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见君子 作者:阿漂

    第16节

    只是,“顾桓不肯派兵,你独自去又有何益?”见白宸张嘴便要说什么,姬允马上皱眉阻止他,“别说你之前一箭s,he死后梁皇帝的事迹,朕还没找你算账呢!你以为潜入敌营,一箭s,he死别人主公这样的好运气,还能发生第二次?”

    之前白宸立了这样大的功,朝野一片赞扬,他也只好把不满与后怕憋在心里,隐忍不发。眼下见白宸似乎还想提他的光辉事迹,登时怒从中来,不留颜面地斥了他一通。

    白宸被这样教训一通,脸上倒不见什么委屈受辱之色,反而像是被骂ji,ng神了,眼中都恢复了一些神采。

    他抿了抿嘴唇,像是有点笑的痕迹:“陛下不必担心,臣不至于狂妄至此。上回只是觉得机会难得,才……”

    见姬允瞪起眼来,又要开口骂,白宸忙弯眉弯眼地笑道:“好了臣不提了。陛下应该还记得江城郡守未战先逃,将一城军民全扔在了那里。沈弼不过盗匪流寇,又出师不义,行事不端,城内早已怨声载道。臣也闻知江城兵士已自发组织抵抗,只是缺了主心骨领导,难免不能同心,散了战力。臣去这一趟,不过是将他们聚起来拧成一股罢了。”

    白宸说得轻巧,但上辈子迫不得已上过战场的姬允心里很清楚,指挥一帮毫无纪律,且从未接触过的兵油子,哪是嘴皮子碰碰就可做到的。

    而且那边正是s_ao乱未已,姬允又怎么敢放心让白宸去呢?

    姬允只皱着眉,不回答。

    白宸笑意盈盈地,却道:“陛下莫不是在怀疑臣,不能胜任么?”

    姬允直觉他现在笑得让人心烦,不知道他究竟为了什么,突然心情这样好。

    但该说的仍要说,便皱眉道:“此行危险,朕不放心你去。”

    白宸眨眨眼,眼中笑意愈深:“唔,陛下原来是在担忧宸的安危么?”

    这话说得过于暧昧,姬允不由微微一顿。

    自那晚之后,两人当作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粉饰太平。姬允便以为,应该是就此掀过去了。

    如今白宸猝不及防抛出暧昧的引子,他不能应对,不得不先别开眼。

    白宸见他回避神态,眼中不由微微黯淡下来,只仍撑着脸上笑意,道:“陛下虽然担忧臣子安危,但臣既为陛下臣属,本来便要为陛下效生效死的。陛下提拔臣,不也是为了臣有朝一日能够得用吗?”

    姬允无可反驳,于是最终白宸还是去了青州江城。

    只临行前,姬允拨给他一队自己的私兵,好歹能够护他这一路的周全。又发了檄文,要青州刺史援兵相助。

    青州不远,快马加鞭五日也就到了。

    江城郡守退走,江城算是落入了沈弼手中,沈弼口上叫嚣很凶,约莫还是心虚,怕姬允派人来打他,白宸到时,远远地看见城门口都驻上了兵,城楼上已cha着沈弼自己的旗子,迎风招展,内外戒严。

    若真的要打,从外攻破,凭着这数百侍卫是不可能的。想要进城内去,这班护卫人数又太多,也是不可能的。

    而自沈弼叛乱起一直文风不动的青州刺史,所谓青州援兵,白宸是一开始便不指望的。正如他之前所说,沈弼治下无能,大批滞留在城内的兵士百姓才是最易策动的。

    路上他已谋划了差不多,当即便让这班侍卫在驻兵最薄弱的西城门外附近待命,等城内放出信号弹,准备随时进城或者掩护撤退。

    然后便点了几名护卫,趁着深夜驻守空虚,随自己夜缒入城。

    当然这些姬允事先都是毫不知情的。白宸简直不知生了副什么样的心肝,单凭他俊雅文气的相貌,是决计看不出这人做起事来,有时候简直不要命的——饶是姬允已经真真切切见识过两回,都还是不能够预料得到。

    江城的郡守府邸和官衙都已经被沈弼征用,路上行人不多,大多紧紧闭门不出,即便街上的零星几个人,见着沈弼下属穿戴的青衣甲装,也马上纷纷回避,生怕被截住又是一顿抢掠。

    这世上大约没什么真正揭竿而起的义举,大多是被压迫者从被压迫的废墟上起来,然后变成新的压迫者。

    压迫从未消失,只是压迫者和被压迫者又换了一拨人。

    沈弼治下无能,又苛刻暴戾太过,即便江城原先的僚属守将被迫听从于他,也满怀怨愤。白宸私下去了封信,顺道附上些银钱珠宝,敌人内部防线便已打破了。

    然后又寻摸着找到与沈弼打游击的反抗军民,出示姬允的亲笔诏书,又表达了一番天子始终不忘记你们的人文关怀,不几日已成了游击队队长,人数扩充到上千人。

    沈弼自己如今也不过才三四千人的兵力,一大半还是能随时反水的。

    足可一战了。

    都说以德服人是收服人心的好方法,沈弼时常不以为然:一来有些人天生下贱,专喜欢给脸不要脸,给三分颜色就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敢对他动辄指手画脚了;二来他的家族虽然是没落了,祖上荣光仍在,这些什么下三滥货色,也值得自己压抑脾气本性,对他们好言相待吗?三来他起事,原本便是要图自己快活,若还顾忌那么许多,左右受掣,像当今天子一样被挟制,那他就是做了天下之主,又有什么乐趣?

    是以即便他也知道很多人不服他,那又如何?他原本做的就是杀头买卖,自然快活一时是一时,敢对他出言不敬,敢对他评头论足,难道不该付出点代价吗?

    暴力自古受到诸多口诛笔伐,却仍生生不息,究竟是有其原因所在的。不想保持沟通,不愿与之结好,却仍要保持自己的权威,那还有什么比冷酷暴戾更有效的统治方式呢?

    温和的方式往往牵牵连连揪扯不清,若是只想使人畏惧且闭嘴,还是暴力来得更有效。

    于是沈弼连杀数名胆敢进言的僚属之后,耳边终于得以清静下来。

    于是也无人告诉他,白宸已领兵包围了官衙。

    直至火光冲天,刀剑争鸣声都冲到眼前,沈弼才从椅子上惊得摔了下来:“怎么回事?!”

    白宸身着银白甲胄,逆着光跨过门槛,清隽雅致的脸上沾了几滴别人的血,唇边似含笑,眼中却又浮出仿佛杀人无数的血气,无端显出一种可怖诡异,令人胆寒的英俊来,好像一个白面玉修罗。

    他手中刃锋还往下滴着血,来路蜿蜒了一地的血迹。不知他这一路要斩杀多少人头,才能汇成这一小溪般的血流。

    礼不可废,白宸提起血淋淋的剑,还向已然吓得瘫软的沈弼作了个揖。

    “得闻沈天王初登大宝,白某特意前来拜访。”

    沈弼瘫倒在地,眼睁睁看着白宸脸上含着森森笑意,提剑走到自己面前。

    他嘴唇发白,蠕动一番,方才抖着音地喊出来:“来,来人啊……护驾!”

    他脸上是全然的惊惶不知所措,又不可思议,不住地往后缩,整个人几乎要躲进了身后的椅子底下。

    沈弼张皇四望,并不见有援兵,脸上更见惊恐,他指着白宸:“你,你你是怎么进来的?你是谁?!”

    这样胆小如鼠,令人厌恶的模样,分明与那个人毫不相似——那个人在自己带兵冲入的时候,仍坐在高位之中,安稳地一动不动。

    只望向他的时候,脸色微微有些发白:“竟然是你。”

    片刻,那人扯一扯嘴唇,又说了一句:“果然是你。”

    那声音太轻,以至于往后无数年里,他从一个又一个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梦境中惊醒过来,在蚀骨钻心的痛楚里,一遍遍地,自虐一般地,默念那两句话时,竟不确定哪句是因自己承受不住痛楚,于记忆中篡改而成。

    眼前一时模糊,仿佛回到当年。

    他也是如今日一般,提剑闯入大殿。

    y沉沉的殿宇里,那人抬起眼来,与他冷冷对峙——两人就此分崩离析,再无转圜之可能。

    而爱恨不能相抵,那人也始终不肯入梦。

    天上人间,碧落黄泉,从此都遍寻不得。

    白宸眼前一黑,一时痛彻心扉,手中几乎要握不住那剑柄。

    而沈弼惊惶之间,竟也眼尖地从中瞧出两分生机。

    他迅速拔出腰间佩刀,往白宸身上扎去——

    “大人小心!”

    白宸眼前刀光一闪,随即清醒过来,正要躲避,身后已有人拔刀砍向沈弼,刺耳的刮骨声之后,沈弼整个手腕被砍了下来。

    沈弼抱住鲜血如注的断手痛嚎在地,这次白宸不给他趁隙偷袭的机会,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

    惊变只在一瞬,白宸倒也很快镇定下来,对刚刚出手相助的人拱手道:“多谢。”

    那人是姬允的贴身侍卫,也是近年才提拔上来的,对他抱拳道:“大人多礼,陛下责令属下一定护卫大人安全。”

    白宸微微一怔,想起临行前那人紧蹙的眉头,欲言又止的神情,心中一时软涩不已。

    他有多不舍那人不时流露出的,想要掩藏,却掩藏不住的爱意,就有多害怕那人知道一切之后,又如当年那般,脸色苍白地说:竟然是你,果然是你。

    但方才那股坠在心底的恐慌,此时终于还是稍稍被拽上来些许,悬吊吊地吊在胸口,虽然不能安心太平,总算不至于教他喘不过气。

    人在真正无能为力的末日到来之前,即便再困难,也想要勉强多偷生几日。

    甚至那不怕死的思念紧随其后,已经在催他快些返程了。

    第49章

    白宸从京中出发不到一月,便传来大捷战报:江城收复,沈弼伏诛。

    姬允还是看到战报才知道,白宸竟是只身潜入城内现募兵士,同时策反敌将里应外合,一举攻入沈弼府邸,斩下沈弼头颅。

    一时简直不知该夸他智勇双全谋略过人,还是骂他冲动莽撞不计后果——但凡进城时候出了一点差错,或者是被那些看起来就不靠谱的游击队揭发举报,他先被沈弼的人发现了怎么办?他一个人就算以一敌十,又如何能敌一百,敌一千?

    不能够深想,否则冷汗和怒火一起涌上来,他可能要先背过气去。

    好在白宸虽然乱来,总算是毫发无损,还领军收复了一座城池,比之单骑闯入敌营s,he杀敌首的骁勇,又更显出为将者的智勇谋略来。

    一时闻名朝野,还未抵京,已接到快马加鞭送来的天子谕旨,迁散骑郎白宸为四品振威中郎将。

    结果白宸才入京,还未来得及入宫复命受职,京中又起了一场暴动。原是因为变法之故,城中近来不稳,一些浑水摸鱼之辈也瞧中时机,专行偷盗劫匪之事,因是小打小闹,又数目太多,巡防营都懒得去管。不料却让他们发展壮大起来,还起了一堆“行义会”“浩然帮”之类充满天地正气的名字。

    虽然名字都很一言难尽,但终究有了自己的ji,ng神指引,而一旦有了凝聚一处的向心力,内部自然会因此沉淀出三六九等的组织结构。

    小打小闹发展出了规模,变得组织化专业化,杀伤力便不止是成倍地增长,很快成了城市安全的一大隐患。

    白宸回京,正好赶上这群人ji,ng心策划的一场集体暴动——攻占下九街。

    下九街原本并不叫下九街,甚至最开始并不是真正的一条街。而是随着王都内外城界限开始分明,当时内城有九大街,被戏称为上九街。既然有上九街,相应也该有下九街,而那些住在外城,偏僻穷困的人便自嘲为下九街人,其中又以住在外城最边缘的锦绣街人最多。锦绣街名虽起得富丽,住的却都是些穷困潦倒,从天南海北聚过来的人,各种勾当不见天日,也没人去管,是每个城市里都存在的y暗角落。

    比起锦绣,下九流倒也确实更适合他们,于是渐渐流传下来,原本只是统称的下九街,倒成了锦绣街的别名。

    此番暴动,领头者也大都出自锦绣街。他们揪住世代住在此处,如y沟里的臭老鼠一样的百姓的痛处,扬言要与尸位素餐,食人血r_ou_的贵族们划清楚河汉界,自行治理下九街,互不相干。

    姬允对此自然嗤之以鼻,这帮人纯粹是吃饱了撑的,专来给他找不痛快,也并不将他们放在眼里。然而几轮镇压下来,却并没有太大的成效,反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暴动越发地频繁起来。

    白宸返京,便正好赶上他们又一次的大规模暴动。

    白宸此行江城平叛,去的时候只带了为数不多的几百护卫,回来时身后却浩浩荡荡跟了三千人马,都是感他恩德,自愿追随而来的民兵将士。

    白宸一向都很会收服人心,他那样的品貌才情,便是站在那里冷若霜雪,也有人前赴后继地为之心折,莫说是以神兵天降之姿出现,为他们排忧解难。

    白宸带来的三千人本该候在城门十里外,不得擅自入进。然而城内事态紧急,姬允一边继续派兵镇压,一边直接下旨,令白宸带他的三千人前往增援,将锦绣街那帮不法之徒一锅端了。

    白宸赶到之时,两方人马正在对峙。

    大书着锦绣街的牌楼下面堆了半人高的沙袋,对方前排作战人员举着盾,中队一溜地扛着火铳箭簇,再后面则是步兵压阵,旁边居然还坐了两尊自制的粗劣炮筒——也不知道是对方哪淘来的宝贝人物给搞腾出来的,看着还挺像那么回事,俨然是个小型军队了,难怪朝廷数度围剿都宣告失利。

    而两方作战,难免要互相喊话示威。在这上面,朝廷自诩威武之师,难免要顾及身份颜面,不能放开了骂。但对面就少了这许多忌讳,又都是混迹市井惯了的,用词难免格外低俗一些,直把荀羽气得七窍生烟,头发都炸了起来。

    荀羽数度剿人不利,自尊心和面子上都过不去,早就已经上了火,再被这样一通指着鼻子挑衅,更是脑门嗡嗡地响。竟指挥部下在箭簇上抹上火硝油,准备在对方阵营里来个火烧半边天。

    正要下达指令时,已经抬到半空,正要落下的手却被强行截住。

    荀羽怒而回头,见是白宸一手握住他的腕子,他要挣还挣不脱,登时怒从中来:“你从哪里冒出来的!敢对本官如此不敬!”

    因事发突然,姬允急诏令白宸援兵,荀羽这边却还未得到消息,所以一时对白宸的出现并没有准备。而且近来白宸风头太过,朝野简直要将此人传得如神了一般,自小也算得是人中龙凤的荀羽哪里忍得,早就憋了一肚子的气,此时乍然见着人,还如此冒犯自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荀羽同樊业一样是将门之子,而且因与皇族通婚之故,沾着了一点天潢贵胄的贵气,便自觉与那等完全粗鲁的武夫又有一些不同。这样教养出来的子弟,难免自视甚高目中无人。只是又没见过太大世面,一次败北就视为抹不过去的今生耻辱,迈不过去的人生大坎。

    白宸懒与少年人心性一般见识,脸色都没变,只微微沉了声音:“大人想清楚了,这是在城内,锦绣街里居住的都是我朝百姓,这样火流星的箭s,he下去,大人是要把这里烧成灰烬吗?”

    荀羽正在气头上,更受不得对方说教一样的训斥,仿佛把自己当作垂髫小儿,无知后辈。但眼前这人分明比自己还要小上不少岁数,哪里来的脸敢自充前辈。

    原本心中觉得有三分不妥,此时也全被妒忌与怒意挤到角落里了,当即荀羽一皱眉,不过脑子地道:“这些贱民,不事生产不思上进,反而整日想着怎么到处祸害,不如烧死干净——啊!”

    最后一个净字的话音还未完全落干净,荀羽只觉手腕一痛,忍耐不住一下痛叫了出来,却是白宸两指捏住他腕间骨头用力一搓,几乎要把腕骨搓得移了位。

    “荀家家训就是这样教你的吗?”

    白宸冷冷道。

    “你不如也一把烧了自己,回炉重造一遍。”

    荀羽瞪大眼睛,简直不敢相信除了对面那帮臭流氓,还要被己方队友怼。

    一时太过惊怒,竟至哑口无言。

    白宸却不理会他铁青脸色,往对面看过去,微微蹙起眉,这帮人看着是趁乱搞事,行动却很有组织性,不像是一般的聚众暴动,不然朝廷也不至于几次都没能收拾掉这帮人。

    他问:“那两座炮筒是怎么回事?”

    他第一直觉是这帮人私底下弄了个小作坊自己造的,因为他刚刚看到火炮,一眼便看出火炮与兵武库中的规格不一致,而且两门炮直径相差甚大,做工非常地糙,简直让人怀疑炮弹填充进去能不能打出来。但是天子脚下造火炮,巡防营得是有多瞎才能没察觉到。巡防营是顾桓直系,专负责京城防营,不可能这么没谱。那么最大的可能是,火炮根本是这帮人不知道从哪里偷偷摸摸运进京城来的。

    而且还是这个时机,趁着姬允大动作搞变法,君臣之间,皇权与贵族之间矛盾急剧激化的时候,突然就有这帮带枪带炮的乱民跳出来搅局,白宸身处漩涡中心已久,有时候会有种莫名的直觉。

    这水浑得不自然,像是有人故意在其中搅动。

    荀羽正是气头上,闻言没好气地怼了回去:“你瞎了吗?这帮人平时摸ji逗狗的,作乱也是小打小闹,陛下仁慈,以为把他们打一顿就老实了。没想到他们能力倒是不小,连大炮都搞来了。陛下已下了命令,这帮匪首是留不得了,务必剿杀干净。”

    白宸眉心一跳,终于觉出是哪里不对劲了。

    就像行军会派急先锋或者先遣队一样,这帮锦绣街里的匪类,是完全被人当作枪使,先来探路了。

    那两尊火炮是吸引火力的巨靶,有没有用是两说,勾 引着朝廷向其开炮却是实打实的。无论双方战至多么激烈,或者说越是两败俱伤,隐藏在这些人后面的幕后主使就越高兴。

    白宸莫名觉得这套手法很是令人熟悉。

    电光火石间,白宸突然想起,两年前后梁新帝段匹焕登基,一改后梁先帝龟龟索索前瞻后顾的毛病,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而年前段匹焕正颁布了新的军事法令,以战养战明晃晃地被列为法令第一条,其昭昭野心四境皆知。

    正好是瞌睡有人送枕头,姬允偏偏选在了这时候变法。

    国内局势动荡,各方势力纠缠在其中,池水先被搅浑了,这时候再cha一只手进来,也无人觉察。

    有人能从草蛇灰线看出伏笔千里,只这心念电转间的功夫,白宸已将来龙去脉大致理了个清楚,而双方弓箭手已各就位,只等各自首领一声令下了。

    白宸蹙紧眉,突然道:“对方首领是谁?”

    荀羽接二连三被白宸打断,简直快要被这人给烦死了。要不是看他身后还跟了三千人的份上,早让副将把人给叉走了。

    他不耐烦道:“作乱就是作乱,管他姓甚名谁又有何益处?”

    白宸全当听不见:“其中一人是否名叫江充?”

    这些造反的匪首早就上了通缉名单,白宸知道倒不稀奇,荀羽听了也没有联想太多,只顺口冷嘲:“是又如何?难不成这人是你故交旧识吗?”

    瞎猫碰上死耗子,竟还真让荀羽误打误撞猜到一二。

    江充本是京畿附近的桃县人士,勇猛好斗,又爱路见不平,素有任侠之名。然而一次行侠仗义中,江充错手杀人,为避牢狱之灾而窜逃到锦绣街,过起了隐姓埋名的生活。后来机缘巧合之下,江充被白宸招抚,社会危险分子顺风成长,原本别歪的苗子竟也长正起来,成为了抗击后梁的一名干将。

    若要仔细一算,上辈子白宸第一次认识江充,差不多也该是这个时候。人在没找到正事干的时候,无聊空虚之下,极易游走在违反乱纪的边缘,江充该是其中一个典型:打着行侠仗义的名头,挥霍着无处发挥的ji,ng力,也不知道泄了多少私愤。

    那时的白宸仍然被锁在宫里头,只是不比内宫嫔妇,姬允并不怎么限制他行走,甚至特许他可以自由进出宫苑。只是已经沦为世人笑柄,白宸并不觉得这点赏赐的自由是对自己的恩宠。他本不是能够受制于人的性格,更莫说是被强按着头使他服从。他心中胶着着屈辱与不甘,长期下来,足以蒙蔽自己的眼耳口鼻心,将那点本就说不清的朦胧情愫压制得无处可以落脚,反而催生出另一种模糊的念头。

    那种念头尚很不清晰,却已经支撑他能够冷着脸咬着牙地度日。而在遇到合适的人事之后,那模糊的念头渐渐地在脑中拼凑出了形状:何以我要受制于你呢?

    而这句话反过来咂摸一遍,就咂摸出了新的意味。他不愿受制于姬允,却难以控制地联想到若是有朝一日,姬允也如现在的自己一般,受控于自己手下呢?

    甚至他脑中所浮现的,都是那人被自己所囚所禁,终日只能面对自己的画面。而那画面如果要再具体再深入,就更不可控地让他联想到那人在床笫之间的种种情态了。

    那瞬间仿佛火花沿着指尖往心脏一路开遍,他莫名感到了一阵来自灵魂发出的愉悦的颤栗。

    人心不可测,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他早早地生了心魔,不仅未能拔除,反而任它在心底肆意生长,将他如蛹裹在其中,只是破茧而出后的东西,终于连他自己也不能控制。

    对面是江充,是那个曾经随他抗击后梁,也曾经跟着他闯入皇宫,逼宫篡位的江充。

    无论是作为自己曾经忠诚得力的部下要保住对方,还是为了不使幕后之人坐收渔利,他都应该避免这一场无谓的战斗。恰好他还知道如何能够劝降对方。

    但也正因为对面是江充,他几乎不敢有任何行动。他连自己认识傅知雅的事,尚且不敢让那人知道,又怎么敢流露出自己对江充有所了解的一丝一毫的痕迹呢?

    荀羽却显然不能体会到他内心纠结,还分外理所当然地对他下了指示:“待会传令下去之后,你和你的人作后翼,随时准备增援以及给我们殿后。”

    这一番安排,荀羽自觉自己十分地宽容识大体,竟然没趁机公报私仇,让白宸的人作前锋去送人头。

    然而白宸神色凝重,仿佛经过一番极艰难的抉择,终于下定了决心,他又一次抬手拦住了正要挥手下令的荀羽:“且慢。”

    “……”

    接二连三被打断,荀羽真的要气成个木奉槌了。

    便嘴一张要破口大骂,却听白宸道:“暂时别下令,让我带十个人过去,先与他们谈。半个时辰之后,若是没能劝降他们。荀大人再出兵不迟。”

    荀羽保持了大张的嘴,片刻才合拢来,他拧眉道:“你说什么,失心疯了吗?”

    即将开战之际,突然说要单枪匹马去劝降对方,不是犯了失心疯是什么?

    白宸也觉得自己怕是失心疯了。

    他明知道自己将要走进一条似曾相识的暗巷,那条路他曾经走过,知道路的尽头有什么,那里没有他想要的一切,反而使他痛悔交加,经年未消。

    但没得选,他不得不走进去。他不可能放任旧部被就此剿杀,也不可能明知渔翁在后,还鹬蚌相争。

    白宸只带了几名亲卫,穿过横亘两方的沙袋牌楼,进到对方的地盘里。

    江充吊着眼角眉梢,又张狂又不屑地抬着下巴睨着眼前这个白面俊目,看起来毫无战斗力的年轻小郎君。

    “就你,还想收服老子?”

    那副神情,那句话,甚至连标点符号,都同上一世毫无差别。

    白宸心口仿佛坠了千斤巨石,一直往下沉,沉得他几乎要喘不上气来。

    白宸终于不得不感受到,仿佛有什么在暗中推着他,将他按到上一世走过的路径,使他照着上一世的轨迹,一点一点继续走下去。

    第50章

    姬允在宫里等消息,有些烦躁不安,一直在殿内来回踱步。

    江充,江充……

    他口中无声地念着这个名字,虽然没有声音,但神色里有种咬牙切齿的狠意。他的眼角不时地抽动一下,看起来就更有两分说不出的神经质了。

    人的宽容和恩德都是有限度的,他可以把未发生过的事当做不存在,毕竟那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与此世无尤。他甚至能够不计前嫌,将那些人延揽到身边重用,以避免重蹈覆辙。

    但那也仅限于上辈子的事在此世尚未露出任何痕迹之前了,一旦出现苗头,他就放弃怀柔姬准,不再姑息李承年,甚至连姝,他也不敢纵容了。

    他是被蛇咬过的人,纵然不到草木皆兵的地步,但也绝不敢再同东郭先生一样养着中山狼,他已经吃够教训了。

    在得知作乱的有江充这个人之后,姬允眉心便突地一跳,脑门上的血管隐隐发胀。

    他想起上辈子这个人的威名赫赫,也想起这个人领兵围困他的宫殿,甚至他逃跑失败,也仰赖于这人看守严密,及时给白宸透了口风。

    而江充因为身份低贱,威名渐起之前,姬允自然是不知道这人此前龟缩何地的,至于江充如何与白宸相识于微末,照上辈子他与白宸之间的关系,白宸更不可能让他知道了。

    却不料江充原来是出自锦绣街的下九流货色,还一出场就敢造反。

    就连你主子这辈子还乖乖地在我手底下做事呢!

    姬允这样想着,忍不住又冷笑了出来。

    白宸回京的时机真是巧,正好能赶上去平叛。

    江充面上终于显出惊疑不定的神色,他盯着白宸,眼睛微微眯起来:“你究竟是谁?怎么会知道我的事情?”

    白宸神态从容地微笑着,好似全不在意周围又更聚拢半步的刀枪剑戟,他道:“太阳底下无秘密。阁下因莽撞行义,开罪了当地府衙,不得不隐姓埋名,连家也不敢回——阁下这一出金蝉脱壳倒是落得干净轻松,只是不知家中老母与妻儿将凭何生存呢?”

    江充瞳孔一缩,脸上一下显出亡命之徒的y狠来:“你威胁我?”

    白宸敛眉,温和道:“不敢。只是见阁下虽然行事鲁莽不经大脑,不过屡次行义,接济贫困,倒也算得上是有两分正气。如今为人利用,做了别人刀斧犹不自知,在下不免觉得可惜。”

    江充心中突然浮起有些怪异的感觉:这毛还没长齐的小年轻究竟是他妈谁啊?竟然一副长者口吻,连夸带贬地来教训我??

    却不知怎么,一时辩驳不得,只好歪扯起嘴角,很大佬似的冷哼一声。

    白宸继续道:“阁下如何得到这些火炮武器的,想必比在下心中更清楚——阁下看起来一穷二白,怕是买不起这些物资——那他们为何以白菜价,或者甚至是白送给阁下,阁下心里难道没点儿数么?天上竟果然有馅饼掉下来,助阁下行逆么?”

    白宸语气虽然温和,但话里话外骂他蠢的意思简直要溢出来了,江充眉头一跳,脸色发青地想:这人真的是来劝降,不是来找揍的吗?

    “以这两门破大炮,阁下难不成也以为能对朝廷如何么?倒是阁下心甘情愿为他人作嫁,恐怕很配得上一句卖国贼。”

    “……”江充大字不识,虽然感觉出白宸拐着弯地骂了他很多,但就是找不出词来回,一时非常憋屈,但只听到最后三个字,仿佛被点炸了,几乎要跳脚起来,“你说谁呢!”

    白宸闲闲一笑:“哦?这两门大炮不是你从隔壁后梁军火商偷运来的吗?用别人的枪打自己的人,完了人家恐怕还会感谢你先为他们试出了京城防御水平——卖国贼冤枉你了?”

    江充一下又被堵了回去,但此时也反应过来了白宸的话,脸色不由发青,看着很想拿刀砍白宸,或者是砍他自己。

    白宸见状,心觉差不多了,这人脑筋本来就有些直,一时转不过弯来,骂通了也就好了。

    便道:“阁下既有一身的本事,又何必做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造反乃是诛族之罪,阁下家中本已为你牵肠挂肚,不得安生了,还要让他们为你死于非命吗?”

    江充脸上还绷着,但微微抽动的眉角,显是已经有所犹豫了。

    干大事者不能拘于小节,不能困于儿女情长,一旦有了这些柔软的负累,人心不免动摇,便要思归了。

    但他背了人命在身,又哪里敢归家,为家中再添祸端呢?

    “阁下走到如今田地,也无非是困境所逼,步步至此。只悬崖处尚可勒马,阁下何必自暴自弃,一条黑道走到底?”白宸很适时道,“阁下若就此罢手,在下虽然没甚本事,勉强可保得阁下一家无虞,还可举荐阁下入伍。体面地挣来军功,一门上下俱得荣耀,不比亡命之徒来得好一些吗?”

    叛军投降了。

    乍听这个消息,姬允自然是欣喜的,没有谁比他更心疼自己的一兵一卒了,不战而屈人之兵自然是上上之策。

    既然江充带着他的人降了,壮劳力又珍贵,本朝也一向优待降兵俘虏,姬允更没有不收人的道理,便下旨将江充一干人收编了,甚至还宽容地让江充做了个不大不小的统领。

    而白宸屡建功勋,先后平定两波叛乱,原先那份圣旨分量便不太够了,姬允重又拟旨,拔擢白宸为偏将军。

    但凡会看一点眼色的,心中都微微打起了鼓:陛下这是真的要和大将军干上了啊。

    偏将军属杂号将军之末,姬允之前欲拔白宸为冠军将军,被顾桓一手按了下来,这么短时间里,姬允就让白宸连升数级又做了“将军”,显是啪啪在打顾桓的脸。而白宸之所以只到了偏将,而不是原先的冠军将军甚至更高,恐怕已是姬允顾忌顾桓,不想让他太过难看的缘故。

    白宸新迁,不免要应付几波迎来送往。等全部来客终于都告辞了,白宸脸上微笑便淡了下来,他抬头往宫阙的方向看了一眼,眉间轻蹙,甚至显出了几分不安的神色。

    束稚送完客回来,不提防瞧见自家主人这副神态,公子心思素来深沉,他从未见过自家公子将忧色浮到面上来过,心下不由一惊:“公子,怎么了?”

    白宸被这一声惊得回过神来,他按了按眉心,敛下眼掩住情绪,道:“没什么。”

    但心神始终不定,白日里姬允的态度让他难以捉摸。他原本想好了百般说辞,甚至连自己为何晓得一个从未谋面的乱贼家中破烂事都找好了借口,但姬允只论功行赏,夸赞之余,又骂了他一顿不知死活冒险深入敌中,只对江充一事不闻不问。

    姬允不提,他更不能开口,不然真是此地无银了。

    凤郎为何不提?为何不拐弯抹角探我口风?凤郎果真信我到如此地步?还是……他已经察觉到什么?

    “公子!”

    束稚惊呼声起,白宸被惊醒过来,才看到自己手背一片通红,隐隐要起了水泡,原是他刚刚去拿刚煮好的茶,却没拿稳,全部洒在了手背上。

    奇异的是,他竟丝毫不觉得疼痛。

    束稚忙忙地去取来药膏,给他涂上,清凉裹着火辣辣的疼痛,白宸终于稍稍有了些知觉。

    他垂下眼,看着红肿的手背上,渐渐起来的几个水泡,不知怎么,心中竟奇异地感到了几分安定。

    凤郎既对他大加提拔,想是还很需要他。顾桓如今尾大不掉,积威深重,是凤郎的心腹大患,而隔壁蠢蠢欲动的后梁,想必也蛰伏不了太久……

    白宸缓缓地,无声地出了口气,但那口气并未出得全,有半口堵在心肺处,使他脸色仍然有些难看。

    壬午变法的大半年间,除了沈弼与江充两次,中间还有大小暴动无数,都不成事,不必赘述。

    到近年关,变法已初有成效,明文列出来的空置土地有十之三,这些土地全部归于朝廷,由朝廷立法,符合条件的农民即可申请购买土地。

    但是这个购买也有权限。农民只能拥有土地三十年,期间不能私下转卖,只能转租,而且需报衙门备案。而三十年后若未进行手续补办,土地便要还给朝廷。其实严格意义上来说,这并非购买,算是一种一次性长期租赁,但一次性租赁三十年,与终生也没什么差别了。

    而土地被死死限定在买下的农民手里,固然能够打压贵族兼并土地之风,但过了十几二十年,新生的人仍然没有土地可种,那时又该怎么办;以及第一轮土地租赁时间到期之后,又会扯出什么皮,那都是可以预见的混乱,姬允甚至能想象出自己的子孙后代在太庙对着自己的灵位大吐苦水,抱怨祖宗给自己埋了一个又一个坑的场景了——他自己就总是这样做。

    但那都是往后十数年的事情,至少暂时是不用忧心了——世上没有什么能够真正一劳永逸的法子,永远是先出现问题,才能针对性地补上漏洞,这不是反应滞后,也不是未有先见之明。

    很多时候你做下一个决定,不是因为没猜到会有后患,而是在这个时候,它就是解决现状的最好的,或者唯一的办法。

    每个皇帝都希望本朝能够千秋万代地传承下去,但盛朝能不能捱到百年之后,连姬允自己都说不准,他能不把祖宗基业现在就毁自己手上,已经算是功德无量,至于百年身后事,他实在是顾及不到了。

    这些问题都还很遥远,随便想想都嫌太多。到开年后,将要试行的土地购买法才是变法的高 潮,而这又会闹出多少事情,经过这大半年,姬允已经有种模糊的概念,随便想想,头已经开始发痛了。

    而自变法以来,除了明确站定的保皇派与大将军一系,每日在朝堂针锋相对之外,还有中间派见风使舵墙头草,今日 你说得不错,明日 你说得很对。

    朝堂上风云诡谲,气氛非常紧张。

    而大将军顾桓,已称病半年未有上朝了。

    这日宫宴,姬允派人去大将军府请了三遍,顾桓仍是不至。

    姬允终于掷了手中筷子,道:“大将军身体既然一直未能大安,想必也没有ji,ng力处理公务,不如趁这个机会,好好在家养病,将手中事务都移交下面的人处理吧。”

    临到年关,望鹤楼愈加地门庭若市,每日来往络绎不绝。

    姬允便衣混在其中,每每从后门进入,倒也未曾引起过注意。

    今日姬允又召了几名官员,到望鹤楼商议政事——主要是讨论如何收缴顾桓的军权。

    上回宫宴一事,姬允当着众人的面,放话直言要顾桓交权,算是与顾桓撕破了脸。话虽然放了,但之后具体要如何动作,就是看在顾桓手中握着军权的份上,也需要细细考虑。

    这才有了今日望鹤楼一议。

    议至中途,众人隐约听到楼下有s_ao乱之声,起先还不在意,渐渐那s_ao乱更大了,姬允莫名眼皮一跳,他止住了正激昂声沸的众人,派人下去察看。

    察看的人还没回来,众人已经听到了比较清晰的刀剑铮鸣之声,面色不由都是一变。姬允神色还算镇定,迅速将刚刚誊下来的文稿藏于袖中,道:“情形有变,诸卿速乘云梯,从后门出去。”

    众人不敢耽搁,簇拥着姬允出去,那云梯一次只能载四人,姬允带着徐广宁和另两名官员先进去,剩下几人乘下一趟。

    云梯有两股粗绳连着,上下都是晃晃悠悠地,不知是否因为失重的感觉,姬允始终觉得心内不安稳。

    到终于落了地,门从外打开,姬允猝不及防看见了门外披甲戴胄的顾桓。

    而下一刻,顾桓身边的将士,迅速将姬允等人团团围拢。

    第51章

    姬允脸色铁青,眼角抽搐地盯着顾桓,怒道:“顾桓,你做什么!”

    顾桓执剑上前,向他拱手道:“臣闻此地有反贼作乱,正好相离不远,带兵前来平叛。”

    停了停,续道:“不想陛下在此,惊扰了陛下,臣罪该万死。”

    他的大将军府离望鹤楼十万八千里远,相离不远个头,而且哪个神经病造反要选在一个戏楼!

    姬允前脚说要顾桓交权,后脚顾桓就带兵来围困自己,这不是逼宫是什么!

    姬允一时还没感到被威胁的惊慌恐惧,只觉得被人玩弄于股掌的愤怒,他气得浑身发抖,张口便要大骂。

    突然听得巨大的一声,身边响起令人头皮发麻的重物摔落的声音,木片残渣四jian,姬允始料不及,来不及躲闪,倒是顾桓反应很快地上前,挡住了要飞到姬允身上的木片。

    等巨响一阵阵消弭,姬允透过被遮挡的缝隙,才看见原来是刚才升上去的云梯不知怎么突然不受控制,急速落了下来,摔在地上烂成一堆。而碎木板下慢慢洇出一滩血迹,恐怕是那几个等第二拨乘梯的官员的。

    刚刚同姬允一起下来的两名官员见此都不禁脸色煞白,一边庆幸,一边战战兢兢地把自己缩成了一团。

    唯有顾桓脸色未变,拍了拍落到自己身上的木屑灰尘,回身对姬允道:“乘这云梯未免太危险了些,虽然省力,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失了控制,枉丢性命。”

    他意有所指地看着姬允道:“陛下说是不是?”

    这云梯刚刚姬允乘坐都还好好的,即便真的有故障,也不是这么前后脚的时间马上出事。

    顾桓这是故意杀ji儆猴做给他看,如果顾桓有心,他在刚才乘梯的时候,就已经像这样,从九楼直坠下来,摔成一滩r_ou_饼。

    姬允终于慢慢地变了脸色,在如有实体,危及生命的威胁面前,那愤怒虽然丝毫未减,但之前被挤到一边的恐惧终于大张旗鼓地冒出来,与愤怒的情绪各站一头了。

    他惜命,他认怂。

    顾桓见他白了脸不说话,虽然一心想要给这人一个足够深刻的教训,让他别以为自己翅膀硬了能够为所欲为,但看见姬允张大了瞳孔,显出一点畏色,心中也还是有些发软了。

    只是脸上还是没什么软化迹象,甚至有些冷厉的意味,他道:“陛下千金之体,不宜身处危险。请由臣护送陛下回宫,护卫陛下安全。”

    这却是要时刻看守他,甚至于软禁他的意思了。

    姬允微微咬住了牙根,但在团团士兵包围之下,刚刚还目睹了一场形状可怖的死亡景象,这时是说不出一个不字了。

    更丢人的是,姬允上车的时候,因为腿软使不上力,差点跌下来,还是被顾桓扶了一把,才站稳住了。

    而十分不巧地,藏于姬允袖中的字稿,因为他刚才动作过大,不慎掉落出来了。

    姬允眼睁睁地看着顾桓弯腰,将那东西捡起来,大略扫过之后,他挑了挑眉。

    随后顾桓也上了车。

    姬允一贯贪图享受,车内总是宽敞舒适,豪华ji,ng致。软椅桌几一样不少,再添两三个宫女捶背捏肩,剥果倒酒,都还能余出两分空裕。

    但如今车厢内只有姬允顾桓两人,连徐广宁都被顾桓撵了下去,姬允却莫名觉得逼仄不已,从顾桓身上散发出的气势太过强烈,如有实质般充斥了整个车厢,仿佛空气都被这个人攫走,让他呼吸都有些不畅起来。

    姬允不由自主地正襟危坐了起来,心中虽然憋着不少气,但那点底气和气势,在对上顾桓的脸之后,就丁点儿也发作不出来了,甚至心跳加速,不安得几乎有些手抖。

    顾桓将那几张手稿仔仔细细又看了一遍,眉毛似挑未挑,唇边似笑非笑,看着莫名有两分y郁瘆人。

    “臣该庆幸陛下,只准备架空臣,还没打算要臣的性命吗?”

    姬允眼皮一跳,头皮发麻,敏感地觉出了这话里暗藏的危险。

    他勉强镇定神色,道:“大将军自言身体不佳,朕念在大将军辛苦,想为大将军分忧解劳。”

    顿了顿,又有几分不能够忍受自己气势太弱,半讥半讽地又添一句:“倒是大将军兴师动众来此,看着不像是身体不佳的模样。”

    “社稷有难,臣就算是卧病不能起,也不敢耽误。”顾桓道,“莫说只是今日小小s_ao乱,若是哪天陛下如有不测,臣亦毫不犹豫,当挥兵勤王。”

    这番表忠心的话,在姬允耳里,听来却没有太多感人的意味,反而被他品出了几分威胁之意。

    “是吗?”他抬起眼皮,直视对方,道,“或许朕该庆幸,今日叛贼只在望鹤楼作乱,并未直指宫廷。”

    “陛下的确应该庆幸,只是庆幸之余,陛下也该多反思为君为政之道,否则朝堂不稳,”顾桓丝毫不避讳他的盯视,反而接住了,目中沉沉,道,“谁也说不准,下一回反贼们,又将在何时何地起事了。”

    这话里的威胁意味就实在太明显,几乎是要明着逼他收回之前的一系列变法了。

    纵然姬允心知如今处境不妙,密谋被顾桓瓮中捉鳖抓了个正着,物证也被自己亲手奉送上去,现在还被顾桓看管着,有如案板鱼r_ou_,动都动不得。

    但到底是长久做了帝王,被这样威胁,骨子里的脾性反而被激出几分。

    他咬住牙,压不住怒气地道:“顾桓,你不要得寸进尺!”

    “得寸进尺?”

    顾桓细细咀嚼了这四个字,仿佛是低低地笑了下,忽然欺近姬允,车厢内瞬间被缩小到只容两人存在一般。

    近到鼻尖微触,呼吸相闻。

    姬允不由睁大了眼睛,一时惊得睫毛都不敢动了。

    “陛下,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得寸进尺吗?”

    第52章

    他这话里仿佛有许多未尽之意,姬允顾不上去思索,只眼睁睁看着那墨绿色的瞳中似泛起汹涌波涛,浪潮里倒影出他自己茫然而惊悸的脸。

    他终于从喉咙里发出了声音:“……顾桓,你想做什么。”

    这一声又轻又弱,带着压抑的沙哑和颤抖。

    顾桓却被这一句惊醒了,他好似从某种不能自禁的臆想中回过神来,目光微微变幻,沉沉地盯着眼前的人,从他的脸上,移到姬允刚刚受惊时,衣领微挣开的颈侧。

    这目光丝毫不比刚才的令人觉得好受一些,反而更加晦暗深沉。

    姬允头皮发麻,觉得自己颈侧都在飕飕发凉。

    正这时,两人突然听见外边有清朗声响起:“陛下可在车中?微臣白宸,求见陛下。”

    这突兀一声完全打破车内沉默,缠绕在两人间的诡异气氛消散两分,姬允从胸内长出一口气,听到这人的声音,全无来由地,他突然有些安定了下来。

    这种情绪不由自主会显到面上,他眉眼一松,嘴唇微微上扬,张口便要喊白宸进来。

    却被顾桓截住,先一步开口道:“陛下方才受贼人惊扰,现在不宜见人。白散骑请回吧。”

    姬允不由怒而瞪向顾桓,顾桓刚才起伏不定的神色却已经不见了,现在只余冷冷的y沉,他向姬允道:“叛贼还未全部落网,臣不敢放松警惕,陛下也还是小心的好。”

    姬允心知他在满口胡扯,不过是为了隔离自己,当下也气得冷笑:“大将军一口一个叛贼,但迄今为止,除了大将军,朕还真没见到所谓的叛贼究竟在哪里。”

    顾桓倒是一点听不出他的讽刺似的,还道:“自然是因为臣将危险都从陛下 身边隔绝了,否则陛下以为自己还能安稳地坐在这里吗?”

    姬允简直要被他的大言不惭震惊了,气得脑子里发懵,一时没忍住,脱口道:“三年前刺客一事,你也敢放这样的话吗?”

    姬允说完就知道自己过于冲动了,三年前无论真相究竟如何,他自己是怎么想,都已经翻篇了。他将这件事压在心底三年多,只有偶尔梦中惊醒时,才敢忍着寒意与痛意,勉强回忆。

    而他顺着那条疑点重重的线索,将计就计弄死了姬准,无论如何,他都已经是同谋。他明面上既然已经接受刺客是姬准的人的事实,在这时候拿出来掰扯,既不明智,也无意义。

    但他实在耿耿于怀,顾桓的手段狠绝,他从小就自愧不如。

    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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