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 作者:priest

    第13节

    然而威武雄壮在她的生命里始终如昙花一现的,被冷风一吹,她热血凉了,立刻就后悔了,小宝当时第一反应,就是趁夜偷偷跑回家,假装这件事没有发生过,结果一摸兜,发现出来得太急,又忘带钥匙了。

    钥匙这个俏皮的小玩意,简直生来就是专门来克她的。

    可以想象,这时候回家一敲门,把大家都敲醒,她意图离家出走的行为肯定也就暴露了,到时候大哥一定会活剥了她的皮,恐怕连奶奶也救不了她的小命了。

    一想到那样血腥暴力的场景,宋小宝连肝都颤悠了起来,末了,她只好把心一横,像被逼上梁山一样,硬着头皮继续她的离家出走大业。

    她跑到少年活动中心附近的一个小旅馆,想凑合住一宿,谁知隔壁是一对意志坚定、冒着严寒来开房的野鸳鸯,严酷的自然环境丝毫没有影响人家为人类千秋万代繁衍而战的决心,床板嘎吱了一宿。小旅馆隔音不好,小宝足足一宿没睡着。

    在这样一种恶劣的环境里,宋小宝记吃不记打的天性冒了出来,她那满腔六月飞雪般堪比窦娥的委屈在隔壁的叫床声里荡然无存,开始担惊受怕起来。

    老熊他们找到她的时候,小宝正绕着少儿活动中心后面的体育场一筹莫展地来回走圈。

    老熊得意洋洋地指着她对老婆说:“你看,我说丢不了吧?”

    魏谦过去的时候,已经问明白原委的熊嫂子正在训小宝:“你这小丫头,胆子怎么这么大呀?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就往外跑,万一遇到坏人怎么办?钱不够花怎么办?出点意外怎么办?坑死你哥啊?”

    小宝抠着自己的手指,见到魏谦走过来,紧张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迅速地低下头做忏悔状,十指橡皮泥似的稀里哗啦地搅在了一起。

    老熊不知从哪抽出了一条毛巾给这狼狈的兄弟俩:“嘿,这俩落汤鸡,快擦擦。”

    熊嫂子见到魏谦,本着各打五十大板的原则,也没绕过他:“你,有你这么当哥哥的吗?剪小妹妹的头发,你怎么不拿把刀往她脸上划一下?我们跳舞的怎么了?跳舞的低人一等啊?世界的美好都是靠我们这些不、务、正、业的人呈现的,你就狭隘吧你,年轻轻的就这样,等你老了,不定变成个多讨人嫌的老顽固呢。”

    老熊忍无可忍地拉了她一把:“你快行了吧,哪都有你,怎么那么有演讲欲呢?你那话省着点说,等我哪天出息了,让你上联合国大会上讲去,行了吧?”

    魏谦却不知是无话可说还是说不出来,没有应声,只是有点僵硬地挑起嘴角,冲熊嫂子笑了一下,轻声说:“谢谢嫂子。”

    原本还想针对发言权问题镇压老熊三百回合的熊嫂子,莫名地被他这么一笑弄得说不出话来了,只好讪讪地闭了嘴。

    一路上,魏谦一声没吭,小宝觑着他难看的脸色,心里越发忐忑。

    老熊通知了三胖和其他人,一直开车把他们送回家后才告辞了。

    结果小宝一推门进去,就遭到了宋老太的爆发。

    头天晚上宋老太怕魏谦打她,还在使用各种小手段维护她,今天,她却撸胳膊挽袖子地自己上了。

    老太太接到“人找到了”的通知,悬着的心咣当一下落了地,连忙念了几句菩萨保佑。

    谢完了菩萨,她就拿着扫帚站在了门口,做好了女子单打的准备,在小宝第一声“奶奶”出口之后,宋老太就抡圆了扫帚杆,劈头盖脸、打苍蝇一样地揍了她一顿。

    宋老太但凡想干点什么,必须得鸡飞狗跳,得有足够的场地任其发挥才行。

    魏之远和魏谦自觉远离战圈,贴着墙站住了。

    魏之远还正奇怪大哥为什么不拦着,突然,他肩上一重,魏谦一只手压在了上面。

    “扶我一把。”魏谦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他眼皮好像要被黏在一起,费力地睁开一条缝隙,却基本看不见东西。额角的冷汗顺着鼻梁不停地往下流,连口气都喘不上来。

    魏之远还没来得及伸出手,魏谦的膝盖就软了,他整个人晃了晃,一头栽了下去。

    魏之远一抄手把他捞了起来,透过厚厚的冬装都能感觉到他身上好像烧了火炭一样的热度。

    宋老太一愣,连忙扔下扫帚,大呼小叫地跑过来:“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魏之远伸手在魏谦额头上试了一下,好,都能煮鸡蛋了,立刻弯下腰背起已经毫无知觉的魏谦:“发烧了,奶奶,你把温度计和常备药找来。”

    宋老太应了一声,回头看见小宝还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顿时又气不打一处来:“看什么看?还不都怪你!都是你气的。”

    魏之远嘘了她一声:“别吵。”

    宋老太莫名地顺从了他的指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已经开始像当年信服魏谦一样信服这个半大小子了。

    魏之远把魏谦背到了他的卧室里,把小宝和奶奶支使得团团转,又剥下魏谦身上带着潮气的外衣,倒好热水喂他吃药。

    这时,魏谦就已经从短暂的昏迷中醒了过来。

    他先推了魏之远一把:“可能是感冒,你离我远点,传染给你。”

    魏之远被推开了,然后又原封不动地凑了过来。

    这少年也不和他争辩,只是盯着他吃完药,然后在他身上又加了一层被子,仔细地压住了被子角。

    这时,有人小心翼翼地在外面敲了敲门,一听就知道是小宝——宋老太学不会敲门,她通常都是用砸的。

    魏之远用眼神请示了魏谦一下,魏谦则一声不吭地把脸转到一边,同时闭上眼睛,似乎光速睡着了,魏之远笑了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小宝站在门口看着来应门的魏之远,此时两个人的身高差距已经到了让人发质的地步,如果站得很近,小宝就必须要仰脖子才能看到魏之远的脸,她就像一朵被阳光晒蔫了的向日葵,仰着头看着魏之远,一抽一抽地仍在呜咽。

    魏之远伸出一根食指竖在自己嘴边:“吃了药睡了,明天再说吧。”

    小宝透过朦胧的泪眼,觉得他眼睛里有某种很莫测的东西,以她的智商和阅历分辨不出那是什么,也无计可施,只好顺从地点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魏之远打发了她,又关上门,搬了把椅子,拿了本书,坐在床边守着魏谦。

    过了一会,药里的安眠成分发挥了作用,魏谦真的睡着了。

    魏之远手上翻开的书没有往下走一页,他干脆把书丢在一边,十指撑在一起,肆无忌惮地盯着魏谦看。

    在这样异常的静谧和宁静里,他突然发现自己理解了大哥在家里的沉默。

    本性上,魏谦绝不是那种特别安静内向的性格,否则早就让三胖那个碎嘴子给烦死了,不可能会跟他混到一起,魏谦的话其实不少,脾气上来了嘴还挺毒,只是他对家人在言辞上有些格外吝啬。

    他在家从不倾诉,甚至不怎么交流,似乎有人在他耳边说话都能让他觉得聒噪。

    为什么呢?

    魏之远看着魏谦逐渐被厚重的被子捂出了一点细汗的脸,忍不住伸手把他额前汗湿的一缕头发拨开——少年就想通了,因为那是大哥独特的逃避和软弱的方式。

    魏之远用眼神描摹着魏谦的轮廓,心里想着,这个人再年幼一点、再弱一点、再没有办法一点的时候,背着一个家,虽然嘴上一声不吭,但他心里真的会毫无怨愤吗?

    他真的能始终一片坦然,始终无怨无悔吗?

    怎么可能?他又不是石头。

    这个男人,他一生所渴求的,全都伤他至深。

    而他一生所憎恶的,全都令他魂牵梦萦。

    他简直就像石缝里亿万年间挤压而生的一小撮树芽,摇摇欲坠,形容扭曲,但郁郁葱葱。

    魏之远知道自己在人格上是不大健全的,他缺乏同情的能力,这种缺失并不是成人式的、被磨砺出的冷酷,而是他大多数时候不知道该怎么同情。

    每当小宝和宋老太对着苦情剧哭得死去活来的时候,他都觉得无法理解。

    这与年龄无关,与智力也无关——很小的孩子都会被周遭成人的情绪影响,而即使是小狗也会用动物的方式对哭泣的陌生人表达安慰。

    魏之远发现自己很难同感到别人的情绪,更加难以和人建立感情联系,大多数时候,他都是为了融入环境而采用某种程度上合群的伪装。

    唯有大哥不一样。

    魏之远揣摩着魏谦心里的感受,就像是个撬开神殿顶部偷窥的孩子,感受到了那种珍贵的感情联系。

    关于一个……他年幼时奉如神明的人的,所有真实的喜怒哀乐,强悍和懦弱。

    像一片透明的灵魂横陈在他面前,魏之远甚至觉得自己的心都要化了。

    第二天魏谦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是躺在魏之远怀里的。

    大概是他昏睡中无意识的企图踢被子,魏之远干脆把他连被子一起抱住了。

    这本来没什么,他们从小就一起住,可是睁眼的一瞬间,魏谦还是莫名地觉得有点别扭。

    魏之远存在感太强了。

    他占了一半的床,顷刻就把宽敞的空间给弄得逼仄了,手脚都缠在自己身上,魏谦觉得自己是太多心了,可他就是有种动物那样……自己的地盘被入侵的危机感。

    清早再一量体温,魏谦就已经从高烧转成低烧了。

    宋老太压着小宝进来道歉,小宝大概又是一宿没睡好,两只眼睛红得小兔子一样,眼巴巴地看着魏谦,词不达意地表述了自己的罪孽深重。

    魏谦也不再提剪头发和退舞蹈队的事,这件事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揭过了。

    在至亲面前,原则、底线的条条框框都是纸糊的,风一吹就烂成了渣,末了算来,好像也只剩下稀里糊涂与得过且过。

    中午的时候,熊嫂子无事不登三宝殿地来了,她看中了小宝的资质,想自己带回去教。

    魏谦也没有阻止,打起精神应付了熊嫂子两句,道了谢,对宋小宝彻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魏之远冷眼旁观,心里忍不住想:有那么一天,你对我也会这样毫无底线地一再容忍吗?

    下午,魏谦让魏之远该上课上课去,结果这小子给他低眉顺目,一句一称“是”,就是有本事同时阳奉阴违,无视他的意见。

    魏谦咳嗽两声:“你听见没有!”

    “嗯,知道了——哎,哥,给你看这个。”魏之远就像个听不懂人话的弱智儿童一样,听见了,忽略了,而后他献宝似的拿出自己专用的笔记本电脑,打开里面一个小游戏,“这是我最近交的一份作业,不完全是原创,借鉴了一点‘推箱子’那个游戏改良的,给你解闷玩。”

    魏谦没好气地说:“推你个头。”

    半个小时以后,他就趴在床上玩起了这个“推个头”的弱智小游戏。

    魏之远在他的卧室里踏踏实实地写作业,偶尔会过来烦他一下,比如逼着他把水喝了,逼着他把掀下来的第二层被子重新盖上去。

    魏谦前所未有地感觉到了“这小子竟然不知不觉间已经这么大了的”事实,有点不适应,但这点不适应很快被魏之远的小游戏吸引走了。

    游戏设计得很好,开头很循序渐进,一点一点地让人积累成就感,先开始每个关卡只有一个扣,解开就能过,中后期每一关开始有七八个扣,挑战感和成就感的积累一步一步地引着人上瘾。

    到了后期,魏谦发现自己的小人基本已经被困在一个蜘蛛网一样眼花缭乱的大阵中间了。

    魏谦卡在最后一关上,死也打不过去,他失败了无数次后,开始怀疑是程序有问题,根本就走不出来。

    兄弟俩就像两个小孩一样,争论了一阵究竟是某玩家太笨还是游戏本身设计有问题。

    最后,魏之远挤在他旁边,一步一步地为他展示了这丧心病狂的一关是怎么做到十八连环扣的,然后他有点得意地看着魏谦,小孔雀似的显摆说:“我聪明吧?”

    “切,逗小孩玩的玩意。”魏谦说着把电脑推远,以示撇清关系……好像刚才抱着不撒手的那个人不是他一样。

    魏谦在床上点了根烟,他的烧退了,身上有些乏力,但人已经舒服多了,那颗暂且偃旗息鼓的工作狂之心开始忍不住地蠢蠢欲动。

    他虽然嘴硬,却真的从魏之远的小游戏里受到了某种启发,隐约抓到了一点怎么拿下那个项目立项的思路。

    魏谦思考得太入神,几乎烧着了自己的床单,幸好被魏之远眼疾手快地夺了下来。

    魏之远像个医学权威一样站在旁边,颇有威严地说:“哥,你该休息了。”

    魏谦瞠目结舌地想:“我被这小子管制了吗?反了他了!”

    魏之远果然是要揭竿起义,强行关了他的床头灯,然后利用体重和蛮力把病病歪歪的大哥按回被子里,像个监工一样坐好,等着监督他休息。

    魏谦由于太过震惊,竟然没想起来反抗。

    不知多久,魏之远才听见魏谦忽然问:“头天晚上,你怎么知道小宝要去哪?”

    魏之远正调试着程序,头也不抬地抬头说:“猜的——真心诚意地想离家出走的人哪会跟她一样什么鲜亮穿什么?肯定生怕被人中途抓回去,恨不得往脸上抹二斤泥。”

    直到这时,魏谦才恍然想起来,这看似和普通青少年一样上课写作业的大男孩年幼时,有过那样如同苦儿流浪记般的经历,他突然觉得有点心疼。

    然而魏谦不知该如何表达,他踟蹰了半晌,才用一种“要么哥给你买根冰棍吃”这样的语气问魏之远:“哎,小子,学习这么好,将来想出国吗?我可以先给你攒……”

    他一句话没说完,魏之远突然抬起头来,被显示屏映得发青的脸色难看极了,好像听见了什么可怕的话。

    过了好一会,魏之远自己也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了,这才匆匆垂下眼,掩饰着什么一样地低声说:“不想,你早点休息吧,别说话了。”

    魏谦只休息了这一天,第二天,他就照常爬了起来,订好了去项目所在地的火车票,玩命似的去工作了。

    老熊点了三胖跟着他,老熊认为,三胖这人,内心和外表一样圆润,比魏谦稳当。

    魏谦跟个肺痨病人一样带着口罩,在车上咳得死去活来,三胖只好任劳任怨地照顾他,顺便嘴贫口贱地唠叨几句:“你三哥我这个监军当的啊,真是窝囊,就是个小太监,伺候大爷来的。”

    魏谦:“嗯,挺合适的,监军多太监。”

    “你妈!”三胖惆怅地捶了魏谦一下,想起身后背负的三千万,真是跳松花江的心都有,一筹莫展地哼哼起来,“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

    魏谦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三胖愁苦地问:“爹爹,真不行,你是打算卖了喜儿我还债吗?”

    “不会。”魏谦说。

    三胖老怀甚慰。

    魏谦补充:“闺女你太丑了,我怕黄世仁看见你吓尿了裤子。”

    三胖长叹了口气:“你说你是有病吗小同志,你现在有房有事业,大学毕业证也快到手,他妈的春风得意啊!你作什么死啊你?说真的,咱俩下站下车,卖回程票,现在打道回府还来得及。”

    魏谦翻着项目材料,像是要把每个标点符号都印在脑子里:“我能拿下来。”

    三胖摇头叹息:“你就是一块茅房里的石头啊,又臭又硬!”

    他一双蒲扇一样的胖手不安地搓着膝盖,好一会,才破釜沉舟一般地一拍大腿:“行吧,你三哥上辈子欠了你的,你说吧,怎么办。”

    第四十章

    魏谦和三胖到了目的地,老熊已经提前打好了招呼,上回给他们介绍项目的朋友举着个鞋盒子上裁下来的硬纸板牌子,在车站迎着他们。

    老熊这个朋友原名李狗蛋,长大后自己改成了李风雅,是个农民出身的企业家,早年当包工头带建筑队发家,是老熊倒腾茶叶的过程中认识的。

    李风雅的副业是全国各地四处倒腾土特产,主营业务则有俩,一方面搞建筑,一方面搞拆迁,连拆再盖,一条龙服务,包了。

    然而他赚的依然大抵是辛苦钱,早就瞅着投资开发的那些人眼红了,只可惜手头弄不来那么多钱,才想着拉人入伙。

    可惜上回老熊来看了一眼,似乎并没有表现出很大的兴趣,李风雅本来以为这事黄了,没想到还有转机,因此接人接得欢欣鼓舞。

    李风雅有四十来岁,其貌不扬,长得又黑又瘦,双眼内凹,身高不足一米七,腰围不足二尺一,乍一看,像一块黑乎乎的牛肉干。

    寒冬腊月里,他也不嫌冷,外套拎在手上,身上穿着件名牌衬衫,袖子卷着,也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洗了,揉搓得像一块咸菜干,前摆塞在了裤腰里面,后摆露在了裤腰以外,走路时随着他欢快的步伐活蹦乱跳的起伏,活像穿了个屁帘子。

    虽说是人靠衣装马靠鞍,可世上就是有那么一种人,即使身披金缕玉衣,别人也只会以为他把家里竹片子凉席抱出来捆身上了。

    魏谦已经见过一面,因此见怪不怪,三胖却没见过这么富贵的穷酸,大吃一惊,偷偷跟魏谦咬耳朵:“哟,这位大兄弟是从哪个煤窑里爬出来的?”

    魏谦说:“黄世仁一号坑。”

    三胖恨不得缝上自己的嘴。

    有客远来,按规矩,李风雅自然是要招待一番,到了饭桌上酒过三巡,互相“青年才俊”“老谋深算”之类臭不要脸地吹捧一番,李风雅才开始说正题:“上回是我想得太简单了,眼下除了咱们,还有好几家都盯着这块地,听说有一家还请了个外国设计师来规划,狗长犄角装洋啊,弄得挺是那么回事的。”

    三胖忙问:“我们都是外地人,不懂里面水有多深,那您觉着这事靠谱吗?”

    李风雅砸吧了一口小酒,摇晃着脑袋叹了口气:“难说。”

    “怎么?”

    李风雅压低了声音,用筷子沾着酒在桌子上划了一道,伸长了脖子,压低了声音说:“因为我一直惦记这事,所以也活动了不少关系,不瞒你们俩小兄弟,国土局和市政府那边,我都说得上话——当然,也别以为老哥我有多了不起哈,我说得上话别人当然也说得上话,没点人路,谁也不敢打这事的主意对吧——国土局那周主任,以前是我们老乡,前两天刚跟他一块喝完酒,也聊了聊,哎呀,这个事,现在真不好说啊……你们知道那几块地中间的商业街是吧?”

    见两个人点头,李风雅继续说:“那是咱们当地一个公司投资搞的,他们老板姓张,这个张总是咱们书记的表弟,现在是这样的,一条商业街建得红红火火,但是我们张总不知道哪根筋搭不对了,只租不卖,说是要保证档次,不能让这条商业街变成小商品批发市场,现在档次有了,资金链‘啪叽’断了,上亿的项目砸进去,贷款都到期了,要不然周围那几块住宅地能便宜咱们?不可能的,就是现在,各家都流着哈喇子等着,前提也是盼着姓张的弄不来钱,大家才能吃吃人家牙缝里漏出来的,万一张总想开了,‘咣’把商业街一卖,或者弄到了新的资金,咱们都白扯。”

    三胖:“他干嘛不卖?”

    李风雅一拍大腿:“想不开嘛!”

    三胖:“没钱了他可以找人合作啊,背景这么硬,难道没人借钱给他?多少借来点,再找个人合伙出资,不是齐活了吗?”

    李风雅比比划划地说:“不,胖兄弟,你没明白,说好听点,是他一时回不来款,难听点就是他的现金链已经崩断了,‘嘎嘣’一下,断啦,死翘翘啦!你明白了吧?”

    李风雅极爱用拟声词,好像这样能增加他的词汇量似的,“嘎嘣”俩字,喷了三胖一脸唾沫星子。

    三胖抹了一把脸,从他沉重的唾沫星子里感受到,拿下这件事的艰难困苦。

    “再有背景他也是个民营,民营最怕什么?没钱啊我的胖兄弟!”

    李风雅说完,伸手抓起桌上的一个大肘子,三口啃了,吃完一抹嘴:“跟你们直说了,咱们张总那人吧,有点酸,我见过一面,哎哟我的老娘,那眉头一皱高高在上的模样,我看他像是刚从南天门出差回来——人家看不上我们这些土财主,不然我用得着千里迢迢地找上你们吗?”

    直到这时,魏谦才开口问:“李哥,照你的意思,他除了卖了手里这条商业街,没别的办法了?”

    李风雅琢磨了片刻:“也不一定,真开土动工,他没准吃力,但要是肯借个壳子,找人替他出面包装出个新项目公司,以项目公司的名义再立项融资拿下这块地,然后直接溢价脱手也不是不可能,还能回流一大笔现金,就是时间长点,而且吧……这事要是放我头上,我干也就干了,张总那人我不是跟你们说了吗?这种桌子底下的事,他老人家不一定乐意做。”

    魏谦垂下眼想了想,最后跟李风雅商量了片刻,一行人决定第二天去走访一遍商业街,到附近踩个点。

    晚上回到旅馆,魏谦就着半凉不热的水,洗了个澡把酒醒了,头发都没擦干净,他就把自己之前的策划书找出来,撕了。

    三胖冷眼旁观,直说风凉话:“跟你预期有出入吧?傻眼了吧?没辙了吧?要我说,咱还是收拾收拾东西,明儿买车票回去吧……你听听你那咳嗽的,喘气都有杂音,两片肺气门芯都掉了,直漏气。”

    魏谦瞥了他一眼,怀疑老熊让三胖跟着来根本就是不怀好意。

    三胖完美地扮演者猪八戒的角色,逮着机会就提议分行李回高老庄,实在是动摇军心的不二利器。

    老熊那个外表憨厚内心猴精的货,说不定上次来就知道了,就是想让他知难而退。

    三胖接着说:“谦儿,我看这事压根没戏,人家老李一个地头蛇都淌出水深了,你还想怎么样?难不成要派你三哥我去色诱政府官员?我可告诉你啊,士可杀,不可辱。”

    魏谦好容易止住了咳嗽,痛苦地看了三胖一眼:“三哥……咳咳,算我求你了,要点脸吧!”

    “别诬陷我,我的节操和肥膘一样永垂不朽,”三胖站起来扭了扭腰,“得,您老人家慢慢琢磨,我觉得晚上吃那烤鸡不错,在咱们班师回朝之前,我决定多批发几只,回去给孩儿们尝尝鲜。”

    魏谦打开李风雅走后门给他弄来的一张规划图,铺在床上,低哑地说:“要回你自己回,我反正不走。”

    三胖一屁股坐在床沿上:“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

    魏谦气定神闲地说:“见了棺材我也不落泪,落泪有什么用?没事,我有第二计划。”

    三胖眼睛一亮:“你还挺神,早料到……”

    魏谦:“现想的。”

    三胖沉默地打量了他一会:“谦儿,我怎么就弄不明白了——上火车前你是这样,火车上你是这样,到了地方了解了情况你还是这样——你那底气都是从哪来的?你凭什么就认为你肯定能拿下来呢?”

    魏谦抬起头,因为病和休息不好,他的眼睛里略有血丝,而眼神是沉的,尽管经年日久地沾着一点含而不露的阴郁,核心却又是坚定而心无旁骛的。

    “攘外必先安内。”魏谦说,“我精力有限,决定了做的事,如果再反复怀疑反复犹疑,那我一天到晚真是什么都不用干了。我也不知道我凭什么,但我已经决定做了,在这个前提下,我就不想别的。”

    三胖随之严肃下来,问他:“那如果你失败呢?”

    魏谦平静地摇摇头:“我不考虑这个。”

    三胖急了:“你怎么能不考虑这个呢?你这不是瞎搞吗?来之前你考虑过这个张总吗?总有你想不到的事,你什么都不想,不觉得自己太轻率了吗?”

    魏谦冲他笑了一下:“暂时的失败不是失败,只是意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算有意外,我需要考虑的也是怎么弥补损失和利用意外带来的机会,没别的。”

    三胖算是服了他这诡异的、近乎邪教信仰般的精神境界,认命地暂时挥别了他亲爱的小烤鸡,去了另一张床上躺尸。

    魏谦他们已经走了好几天,魏之远终于放假了——那意味着春节到了。

    这个春节大哥不在,全家人都过得没滋没味。

    只有新年钟声响起来的时候,魏谦的一个电话才打回了家,可是四下都是炸碉堡一样的炮竹声,魏之远连他说的什么时候回家的消息都没能听清楚。

    少年挂了电话,开始正式思考起他注定坎坷的情路。

    魏之远知道,他的感情太惊世骇俗,没有人能乍一听说就坦然接受的……何况还是大哥那样的人。

    魏之远其实考虑过,如果他透出一点倾向来,大哥会不会碍着他的感受,多少捏着鼻子了解一些,容忍一些呢,继而慢慢习惯呢?

    那将是一个漫长的拉锯过程,而且魏之远没有自己会成功的信心。

    少年心事面前,人总会不由自主地多愁善感、踟蹰不前,何况这场注定了暗无天日的暗恋。

    魏之远在这方面难得不自信,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大哥会不会像对待小宝一样对待他,肯为他一再退让,乃至于底线全无。

    如果他干脆认为自己疯了呢?

    如果他觉得这恶心得超出了他可接受、可退让的范围呢?

    一声巨响,巨大的烟火在空中爆开,楼下的私家车给吓的叽喳乱叫,魏之远的耳朵被震得有些耳鸣,他情不自禁地偏了偏头,否决了这个想法。

    他无法接受魏谦对他形同陌路,一想起这个,他那种源自幼年的、时刻担心被抛弃的恐惧感就会再一次把他淹没在里面。

    他必须要稳妥、平和、有效。

    魏之远不知道自己还有多长时间,他认为自己首先需要营造一个潜移默化的环境,就像蜘蛛织网一样,得先有个大框架,而后循序渐进。

    除此之外,他认为自己还需要一个队友。

    魏之远把目光移到已经靠在沙发上睡了不知多少觉的宋老太身上,片刻后跳过了她——她比大哥更难说服,说不定跟她解释明白整件事就很痛苦。

    最后,魏之远的目光落在了小宝身上。

    怎么……不动声色地,想办法让她想办法站在自己这边?

    魏谦这一走,连最后一个学期的开学报到都没赶上,是魏之远拿着他的学生卡到学校,替他注册完的。

    这期间,魏之远活像罹患了神经病一样,在家里罗满了各种艰深难懂的书、资料和文艺作品。内容设计哲学心理学社会学乃至于一些猎奇的艺术等等。

    宋老太不识字,看见大部头的书就心怀敬畏,每次发现魏之远带着浅度的近视眼镜翻书的时候,她连经过都会蹑手蹑脚。

    小宝却觉得她小哥哥有点不正常,在青少年堆里,不做功课的业余时间里不踢球打闹的青少年显得都不怎么正常,哪怕是传阅闲书,传得也都是武侠玄幻漫画言情一类,没有人会看这东西。

    小宝觉得他太阴郁了,正好新学期的语文课上选读了卧轨诗人的作品,小宝看了以后心惊胆战,越发觉得魏之远有随时想不开的先兆。

    她先是跟奶奶说了,可奶奶不信她那套,认为她自己不学无术不读书,所以也看不惯别人读书。

    宋小宝第一次期盼起大哥快点回来。

    一直到了阳春三月,魏谦才回来。

    正月底,当魏谦把几分协议一字排开地摆在老熊面前的时候,老熊用表情充分说明了什么叫做“惊呆了”。

    当时魏谦从那商业街里走过一圈,心里立刻就有数了。

    他开始紧锣密鼓地考察,市场定位,同时也给李风雅出了个难题——让他一定要去接触一下张总。

    这把李风雅愁的,他是真不愿意和张总这样高端洋气的人打交道。

    大过年的,头发都掉了一把,谁知此时,“老天爷”却给了他一个机会。

    张总的儿子正在念初中,当地民风比较彪悍,初中小男孩经常是一语不合就能在路边抓挠着打起来,李风雅见到那小子时,他正被七八个小混混围着。

    李风雅发财不忘本,逢年过节愿意和他的民工兄弟们混在一起喝酒吃肉,当时身边有好几条喝得微醺的汉子。但小混混打架,李风雅他们早看惯了,老李这把年纪,不再会路见不平一声吼了,他原本视而不见地要径直经过。

    谁知就在这时,脑残的受害人大声自报身份:“我爸是大老板,我表叔是当官的!弄死你们,信不信?”

    魏谦整天给李风雅施压,让他去接洽张总,巨大的压力几乎把李风雅弄出神经衰弱来了,他原本就对张总念念不忘,一听这话,本能地停下了脚步。

    民工兄弟们跟着停了下来,伸长脖子看着。

    老李思量了片刻,伸手一指:“大过年的,这都干嘛?让他们别打了!”

    他一声令下,尽管没人动,几个小混混见此阵容也先害怕了,互相看了一眼,打了个呼哨,跑了。

    老李装作和颜悦色地把“受害人”拉起来一问,真他妈是闭眼就有人给递枕头,这二头巴脑的小子就是张总那宝贝儿子!

    那龟儿子蹦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直眉楞眼地伸手一搭老李的肩膀,没大没小地说:“哥们儿,谢谢啊!以后你就是我大哥,有什么事我罩着你!”

    李风雅心说:“这小兔崽子肯定缺心眼。”

    脸上哈哈一笑,豪情万丈地说:“不算事,都是缘分!”

    三胖得知后,对魏谦感慨说:“老李那孙子挺有两下子啊!能来事还有运气,福将。”

    魏谦的声音被他自己咳嗽得嘶哑极了,然而一点也没有妨碍他高深莫测地对三胖冷笑,他说:“那帮打人的小崽子是我雇的。”

    三胖:“……”

    为防止他们出现显得刻意,张总那头,一直是老李在接触。

    而邪魔歪道的小手段只是辅料,真正打动了张总的是以老李的名义递上去的一纸框架协议。

    表面上这个协议是老李和张总双方的,老李出资占股25,同时约定垄断了上下游的工程,张总作为明面上的大股东,占了剩下的股份,负责整个的项目操盘。

    但张总没钱啊,于是这里引入了第三方的隐形股东,李风雅直到这时,才把魏谦他们介绍给张总,魏谦和张总之间签订了第二份协议,在整个项目的框架协议上和张总一方绑定,老熊作为不记名的实际股东,负责出钱,张总作为登记在册的名义股东,全权负责整个项目包括拿地、走手续和销售全部的操盘工作,末了享受15的分红权。

    张总他们空手套白狼,玩了一回在当时极其前沿的“轻资产”概念,减轻了风险的同时,最吸引张总的,是他可以把周边住宅和商业街弄成一个整体。

    他之所以怎么也不肯卖商业街,就是希望能弄出这么一个地标性的、品牌的东西,张总是个个不合时宜的理想主义者,他做梦都想在市中心挖出一块地,弄出一片他自己的王国一样的极具个人风格的建筑,可惜过于精雕细琢,才导致之前的项目周期拉得太长,乃至于资金链崩断。

    交给他来操盘,在张总看来,比仗着关系摆弄个土地收点溢价,让他热血沸腾得多。

    他和魏谦一拍即合,月底就拿下了用地协议,期间魏谦和三胖也没闲着,借助着张总这根桥,把所有的关系门路用酒瓶子铺了过去,平均一天两到三顿的酒,每天晚上回宾馆第一件事必然是吐个死去活来。

    同时,跟着张总跑前期,盯规划,半夜爬起来研究一摞一摞的法律条款,草拟各种协议,送交专业人士审阅,各种测算和现金计划修改了一版又一版,打印出废稿摞起来足有两尺来厚。

    跟着魏谦这个工作狂,三胖那声称和节操一样永垂不朽的肥膘竟然一个月去了十斤,腰带松了个扣眼。

    老熊也没想到,三千万,竟然让这俩孩子活生生地给啃下来了。

    而魏谦原本是想一直跟到项目开始预售、资金大笔回流的时候,反正大四下半学期也没课了,他交论文答辩的时候露个脸就够了,不过没想到最后还是出师未捷身先死了——死胖子一语成谶,他的肺真的漏气了,咳嗽了一冬天,不负众望地转成了肺炎。

    最后被老熊亲自赶来给拎了回去,扔在家里休养。

    魏谦非洲难民一样地回了家,被宋老太逮着了大呼小叫的机会,连着给吃了三天炖鸡,弄得他看见砂锅直恶心。

    他这次回家,直觉魏之远不对劲,然而乍一看又和以往一样懂事用功,魏谦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

    到了周末,魏之远估摸着他的隐形同伙宋小宝要和大哥反应情况了,所以早早地如往常一样出门去上额外的课,把发挥的机会留给小宝。

    宋小宝果然不负所望,心里憋不住话很久了,魏之远一出门,她就偷偷跑过去跟魏谦说:“二哥可能是要得自闭症。”

    “……”魏谦,“你还是看动画片去吧。”

    “真的!”宋小宝指天发誓,“不骗你!不信你去他屋里看看!”

    魏谦:“多大人了他还自闭症,不愿意搭理你就是自闭啦?我也懒得搭理你。”

    宋小宝和熊嫂子说好了,周末去她那学舞蹈,耽搁不了多长时间,眼见大哥一点也不把她的话当回事,她跳起来拖起魏谦,死乞白赖地推着他一路到了魏之远屋门口,拧开门:“你自己看啊!不跟你说了,讨厌!我走了。”

    第四十一章

    魏谦对魏之远屋里有什么,真是一点兴趣也没有。

    魏之远那种越来越单薄的性格一度曾经让他挂心,但他仍然认为,那小子已经这么大了,一切都应该知道分寸。

    在魏谦眼里,小宝和小远总是不一样的。

    宋小宝毕竟是女孩子,让魏谦去理解她,实在是有些困难。她长得太显小,性格也不见得有多大人,魏谦有时候其实也知道,她也勉强能算是大姑娘了,好歹是知道要脸要面了,就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没遮没拦地随便说随便骂,可却总忍不住把她当成小孩看。

    对魏之远却不存在这个问题。

    魏谦看见他,偶尔会想起自己像他那么大时的光景,很奇怪的,他只会觉得魏之远“年轻”,却越来越不会觉得他是个孩子了。

    既然不是孩子,他也不想显得很多嘴。

    所以魏谦打发走了宋小宝,就从外面带上了魏之远的屋门,径自走了。

    晚上魏之远回来验收二货少女宋小宝的丰功伟绩,结果推门一看,就知道屋里没人来过。

    他在屋里留了几个扣,用来判断他不在的时候都发生了什么事。再里头的就不说了,比较清晰明了的屋里有俩——早晨他走的时候,书桌前的椅子是故意歪着放的,方椅子腿正好卡着一条地板缝,地板缝是他的参考刻度,如果有人要翻他的的书柜,必须会把那把怎么都碍事的椅子摆正或者挪开。

    还有就是屋里面那一侧的门把手上被他贴了一层非常薄的塑料膜,塑料膜就像手机屏幕,平时会沾上人眼看不见的细小灰尘,所以手抓上去就会留下肉眼可见的清晰的指纹,有人进了他的屋再出来,当然要拉门把手,就会留下痕迹。

    而椅子没有移动过,内把手和他临走时一样干净。

    只有门缝里拴着的一根头发被拉扯断了,如果门是被轻轻推开的,头发会掉下来,直接崩断,代表有人蛮力推开过他的门,不大可能是大哥,多半是宋小宝那个冒失鬼干的。

    而大哥……他大概是扫了一眼,赶走了小宝,又把门给他带上了。

    至此,早晨发生了什么事,居然愣是让魏之远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魏之远的心情瞬间就变得很复杂——他不是什么掏心挖肺的人,从某种层面上来说,甚至是有点独的,与人交往大多是面子活,真心实意的时候少。

    尽管他有刻意引导的成分在,可毕竟是感情上白纸一张的少年人,当他把自己的一部分展示给大哥看的时候,始终是不可避免的心怀惴惴,羞赧乃至于有些忧虑的。

    可魏谦竟然不看!

    大哥的好奇心是都被狗叼走了吗?

    魏之远有种深深的感情被浪费的感觉,无处着力同时,他也不免有些心情微妙。

    如果是小宝变得很不对劲,大哥也会在打开的门口止步吗?当然,小宝是女孩,肯定不大方便,可如果……她是个男的呢?

    魏之远缓缓地摆正了自己的椅子,在书桌前坐下。

    魏之远和小宝两个人,一个省心一个不省心,大哥于情于理肯定是要多看着那个不省心的一点,而这会让两个人都不舒服,小宝认为哥什么事都针对她,整天找她麻烦,一点也不自由,而魏之远……

    他觉得自己非常矛盾,当他为了那个人而尽可能地让自己尽善尽美的时候,那个人却反而不关注他了。

    魏之远知道自己这种想法是无理取闹,他也知道自己的心是乱的,可他无法平静下来。

    如果他能平静下来,如果他能不再让这件事那么如鲠在喉地折磨他,恐怕那也不是什么割舍不了的感情了。

    但凡他还有一丝理智,他也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地去扑这把火。

    然而魏之远毕竟是个行动主义者,这条路走不通,他很快找到了第二个机会。

    魏谦正翻一份报纸的时候,魏之远从旁边经过,状似无意中指着某文艺版面上推荐的书目说:“这个挺好看的,我有,哥你看吗?”

    魏谦正在家里待得无聊,欣然接受了这份推荐。

    魏之远把书拿给了他,耐心地等了一阵子。

    魏谦对书籍没有任何尊重的概念,从来是看完随手一丢,要看时到处乱找,看到哪里就在哪折一个大角……和他对待袜子的态度差不多。

    对魏之远而言,他的进度非常容易观测。

    等魏谦看完一本以后,魏之远又适时地如法炮制,拿了第二本给他。

    魏谦鲜少有闲暇能坐在家里安安静静地看书,这让他回想起高中那两年坐在教室里的日子……那差不多是他一辈子最轻松的日子了。

    而魏之远知道,再一再二不再三,再有一次,魏谦看完就会不问自取地到他屋里拿了。

    ……过了两天,魏谦果然如他所愿地自助了。

    开始他是把书塞回去再随便抽一本,这么过了一个礼拜,魏谦逐渐把魏之远的房间当成了阅览室——魏之远那比他自己那屋干净整洁。

    魏谦发现他的弟弟收藏的书非常玄,有一些是艰涩难懂的外文译本,云里雾里的叙事风格和狗屁不通的翻译,都会对阅读造成障碍,显得非常枯燥。然而经典之所以成为经典,却绝不是因为晦涩难懂,一定有它的道理。

    当一个人经历到了,当他对某些东西能心领神会的时候,那么不在乎对方在用哪种方式表达,他都能从中获得某种程度的共鸣或者异议,这两者是阅读能够继续下去的根本。

    但魏谦整整病了一冬天,又没有得到正常的休息,即使仗着年轻恢复得快,此时也多少有些虚,先前心里一直绷着根弦的时候还能忍耐,眼下一松懈下来,他整个人的精神都好像跟着衰弱了下来。

    坐得时间长了他会觉得有点累,所以有时候就会干脆躺在魏之远的床上找一个舒服的姿势,舒服一会,说不定就睡着了。

    魏之远这个人聪明过头,当然,聪明本身是好事,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会像自己身无长物、仅此可依仗一样,过分地迷恋和依赖他的聪明。他以为所有的事都可以通过合理的解释,得到一个必然的结局,好像他一手操控的游戏一样。

    但是难道只要他足够聪明和谨慎,就能让地球在公转轨道上逆行吗?

    他还不明白,什么叫做“尽人事、听天命”。

    他也不知道,就在他自以为已经节奏精准地把大哥带进了他的精神世界,并准备在里面织网捕虫的时候,命运……不,或者说是神奇而无处不在的小概率事件就跳出来,嘲笑了他的自不量力。

    有一天,魏谦在魏之远的单人床上补了个短暂的午觉,忽然腿抽筋,把他活活疼醒了。

    魏谦为了把抽搐的腿筋抻开,就用已经抽变形了的脚顶住了床一侧的墙,用力把腿拉直,顶在墙上的脚,就把原本紧贴在一起的床和墙之间踹开了一条一掌宽的缝。

    魏谦原本打算翻身起来,把床给推回去,谁知无意中低头一看,却在那条巴掌宽的缝隙里看见了一本蒙尘的、做工精良的杂志。

    魏谦想不出什么东西会掉到这里来,就手伸进床缝里,扑棱了一下土,捡起了那本杂志。

    封皮上是一个只穿了条内裤的男人,那货一只手插进自己的巴掌长的短裤里,表情是挤眉弄眼的,姿势是搔首弄姿的,尽管因为是个男的,魏谦一开始愣了一下,但那露骨的封面很快让他就明白了,这是一本限制级的色情杂志。

    都是男人,都经历过一样的年纪,魏谦那时虽然累得像死狗一样无暇他顾,但也知道生理上急剧变化带来的躁动是什么滋味。

    以魏之远这个年纪,收藏几本这样的东西,虽说魏谦作为家长,多少觉得有点别扭,但作为哥哥,他基本也能理解,只是有些尴尬。

    怀着这样的尴尬心情,魏谦随手翻了两页,当那高清铜版纸图片,以连个马赛克都懒得打的坦诚,极具冲击力地撞到魏谦眼睛里的时候,他脸上的尴尬冻结了。

    魏谦先是震惊,很快震惊转为了迷茫和难以置信,到最后,他的表情简直是空白的。

    一分钟之后,魏谦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不只是气的还是怎么的,原本有点缺少血色的脸一直涨红到了耳根。

    他“刷啦”一下把杂志丢在旁边,怒不可遏地说:“混账东西!”

    此时正是下午,小宝和小远自然都去上学了,宋老太在隔壁睡午觉,她年纪大了,这两年耳朵越发的不灵敏了,睡死了过去,魏谦闹出这么大动静,也没能惊动她。

    魏谦没收了这本杂志,困兽一样地在屋里转了好几圈,心里真是起火落火的,折磨得他嗓子眼都冒了烟,有心想咳嗽两声,又想起大夫说咳嗽伤肺,让他能忍就尽可能忍着,于是他生生地把咳嗽憋回去了,抬手摔了桌上的一个瓷杯子。

    总之,魏谦从头发丝到脚趾甲,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跳起来闹革命了,心火烧得最旺的时候,魏谦冲到自己屋里,挑了一条最硬最沉的皮带,准备一会魏之远放学回家,必须要先给他来个三堂会审,只要这小子有胆子认,他就把这王八蛋抽成陀螺。

    真是从小到大没打过,这是积攒到一起给他上房揭瓦了!

    魏谦原本以为宋小宝已经是熊孩子的极致,没想到魏之远这个“从不出格”的好孩子在这等着他呢,魏谦又低头看了一眼摊开在桌子上的杂志,上面一群没穿衣服的男人正没羞没臊地滚在一起,还正冲着他抛媚眼,再次气得他心肝一阵乱颤。

    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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