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慕容冲 作者:楚云暮

    第32节

    谢玄谢绝了燕人的护送,执意孤身回国,在长江对岸迎接他的是率领八百北府军士的刘裕。

    对于刘裕能猜中他的心思而在此守株待兔,谢玄并不意外——这个长于卒伍而富于心机的年轻人向来聪明果敢,必是听说了他单骑闯关之事,恐他再遭人暗算,便特地带兵前来等候。

    谢玄翻身上马,握紧缰绳的那一瞬间,他才真地定下了这些天来一直游移飘荡的心神——他是谢氏家主,北府之帅,东晋的水陆兵马大都督,谢玄。然而他还是下意识地回望了一眼随波潋滟千万里的滚滚长江,心底仿佛掉落了什么,被呜咽的江水席卷吞没,带到了天涯海角。

    刘裕冷眼旁观,敏感地察觉到了不过一别十日,谢玄眉宇间的细微变化,他驱马前行,与谢玄并肩:“都督意欲何往?”

    谢玄头也不回地道:“回建康。”

    谢玄沉默了片刻,还是忍不住低声劝道:“京城局势未明,西府不怀好意,都督还是照原定计划前往京口大营吧。”

    谢玄咱不知他的言下之意——就算符宏毒害安帝之事与他没有确切关系,但他毕竟曾在众目睽睽之下要挟“奉旨缉凶”的乌衣营统领将军庾楷,司马元显明摆着会借此生事,而只要他避入京口大营,就算朝廷想要追究,又有谁敢向十万北府军开口要人?

    谢玄却一摇头:“司马元显是借皇后之名追查此事,我须得回京给他们一个交代——安帝虽已脱险,却还在病中,我若对皇后凤诏都置若罔闻,京中难免有人见风使舵改换门庭,欺她孤弱了。”

    刘裕一愣,似没想到谢玄居然是为护持王神爱而执意回京,情急之下忽然伸手拉住了他的马缰道:“皇后娘娘毕竟是一国之母,再怎样她在深宫之中也不至出甚大事——都督须为自己打算!只要回镇京口、坐拥北府,便是翻天覆地也无所惧!”

    这话掷地有声地一出,震撼三军,却又隐隐点中了众人心意,不约而同地勒马不前,等候谢玄的表态。

    谢玄轻描淡写地向后扫了一眼,又转向刘裕,忽然声音一沉:“本帅初创北府之时就曾立下军规,各级将领无权擅调兵马,须有皇上圣旨或本帅兵符批文方可成行——刘参军,这八百儿郎奉的是何人之命离开京口军营?”

    他知道刘裕胆敢在人前如此强硬,必是因这八百军士乃是他的私人,故而一声令下即可调动,但说到底,是一种越级擅权——北府军战力冠于东晋,难免出些骄兵悍将,譬如大将刘牢之在他的默许之下出镇彭城后,所带领的北府军就渐渐自成一家。但在他眼皮底下,刘裕还能培植起自己的亲信势力,此人果然不容小觑。

    刘裕怔了一下,随即滚鞍下马,叩头谢罪:“是末将挂心都督安危,擅离职守越权调兵,请都督责罚!”

    谢玄见刘裕心思缜密一点就透,知道自己的敲山震虎业已见效,便也见好就收,不至小题大做失了军心,当即微微俯身,执鞭抵住他的手肘抬他站起,淡淡地道:“本帅知你忠心可用,只是此风断不可长——你、我、诸位将士,皆为国朝之兵,而非一家私属。”

    刘裕自是唯唯而诺,他翻身上马,望着前方谢玄策马驰骋的潇洒身姿,觉得他所熟悉的谢帅又回来了——是啊,谢家宝树乃东晋的中流砥柱,怎会生变,怎能生变?

    江左诸郡行将春回大地,塞北草原尚是飞雪连天,大草原上的游牧民族亦如往年一般开始“猫冬”,骁勇善战的匈奴男人们暂时放下武器,跳下战马,回到自家帐篷里与妻小团聚数月,这也是一年难得可以懒散安逸的太平时日,待到开春牧草丰美之后,他们才会再次跨上膘肥体重的战马,度过阴山,南下中原,劫掠一番再携带大量的战利品退回草原——自汉以来,这个称霸草原的彪悍民族便年复一年,世代如此。

    匈奴骑兵风驰鸟赴、倏来忽往,每每在中原王朝闻讯派兵前来他们就已悉数撤退,而他们对除了草原之外的广袤领土大好河山也并无长据固守的野心,久而久之,除了汉武帝这般穷兵黩武的强硬皇帝,只要这周而复始的劫掠闹地不算过分,中原王朝的统治者也懒得理会,更别提主动出击平灭匈奴了。

    当然,时移世易,如今的大草原早非匈奴一家独大,除了匈奴的四大部落——刘氏、独孤氏、贺兰氏、铁弗氏之外,还有一个新崛起的鲜卑人拓跋氏。(注1)

    这拓跋氏雄踞敕勒川,名义上是西燕的藩镇,听命于慕容氏,实则这三两年里早就自成一国,不断招兵买马扩充势力,实力为塞北诸雄之冠——四部匈奴之中势力最大的刘氏早在数年之前便很有先见之明地与拓跋氏联姻结盟,并在拓跋珪的支持下,在今年秋天刚刚吞并了相对弱小的铁弗氏,得到了上千头的牛羊,他们的单于刘显不由大为得意——在只知放羊牧马的匈奴人之中,有几个头领能有他的识人之明?贺兰氏是拓跋珪的母舅家,只能和拓跋珪绑在一起,不算什么;独孤部是被打残了被迫依附拓跋部,也不算什么;唯有他是在拓跋珪刚进敕勒川的时候就起兵拥护,还把自己最宠爱的小女儿嫁给了这个少年英雄,听说刘氏刚因诞下了他的长子拓跋嗣而宠冠一时,为了表示对这位岳父的尊重,拓跋珪与独孤部单于牛川会盟之后,还顺道携礼前来拜望——有这么个强悍的女婿做后盾,放眼整个塞北谁还敢与他刘显作对?

    今日整个刘部匈奴的青壮年都齐聚一堂,翘首以盼地等待亲见草原的传奇人物拓跋珪。刘显亦难得收了骄横之心,与他的阏氏早早地盛装打扮了,在大帐里等着。

    只是不知何故,拓跋珪一行迟迟未至,为他准备的欢迎仪式与丰盛筵席亦不断推迟。直到夕阳将下,才有几个拓跋部的骑士踏着一地将化未化的残雪飞马来报——拓跋珪一军离开牛川后因带着六百头牛羊做见面礼,行路迟缓,故而姗姗来迟。

    刘显闻讯大喜,忙笑道:“贤婿既如此费心,便是等等又有何妨?”一面命人带这几个报信士兵下去好生吃喝伺候,一面赶紧着人准备迎接拓跋珪。

    黄昏转暮,整个草原都陷入一层将明未明将暗未暗的寒雾的时候,远方终于有一大片模模糊糊的黑影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

    “来了!来了!”人群起了轻微的骚动,直到看见了赶在最前面的那一大群牛羊时,这份骚动忽然激越成了热烈的欢呼。然而就在此刻,几道几乎微乎其微的爆破声传出,却很快被这份欢声雷动给吞没。

    下一瞬间,牛羊群被驱赶着猛地撞进人群,情况顿时失控——有人奔走有人躲避,匈奴人开始自相踩踏乱成一团。

    此时又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句:“怎么有穹庐着火了?!”引得不少人后顾围观,果见后方有好几个帐篷接二连三地起火燃烧。

    “快救火啊!”男人们挂心自己家人,更是不管不顾地横冲直撞,惊叫之声响彻云霄,整个会场闹成了一锅沸水之际,拓跋氏的骑军神兵突至!

    拓跋珪一身金甲,如猛虎下山一般带着千军万马疾冲过来,在先前潜入刘部的内应的纵火配合下,狂风骤雨、狼奔冢突!毫无准备的匈奴人有如待宰羔羊一般被鲜卑军队肆意屠杀!

    遮天战火映入冷酷的眼眸,瓢泼热血溅上刚毅的下颔,拓跋珪追风逐日一般在乱军中如出入无人之境地不断挺进,摧毁了一道道仓促布起的防线,惊雷似地劈至仓皇欲逃的刘显的面前,长枪一展,封住了他最后的退路。

    “拓跋珪!你这阴险无耻之徒!你对的起我的女儿——”未完的话音被冲天而起的血箭击散,残破的身躯狠狠地栽倒在地。拓跋珪则纵马一跃,将刘显的首级挑上枪尖,他享受似地看了一眼血污满面、死不瞑目的“岳父”,嗜血地勾起唇角:“你的江山都是我的,何况女人?”

    随后他将长枪高高举起,于军中策马奔腾,山呼海啸般地昭告着他又一场吞并之战的胜利!

    这场并无悬念的战争在子夜之前结束了,拓跋珪踏着一地的残肢断臂,被一群骄兵悍将簇拥着走进了刘显奢华无比的王帐。他眯着眼看了眼壁上高挂的全张白虎皮,这是刘显当年杀父弑兄夺取单于之位的时候,下臣奉上的贺礼,全族引为祥瑞。拓跋珪嗤声一笑,抬手一把扯下虎皮,掷于榻上,而后缓缓坐下——亲兵齐齐跪地,同贺大捷。

    数十年来手执牛耳的刘部匈奴一朝被灭,拓跋珪得牛羊劳力无算,至此终于彻底统一了整个草原,真正成为塞北之王。

    然而就在他还在清点胜果之时,留守盛乐的贺兰隽一封急报便送到了他的案前。拓跋珪展信一看,脸色顿时大变——

    后燕慕容垂忽然发兵,御驾亲征,进军并州,一路披靡,如今已经攻下平城进逼盛乐!

    两燕对峙多年,领土犬牙交错,拓跋珪作为西燕布下的一枚楔子直直插入北疆,直接威胁后燕国都中山,但慕容垂多年以来警戒有之却一直按兵不动,怎会在此时忽然发难?如今精锐骑兵已悉数被他带离盛乐,守备正是空虚,如何抵挡的住号称“不败”的慕容垂的大军?没想到他刚刚征服了河套以东的大片草原,慕容垂就要趁机端了他的老巢!

    更叫他诧异的是,如此大事,为何他事先一点风声都没听说过——难道慕容熙对他也起了二心?

    他寒着脸掷下战报,霍然起身:“全军启程,回救盛乐!”

    其实此事却着实怪不得慕容熙。莫说他使晋失败,铩羽而归,目前很不受慕容垂待见,就连后燕太子慕容宝都被瞒在鼓里——慕容垂亲征拓跋部乃是临时起意的应变之措。盖因西燕与东晋合并攻下川蜀之后已经正式结盟,转眼就要对后燕正式开战,既不可免,不若先下手为强,抢先折断西燕的北翼!

    鲜卑铁骑冠于天下,若论单兵作战能力二者不差上下,但慕容垂早已知道拓跋珪不是个简单人物,并不敢托大轻视,假手于人,故而趁其倾巢出动向西北扩张之际,采取闪击战术,亲自率领嫡系精锐部队,辎重尽舍,日夜疾行,攻城拔寨,迅捷无比地占据了并州中北部的大片土地,包括拓跋珪为制约后燕而兴建的军事前哨——平城。

    中卫将军冯跋踏着一地残雪回到军营,将身上浸透了的血衣剥下,露出一身坚实雄浑的肌肉。今日一役,又拔除了拓跋部的一个军事堡垒,距离盛乐只有不到三百里的距离了——若能攻下盛乐,定叫那拓跋珪成丧家之犬!

    思绪一荡,他不觉又想到了尚在中山的那个人。自被东晋逐出建康以来,这位河间王殿下的处境便大不如前,他自己倒看的很开,完全不为失宠而忧惧,叫冯跋担心不已。但冯跋自个儿前些日子又莫名其妙地卷入离宫纵火案,被暴怒的太子构陷下狱,鞭长莫及也难照拂到这从让人省心的王爷,若非此次皇上亲征要用他,只怕他还未必能这么快就重见天日。

    这次随驾出征,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对慕容熙知会一声,也不知他会不会生气。。。冯跋苦笑了一下:慕容熙当然会生气,却只是因为他不肯将此次征伐拓跋珪的计划告知——他的喜怒哀乐,从不因他而起。

    所以,此番他更是咬着牙,死了心,血战连天就为了要和拓跋珪死磕到底!不仅为了自己可以再掌兵权,被慕容垂提拔重用;更是为了将这个眼中钉肉中刺连根拔起,灭了慕容熙这段不容于世的前生孽缘!

    一时亲兵入帐,禀道:“皇上召见将军。”

    冯跋知道是要他述报军情,这位英雄一世的马上皇帝在战场上事必躬亲,即便有些小战役非他指挥,战后也都要召人详询因果以判断军情态势。当下换了件干净的武袍,他脚不沾地地赶往慕容垂处。

    慕容垂亦是一身轻甲,端坐帅帐,身边一个亲兵正侍奉他进药。慕容垂抬眼见冯跋入内,便不耐地将药碗放了回去,随手斥退,直叫冯跋上前说话。冯跋恭恭敬敬地行了礼,一面口角简利地报告战事,一面看向他的君主——立国十载,这位戎马一生的昔日战神已是须发皆白,近来又舔了些许不大不小的病症,虽依旧威风凛凛,但细细看去,当真比前些时日更显老态了。

    慕容垂侧耳听毕,略点了点头:“好,盛乐已无险可据,我大军纵马可至。兵贵神速,明日凌晨,三军饱食一餐,即轻装上阵,一天之内,兵围盛乐!”如此一来,还在阴山下敕勒川围剿匈奴的拓跋珪便是长了翅膀也难以赶回来布防——到底年轻气盛又野心太过,不是励兵秣马想着征伐复国么?朕就先灭了你的“故都”盛乐,叫你从此有家难回!你拥兵数万,又已见疑于慕容冲,他无论如何不会接纳你这么一大帮虎狼之师为祸关中,届时,你,走投无路,又当何去何从?

    说到底,慕容垂对拓跋珪忌之却也惜之,到底爱他的将才,这些年来始终未曾熄了招揽之心,只是此人天生反骨,难以降服,他深惧如当年苻坚一般养虎成患,故而从不肯对人透漏半句。

    慕容垂如此煞费苦心反复思量,又觉丹田之内气息紊乱,喉间作痒,掩饰性地重咳一声,他开口道:“盛乐之战,便由你做前锋吧。”

    冯跋闻言大喜,磕头谢恩——若拓跋珪不及回防,镇守盛乐的只有一个贺兰隽,鲜卑军队素来善攻不善守,如何抵挡的住成武皇帝慕容垂亲率的精锐大军?拿下盛乐指日可待。而此时随驾出征的不乏跟随慕容垂多年的宿将老臣,他没想到皇帝竟会将这份头筹大功指派予他一个军中新锐!

    慕容垂抬手命他平身,又看了他一眼,别有深意地道:“可知朕何以如此重用你?”冯跋再轻狂也知不会只因为自己作战勇猛,当即垂首摇头,慕容垂缓下一口气来:“你与熙儿交好,所以太子一直视你为眼中钉屡次陷害,朕岂能不知?太子气量狭小,恐即位之后未必容得下熙儿与段妃,此战若能灭了拓跋珪,拿下云中川,你便可恃功晋升上将,将来。。。也可做那队孤儿寡母的倚仗,让太子不能轻易下手。。。”

    冯跋没想到慕容垂深谋远虑防微杜渐至此,近日虽日渐疏远段元妃母子,实则心中还在牵挂他们,慌忙俯身道:“皇上春秋鼎盛,大可从长计议!”

    慕容垂又重咳了一声,撑着双膝缓缓站起:“是啊,朕必须春秋鼎盛,否则,朕若撒手,慕容冲必会如洪水猛兽一般,将朕的这片基业吞噬殆尽。。。”冯跋听他说的不祥,正欲再劝,忽见慕容垂前行数步,忽然浑身一僵,随即踉跄着向前栽倒,哇地呕出一大口鲜血!

    “皇上!”冯跋扑上前扶住慕容垂,被吓地几欲魂飞魄散。“不可声张!”慕容垂低喝一声,“传军医一人入帐,绝不能走漏风声。”冯跋见他面色镇定,想来已不是第一次咳血了,心下不免惶然——慕容垂连病都不敢病,强撑着主动出击,皆因他自己知道,他的几个子侄辈中,怕已没有能压制住拓跋珪的帅才了。

    冯跋赶忙应下,又看着随军太医金针刺穴,参汤灌喉,一番忙乱之后慕容垂果然强行又恢复了精力,面色红润双目矍铄,又恢复了不怒自威的帝王气度。兹事体大,冯跋自然不敢张扬,次日照计划全军拔营,蜂拥蚁聚一般朝盛乐杀去,但他心知肚明——物极必反,后燕危矣。

    兵临城下,贺兰隽的抵抗极其激烈,盛乐攻防战打地甚是艰难——这也在慕容垂的预料之内,拓跋珪以复兴代国为名,聚拢了不少遗民旧属,方有今日的万千气象,若富有象征意味的代国“故都”盛乐陷落,对立足未稳的拓跋部来说简直是毁灭性的打击。

    但盛乐才重建三年不到,城郭不广城墙不坚,慕容垂不惜一切代价地连日猛攻,又派后军四处劫掠,坚壁清野——困守孤城的拓跋军在后燕优势兵力的重击之下又能坚持几天?而为了

    对付日夜兼程想要赶回来的拓跋珪,慕容垂发兵之后即已命其子赵王慕容麟北上阻击——他俩也算是老对手了,慕容麟即便拦不住这头猛虎,也必能拖缓他的脚步。

    燕军的尸体在城墙下一层一层地垒起,整片冰雪大地都被染成血红,慕容垂不为所动,继续重兵压阵——城外血流成河,城内只会更加惨重——乱世征伐,从来都是一将功成万古枯。

    然而就在此刻,派出去的斥候急急赶来回报——并州的黄河东北岸出现拓跋珪的军队,距此不过两百多里!

    拓跋珪不是被绊在了河套地区,怎会□有术、神兵忽至?!这一惊非天小可,慕容垂当即捂住胸口,跌坐于榻,闭目顺了许久的气,他方才咬牙切齿地道:“上当了,拓跋珪留在河套交战的大部队是为了牵制慕容麟的军队,他自己只带少量精兵趁黄河冰封,绕道了我们的后方——”

    冯跋亦忧道:“他想与盛乐城里的贺兰隽内外夹击,逼退我军?”

    慕容垂缓缓摇头:“他。。。不是为解盛乐之围而来,而是冲平城而去。”冯跋一愣,随即便明白过来——他们攻下平城之后并未分兵驻守,为求进军速度,连粮草辎重都不带就赶来盛乐,拓跋珪夺回不难,届时他便可以以逸待劳,占据平城一带封锁燕军的退路,就算他们攻破了空城盛乐也闯不过拓跋珪的防线回到中山!而拓跋珪只要待中路的主力部队打退慕容麟赶来会师之后,三军齐发,缩紧包围,便可聚歼孤军在外弹尽粮绝的慕容垂!

    好一招置诸死地而后生的绝境反击!冯跋思前想后,也出了一身白毛汗,登时求救似地望向慕容垂:“皇上。。。我们。。。当如何应对?”

    慕容垂双目通红,一字一句地道:“在战局未溃之前,退兵。”

    “皇上!”冯跋急了,一把跪下,劝道:“盛乐就在眼前,贺兰隽撑不了多久了,此役胜利在望啊!”

    一场战役的胜败整能与整个战局的得失相提并论?!慕容垂剜了冯跋一眼,忽然有一丝暗红自唇隙溢出,触目而惊心:“传朕旨意——退、兵!”

    副将当即领命奔走,徒留冯跋跪在慕容垂的面前,这暮年帝王转动着昏暗的眼珠,带着力不从心的愤恨:“若朕年轻二十年,何惧与之血战一场!”

    二十年前,他还是苻坚最器重的大将,待天王一声令下,便可旌旗十万斩阎罗——然而如今呢?他复国功成,龙登九五,却已垂垂老矣,患得患失。世人谓他不败,那不过是因为如今的他一人身系后燕国祚,不敢败,也败不起。

    人之一世,争有如白驹过隙,是非成败转头空。

    盛乐残破的城门带着凝滞的沉音缓缓地打开,贺兰隽形容枯槁双眼泛黑、战袍之上血迹斑斑,踏着一地残尸红水他策马驰出,在刚刚到达的援军前勒马站定。

    为首的将领勾起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意:“贺兰将军怎么会弄地如此狼狈?”

    “盛乐全城苦战,死伤十之□,自然比不得沮渠‘将军’如此光鲜。”

    昔日的张掖公,北凉的掌权者哈哈一笑,反复听不出贺兰隽话中的讽意——或许他听出来了却也不在意,反正世人皆说他寡义廉耻天性凉薄,那他又何必在意世人的评价?沮渠蒙逊得意洋洋地道:“拓跋珪尚未到达云中,若非我施计相援,只怕你全军上下连同这‘代国故都’都已被慕容垂碾为齑粉了!”

    慕容垂只怕退回中山后才会知道拓跋珪其实还在漠南与慕容麟交战,却已是失了战机、悔之晚矣了!当日打着拓跋珪旗号神出鬼没地出现在黄河东岸佯装要进军平城的乃是他沮渠蒙逊——竟然当真就惊走了生怕全军覆没的慕容垂,退兵回撤,从而解了盛乐之危。他舔了舔唇,哼了一声:“慕容垂老了!又或者天下英雄无论谁当了皇帝,都不敢再做亡命之徒。”

    这一点,倒是没人比沮渠蒙逊更适合诠释了,当初他将自己的亲儿子,北凉国的幼主推出去挡住西凉军队的铁蹄,自己则趁乱别路逃遁,谁知半路上又遭遇拓跋珪的拦截,沮渠蒙逊眼见打不过又逃不掉,于是二话不说,降了——从此之后他便一直被拓跋珪留在军中,隐匿至今。或许,也正因为他极度惜命,才能将慕容垂此时此刻的心境想法,猜测地这般通透。贺兰隽对这个反复无常没心没肺的降将一直心有芥蒂,却不得不承认沮渠蒙逊果然奸狡,竟当真诈兵逼退了来势汹汹的慕容垂!但他嘴里依旧冷冷地道:“大帅在黄河以南的宣武郡设镇置兵,又以你为将统领五千精兵,就是为了遥控并州与云中二地,若有万一,骑兵朝发夕至,立刻便可从侧翼策动支援,这是大帅英明神武、未雨绸缪——更何况你投营多年,难道不该有所建树?”

    拓跋珪眼中精光微闪,面上却还是没皮没脸地嘻嘻一笑:“是呀~承蒙他还看的起我,我自然该好好表现一番~不如,再让慕容垂回来,咱们和他明刀明枪地干一场?”

    慕容垂当然没有回来,因为五日之后,拓跋珪便击溃慕容麟,率领大军回到盛乐。贺兰隽带领着仅剩的百名残兵剩勇出城郊迎,只喊了一声:“大帅——”便双目含泪,跪倒在地。

    拓跋珪虽是代国末代王子,拓跋鲜卑头领,却不许人叫他可汗、单于,时至今日,他还是西燕皇帝亲封的骠骑大将军。

    他望了一眼残破不堪的城楼和支离破碎的城墙,城外更是白骨盈野、血流漂橹,不少随军出征的将士家属都在这场惨烈的战争中尸骨无存,打惯了胜战的拓跋军中弥漫起低落悲怆的情绪。拓跋珪在马上低下头去,漠然地对贺兰隽等人说了一句话:“我拓跋珪定要后燕军民血债血偿!”

    贺兰隽闻言一愣,尚未及详思其意,拓跋珪便道挺直了背,扬鞭策马,呼啸而去:“立即上奏朝廷,我军将不日出征,与后燕决一死战!”

    随着这句铿锵有力的话一字一字地砸在硝烟未散的千里赤地之上,北中国对峙多年的两个慕容燕国之间,终于爆发了最后的决战。

    注1:刘显其实是匈奴独孤部的单于,他的女儿的确嫁给了拓跋珪;刘卫辰是匈奴铁弗部的单于,他的儿子刘勃勃后来改了名,就是大名鼎鼎的赫连勃勃。他俩先后败亡于拓跋珪。历史上本无刘部匈奴,只是自八王之乱前赵刘曜立国之后,匈奴豪强多爱冠以刘姓,所以这边将两位刘先生合二为一,好理解点。

    132第一百三十一章

    第一百三十一章

    姚嵩啪地一声将奏章扣在案上,怒道:“拓跋珪越来越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了!他区区一个藩镇居然敢先斩后奏,率先向整个后燕国挑战!”

    任臻自然知道姚嵩为何不快——慕容永的兵马还在秦岭西南的巴山蜀水未及撤回——这可是西燕帝国的精锐主力。而拓跋珪为报家园被毁之仇胆敢悍然宣战,就意味着经过这么些年的不断扩张四处征伐,他手中的总兵力几乎可以与整个燕国分庭抗礼了。虽说当年拓跋珪入京请罪,任臻调他镇守北疆,防备后燕,实际上已是默许他割据草原恢复故国了,但一直矢志横扫六合天下一统的姚嵩怎会甘心咽下这口气?

    “如今。。。拓跋军已成了与后燕决战的主力部队了。”任臻叹了口气,心里也有点不是滋味,“调慕容永的骄骑军速回关中。只怕慕容垂不会只出一路兵马应付拓跋珪,须防他进军关中。”

    “你还是要支持拓跋珪提早打这一场生死之战。”姚嵩横了他一眼,任臻苦笑道:“两燕之战迟早爆发,而且不能同五年前一样靡费军饷草草了事,我总不能对自己人袖手旁观吧?而且现在就算我们退,慕容垂只怕也不肯退了。”

    姚嵩冷冷一哼,也知道任臻所言非虚,后燕外交失败就一直厉兵秣马积极备战,谁都没有报一丝和平共处的妄想——两个慕容,只能有一个嫡传正朔。他忽然扫了任臻一眼道:“战事一起,按照盟约,东晋也须派兵过江北上,进攻后燕在河南的领土,届时那位‘言公子’想必可以离开建康这是非之地,重掌兵权了吧?”

    任臻尴尬地一笑,其实他一回长安就立即派遣使者前往东晋,名义是追究乌衣营统领将军庾楷对燕使狂妄不敬之过。事已至此人去巢空,司马元显无奈之下也不想川蜀再出什么乱子而影响他“收复失地恢复帝室”的掣天大功,果然不敢得罪西燕,便只得将庾楷问罪贬官,连带着谢玄与其他明刀明枪公然对抗的罪名都一下子变成了维护两国邦交的无奈之举,先前几乎等同聚众叛国的罪名一下子消弭无形。只剩下一桩符宏投毒之事却被司马元显死咬不放,就连苏醒过来的安帝在王皇后的陪同下亲自向司马元显求情,却也被司马元显以谢玄“举荐符宏入宫伴驾在先,看管不力致人逃脱在后”为由一概驳回,硬是将人牵连在内,扣在建康不放。

    在建康混了那么久,任臻可知道司马元显那点龌龌龊龊的破心思了,原本还觉得这样也好,司马元显再为争权也不至对谢玄下狠手;如今怎么想怎么不待见,司马元显那帮工于心计没有下限的,难保不会对人使出什么腌臜手段来。如今若是战火重燃,谢玄势必要回镇京口指挥北府的,不就可以顺势脱离虎口了?

    他此时满心里只望谢玄不要再因当初救他而被连累至今,倒真没什么旁的念头,此刻见姚嵩眼神中带着七分戏谑三分气恼,心里一动,忽然伸手将人拉进自己怀里,抱了个稳稳当当:“帮咱们打慕容垂,不让谢玄出马,难道让司马郎君自个儿上场?他打战选将跟都选妃似的,他愿意我还不不愿意呢~”姚嵩扑哧一笑,随即见任臻正深深地望着他,不由羞恼地反手一推,意欲挣脱,嘴里道:“你能强他几分?还不放手~”

    谁知任臻铁钳似地就不松手,箍地紧紧地,还是一个劲儿地痴痴看他,末了忽然低声道:“子峻,我知你先前是真地恼我,只是强忍着不说,我看的出来你心里不好受——你身子不好,有什么心事千万别闷着,就是气我骂我揍我都使得,就是别怄坏了自己。”姚嵩愣了一下,没想到任臻会主动提起这茬儿。任臻则低下头来,抵上他光洁的额头,呼吸交缠,休戚与共:“子峻,任臻是个大混蛋,从来只会惹你生气,你可还愿意爱这混蛋一生一世?”姚嵩垂下眼睑,蝶翅一般的睫毛扫过任臻的鼻梁,他低咳一声,忽而抬手在任臻肩上重重一捶,任臻一声闷哼,还是生生受了,当他再度扬起手来之时,却被任臻一把攥住,拢在手心反复摩梭,姚嵩抬起头,却正好迎上他压下的双唇,如一张天罗地网严严实实地覆下,他已无处可逃。

    任臻耐心地在他的唇上柔柔吮舔,细细描绘,极致缠绵温存却毫无情、欲之色,姚嵩忍了半晌,终于还是迟迟疑疑地微启双唇,任人长驱直入席卷一切。

    任臻压着他轻轻倒向床榻,松开唇后,右手还紧捉着姚嵩的手腕不放:“。。。都开春了,怎么还是这般手脚冰凉?往年不至如此啊。。。”

    姚嵩忙一把抽回手来,拢在袖中,随即咬住下唇,含怨带嗔地瞪向他:“孤零零呆在未央宫大半年,你叫我怎生火热地起来?”

    任臻听他如此风情的埋怨,不由地又笑了,他低头见姚嵩面泛桃花眼含秋水,当真是令人魂授色予,忍不住又含住他的唇珠啄了一啄,将人搂地死紧,蹭着他的脖子无意识地呢喃道:“子峻,宝贝儿,你要好好地陪我一生一世,咱说好了的。。。”

    情思噬骨,姚嵩瞳仁微缩,顿觉得心口一阵剧痛。他勉强定了定神,抚向任臻的长发,轻声一笑:“只怕要陪你一生一世的人太多。。。”任臻抬起头来,捕捉他的双唇,将那未尽的话悉数堵在喉间。

    不日,燕帝慕容冲加封拓跋珪为“龙骧大将军”,并南征大元帅,正式向后燕下达战书,拓跋珪随即联合漠北漠南各个臣服于他的部落,于盛乐废墟歃血为盟,发动联军十万,率先自平城南下,进军中山。出乎意料的是,后燕成武皇帝慕容垂面对来势汹汹矢志报仇的拓跋珪大军,并没有亲自应战,而是正式任命太子慕容宝为主帅,赵王慕容麟为副帅,将鲜卑步骑八万自马邑出塞迎敌;范阳王慕容德则率殿后部队一万,负责押送粮草等后勤工作。

    慕容垂轻视拓跋珪后生晚辈所以不屑迎战?姚嵩轻一摇头:“慕容垂知己知彼方百战百胜,不可能如此骄横——只有一个可能,他无法出战!”

    任臻心里一动:“慕容垂病重?”可若果真如此,中山必定大乱,他们安插在敌都的眼线怎会毫无消息传来?姚嵩则笃定道:“后燕看似人才济济大国泱泱,实则派系林立,各有盘算,整个国家的安危兴亡全系慕容垂一人,慕容垂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他就一定会封锁自己病重的消息以稳定人心——所以,慕容垂不是不想战,而是不能战!”

    任臻大步流星地走到沙盘前,枯眉凝思半晌,忽然拍案道:“燕军精锐已悉数被慕容宝带往漠北,其他地方的军备想必就相对薄弱,东晋北府军已依约过江攻打河南,既如此,我便同时发兵,进攻河北直取邺城!只要邺城一下,后燕的赋税富庶之地便悉在我手,便等于断其后路,届时再与河南的晋军合兵一处,北上夹攻中山!”

    邺城乃前燕故都,这么多年来都落在并非嫡系的慕容垂手中,若能一举夺回,自然可在声势上压过敌人。可也正因如此,后燕防守邺城的兵马也绝不在少数。姚嵩颦眉道:“邺城乃后燕副都,守将乃辽西王慕容农,在慕容垂诸子中也算一等一的将才,咱们的主力部队还没撤回关中,谁能远征河北?”

    “就是因为现在叔明的骄骑军还没回来——就算回来,骄骑军劳师远征总也要休整一番,才堪作战,所以慕容垂才更断定我们没有余力此时在中路对他们宣战——我要的就是他放松戒备的一刻!”

    “你。。。你要亲征?”姚嵩愣了一下,这计策确然胆大妄为却不失出奇制胜之处,只是一想到任臻又要带兵出关,他便直觉地想要反对,“你说事不宜迟兵贵神速,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如今才刚刚开春,各地征集的军粮还未及汇总过来,如何调配大军?”

    任臻道:“你的均田制在境内已推行数年,东征途中各个郡县各个坞堡皆存有余粮,我行军途中可一并筹措,又有何难?战机转瞬即逝,待叔明还军关中,慕容垂必也做好了准备,再打就更添难度了。”

    姚嵩往日运筹帷幄也是从不因循守旧,一贯奇招迭出,此时却不知怎的心烦意乱,总觉得过于冒险,但他更知道任臻的性子是拘不住的——天下有哪一个皇帝,龙椅都没坐几天,成日里南征百战,东行西游的?

    似猜出了姚嵩的心意,任臻忽而握住了他的双手:“子峻,因为有你,我才敢放手一搏;只要有你,长安便万无一失。此役至关重要,若能得胜,中原一统,十年之内便不起干戈——所以我想速战速决,此后便可常伴左右不再分离,可好?”

    姚嵩怔了一怔,首先想到的便是——难道任臻只想统一中原而止步长江,不欲挥师南下,收复江东?又或者说,至少是不愿在那个人还在晋为将的时候,与他兵戎相见?

    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转瞬即逝,姚嵩微微一笑,点下头去:“好。”

    任臻雷厉风行,点兵五万出函谷,沿黄河东征后燕,一路上攻城拔寨,势如破竹,不出三月,原属后燕的晋城、长子、潞川相继告急,西燕军队挺进漳水,与邺城隔河相望。

    与此同时,东晋军队也过江北上,由彭城、京口两路出击,先后攻占河南滑台、南阳,许昌城守将不战而降,东晋两路大军会师许昌,稍事整顿,即进军洛阳。

    当是时,除了北路军拓跋珪的十万兵马与慕容宝的八万步骑厮杀云中战局不明之外,后燕国山西河南一带大片领土相继沦陷,慕容垂出生入死打下来的偌大一个后燕国,已然狼烟处处,千疮百孔。

    就在所有人都误以为慕容垂当真病入膏肓无法顾及国事之际,邺城城门大开,三万龙城精骑遮天蔽日一般雄赳赳气昂昂地开赴前线,与西燕军队隔漳水列阵而峙,统帅三军的正是本应卧床不起的后燕开国皇帝慕容垂!

    一时众将皆惊且惧,原来慕容垂这些时日的隐忍,皆是为了调辽东龙城军入中原参战——任臻做了这么些年慕容燕国的皇帝,从无数典籍上看到过龙城军的威名,自然知道这支发祥于白山黑水间的彪悍军队——当年慕容氏不过是鲜卑族栖息在龙城这个弹丸之地的一个小小部落,就靠着三千龙城卫血战经年,最终一统辽东挥师南下,占据了半个中原建立了前燕帝国。所以后来的历代燕帝皆以龙城为“龙兴之地”,更是大大扩张了龙城卫的编制,千锤百炼之下的龙城军也长期驻守辽东,算是为忙于中原争霸的燕国留一条后路——前秦灭燕之时,若非当时的皇帝、慕容冲的皇兄慕容暐举措失当,调龙城军东征高句丽,造成后继无力退守无路,只怕前燕并不会那么轻易就被苻坚吞并。

    慕容垂当然不是亡国之君慕容儁。

    任臻也从没天真地以为慕容垂会坐以待毙,放任他们长驱直入。

    两军前锋稍有接触,西燕军队就体会到了龙城军的强悍战力,再加上他们的统帅乃是鲜卑的不败战神慕容垂,西燕军不敌,任臻鸣金收兵,率部退至漳河以西。

    这是西燕军队主动出击以来,任臻的第一场败绩。

    此役败而未溃,本无伤大局,然而任臻巡视军营,却发现士气低落军心涣散,一改往日果锐——盖因燕军上下对慕容垂与龙城兵的畏惧与忌惮与生俱来,如此先入为主,焉能翻败为胜?任臻只能一面整肃军队,一面率部继续后撤三十里,屯军台壁,筑围墙、广积粮,护以精兵,以为持久之战。

    东晋方面也立刻注意到了这个转捩点,主帅谢玄立即停止进攻洛阳,转道北上,驻军轵县,此地虽小,却是晋豫冀三省通衢之地,乃是进可攻退可守的一处绝佳隘口,也在无形之中壮大了扎营晋南的西燕军队的声势,同时对驻扎于漳河东岸的慕容垂增加了威慑之力。

    为提高士气振奋军心,任臻三五不时地派小部渡河,滋扰宣传,声称自己才是承继燕国的正出嫡系,“吴王慕容垂乃是僭越称帝,望鲜卑子民拨乱反正弃暗投明”云云,然而如此月余,后燕军队纹丝不乱,严阵以待。在叹服慕容垂治军驭下之余,任臻自己也知道他的宣传攻势还是比不上慕容垂的不败传说与龙城军的赫赫威名对己方的压力,最好的攻心之策其实是祭出传国玉玺——“慕容冲”不仅是燕国帝胤正统,更是天下共主明君,如此一来,敌我声势必定逆转,他便可一鼓作气突破漳水挺进邺城了。

    然而任臻犹豫再三,还是没有抛出这个杀手锏——他顾及的是他的盟友——东晋自诩天朝上国,偏安江南多年便也罢了,若连传国玉玺都落入“胡人”之手,还昭告天下,自然大伤颜面,就连谢玄心中也只怕会因此更加不快。

    慕容垂将手中的檄文一把掷地,忍不住重咳数声,左右亲随忙奉上茶汤,慕容农亲自送到慕容垂面前,他知道父皇最忌讳的就是西边那位自诩嫡出正朔,十余年前被困在长安的前燕末代皇帝慕容暐亲口承认的皇太弟,自己即位称帝,再怎么说都不如他来的名正言顺。因而便小心翼翼地劝道:“父皇英明神武,运筹帷幄,一击便大挫敌军锐气,慕容冲那小子龟缩于台壁不出,就会写些胡说八道的话蛊惑人心,此等雕虫小技焉能撼我军威?”慕容垂一面掩嘴咳嗽一面摆了摆手,慕容农等将一发噤了声。

    龟缩台壁,惧战不出?慕容垂心知肚明,慕容冲暂退绝非只为了当日的一场小败,而是要稳扎稳打徐徐图之,要和他这么个向天借命的老人打持久战!他本想借慕容冲一路连胜后急于求成的骄横心态,在他压上主力强攻漳河之际半渡破之,一举击溃御驾亲征的西燕皇帝,则三路大军夹攻后燕的困局或可解之,谁知慕容冲竟不冒进不冲动不上这个当!他转动浑浊的眼珠,忽然看向一直隐在人后一言不发的幼子慕容熙:“熙儿。。。你说,若我军转攻轵县的东晋军队,慕容冲当真会立即分兵相救?”

    慕容熙排众而出,微微勾起唇角:“不止分兵,儿臣笃定燕帝会亲自率军离开台壁,援救谢玄。”

    “无稽之谈。”辽西王慕容农当即嗤之以鼻——他倒非太子慕容宝一党,只是素来知道自己这异母弟弟除了风花雪月对军政大事一概不理,怎说的出什么高见,“西燕东晋虽因益州之事而结盟,但联军分属两国,互相提防或许有之,岂有弃自己大营于不顾倾囊而援的道理?”

    慕容熙并不搭腔,只是抬眼看向在座唯一能最终决策的慕容垂。

    良久之后,慕容垂缓缓开口道:“依熙儿所言,农儿率龙城军一部转向轵县,佯攻谢玄的北府军,朕则率余部直取台壁!”

    慕容农大惊:“父皇,此举未免太过冒险——台壁驻有西燕虎贲军的五万精兵,万一慕容冲没有上当分兵援救谢玄,您就会身陷重围——”

    慕容垂一抬手,拄着天子剑沉沉站起:“兵法有云,置诸死地而后生。朕虽老,叩囊底智,竭以取之,终不留此祸以遗子孙也!”(注1)

    任臻坐镇台壁大营,表面上按兵不动,实则严密监视对岸驻守沙亭的慕容垂所部,无论前锋大军慕容农如何挑衅,任臻皆严防死守,概不出战——他笃定慕容农也不敢贸然冲击重兵设防的台壁大营,既然打定了以时间换空间的持久战,他就要等到一个后燕军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有利战机。直到有一日,任臻接到战书,却是慕容垂亲笔,请与一战。

    同为一国之君,又实有叔侄之名,任臻不敢大意,披挂齐整,纵马挥军前进,至漳河边他揽辔举目而望,但见对岸的后燕军步骑万千、扯地连天,马蹄纵踏间掠起了半空高的飞扬尘土,乌压压的一眼看不见尽头。唯有居首的一面鎏金大纛下,众将团团簇拥着中间一人,金盔金甲,赫然便是后燕成武皇帝慕容垂了。

    任臻沉思片刻,忽然招来侦骑,命其察探后燕全军动向,不一会儿斥候回报——慕容垂的中军严阵以待的同时,辽西王慕容农率龙城军向西南方向进发。

    西南?轵县?任臻恍然大悟又随即惊出了一身冷汗——谢玄的一万北府军就驻扎在沙亭西南的轵县!慕容垂是派他的得力干将慕容农绕道河南,先打谢玄一个措手不及,而后再从轵县北上,自后方包抄台壁大营,与正面战场的慕容垂所部夹击破阵!他急忙拨马回营,点齐两万人马,便要离开大营,亲自带兵南下。

    未出辕门便被兀烈一把拦住:“皇上即便疑心慕容垂暗度陈仓要袭轵县,也不必亲去,还带走两万精兵——万一慕容垂此刻来攻——”

    任臻一扯马缰,笃定道:“慕容垂故布疑阵罢了。他之前按兵不动,如今又故意隔河列阵,炫耀军威,甚至还让人马踩出大片烟尘造成兵强马壮跃跃欲战的假象都是为了掩护慕容农南下!朕赌慕容垂意在轵县,暂不至攻打台壁!”

    兀烈听其句句在理,却又着实不敢就此放他亲去——当他更知道,事关谢玄,只怕这位本来就我行我素一往而前的皇帝便更无法冷眼旁观置身事外了。

    慕容垂一直等在军营之后并未露面,任由他的替身带着全副武装明火执仗地在漳水东岸耀武扬威,很快侦骑送来第一封战报——

    “报!慕容冲点齐两万兵马出台壁大营!”

    慕容垂不为所动,闭目养神。

    “报!慕容冲带兵朝轵县方向急行!”

    慕容垂还是不为所动,闭目养神。

    “报!慕容冲部全军已过长子,继续南下!”

    慕容垂睁开双眼,霍然起身,天子剑猛地出鞘,铮然作响:“凤已离巢,破之何难!击鼓传令!三军变阵,抢渡漳水,强攻台壁!”

    云云兵法本就是实则虚之虚则实之,慕容冲,你道朕是虚张声势意在局外,朕偏就声东击西反向行之——台壁大营,你保不住了!

    慕容垂全军压境,台壁城岌岌可危,任臻这才惊觉自己中了调虎离山之计,慌忙率领南下部队北回救援。慕容垂一面在台壁之南摆开阵势,以逸待劳,一面却暗命慕容农率军埋伏于漳河涧下。双方主力在潞川至台壁一线爆发决战,血战正酣,慕容垂中军忽乱,阵势顿时松动,开始向漳河撤去,任臻急解台壁之围,只当慕容垂军中病发,亲自指挥部卒奋勇追击,谁知正中慕容垂的伏兵之计,被从旁杀出的慕容农部截断首尾,西燕军猝不及防之下乱做一团,进退维谷,在自相践踏之间,死伤无数,漳水为之不流。任臻在虎贲营的拼死护卫之下突围而出,收拾残部,退守长子,台壁沦陷——是役也,慕容垂得屯粮数千石,俘虏上万人,大获全胜,史称“台壁之战”。

    第3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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