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草席 作者:耿相臣

    第十七节

    十七

    这天傍晚,待一家三口别别扭扭吃完饭,吴长善决定开始实施暗自筹划了好多天的“翻本”计划,便对长子断然下了命令:“有才,你明天去趟香水湾,就说恁娘想恁姐啦,把她给我糊弄回来。”

    吴大嘴对父亲的如意算盘那是“哑巴吃水饺——心里有数”,便非常坚决地回答:“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路子这么远,我又这把子年纪了,你想把我累死呀?你实在不愿去,我就捎信让有干回来,让他去好啦。”吴长善倔强地回答。

    吴大嘴深知吴长善是“一条道走到黑”的犟眼子,担心他真把在外打工的吴有干撺掇回来,既耽误了挣钱,还可能真成了他吴长善瞎胡来的帮凶,只好准备做出让步,但提出了他的条件:“我去也行,可俺姐愿走愿留都要依着她。”

    “嗨,别赖我埋汰你,你比恁爹我可是傻多了。恁姐不是可怜你,她能愿意和一个瘸巴过日子?可话又说回来了,要是真留不住恁姐,那咱老吴家可是赔掉腚了。”吴长善虽然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但面对利害得失,却表现出了少有的商人的精明。

    赵兰香一看儿子答应去把女儿叫回来,遂说出了她的担心:“他爹,妮子眼看就要坐月子,她要不回去了,那孩子生下来又该咋办啊?”

    “这还用问嘛,去金沟医院把孩子做了!”吴长善自觉比妻子高明多了,得意洋洋地抚摩着自己的下巴,沾沾自喜地回答。

    吴大嘴对父亲的胡言乱语终于没了耐心,索性回他自己的屋里睡觉去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后,吴大嘴骑着吴长善亲自从别人家借来的自行车,忧心重重地去了香水湾。

    蓝家老两口虽然明知吴大嘴这次登门肯定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但仍一如既往地笑脸相迎。

    “表侄子,来得这么早,快做,快椅子上坐。”

    “她表哥,吃饭了吗?没吃大娘去给你做。”

    “我吃完饭就往这赶。俺娘让俺姐回去住上两天。”

    自打韩翠玲寻了短见之后,蓝家老两口的心里便一直“十五只桶打水——七上八下”。尤其是蓝天宝上次从吴家回来后,揭露了吴长善曾企图把吴有爱扣下的阴谋,更让这老两口整日提心吊胆,生怕小儿子再次沦落为可怜的光棍汉。可他们此时此刻对“娘想闺女”的人之常情又不好多说什么,只好无可奈何地做了约定:让吴有爱回去少住两天,大后天蓝天宝就去把她接回来。

    吴大嘴用自行车把吴有爱驮走了,蓝光信和钱彩凤,还有心如刀割的蓝天宝,他们心里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难以形容,肯定比眼睁睁地看着强盗们把他们家的金银财宝大摇大摆地背走了还要难受万分。

    待吴家姐弟俩一离开,钱彩凤立即打发走路不便的蓝天宝去把蓝光明喊了过来,关起门来开始商量对策。但蓝光明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总是抢先发言,争着表态,好像他才是蓝家货真价实的家长一样,而是进门打完招呼,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开始吸起了闷烟,默默地静等蓝光信发话。

    其实,蓝光明在这段时间里没少暗中替蓝天宝担心。他很清楚,蓝家目前所遇到的麻烦非常棘手,随后要发生的事情肯定会更加头疼。这个时候,面对一筹莫展的蓝光信,他可不想争着去抢丧帽子,表现得过于露骨,显示出他才是蓝天宝的亲爹来,而是想等蓝光信放完头炮,他再紧随其后摇旗呐喊。

    钱彩凤见正牌丈夫唉声叹气了半天,连个屁也不放,而那个业余老公也在这里做闷葫芦,就没好气地说道:“都哑巴了,说话呀。”

    蓝光信担心自己再这样继续干坐着无所作为,会被气急败坏的妻子骂成“快放屁”而不是“快说话”,便慢条斯理开了腔:“他三嫂这一走怕是有去无回啦,都赖那个陈默合百密一疏,没有给他们办理结婚证,为现在的麻烦埋下了伏笔。”

    “废话,说这些顶个屁用?”钱彩凤先狠狠地白了亲丈夫一眼,又把眼睛瞪向老相好,“光明,你平时的话多得满屋子装不下,这时候都让风给刮跑了?”

    蓝光信没等往日的替身发言,继续说道:“留住人,留不住心,他三嫂要是真不想留下,那就让她走好啦。至于天宝嘛,咱再想想别的办法。”

    钱彩凤没有想到死老头子憋吃了半天,竟然放出了这样臭不可闻的屁来,直恨得牙根子发疼,便气哼哼地说道:“那秀儿咋办,也让她回来?”

    “秀儿还是很幸福的,那就让她在那里安心过日子吧。”蓝光信好像突然找到了作为一家之长的良好感觉,威风八面地回答。

    听了丈夫的迂腐之见,钱彩凤心里那个气,恨不得站起来往那老东西的老脸上狠狠挠上几把:“呸!你说得怪轻巧,他韩家穷得跟要饭的没两讲,要不是为了三儿,能让秀儿往火坑里跳?我看你是越老越糊涂。”

    蓝光明听了蓝光信的打算,突然意识到他的亲儿子可能真要成为韩翠玲自杀事件的最终受害者,便试探着说道:“二侄女也不小了,让她给天宝再换一个来,我看也行。”

    “我看你也是废物一个,糊涂蛋——小美才多大啊,亏你想得出来。”钱彩凤情急之下,不自觉地把老情人看作自己可以随便训斥的合法丈夫。

    “你骂谁呢?骂我,还是光明?”蓝光信非常惊讶地问道。

    钱彩凤虽然从前没少在私下里亲热地骂了蓝光明,但经正宗丈夫一提醒,还是自知失态,遂忙不迭地辩解道:“把我气糊涂了。骂你这个老东西呢,我说啥也不敢骂他大叔呀。他大叔,你可别生气啊。”

    蓝光明咧嘴笑了笑,心里默默地想:“行,俺这老相好很会表演,装得好着哩。”

    “我看就这样吧,他三嫂若能回来呢,咱们就谢天谢地啦。她要真不打算回来呢,那咱们就再为天宝张罗一个就是了。出了这样的麻烦也不奇怪,换亲本来就险象环生嘛。”蓝光信高估了自己的权威,试图一锤子定音。

    “你做梦呀你,你凭啥保证能再给三儿找上个称心的?不能就这样算了。”钱彩凤对蓝光信妄图最后拍板的做法非常反感,给予了坚决反对。

    事已如此,蓝光明决定豁出去,为了自己亲生儿子的幸福,即使遭人垢骂、伤天害理,他也在所不惜。他不再前怕狼后怕虎,随之说出了他的看法和想法。他老娘家和吴家一墙之隔,他从小跟吴长善没少接触,对一向胡搅蛮缠六亲不认的吴长善非常了解,他认定吴有爱这次肯定是一去不复返,并且她还会很快去金沟医院把孩子打掉。而孩子就是一根非常结实的纽带,只要孩子能顺顺当当生下来,那就有了把吴有爱重新拽回蓝家的希望。钱彩凤有个娘家侄女在金沟医院当医生,让她出面设法阻止吴有爱做手术,这便是他的馊主意。至于以后的路子该咋走,看情况发展,现在说多了也是多余。

    钱彩凤见蓝光明把吴有爱还在肚子里的孩子当成了一颗取胜的砝码,不由得对蓝天秀那次小产暗自庆幸起来。

    坐在墙根里板凳上,一直愁眉苦脸、如丧考妣的蓝天宝,没等父母对蓝光明的高见明确表态,他就像快要断气的猴子打了一针强心剂,一下子变得活蹦乱跳,用一只手按住身边的另一只板凳,使劲站了起来,十分激动地对蓝光明吹捧道:“还是、俺、俺大叔高明——”

    “沉住气,慢慢说。”蓝光信摆了摆手,示意蓝天宝坐下。

    “没了!”蓝天宝继续站着,尴尬地回答。

    蓝家一班人在家里绞尽脑汁之时,吴大嘴用自行车驮着吴有爱已远离了香水湾。

    “姐,当着俺姐夫他们的面我不好明说,咱爹是不想让你再回来了。我的意思,你要愿意继续跟着俺姐夫过呢,我就把你干脆送回去,等生了孩子,咱爹也就没咒念了。”吴大嘴见路上没有别的行人了,便对身后的姐姐说道。

    “有才,不是为了你,我能跟这个瘸子?反正恁媳妇也没了,我还待在他家干啥?再说了,那个蓝天宝也是草包一个,除了在修理铺里忙活忙活,就知道天天喝得醉马鸟枪,没点别的出息。你甭顾虑那么多,咱接着走吧。”

    “既然这样,那好吧。”

    姐弟俩说着拉着继续往前走去。

    回到娘家的吴有爱,自然不会想到,按照蓝光明的计策,蓝天宝当天下午就骑着他的灰色铃木摩托车去了金沟医院,找到他的表姐梁晓娟,做了周密细致的交代。在内科供职的梁大夫二话没说,满口答应下来。

    仅仅过了两天,吃过早饭,蓝天宝按原来的约定准备去吴家接吴有爱之前,找了六根玉米芯,用牛皮纸一个个地包起来,又用绳子排成一排捆在了胸膛前面,最后截了两段用来修电动机的漆包线,一个手腕上缠上了一根。

    到了吴家,果然不出蓝天宝所料,他上来就跟吴长善父女二人谈崩了。幸亏赵兰香和吴大嘴全力以赴地当起了和事佬而没有参战,否则其场面将会更加混乱。

    听到他们不断而响亮的吵闹声,前来劝解和看热闹的人陆续挤进了吴家的院子。大家见吴家的乘龙快婿气势汹汹的样子,有劝说的,有说笑的,有为吴有爱“鲜花插在了牛粪上”而鸣冤叫屈的,还有交头接耳地说“瞎子狠,矬子乖,瘸子个个坏”的,替吴家祈祷千万别惹恼了这个蓝天宝。

    蓝天宝见“晓之以理”在吴家父女面前纯属对牛弹琴,便决定变更策略,改用“动之以情”这把对付女人屡试不爽的利剑,试图彻底瓦解吴有爱的斗志。他遂把可怜兮兮的表情挂在脸上做幌子,哀声哀气地对冷若冰霜的妻子说:“你不为你着想,也该替肚子里的孩子想想。孩子眼看就要生了,你在这里住着,我即使想好好伺候你娘俩,也不方便啊。”他的“心里话”,其实带有试探性质,想初步验证一下蓝光明对孩子出路的预测是不是准确。

    可是,吴有爱对蓝天宝的一番美意并不领情,而是冷冰冰地说道:“你别拿孩子吓唬我;生下来我自己养着。说破天也不回去了,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吴有爱毕竟在大城市里打拼过,经多见广,该说啥和不该说啥,拿捏得非常到位,让蓝天宝的试探落了空。而吴长善也急中生智,放起了烟幕弹:“孩子生下来就给你送去,俺不沾恁老蓝家的光。”

    蓝天宝见所有的手段在吴家父女面前都沉沙折戟,遂决定亮出最后的“杀手锏”。只见他跑到院子里,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褂子上的纽扣全部解开,露出了令人胆颤心寒的“包”。他又把两只袖口挽起来,把那碰到一块就会立即引发惊天大爆炸的铜线亮了出来,然后声嘶力竭地喊道:“姓吴的,你给我听好了,你要不和我一块儿回去,我就做回董存瑞,和恁全家同归于尽。”

    那些前来看热闹的村民,大都知道蓝天宝的“专业”是修理电动机;在他们的看来,他可是个了不起的大能人,鼓捣一只电炮还不是小菜一碟。此时此刻,眼看活董存瑞要动真格的,谁也不愿意成了“自杀性爆炸”的无辜牺牲品,都比半道里遇上了饿狼跑得还快,争先恐后从吴家逃了出去。

    吴长善一看自己的贤婿真要来邪乎的啦,顿时吓得屁滚尿流、魂飞魄散,像已经被恶狼咬住屁股一样,躲在屋里失声尖叫起来:“他姐夫啊,你可不能乱来啊,咱爷们有话好说啊,让俺妮跟你回去就是啦。”

    这时候,吴大嘴临危不惧,挺身而出,从屋里大摇大摆走出来,站在张牙舞爪的蓝天宝跟前,厉声喝道:“你这是犯罪。我陪着你,有种你就来吧!”

    顿时,蓝天宝就像撒了气的气球,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大声哭叫道:“恁吴家没有一个好人,都在故意破坏残疾人的婚姻;你们是在和政府的政策唱对台戏呀。我要告你们去,判你们个个坐大牢。”

    “你行了你,一个大老爷们家,还好意思又哭又叫的,快起来到屋里喝口水歇歇吧。”吴大嘴见蓝天宝彻底泄了气,不过是个胆小怕死的窝囊废,一下子放下心来。

    蓝天宝非常尴尬,觉得再继续虚张声势已经没了意思,便悻悻地从地上爬起来,但没忘了用手拍打拍打粘在屁股上的尘土,接着从墙根里推起他价值不菲的进口坐骑,灰头土脸地溜走了。

    第十七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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