提起戒心?未过三巡,便已酩酊大醉醺然忘我,姚嵩微笑着还在劝酒:“穆崇将军年纪轻轻就官封三品,可不是比当年军中战神杨定杨大将军还要厉害?”

    穆崇仰脖一气儿饮了,大着舌头道:“姚大人那年不在,有所不知!都都都道杨定厉害,我我我当年演武会时还与他交过手——百招之内尚且平手!要要不是出了意外,当年拔得头筹的就不会是他!”

    姚嵩笑眯眯地追问:“哦?那还当真是我孤陋寡闻了,有请将军详告啊。”穆崇颠三倒四地将当年之事说了个大概,唯说到拓跋珪为了救他而愿断臂自惩之际,不由地眼圈一红:“我当时只是一个粗蛮武夫,人人鄙薄,只有大哥肯另眼相看提拔重用,若无他岂有我穆崇今日!今生今世我穆崇唯大哥之命是从!”

    他一贯口无遮拦,也不想任臻才是他名义上唯一需要效忠的主子,姚嵩却故作不知地亦唏嘘不已,由衷地道:“当今世道同室尚且操戈,你与拓拔将军异族兄弟却能肝胆相照——可往日我在京中,只听说拓跋大将军最信任的心腹大将乃是贺兰隽,以他为三军副帅,事事相商时时倚重。。。”

    穆崇一拍桌案,残酒泼溅四处:“没有的事!贺兰隽这小子就是鬼主意多些,岂能比的上我与大哥多年的情分!不信你看这半阙玉符——”他趁着酒性将腰间玉饰解下往桌上一丢,“便是结拜信物!”姚嵩故意道:“这玉观其质料,也不过尔尔。”

    穆崇瞪着眼道:“这玉符看着平凡,却是一分为二,我与大哥各执一半,若玉符合围,可在紧急之时无诏调动三军——贺兰隽他有么!”

    姚嵩果然惊叹不已,末了命人捧出一只锦缎匣子,刚一打开便觉得宝光璀璨,正是一方佳玉,玉质莹润,洁若凝脂,乃是真正的合阗美玉。他将锦盒往穆崇面前一推,诚恳道:“子峻素来仰慕少年英雄,也想与将军结为异姓兄弟,不知将军可愿认下我这个兄长?”穆崇闻言差点被自己口水呛死,他震惊地抬头看向姚嵩——朝中谁不知道姚子峻深受皇恩眼高于顶,平日连慕容永这亲王都不大放在眼里,竟纡尊降贵与他一介武夫结拜?还不及细想他便手脚先于大脑地一把握住姚嵩的手腕:“当真?”

    “穆兄弟!”姚嵩紧紧地回握住他的手,趁热打铁道,“兄长愿以这块御赐贡玉为信物与你这玉符交换,正好为你雕一方独属于你的将军印玺,以贺拜将之喜,可否?”

    穆崇被那玉迷住了,耳中又是姚嵩绵绵密语——得当朝尚书令如此青眼相待,朝中怕只他一人!脑子一热便仗着酒意稀里糊涂地应承下来了。

    穆崇一贯酒量极佳,也不知那夜是饮了何等烈酒竟到次日傍晚堪堪酒醒,他瘫在榻上思前想后,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早非当日啥都不懂的蛮汉了,也知道自家大哥待他再亲厚也断然容不下他将兵符轻易予人,只得腆着张脸找姚嵩讨要玉符,谁知姚嵩闻言,二话不说便将玉符奉还,一面还将连夜请名家雕刻好的将军大印也一并送上,笑道:“本官素闻拓拔将军治军甚严,穆将军如此说,本官岂敢强留以为难将军?自然双手奉还。至于这一方将军印——可是为将军您量身打造的,更当属你。”

    他这番如沐春风的说辞,叫穆崇更是不好意思,他接过玉符与玉印,讪讪地道:“这如何使得。。。”

    “美玉本就应该配英雄,如何使不得?”姚嵩笑眯眯地道,“这也是本官仰慕将军的一点小小心意。”把个穆崇说地心花怒放,恨不得对这刚结拜的兄弟掏心掏肺,任由姚嵩带着他在京城四处出行、访客游玩,几乎就要乐不思蜀了。

    与此同时,被姚嵩与慕容永联手排挤的怨夫任臻也随着杨定再次出关,奔赴凉州。临行之前他哀怨地剜了那俩人一眼:“可有话同我说?”

    慕容永一本正经地抱拳行礼:“祝皇上此行武运昌隆,旗开得胜。”

    姚嵩双手拢在袖中,很有诚意地躬身一福:“祝皇上此行心想事成,求人得人。”

    任臻:“。。。。。。”

    他内牛满面地转身上马——谁再说齐人之福好享?瞧这些话把人给挤兑的。

    那二人望着任臻渐行渐远的背影,不自觉地舒了一口气,但扭头互看一眼却皆是双眉微蹙——总算将任臻引出了长安城,西燕实际上的军政大权已是操之于二人之手,接下来便是按照原定计划,引蛇出洞了。

    于是一纸调令便迅速下达至潼关:调任骠骑大将军拓跋珪守萧关防线,将潼关交予上将军慕容永驻防,另以贺兰隽为洛阳郡守,即刻赴任。

    拓跋珪本是倚在白虎皮榻上以手支头,正闭目养神,听到此处霍然睁眼,一脚蹬飞了榻边兀几,翻身而起,怒道:“岂有此理!”

    贺兰隽在旁合上了红印嫣然的调令,小心翼翼地道:“让将军不带兵马、只身去萧关交接,而将潼关让给慕容永——苦心经营多年的人马基业要拱手让人,这不是叫我们白白为人作嫁么!同时将穆崇扣在京中,将我外调至刚刚归顺的洛阳,叔孙与长孙二位老大人又必须留其一在潼关为文吏,让我们各奔东西、难成气候,此举堪称釜底抽薪啊。”

    “这种阴招,一看便知是姚嵩手笔,连消带打,是要断我双臂。”拓跋珪冷冷地道,“当真是。。。欺人太甚!”

    108、第一百零七章

    典型的削藩之策。贺兰隽在旁没搭腔,心里却颇不以为然:说是姚嵩之意,然若是皇帝不点头,区区一个尚书令怎能轻易操纵兵力调配与边关驻防。

    “大将军,如今我们是奉命遵旨,还是——?”他有些吃不准拓跋珪的真意,他筹谋至此自然是野心勃勃,然言行举止间却又似乎对燕帝颇有感情,忠心耿耿。如今摆明是皇帝忌他兵多权重,他却迟迟还是不肯表态,反认为是姚嵩之举。因任臻出京赴凉乃是微服,又被人蓄意隐瞒了消息,贺兰隽尚且不知个中缘由——而拓跋珪,却是强迫自己不去想其中的关窍。他沉吟片刻:“若不遵旨,就坐实了拥兵自重的罪名——时机未到,不可。”

    直到如今,他依旧没想当真与他兵戎相见。

    贺兰隽皱眉道:“那。。。就任他们分化我军,蚕食殆尽?”

    拓跋珪垂下眼睑,整张脸孔都陷在眉目投射下的浓重阴影中,缓缓地一摇头:“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怎能坐以待毙!贺兰隽,数日之前冯跋来此给慕容垂送信,如今他人何在?”

    贺兰隽忙道:“末将奉命将其扣在兵营之中,绝无走漏半点风声。”顿了顿他又道:“就是那厮对将军大不恭敬,时不时便要叫骂几句——只是他既是奉命而来,我们将人扣着,不见不杀也不放,经过这半年混战,慕容垂讨不得好去,本就对我们很不满了,不怕再次激怒他?”

    拓跋珪眼皮都不抬:“以慕容垂的秉性若是真动怒,岂会区区一纸信札问罪?他是迁怒罢了。毕竟声势浩大地兵分三路,却是损兵折将,还白白失了许多领土。”他眯着眼,冷笑道:“何况如今情势此消彼长,他还有求于我,惧他做甚?——那信上还说了什么?”

    “总归是责我们在战中不够尽力。。。此外就是——要我们即刻送还熙王爷。。。”贺兰隽欲言又止,因为知道这对冤家之间的关系非同一般,堪称孽缘。拓跋珪果然缓缓睁开眼来扫了他一眼,轻一摆手,坐起身道:“还在发脾气?我去看看他。”

    拓跋珪一路走去,沿途亲兵已经非昔日燕兵而全是从敕勒川新选拔召募而来的胡族壮汉,皆对他行代国之礼,在他军中俨然已自成一派。

    把守的士兵将门推开,立即从里头飞出一件黑乎乎的物事,拓跋珪微一侧身避过,那物砸偏,摔在地上登时裂成数片。随即便是慕容熙薄怒的声音扬起:“拓跋珪,你竟敢软禁我!?”

    拓跋珪绕开地上碎瓷,负手入内:“长生,我何尝软禁过你?我怕你发起脾气来伤了自己,岂不叫人心疼?”

    慕容熙冷笑道:“心疼?你假意借我为你搭桥铺路,唬我父皇与你合作,累得后燕损兵折将,独你得了敕勒川那大片地盘!”

    拓跋珪在他面前驻足:“我替慕容垂除去了翟斌,让他既拔除了心头之刺又免他落了个屠戮功臣排除异族的名声——他该感激我!至于其余两路,那是你两个哥哥没用才导致大败,若非我在最后关头放过他们,他们能不能全身而退回到中山尚是未知之数!”

    “这么说我还该代我父皇谢谢你!谢谢你扣留我为人质整整一年!”

    拓跋珪平静地道:“你既然这般怨怼,那我放你自由。”慕容熙愣了一愣,平日他发脾气使性子之时没少说过类似的话,拓跋珪或哄他开心或置若罔闻,却从没有当真同意他走过,一时之间心都寒了,他抬起头来,与其四目相对:“拓跋珪,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我?”

    似被这个字刺了一下,拓跋珪微一眯眼,半晌后叹了口气:“长生,你以为我与你在一起,只为结交你父皇?你以为我现在放你走是放弃了你?”他握住他冰凉的右手:“长生,你我如今的身份是不可能长相厮守的。你父皇已是屡次索逼,这次干脆派冯跋带兵来接——我便是强留,又能留你到几时?只有我们再进一步,成为王者,这天下才没人能拆散我们。”

    慕容熙不傻,又是自幼流连花丛的浪荡公子,如何听不出眼前这男人甜言蜜语之中有几分虚妄几分真情?但如前世孽缘一般,越是不圆满就越是想执着,他不能相信这些时日来拓跋珪对他会毫无真情。他冷静下来,略带讽意地笑道:“你又要我回去争太子之位?甚至背着父皇,与你暗通消息?”

    拓跋珪丝毫不觉有何不妥:“好孩子,你父皇不止你一个儿子,你却只有我一个爱人,孰轻孰重,你会不知?你那两个哥哥不是什么好东西,若让他们得势,你的处境只会更加糟糕——有我护着,你做太子,乃至做皇帝,都不会比任何人差。”

    慕容熙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要我怎么做?”

    拓跋珪微微一笑:“我已将冯跋等人扣在兵营,今夜子时你趁换防之际潜入救人,连夜出逃——有此大恩,冯跋必会对你更加死心塌地,他是个将才,以后也会成为你指哪打哪的一柄利器;同时带上这份文书回去,就说是你潜伏在我身边好不容易才偷来的,上面记载了西燕军队在关中一带的兵力驻防与要塞工事——这可是慕容垂梦寐以求之物,有了它你就立了大功,可比你那两个打了败仗的哥哥有脸多了。”

    “你真是。。。煞费苦心啊。”慕容熙偏过脸,任他俯身在他颊上印下一连串的细吻,“什么都为你。。。我考虑地如此周详。”

    是不是我成了皇帝,你就能真地心无旁骛地只看我一人?他垂下眼,生平第一次感到了些许力不从心的酸楚。

    拓跋珪抱着他,心思却早已飞远:慕容熙得以回国,又带回了这么大一份军事机密,慕容垂必会兴兵报仇,欲雪前耻。届时两燕战火重燃,他举重轻重,裂土封王尚不在话下,谁还敢削他兵权!

    为国之大将者,必精养寇之道,古今亦然——更何况他象做的,远远不止是一个将军!

    拓跋珪这边还在暗中活动,军中便有密探将这异动报往长安——姚嵩固然插手不进军务,可慕容永一直是三军统帅,西燕开国的精锐军队可说皆是他一手创立,即便拓跋珪已在军中数次清洗换血,培植亲信势力,但只要慕容永有心,还是可以□自己眼线。

    天寒地冻,姚嵩犯了时疾,金华殿笼起了数个错金博山炉,正丝丝缕缕地发散着热气,将整座殿堂烘地温暖如春。

    慕容永体力壮健,耐不得热,此时便被熏地有些坐不住,不着痕迹地抬手擦了擦额角:“果然出手了——他到底不肯交出兵权。”

    姚嵩看了他一眼,命人撤下一枚炉子,将窗户开了些许小缝,残风卷着数片飞雪扑入室内,令人浑身一凛。“这个自然,他苦心经营方有今日,如何舍得?我只是没想到,当初慕容熙在长安京中离奇失踪,竟是被他不声不响地藏在潼关快一年。真真是灯下黑,我那时竟然怎么也怀疑不到他身上去,真是看走了眼。”

    慕容永则顺手又将窗拢上,示意自己无妨,浓眉纠结地来回踱步:看走眼了的又何止他一人?若拓跋珪只是在战争之中犹疑观望,还能当他是为了揽功争权,但这般处心积虑挑起两燕战争,就不仅仅是“养寇”二字所能概之了——此人不臣之心,已昭然若揭。慕容永有些暗悔,当初趁他羽翼未丰之时就该下手,都怪自己当时犯浑,只顾与任臻怄气争权,才让任臻对这狼崽子起了扶持之心,到后来相处久了,任臻对他真生出几分感情来,无比宠信,再想除去就难上加难了。只是往日看拓跋珪对任臻的忠心依恋也不似作伪,怎会如此轻易就起叛意?

    “我们这是逼反拓跋珪啊!他为保兵权,不惜私通敌国,若慕容垂当真引兵再次攻打关中,又当如何?”

    “不逼出拓跋珪的马脚,你知道咱们皇上的秉性,风闻之事是断然不会信的。”姚嵩忽然伏案剧咳一阵,方才一摆手,“后燕刚刚大败,元气未复,何况慕容垂也不会完全信任拓跋珪送上的所谓机密,应该不会轻易发动大规模的进攻。就算事有万一,我有一宝,至少可保我军不败。”

    他如是说,慕容永亦想到了——苻坚留给任臻的传国玉玺。往年逢天下大乱群雄并起,若有哪路诸侯得了传国玉玺皆恨不得立即昭告天下以正视听,然而任臻却是一反常态地封锁消息,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出奇制胜。因此除了他身边最亲最信的寥寥数人,竟无人知道遍寻不得的天下至宝传国玉玺就藏在未央宫金华殿的龙床柱中。

    二人相视一眼,松了口气却又同时在心底微微一酸——既是想到玉玺又怎能忽略那送玺之人?也不知那二人,如今久别重逢,是何等情致?

    凉州张掖城外

    苻坚的天王军已兵临北凉国都张掖城下,经过三个月围城攻坚,已沦为孤城的张掖城内死伤枕籍、粮草告罄,兼之天寒地冻,物资匮乏,每日每夜都有士兵冻饿暴亡,一直以治军严谨的沮渠骑兵也扛不住这四面楚歌,开始军心涣散,献城逃兵之事屡有发生,虽有沮渠蒙逊雷厉风行地严防死守,杀一儆百,但明眼人皆知,北凉的沮渠氏已经撑不了多久——这割据三年不到的国中之国,即将迎来灭顶之灾。

    蔽日旌旗之下,金戈铁马之间,主帅苻坚缓缓策马,跃出阵前,身边一骑将低声道:“今日城内倒无甚动静,想来连日猛攻,沮渠蒙逊已无兵可守,不如发起总攻,一举破城!”

    苻坚沉吟片刻,略一摇头:“我军已将张掖团团包围,谅沮渠蒙逊插翅难飞。今日不必冲锋,还是寻常方式攻城,再试探一二。”他微微低头,抚着胯、下战马的鬃毛,淡淡地道,“沮渠蒙逊素来用兵诡道,前几次短兵相接本有数次机会可以生擒此人,却屡屡被他脱身——如今赶狗入穷巷,已到了最后关头,却也要他小心狗急跳墙,反咬一口。”

    苻坚用兵恰如其人,大气稳健刚猛迅捷,半生过后再世为人,更添了几分谨慎持重——他深知沮渠蒙逊有如一尾毒蛇,不管蛰伏多久,一旦给他一点喘息之机,便会立即窜起咬人致命。所以越是胜券在握他越是沉得住气,利用优势兵力困死敌人,一点一点地消耗掉对方的兵力与军心——此刻的张掖城内只怕早已暗涛汹涌,崩溃在即。他与杨定前后包抄,重兵压阵,只要再施加一点压力,那根已经绷地太紧的弓弦必断无疑——想到赶回助阵的杨定很自然地便想到了随他同来的那个小痞子。苻坚微微叹了口气:当真是个无法无天任性妄为的主儿。万乘之尊一国之君,一句“我想与你并肩作战”,就这样跋山涉水千里迢迢地到这烽火连天的战场上来。劝他先回姑臧却又不听,说多几句惹他生烦,就干脆拉了一队人马跟着杨定攻打北门去了。苻坚不禁摇头苦笑,他一贯拿他无可奈何的。幸好有杨定同在,料想能保他周全。

    正当此时,远处忽然一阵喧哗欢呼,苻坚这才回过神来,在一片刀光剑影中循声望去。不出须臾一骑飞马来报,观其服色却是杨定身边的亲兵——苻坚皱起眉来,心底微微一颤。果见那兵滚鞍下马气喘吁吁地仰头道:“方才张掖北城门被攻破,杨大将军正欲报知陛下,任将军恐沮渠蒙逊走脱,已率先入城!大将军阻拦不及。。。”

    苻坚拧眉——张掖城坚墙固,主战场又一直都是他如今攻打的南门,北门怎会如此轻易说破就破?糟,任臻与蒙逊前仇旧恨,只怕情急之下中了沮渠蒙逊的诱敌之计!

    他不敢再想下去,当即一挥手,喝命道:“驰援北门!”自己已一马当先地冲在最前。

    他这一走,最精锐的护龙卫立即拍马跟上,雪渣泥屑四溅飞起之后,军阵中留下了块块的空白,原本铁桶一般的战阵登时松动,几名副将皆是齐齐傻眼:这向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苻坚苻天王竟也有这般失策慌张之时?竟连交待一声都来不及,就不管不顾地带兵救人去了?

    苻坚心急如焚,方寸大乱,冲到北门之时但见城楼坍塌,瓦砾遍地,两军将士尤在断壁残垣间殊死混战,一派兵荒马乱的情景,当下顾不得先寻杨定详问,便狠抽一记,快马加鞭地驰进城中。

    昔日尚算繁华的张掖城几乎被战火烧成一片废墟,苻坚一戟扫开挡路的残兵,策马径直朝“皇宫”狂奔而去,离之愈近,刀剑交加、金戈铁马之声愈烈。

    苻坚心底一松——沮渠蒙逊果然于宫中设下重兵伏击,看来任臻是在这陷入苦战了。他定了定神,横刀立马,猛地暴喝一声,长戟脱手掷出,将守卫的一北凉士兵捅了个对穿,又带着他直直飞起,在蓬蓬血雨间连人带戟□了厚重的宫门!下一瞬间,摇摇欲坠的宫门彻底崩坏,轰然倒地。。苻坚一扯缰绳,战马长嘶一声四蹄腾空,跃入宫中的瞬间,苻坚俯身弯腰,一把抽出染血的长戟,一路风驰电掣、须发皆张,有如修罗再世,嘴里大喝道:“鼠——辈——让——路!”,沿途还在顽抗的北凉士兵尽皆吓地肝胆欲裂,哪敢相阻?登时作鸟兽散。

    苻坚单枪匹马如入无人之境,很快寻迹找到了主殿,地上早已横七竖八垒起了不少尸体,想是刚刚经历一场血战,如今已被控制了局势。苻坚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地冲进殿内,喊道:“任臻!”

    后凉将士见天王忽然亲临,忙如潮水一般向两边推开,让出一条道来。最前面的那道背影闻声终于缓缓转过身子,四目相对的瞬间,苻坚方才真地将心吞回肚子里,彻底舒出一口长气。

    他走上前去,只扫了一眼,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一群凶神恶煞、满脸血汗的士兵将一对孤儿寡母团团围住,娘儿俩俱是瑟瑟发抖,涕泪纵横,不消说,定是北凉杨太后与那不到六岁的吕天王了,而那北凉真正的掌权者,却早已不在宫中。想来那沮渠蒙逊自知任臻亲来,便利用他急于报仇的心态,重兵设防,以北门陷落为契机,引他全力进攻皇宫——任臻有难,他又怎可能一如既往地冷静自若,主持大局?定是亲自领军,全力回援。如此牵一发而动全身,他的围城之计便立时可解,只怕此时的沮渠蒙逊已然金蝉脱壳了。

    果不其然,殿外飞速跑进一人,跪下禀道:“沮渠蒙逊杀出南城,突围而逃!”

    任臻面色铁青地将手中之剑狠狠一掷,咬牙切齿地道:“沮渠蒙逊居然用自己的女人和孩子为饵,换自己一条生路!是我蠢,才会中他的诱敌之计!”

    苻坚心中亦觉失望,然则见任臻神色如此失常,便知他心中是如何悔恨不已了,他也是想为姚嵩报下药之仇,方才急进至此,众目睽睽之下他不知能说些什么,只得劝道:“蒙逊狡诈狠毒,无人能及,错不在你。”

    任臻沉默半晌,忽然一语不发地转身离殿,留下众人面面相觑——天王军中有不明就里之人不免心中腹诽:这厮好大的胆子,失策在先,无状在后,对堂堂后凉天王居然也敢不管不顾不闻不问地扭头就走!

    苻天王却似毫不生气一般,只是无奈地摸了摸鼻子,留在原地处理善后事宜。

    任臻盘腿坐在池边山石之上,正聚精会神地丢石子儿。寒天腊月,池面上结起一层薄冰,任臻用石子将冰面砸穿了个小洞,一个接一个地投进窟窿中去。

    忽然觉得身边一阵风起,一个高大的身影在旁落座,任臻头也不回,面无表情地道:“这么多年了,我还是改不了冒进冲动的毛病。”在这个永远的良师兼爱人面前,他永远不用嘴硬不用逞强,他如天地山岳,包容他的一切爱恨优缺。

    苻坚不答,忽然抬手握住任臻,须臾分离,任臻低头去看,自己的掌心里摆着一簇干枯了的黄芦草。塞外最常见的无名野草,却见证着他与他尽在不言中的壮志凌云与情深意重。任臻怔了半晌,终于合上手掌苦笑道:“到底可惜了——功败垂成。”

    苻坚知任臻已是解了心结,便一哂道:“也不算。至少收复了张掖,凉州六郡再次统一。至于沮渠蒙逊,现今就如丧家之犬一般,天大地大,谁又敢收留他与你我作对?”任臻一想也是,他就是急于为姚嵩出气才会中计,人生漫漫,他还有大把时间大把精力,上天入地也要把沮渠蒙逊给揪出来!

    苻坚顿了一顿,又补了一句:“我还让杨定追击去了。”

    此话一出,两人四目交接,俱是无言一笑——杨定出马,攻城略地,战无不胜;但若是追敌,却往往徒劳无功。当年苻坚撤出长安,便是杨定前往追截,又因眷恋旧主放人一马,这才有了任臻与苻坚接下来的这百般纠葛千种情愫。

    苻坚轻咳一声,低下头去,任臻适时仰头,温软的唇在他嘴角轻轻扫过。

    109、第一百零八章

    二人一触即分,苻坚则略带尴尬地偏过头去:“走吧,这儿风大。”

    任臻舔了舔唇,没说什么,便也起身尾随而去。

    接下来大军入城,安民整军更是忙乱,直到入夜杨定才回来复命,没想到这一次他还当真不是空手而回了。

    苻坚与任臻无语地看着杨定身边的发乱髻散尤难掩丽色的盛装女子。

    任臻拍了拍脑袋,纳闷道:“沮渠蒙逊变性了?”

    苻坚:“。。。。。。”

    杨定抬手抹去额上油汗:“末将在城东发现沮渠军动向,正欲急追,谁知途中忽有数架战车倾翻阻道,数十个北凉士兵正负隅顽抗——”

    任臻扶额:“然后你杀退敌军,就发现车中皆是女眷?”杨定点了点头,没好意思说他发现车中之人是个女子之后本欲绕行,继续追击,谁知那女子破口大骂其“乱臣贼子”“窃国篡位”,他不堪其扰,又无可奈何,兼见耽搁了太多时间再难觅沮渠蒙逊的踪迹,只得灰头土脸地带着该“战俘”回城复命。

    苻坚与任臻互看一眼,知又是沮渠蒙逊弃车保帅之计,在修罗战场之上,向来一将功成万骨枯,怕也只有杨定这样尚存仁心之人才会因为怕伤及无辜而止步不前——可见沮渠蒙逊从任臻破城到杨定追击,一步步都在谋算人心。

    不过能被沮渠蒙逊当做挡箭牌的,应该也不会是寻常女子,果然见那女子昂首朗声道:“我乃北凉公主!尔等既灭我国,无须多言,杀了我便是!”

    任臻回过味来了——北凉名义上还是吕氏天下,她既自称公主,吕纂早死,生不出这么大的女儿,想来是吕光所出,没想到被沮渠蒙逊从姑臧一路带到了张掖。不由笑道:“你既是吕光之女,难道不知堂上所坐何人?”

    那吕氏公主为人所俘竟也毫不畏惧,当即昂首答道:“当年年幼,在明光宫中只遥遥得见一眼,却也知道苻坚这忘恩负义的小人!”

    杨定吓了大跳,忙喝止道:“不可妄言!”

    吕姝冷笑道:“我何曾妄言?父皇本已为凉州之主,顾念旧情而迎回苻天王,谁知不过三年,天王就能反客为主,毫不客气地夺人江山!”

    此话说地斩钉截铁,绝非闺阁中人语气,在场诸人闻言皆是一愣,还是任臻先猜出了些许因由,不由微一冷笑——沮渠蒙逊对女子向来甚有手段,要蛊惑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女又有何难?难为她在最后关头被弃若敝履,还以为那个仓皇撤退的“张掖公”是救国危难的“大忠臣”呢。

    杨定见任臻脸色陡变,恐他关心则乱,一怒之下会真格地处置这太敢讲话的纤纤弱质,届时苻坚便是有心宽仁也断然不会去逆他之意,赶忙一拽吕姝的胳膊,横眉怒目地道:“闭嘴!”吕姝性子却烈,一把挣开他的手,断然道:“无知莽夫也敢对本公主无礼!”

    任臻挑了挑眉,起身踱到她面前,抬手指了指杨定,忽然厉声道:“公主?你是哪门子的公主?!若非这‘无知莽夫’你早已命丧马蹄之下!还由得你在此摆谱?!”吕姝被他吼地一怔,又听他疾言厉色地连连诘问道:“你父亲吕光生前虽据有凉州,可从敢未称帝,反以臣礼迎回旧主;被他的亲儿子你的亲大哥逼死沙场之后,‘懿武皇帝’的谥号还是你口中那个‘反客为主’‘忘恩负义’之人给追封的——凉州从头到尾都属苻氏,却是谁夺谁的江山?!你再敢大放厥词侮辱他们,我有千百种方法让‘公主殿下’求死不能!”

    他的表情阴森狠毒,吕姝被吓地倒退一步,正好踩在杨定战靴之上,杨定在后扶挡了一把,正想开口解围,一直高坐主位一声不吭的苻坚忽而缓缓起身,低声道:“够了!”他走到二人中间,将已成惊弓之鸟的吕姝拉开:“后凉国祚的确传至吕氏,吕纂谋逆,罪不及家人。她既是吕光之女,自也是后凉公主无疑,岂可见故人之女沦落受难?”

    任臻几乎没能听懂,他反应不过来似地微张着嘴扭头看向苻坚——苻坚却没看他一眼,径直命人将吕姝带下,好生安置。

    事后杨定放心不下,亲往查探,刚掀开营帐一角,便见里头碰地一声摔出一只杯盏,随即是吕姝的娇叱之声:“莫以为我不知你们天王在想什么,张掖城中匈奴人居多,沮渠蒙逊虽暂时撤退,留在城里的残余势力却还是千丝万缕,苻坚想要利用我们这些被俘的皇族来出面安民,尽快稳定张掖局势——我绝不如他之意!”

    杨定在外听了,不由心中暗暗一点头:倒有些见识,非庸脂俗粉。

    在内与其说话的乃是苻坚亲信,护龙卫的新任统领阿尔泰,在姑臧之乱中因其勇锐而被苻坚从个普通士兵破格擢升为亲卫军的首领,见个黄毛丫头胆敢对苻坚不敬,便不耐地蹙了蹙眉毛,略带粗暴地道:“你那嫂嫂杨太后都已同意出面安民,你还守哪门子节?”

    吕姝冷笑道:“那是因为我们天王如今在你们手上,我嫂嫂挂心儿子安危才被迫与你们合作,苻坚若真仁义宽怀,便不要为难孤儿寡母!”

    果然伶牙俐齿。杨定心道:怕只有任臻才能令其哑口无言。

    阿尔泰果然被气地说不出话来,偏拿她无法,想是苻坚先前交待过不能动粗,只得气哼哼地拂袖而去。一出来便与杨定撞了个正着,便抬手抱拳,对杨定行了个军礼。

    杨定无声地摆了摆手,又示意他前行数步离开此处,方才悄声问道:“怎还要劳动你的护龙卫亲自看管?”

    阿尔泰无奈道:“这便宜公主的待遇比那五岁的小天王吕荣的规格还高,她犹不知足,镇日里信口雌黄,哪里像个养在深宫养尊处优的公主?!”顿了一顿,也压低了声音补充道:“天王亲自下的令,让我严加看管,不许任何人靠近,特别是那位‘任将军’。。。”

    杨定微怔。阿尔泰乃苻坚亲信,自也知道任臻真正的身份,所以军中无论何处,就没有任臻不敢踏足的,所以苻坚才未雨绸缪,防患未然——只是,区区一个亡国公主,哪怕是为了已死了的吕光,却也不必如此小心啊。

    他越想越不解,更兼心头莫名沉重,回去之后便不由自主地踱到任臻面前,很认真地观察他。任臻头也不抬地挥了挥手:“大个子,你挡着光了。”杨定只得望旁一让,踯躅半晌后开口:“那个。。。今日之事你莫要放在心上。。。”

    任臻严肃地一摇头:“那怎么能行?我记一辈子!”抬头望向杨定讶异而略带无措的眼中,他扬起写了一半的文书,勾起唇角道:“今日让沮渠蒙逊侥幸逃了,怎可能不放在心上?我估摸他应该会东逃投奔慕容垂,所行路线皆要翻过陇山,我想若是星夜传讯各大关隘,截击一切可疑之敌,或许还能来得及截住此人!”

    杨定张了张嘴,他原以为任臻一语不发一个人在角落里涂涂写写是为白天苻坚因处置吕姝而与其意见相左之事不快,谁知竟是他多虑了。他挠了挠头,苦笑道:“我还以为。。。”

    任臻与他多年兄弟,当下截住他的话头:“大头行事向来自有主见,他肯礼待吕姝,总有他的理由。”

    杨定被哽了一下,顿时觉得自己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颇觉得尴尬地附和了几句,便即告退。任臻独自一人继续奋笔疾书,写着写着就不成了章法,越发横七竖八怒气勃发,他啪地一声摔下毛笔,文书上顿时晕开好大一处墨渍:苻坚居然为了一个被洗脑的战俘当众驳斥他?!就算她是个女人,还是一个漂亮的女人,这老不休就能这么颠倒黑白?!

    想到此处,任臻自己先愣了一下——漂亮女人?不至于吧?苻坚都能做人爹了!

    第2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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