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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怀城不急也不行，十天内他就得把第二批粮草运出去，而第三批，他得在明年的新春后，出了正月运走。</p>
而这件事弄得好，龙怀城注定得到辅国公的另眼相看。这是龙怀城一家的想法。</p>
出售的田产过于庞大，是以前大家分走的公中田产。龙怀城赞成出售这一部分，就是这个卖过以后，再收回就难了，不会再形成以前的那种大家再分割。</p>
龙八公子也怕难关过去，各房又再伸手。索性的，卖了这份儿，过了难关父亲回来，有余钱再买别的田。</p>
庞大的这一块，一个经济忙不过来，大同城内有名的经济十几个全出动，而打算买这一份儿的人，有两家其实是好几家伙同一起打算购买，龙怀城安排的管事，就在这好几家伙同的其中。</p>
这一天，管事的来见他。雪下得正急，急得好似龙八公子心中的一团火。他算着日子，今天明天后天，三天之内必须把银子收进帐。说也奇怪，他买粮那几天，粮价一个劲儿的涨，好似不买以后就一两黄金一两粮似的。</p>
龙怀城是送军粮，他还不能像平常商人一样，等粮价落下去再买。他必须卡着日子买到手，这就变成三倍以上去运粮。</p>
粮食一运走，街上粮价慢慢的落了下来。传言纷纷，有说是内幕消息足，知道辅国公府要运粮，所以就涨了，龙怀城兄弟们把梁山王背后大骂，都说这事情与梁山王有关。</p>
也是有可能和别的郡王们有关的，但龙怀城兄弟主要的恼怒还在催粮的梁山王那天。苦于抓不到梁山王操纵的证据，龙氏兄弟只能是骂骂而已。</p>
有的说是外地来了批商人，眼光独到，看准时势，大赚了一笔。龙家自己就有米面铺子，一直算是此地的龙头大户，但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最后作罢。</p>
粮价下来了，虽然还他娘的比正常时期贵，可现在买正是时候。再不买就要过年，样样东西都涨价。</p>
廊下有株老梅，幽远香味儿往龙怀城鼻子里钻，站在廊下的他想出事，也没嗅出个好来。</p>
心事一重压一重时，见到管事的钱三顶风冒雪过来。龙怀城让钱三给逗笑，钱三顶着风，脑袋上帽子全是冰，脸上也冰里冻过的似的，像冰雕出来的一张脸。</p>
“你怎么不披个雪衣？不是我才赏过你一件。”龙怀城问他。钱三打着寒噤道：“顾不得了顾不得，公子请进房去，我们进去说。这外面太冷，啊嚏！”一个喷嚏出来。</p>
“小子们，泡暖暖的茶来。”龙怀城如钱三所说，移步往房中去。这房中是地暖起火，就不冷。见过古代房子都知道，进房以前，先上台阶再是廊下。除去穷人家没这讲究，有钱的人家房子基面都比外面地面高。用地暖的人下面是可以铺设火道，在里面烧火，房子由地先暖，房里就温暖起来。</p>
辅国公数代豪门，龙怀城这房子还有一点儿不同，他是廊柱有几个铜制的，在里面烧火，近廊下的梅花总是先发。</p>
钱三知道这奥妙，怕弄脏公子屋子。浑身是雪的先在房外，近廊柱的地方抹去脸上的冰，僵着的脸去掉木呆才进来。</p>
抱住茶在手，三碗下肚后，钱三活泛过来：“不是我不顾惜身体就来了，而是今天早上王经济过来见我，有一家子买田的人提出来，凡是买田的人会个面，有话当面说。这里面就有个谁强谁说话，一语定江山的味道，我就急着来见公子，讨您的示下，您可去不去看看？”</p>
龙怀城饶有兴致：“哦？这倒不错。但不知说这话的是哪一家？”钱三苦笑：“真真奇了！我们家今天流年不好怎么着，粮价上让人坑了一笔，虽然自己铺子里也价儿高了，但咱们买那么多，亏吃大发了，至今没寻到那起头的人。这对我们家来说，人丢到姥姥家也就罢了。这卖个田，又冒出来外地人。我打听了是才到大同府的，人家要买铺子买田，我们家又和他们撞上了。”</p>
龙怀城微微一笑，有意思，今年真他娘的有意思。</p>
“这家子姓洪，爷是在外经商的人，洪奶奶是此地人，外面住厌烦了，还有人说这奶奶是和另一房头吃醋，她家里爷又寻下一房，在外居住离得不远，两头为大，她不服去闹输了，一气往故乡来住。说她带着成车的银子回来，几乎没把家搬空。照我看，倒像趁丈夫不在，卷银子就跑。”</p>
龙怀城呵呵笑了两声。</p>
“这女人做事就是没耐性，她相中咱们的田养得好，又听说还有几间铺子同时出售，她想独揽这份儿事。我会过她，隔帘子见的，住客栈是上房，就是不给真人面容见。我倒好笑，商人家娘子有这份厉害，只怕铺子里都站过街，那脸没少让人看过。这回家乡来又装上了，又不是真的大家闺秀。不过她说银子足，她说她夫家银子用船载，又说夫家亲戚知己闺友的，海吹一通就是，说银子你放心，但是不卖给她她就不放心。公子您听听，这不是没耐性是什么？她不肯经济中间走的规矩，一定要几份人见面，大家自己商谈。”</p>
龙怀城说有趣，道：“那经济们怎么肯答应？”</p>
“他们全答应！我的公子，您想想这十月里了，就快十一月。年关从来商户们最难过，开发伙计银子、进年货，铺子里股东们分红利，家里人伸手讨过年钱，再备下明春的进货银子，是最需要用钱的时候。经济们怕夜长梦多，情愿这事儿赶紧的成了，他们少赚点儿也肯。小田经济对我都说过，他忙过我们家这件子，就转乡下回家热炕上抱老婆等过年去了。再说，洪奶奶答应他们，中介银子分毫不少。”</p>
龙怀城悠悠然点头：“这是个底气足的。”此时说底气足，不过是说腰包里银子足。</p>
“看气派是不小，不然我能雪衣都忘记披，就来见您。”钱三适时的邀了个功，就目光炯炯等着龙怀城回话。</p>
龙怀城出了一会儿神，把这件事里里外外再想足了，突兀的问道：“还有什么人！”</p>
“凌家！”钱三笑嘻嘻。</p>
龙怀城撇嘴：“白居易的长恨歌上面说，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这凌家虽没出杨玉环，也算上是一家。”</p>
“就是，”钱三附合地笑：“前几天外面和人吹牛，说大同府里的有钱人，有人说凌家，让大家伙儿一通好骂。”</p>
龙怀城笑容加深：“骂的什么，说出来给我听听？”</p>
“骂凌家卖女儿换成钱，换成凌大人头上官帽子。这里面还有说国公昏瞆的话，很不好我就不说了。”钱三就此打住，什么话可以学出来，他还是知道的。见龙怀城不往下问，钱三接着刚才的话说：“还有本城的白家常家，我们府上的姜姨娘家。哦是了，这天上掉下来的洪奶奶，却与我们府上的洪姨娘家无关连。”</p>
龙怀城颔首，洪姨娘是六公子之母，她生下个强悍的儿子，她的个性却是轻淡不惹事儿的人，遇事常避开。</p>
洪姨娘的娘家，也没有商人，是破落书香门第，如今出几个小官员在本省各处。如果说有洪姨娘的参与，龙怀城都会诧异。</p>
“再来，就是伙同的两大家。我们找的，是开珠宝铺子的冯陈姚薛，而另一伙，是开布料铺子的伍车佐石。这些人底细公子您全知道，不必我细说。我要再说的，是最后一家，”钱三面色凝重：“这个人姓万，行踪不明，底细不清，他在管家客栈里开了个上房，却不经常去住。他不玩姑娘不住院子，常住哪儿都找不着。公子，”钱三阴森森地道：“这个人可是半年前就到了大同府！”</p>
龙怀城“腾”地站起来：“你再说一遍！”</p>
“他半年前就进大同府，什么人都接触，又什么人都不深交。米面掌柜珠宝掌柜酒楼钱庄子没有不认识他的，可说熟悉，又没有一个人说得清楚他打哪儿来，曾做过什么营生。只知道凡是百行，他无所不知，无所不通。凡是生意，他都染指。”</p>
龙怀城气得脸都扭曲起来，骤然就咆哮：“名刀！”一个小厮出现门外，垂手问道：“公子叫我作什么？”</p>
“去！去…..”龙怀城这才发现自己怒气太旺，听到一个可疑的人出现，就把粮价哄抬的事盖到他身上，还没有听到钱三说有证据。</p>
龙怀城看向钱三，钱三摇摇头。没有，他说没有证据这姓万的商人有关连。龙怀城沮丧摆摆手，让名刀退下。他垂着头坐下，内心的难过不能自己。</p>
问他自己知不知道国公府的败落原因何在，公子们姨娘们包括姑娘们都有数。但龙怀城一个人想翻过这身，却独木难支。</p>
再说他还不是世子，他还不肯为大家出力呢。</p>
“去查，这姓万的说不好是梁山王的人，或者是定边郡王和项城姓王。”龙怀城此时把最大嫌疑全锁在姓万商人身上，凝眸过后，又缓缓沉声：“也不排除，是陈留姐丈的人！”</p>
钱三默不作声，宅门里亲戚互踩，家人互害的事，他见得多了。就是自己这家，也有不少。钱三只答应下来。</p>
“他们会个面也好，有钱的留下，没钱的滚蛋。”龙怀城道：“我不去了，我去见他们也没意思。倒是你去看看，如果那洪家奶奶，”龙怀城忍不住一笑，一个女人手中搬着大银子，到处昭告自己买田，不怕别人打你主意吗？</p>
“如果她真的有钱，真的急着买，我们就抬抬价儿，女人呗，从来是败家花钱的主儿，她只要想买，再大价钱她也要。”龙怀城悠然。</p>
……</p>
“他叫我洪奶奶，”红花双手比划着说给宝珠听，装出来气呼呼：“真是个不开眼的，我这小嗓子怎么听怎么着是个姑娘。”</p>
宝珠嫣然，梅英在旁边取笑：“红花，你告诉他我家没有汤婆子火炕，他就认得清你是姑娘了！”</p>
红花嘟嘟嘴：“梅英嫂嫂，为了这汤婆子，我不介意和你打一辈子的官司。”梅英笑了起来：“好啊，反正你也打不久。你也大了，一年两年的，难道不成亲，等你成过亲啊……哎哟，红花，你作死吗！”</p>
梅英笑骂着躲避，原来是红花追着她打。</p>
两个人笑闹着，哄着宝珠笑了一会儿，重新坐下，听红花再说她装成“洪奶奶”去见经济的事情。</p>
“都答应了，明儿一早，在洪奶奶住的客栈里会面。”红花讨好地问宝珠：“奶奶明天去不去看看？奶奶眼神儿过人呢，您搭眼一看，就看出魑魅魍魉来。”</p>
梅英对奶妈悄声笑：“红花这书念的，魑魅魍魉也会说了。”卫氏悄笑着回：“昨夜我起夜，听到红花做梦还在念子曰，早上我问奶奶红花吵不吵，奶奶说她睡得好，没听到。”梅英和奶妈相对窃笑。</p>
红花，你是三姑奶奶玉珠那样的书痴不成？</p>
主仆正在说话，外面有人打门，是秦家的丫头草儿来打水。大雪洁白如垠，把院子里铺得平面如镜。草儿缩着头提着个桶过来，进门先对顺伯嘻笑：“老顺头，帮我一把，这天冷的，你们衣裳全厚实不怕水沾身上，帮我把水打来我拎回家。”</p>
红花在房中听到，颦颦眉头：“这丫头越来越不像话，竟然是点儿好颜色就上来了。”宝珠微微一笑不作评论，主仆都只看顺伯怎么回答她。</p>
顺伯怎么会客气，顺伯胡子一撅，他知道自己瞪起眼睛来气势足，又和小丫头不能一般见识，只语气不耐烦些：“你打不打，这开着院门等着你，灌得满院子全是风。”草儿气得噘着嘴，自己嘀咕着：“你又不是不能帮一把，上回你不是就干了，我看你力气大才喊你，让你动动也暖和不是，”</p>
北风呼啸，把话送到房中。宝珠淡淡：“红花你看，这样的人就是子曰上面说的，近之则不逊，走得近了，她就没有恭敬和敬重。她无知无识的，不知道尊重人，和关系远近没有关系。”</p>
红花气鼓鼓地道：“越是亲昵了，越应该相互体贴才对。这个丫头真是没道理，不过奶奶说得对，她没看过书，没有人告诉过她道理。在她以为，关系一近就可以胡说八道，可以胡扯。”</p>
宝珠含笑：“就是这个道理。所以帮人呢，遇到不领情的人一定会有的，这也没什么，也不必生气。”</p>
“我才不生气，”红花轻笑：“我只觉得她们傻，和奶奶走动，她们可吃到什么亏没有？她们送两个果子，奶奶还总是半篮子。她送盒子市卖的胭脂，我红花都不用，奶奶还她半只鸡。她们如今把奶奶惹得烦，以后不和她们走动，她们只能往街上去打水，道儿远更冷到她。不和奶奶好，以后少多少便宜。”</p>
宝珠纠正她：“不和我好就少得好处，这话我们是当事人，我们不能想。你应该说的是，这样的和人近了就出言无状，能有多少人会对她们好？”</p>
“市井中人，都这样吧。”红花好笑：“扛不住三天的好，这样子正好，奶奶昨天说郡王妃新送到的野味儿，国公府里送一份儿，也曾提到秦家娘子，这下子不用送了。”对外面看，红花拍手笑，唤梅英：“我和你打个赌儿，这丫头走的时候，一定甩几句难听话出来。”</p>
梅英笑得冷淡：“不用赌，你准是赢的。这样的人，倒是不少。我虽然一直和老太太在宅门里过日子，可见过太多这种人。”</p>
转向宝珠：“奶奶还记得先时家里管库房的叶久家的，生得俏丽干净，白白胖胖的好个面相。就是也犯这毛病。离她远一些，她就礼节也有，说话客气又得体。奶奶您想，见到她中人意儿，就想和她多说几句。多说几句也是对你的好感是不是？再说也没有说夹枪带棍的话，都是客客气气的。这就坏了，你和她一客气，亲近哪怕一点儿，她说话可就不客气。最招人恨的，就是有一回她夸我活计好，她家小女儿怎么怎么的喜欢，我那天闲着，我就帮她女儿做了个帕子。结果呢，三天里她天天来烦我，我推不再做，她在家里到处说我架子大，眼界儿高，眼里只有老太太，别的人谁都看不上。”</p>
宝珠就笑：“眼里只有老太太难道不对？”</p>
“奶奶你不知道，有那一等的人，是这样说话的。”梅英轻轻地笑笑。从她的脸上是看不出来她当时的难过，但想想，再结合上院子里就在打水的草儿，从宝珠开始，都跟着好笑。</p>
在宝珠的眼里，秦家娘子和草儿是新奇的人，是她还没有遇到的人。宝珠以前相处的人，层面相对简单。</p>
她们在房中自在说话，秦家草儿在院子里气苦。北风嗖嗖的冷，井台边上是常有水的地方，沾点儿水就滑得站不住。而带着护具打水，那绳上的冷也能沁到心里。</p>
草儿很想哭，这冬天真是难过。而这院子里人不少，那房里也人不少，竟然没有人帮上一把。草儿打水上来，往外面走时，气冲冲对顺伯道：“不帮就不帮！我这不是打上来了。”顺伯装没听到，但在草儿走出门，就把门关上。</p>
“哎，我一会儿还要来呢，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好个老头子，你家奶奶都答应下来，你还敢不让我进不成！”草儿恼得放下水，对着大门就拍。</p>
门带着风拉开，门内出现的是孔青。孔青板着个脸，僵得像块冻石头。把草儿吓得往后一退，步子不稳，一屁股摔倒。她就哭起来：“你们欺负我！”孔青冷冰冰道：“我们奶奶等下出门，等下你别来了！”</p>
“啪！”</p>
门又关上。</p>
草儿气苦，起来带着半身子冰雪把水提出家，冲到房里对着秦氏就哭：“娘子，对面那家子人都混着狠，我一个人去打水，没说帮一把，而且那井台边上滑呢，一根草片子也不垫，这不是存心摔人吗？我想着他们家自己打水能不滑吗？我好心的说上一句，他们就让我不要再去打水。”</p>
秦氏纳闷地道：“不会吧，我和对面娘子当面说过，下人怎么敢拦你？”草儿给她看满身的雪：“娘子你看，我摔了这一大跤，他们全是死人，也没有一个问一声的。”坐到火盆边上就嘀咕着抱怨：“都不是好人，没一个人有好心眼的，又不是不能帮把手儿，对门邻居的，娘子给她家送过多少东西，没良心，她们不让我再去打水了，说出门！”</p>
秦氏也就气了，面色唰地白了，道：“你看着对面娘子出门的？”草儿摇头：“没有呢，人家娘子在房里坐着，这冷天又没处接银子，她能去哪里！”</p>
“那我去问问！”秦氏恼火地道：“他们家人多，总不能娘子出门，家里不留一个看家的！没道理，说好的给我们打水，怎么又反悔呢？”</p>
披上厚衣裳，见雪更大得如搓扯棉絮一般，秦氏让草儿找纸伞出来，撑上，她带着草儿往对面来。</p>
“当当，”</p>
红花听到敲门声，没有想到是秦家娘子过来理论，还道：“国公夫人又遣人来了。”卫氏和她玩笑：“你能一眼看到门外面去？你怎么知道不是郡王妃派人前来？”</p>
“郡王妃前天才打发人来送银子，说我们奶奶在这里住到一个月上，她就送份儿月银过来。奶妈，您银子才到手心里暖着，这就又想下个月的钱了？”红花嘻笑。</p>
院门在此时打开，梅英道：“嘘，是对面的娘子。”房里才不说话，见秦氏不是好颜色，带着草儿匆匆往房里来。</p>
一进房中，秦氏更不是滋味儿。这房里从来暖和，你们是在过春天吗？宝珠依然带笑，让秦氏坐下，叫道：“红花儿送茶。”</p>
红花虽然打心里不痛快，也到妈妈们起坐间里去泡茶。余氏和方氏在榻上坐着，听到红花自言自语：“真想给她一盏白水，倒不是怕奶奶骂我，只是不想和这起子人一般见识。我红花是大家里出来的，可不是那你瞪我一眼，我就回你两眼的人，既然奶奶吩咐，还是给她点一碗待客的茶吧。”</p>
余氏方氏都莞尔。</p>
梅英又揭帘子进来，悄声道：“红花，当差还是要勤谨。”红花咧嘴一笑，让开身子给梅英看：“这不是白水。”梅英赞许的点点头，对红花道：“记得老太太对我说过，咱们怎么样的对人，可不跟着别人的白眼走。别人好也罢，不好也罢，不能改变我们规规矩矩的待人。不好，不再让她就是。”</p>
红花咕地一声笑了，取笑道：“你呀你，明儿我就告诉奶奶，赶紧地把你打发回去见老太太，再也不要来了。数一数你出京没有半年，老太太就提了几百声，哪一天你不提几声你能放过我们？”</p>
说着，把茶端出去。</p>
梅英在房中自己笑：“真的，我心里总当老太太在身边。”余氏方氏慢慢接上话：“这才是奶奶的人呢，咱们不管遇风遇雪的，不忘记自己的根本。”梅英怕她们误会红花，忙着解释：“是这样的…….”</p>
“我们听着呢，这院子能有多大。风吹大门，房里都跟着动几下。”方氏温和地打断梅英：“去跟着奶奶呢，我活了半辈子，这样的人不比你少见。”</p>
外间，传来宝珠问红花的嗓音：“你给秦娘子的是什么茶？”红花陪笑：“待客用的，松仁儿红枣。”宝珠道：“这也罢了，给秦娘子送过去。”</p>
余氏方氏都仔细地来听。</p>
见秦氏说话还算能稳住，但刺声也能听出来。街坊邻居的，哪有不互相帮忙的。别看今天你家鲜花着锦似的热闹，改天你一样能用到别人。不怕你恼，袁娘子，我好歹比你大几岁，这家里的下人呐，可不能惯着，惯得多了，你说话他们不听，得罪邻居也不好。”</p>
余氏方氏相视一笑，梅英则气上来：“没道理，她以为自己是谁，她沾了奶奶多少光，自己不知趣，反而上门来教训奶奶。”</p>
梅英恼得也出来，还在奶妈旁边坐下，拿着针线扎小孩子的红肚兜。</p>
宝珠恬静安宁，眼神儿对着地上，慢慢地啜她的茶水，好似没听到秦氏说话。红花去一边儿扒拉帐本儿，也不理秦氏。</p>
让秦氏的话弄得心里气，红花把手边的茶，冷得凉下来，本来准备换热茶的，红花也不换了，一口气往下一灌。</p>
草儿站在秦氏后面，她不知道应该站到房外面等。就是知道，也会嫌冷不去。见红花有茶，红花有座儿，草儿咽口唾沫，自己来了一句：“这天贼冷，有碗热茶倒是真好。”</p>
梅英微微一笑，见到奶妈也在笑。梅英就问：“奶妈你笑什么？”卫氏笑道：“我忽然想起来一个故人，这个人奶奶也认得，你也认得，你猜猜看是哪一位？”宝珠扑哧一笑，红花也格格笑了两声，梅英则笑道：“我猜到，你把方姨太太想起来了。”</p>
秦氏刚才的话，和方姨妈相似。</p>
秦氏见自己说话没有人理，又见她们主仆自己说话插不进去，手中热茶又诱人的温暖，就先喝茶。见茶碗盖子一打开，干果香味儿红枣甜香全都同来，秦氏又欢喜上来，觉得宝珠这家子人挺有人情味儿。</p>
冬天喝热茶，很快就喝完。秦氏舍不得的把热碗从手中放下，对宝珠面上看了看。换成以前，宝珠会让红花再添茶来，但今天没有，宝珠和和气气地对秦氏道：“我就要出门儿呢，不和你多坐了。”</p>
秦氏失落上来，她本是带气来的，这就又面色有些不好。想想自己家里以后打水的事情，才张张口对宝珠道：“草儿今天来打水……”宝珠打断她，虽然温和，却说得直白：“早几天井面就上冻，全是现烧热水浇开的。我心疼他们，我说不必浇了，由着井冻上吧。买点儿水来就是。”</p>
秦氏没有话说，草儿却不服气，又是不懂事的丫头，张口就问宝珠：“你们家见天儿买水，我是看到的，这真乱花钱……”</p>
宝珠沉下脸：“嗯？”</p>
她平时看得和气温柔，娴雅得似墙上工笔花卉。这一沉下脸，草儿心里一寒，不由自主停下话。</p>
卫氏笑了笑：“秦娘子，你的家人也要好好管管才成。这里说话，哪有她插嘴的份儿！”草儿对着卫氏却不怕，又想到她做惯粗活，这房里女人全是柔弱的，草儿又嚷道：“你不也……”才想说你也正在插嘴，卫氏截断她，起身对宝珠道：“奶奶去换衣裳吧，亲戚们请看戏呢，晚了看舅太太要说话。”</p>
和红花梅英把宝珠簇拥进去。起坐间里，余氏方氏走出来，开始收宝珠用的茶碗，重整宝珠坐过的坐垫。秦氏再厚脸皮也坐不住，悻悻然的带着草儿出门。</p>
回到家里，秦氏明白过来，把草儿叫过来就骂：“不长眼睛的东西！人家肯天天开门给你打水，你还不知足吗！这冬天里，街口大水井也结的有冰，昨天里正来说话，说几条街上的人提的，往后日子越来越冷，这凿冰的人不肯白出力气，让大家合着出一份儿钱给他们，他们才肯天天凿开，不然他们凿开一回，把家里打上五、七天的水，第二天由着这井冻上再也不管，随你们用不用水去。又说没水化雪啊，现成的是水。以后难道我们天天买水吃，还是出这份儿冤枉凿冰的钱。”</p>
草儿哭丧着脸：“雪怎么化？天气冷，房里生个火盆都不暖和，柴又涨了价，都说冬天树难砍，柴难得。已经不暖和，再弄盆雪在房里滑，不用柴的话，这得化到什么时候？而且房里不成了冰窑？”</p>
“死丫头！我不管，这弄水是你的事，弄不来看我打你！”秦氏把草儿一通的骂，让她去厨房做午饭。见桌子上摆着一小块腊肉，还是对面袁家送来的，秦氏叹气：“哎哟，这事儿办的，怎么把她就给得罪了。”</p>
气还没叹完，草儿又进来，垂头丧气：“厨房里只有半桶水，可怎么办？我得往街口去打水才成。”家里有件不怕水的旧油衣，草儿拿出去。</p>
秦氏对着她的背影更加生气，喃喃地骂她：“平时懒吧，说对家近，几时敲门又都行，能拎一桶水，就只拎半桶。也是的，别人家里你一天进去好几回，她不烦，你倒烦上来！”</p>
秦氏这会子明白得很彻底，可想想袁家娘子才让她得罪过，只能明天后天的再去和她重新亲热。</p>
……</p>
雪一天比一天的大，宝珠卫氏红花梅英都说长见识，原来这雪还真可以堆半个门高。早上顺伯一开门，宝珠就抢着去看那雪塌进来，和红花拍着手笑一会儿。</p>
会面那一天，雪更深更厚。幸好宝珠不从大门走。她带着红花、顺伯和孔青。从厨房上门隔壁院子，再这样走到这里的隔壁院子，这样走出去七、八间，就是客栈后院。客栈正门，在另外一条街上，也是袁夫人的。</p>
钱三没有查到洪奶奶并不住客栈，就是这客栈里人他买不动。</p>
上房，分成里外间。里间垂下薄帘子，夏天用的那种。宝珠和红花在里面坐下，不解面纱，披着雪衣，风帽戴得端正，就是来个熟人也认出来是她们，静静候着人过来。</p>
怕让认出来，顺伯孔青都在房中。</p>
先是经济们的声音：“二爷，这边走，洪奶奶等着呢。了不得，她的主意她起的头，她是要定这田了。”</p>
小二在这里侍候，门帘打起，进来十几个。为首的生得胖胖圆圆，进来就嚷：“洪奶奶呢，我凌家二爷到了，你也不出来见见？”</p>
“坐吧，我这不是见着了。”红花竭力地学出来有钱妇人傲慢的口吻回他话，把宝珠笑得吭吭有声，怕外面人听到，把雪衣再围紧些。</p>
红花自己也笑，肩头抖动的她凑过来：“这是凌姨娘的侄子，他的爹是这里的官。”外面凌二不满意，又嚷上来：“奶奶好把子嗓音，就是傲慢点儿。不过二爷我不放心上，手里有几个的女人全这样。我可告诉你啊，我爹可管这里，指挥使大人，别说你没听过，没听过我告诉你，你先给我记住了，等会子跟我争，哼哼！”</p>
这活宝二世祖的口气，更把宝珠笑得头都抬不起来。红花忍住笑，现在是学这凌活宝的口吻：“哟，好把子傲气，就是眼里没人点儿。不过奶奶我不放在心上，有个好爹的人全这样。”</p>
“扑哧！”</p>
宝珠笑喷出一声。</p>
红花不笑，红花进到状态里了：“我可告诉你呀，我手里有钱，好不好的，我把你家也买下来，让你睡大街去。”</p>
顺伯抚须点头笑，对红花翘着大拇指，回的好！孔青不爱笑的人，也扯动嘴角有了笑容。</p>
凌二爷一听就跳起来。</p>
他进门就找事，原因无二。他也从经济那里打听过，有这么个妇人，傻有钱，都说她在家里争风吃醋败退，拐银子回乡。凌二爷想，这好办啊，没男人的妇人，还不手到擒来。把她拿下，辅国公府的田，就是自己的了。</p>
他这就往里间去，家人小子跟在他后面一起乱嘛：“这是什么胆子！敢骂二爷！”</p>
“这是挑二爷的火上来！”</p>
“挑，挑逗吧！”</p>
哈哈笑声中，凌二爷到门帘子外面，伸手就去扯帘子，嘴里不清不楚地道：“小娘子，你叫来会面的，怎不给面见上一见？”</p>
一股大力由帘内发出。</p>
他矮肥圆像他的爹凌大人，把个门堵得严严的。除了他自己，别人都没看见。一只手掌，绝对是男人手掌，帘子太薄，那大手上青筋都看在眼中，大手在门帘内出现。这手在凌二爷胸前只一按，凌二爷打着圈儿，跟着飞盘似的凌空出去了。</p>
这会他真的“凌”着哟。</p>
上不挨房顶，脚下不沾地。</p>
胖肥身子卷起一小股子风来，这他太胖了，就是气场强。打个圈儿都有风声。</p>
“呼呼……”</p>
“接着我，快！”</p>
“啪！”</p>
“哎哟，哎哟……”</p>
随后是小二大叫：“二爷，我们这上房还要呢，你看这门，这可是硬木头的，硬是让您给砸成两半截了！……你的家人，哎，垫你屁股底下了！这位你没事吧？”</p>
房子是木头，摇晃几下还没有停止。</p>
凌二爷让人扶起来，那脑袋还在转动，眼珠子半天还没停下来，自己嘟囔：“晕，眼前全是金子。”</p>
跟他的小子有往门帘上瞅的，这门帘子能把二爷摔一狠跤？</p>
不可能啊，门帘子那么飘，能把二爷这份量摔出去？</p>
小子们有的推敲上来：“门内有鬼不成？”</p>
还有的人问凌二爷：“刚才怎么了？”凌二爷还没晕过来，他顾不上回答。</p>
门帘内，“洪奶奶”冷冷道：“放规矩！请你们来是谈生意的！再敢胡说，下次让你眼前见石头，可不是金子了！”</p>
有个小子傻乎乎问：“见石头的话怎么说？”</p>
“呼！”</p>
房里扔出一块石头，笔直砸他脑袋上。红花掷的力道不大，能砸中就算是好的。小子没见血，但捂住头，手下一个包慢慢的鼓起来。</p>
小二又恨天怨地的叫起来：“洪奶奶手下留情，我们上房里摆石头是为观赏的，全是贵重东西，遇到喜欢的，可不比金子便宜。你这房里还有几十块，你可别再扔了。”</p>
宝珠和红花都掩嘴笑个不停。</p>
红花低低的夸奖他：“奶奶，这伙计机灵。”再看桌上，哪里还有几十块石头，空空的一块也没有了。</p>
但这下子，也没有人敢挑话头了。</p>
等凌二爷把眼神找回来，余下的人到齐。凌二爷是想先理论的，但别人全要先谈生意，大冷天的别人不等他，众怒难犯，凌二只能作罢。</p>
洪奶奶还是坐在房里，连个面儿也不露。</p>
经济们早就习惯，别的商人听过对她的传言，心想女人不抛头露面是正常，都没说什么。只有最晚到的，姓万的商人，慢慢悠悠的提了个意见：“这不见面儿，怎么谈事情？”</p>
“你又不聋，我说话你听不到不成！”房里就出来这样一句，尖酸诮讥的。</p>
这下子所有人都闭上嘴。听说这奶奶正恨男人的时候，不惹为好。</p>
宝珠在房中，把目光放到万商人身上。见他气度沉稳，宝珠心中疑惑，这个人若渊亭临水，换成在街上，都不会把他看成商人。而现在他正坐在一堆商人中间，正显出他的不同。</p>
宝珠也皱眉了，项城郡王的人吗？听说离这里最近的，还有定边郡王。随即，宝珠也不易觉察的眯眯眼眸，姐丈的人也有可能啊。</p>
……</p>
“都说完了吗？”洪奶奶的嗓音，虽动听却傲慢无礼，带着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她又一次打断别人的争执，干脆利落地道：“凭银子说话，没银子的回家！”</p>
钱三窥视着别人脸上表情，心想我就知道是这样，她着急买呢。看来这价儿，还得往上再提一提。</p>
“凭银子说话是怎么讲？”万姓商人轻笑着问。</p>
帘里没有人回话，刚才那说一句话能噎死人的奶奶，难道你在喝茶？</p>
凌二爷让到这奶奶还有喘气不跟上的时候，他跟上来，把桌子一拍，吼道：“对！把你银子亮出来我们看看，没有银子的，赶紧滚回你的家！”</p>
一个木匣子推出门帘。</p>
下面有双手托住，匣子在半空，而且是打开的。里面光华灿烂，是满满一匣子龙眼大小的珍珠。</p>
看的人，全让这珍珠震撼住。</p>
</p>
龙怀城不急也不行，十天内他就得把第二批粮草运出去，而第三批，他得在明年的新春后，出了正月运走。</p>
而这件事弄得好，龙怀城注定得到辅国公的另眼相看。这是龙怀城一家的想法。</p>
出售的田产过于庞大，是以前大家分走的公中田产。龙怀城赞成出售这一部分，就是这个卖过以后，再收回就难了，不会再形成以前的那种大家再分割。</p>
龙八公子也怕难关过去，各房又再伸手。索性的，卖了这份儿，过了难关父亲回来，有余钱再买别的田。</p>
庞大的这一块，一个经济忙不过来，大同城内有名的经济十几个全出动，而打算买这一份儿的人，有两家其实是好几家伙同一起打算购买，龙怀城安排的管事，就在这好几家伙同的其中。</p>
这一天，管事的来见他。雪下得正急，急得好似龙八公子心中的一团火。他算着日子，今天明天后天，三天之内必须把银子收进帐。说也奇怪，他买粮那几天，粮价一个劲儿的涨，好似不买以后就一两黄金一两粮似的。</p>
龙怀城是送军粮，他还不能像平常商人一样，等粮价落下去再买。他必须卡着日子买到手，这就变成三倍以上去运粮。</p>
粮食一运走，街上粮价慢慢的落了下来。传言纷纷，有说是内幕消息足，知道辅国公府要运粮，所以就涨了，龙怀城兄弟们把梁山王背后大骂，都说这事情与梁山王有关。</p>
也是有可能和别的郡王们有关的，但龙怀城兄弟主要的恼怒还在催粮的梁山王那天。苦于抓不到梁山王操纵的证据，龙氏兄弟只能是骂骂而已。</p>
有的说是外地来了批商人，眼光独到，看准时势，大赚了一笔。龙家自己就有米面铺子，一直算是此地的龙头大户，但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最后作罢。</p>
粮价下来了，虽然还他娘的比正常时期贵，可现在买正是时候。再不买就要过年，样样东西都涨价。</p>
廊下有株老梅，幽远香味儿往龙怀城鼻子里钻，站在廊下的他想出事，也没嗅出个好来。</p>
心事一重压一重时，见到管事的钱三顶风冒雪过来。龙怀城让钱三给逗笑，钱三顶着风，脑袋上帽子全是冰，脸上也冰里冻过的似的，像冰雕出来的一张脸。</p>
“你怎么不披个雪衣？不是我才赏过你一件。”龙怀城问他。钱三打着寒噤道：“顾不得了顾不得，公子请进房去，我们进去说。这外面太冷，啊嚏！”一个喷嚏出来。</p>
“小子们，泡暖暖的茶来。”龙怀城如钱三所说，移步往房中去。这房中是地暖起火，就不冷。见过古代房子都知道，进房以前，先上台阶再是廊下。除去穷人家没这讲究，有钱的人家房子基面都比外面地面高。用地暖的人下面是可以铺设火道，在里面烧火，房子由地先暖，房里就温暖起来。</p>
辅国公数代豪门，龙怀城这房子还有一点儿不同，他是廊柱有几个铜制的，在里面烧火，近廊下的梅花总是先发。</p>
钱三知道这奥妙，怕弄脏公子屋子。浑身是雪的先在房外，近廊柱的地方抹去脸上的冰，僵着的脸去掉木呆才进来。</p>
抱住茶在手，三碗下肚后，钱三活泛过来：“不是我不顾惜身体就来了，而是今天早上王经济过来见我，有一家子买田的人提出来，凡是买田的人会个面，有话当面说。这里面就有个谁强谁说话，一语定江山的味道，我就急着来见公子，讨您的示下，您可去不去看看？”</p>
龙怀城饶有兴致：“哦？这倒不错。但不知说这话的是哪一家？”钱三苦笑：“真真奇了！我们家今天流年不好怎么着，粮价上让人坑了一笔，虽然自己铺子里也价儿高了，但咱们买那么多，亏吃大发了，至今没寻到那起头的人。这对我们家来说，人丢到姥姥家也就罢了。这卖个田，又冒出来外地人。我打听了是才到大同府的，人家要买铺子买田，我们家又和他们撞上了。”</p>
龙怀城微微一笑，有意思，今年真他娘的有意思。</p>
“这家子姓洪，爷是在外经商的人，洪奶奶是此地人，外面住厌烦了，还有人说这奶奶是和另一房头吃醋，她家里爷又寻下一房，在外居住离得不远，两头为大，她不服去闹输了，一气往故乡来住。说她带着成车的银子回来，几乎没把家搬空。照我看，倒像趁丈夫不在，卷银子就跑。”</p>
龙怀城呵呵笑了两声。</p>
“这女人做事就是没耐性，她相中咱们的田养得好，又听说还有几间铺子同时出售，她想独揽这份儿事。我会过她，隔帘子见的，住客栈是上房，就是不给真人面容见。我倒好笑，商人家娘子有这份厉害，只怕铺子里都站过街，那脸没少让人看过。这回家乡来又装上了，又不是真的大家闺秀。不过她说银子足，她说她夫家银子用船载，又说夫家亲戚知己闺友的，海吹一通就是，说银子你放心，但是不卖给她她就不放心。公子您听听，这不是没耐性是什么？她不肯经济中间走的规矩，一定要几份人见面，大家自己商谈。”</p>
龙怀城说有趣，道：“那经济们怎么肯答应？”</p>
“他们全答应！我的公子，您想想这十月里了，就快十一月。年关从来商户们最难过，开发伙计银子、进年货，铺子里股东们分红利，家里人伸手讨过年钱，再备下明春的进货银子，是最需要用钱的时候。经济们怕夜长梦多，情愿这事儿赶紧的成了，他们少赚点儿也肯。小田经济对我都说过，他忙过我们家这件子，就转乡下回家热炕上抱老婆等过年去了。再说，洪奶奶答应他们，中介银子分毫不少。”</p>
龙怀城悠悠然点头：“这是个底气足的。”此时说底气足，不过是说腰包里银子足。</p>
“看气派是不小，不然我能雪衣都忘记披，就来见您。”钱三适时的邀了个功，就目光炯炯等着龙怀城回话。</p>
龙怀城出了一会儿神，把这件事里里外外再想足了，突兀的问道：“还有什么人！”</p>
“凌家！”钱三笑嘻嘻。</p>
龙怀城撇嘴：“白居易的长恨歌上面说，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这凌家虽没出杨玉环，也算上是一家。”</p>
“就是，”钱三附合地笑：“前几天外面和人吹牛，说大同府里的有钱人，有人说凌家，让大家伙儿一通好骂。”</p>
龙怀城笑容加深：“骂的什么，说出来给我听听？”</p>
“骂凌家卖女儿换成钱，换成凌大人头上官帽子。这里面还有说国公昏瞆的话，很不好我就不说了。”钱三就此打住，什么话可以学出来，他还是知道的。见龙怀城不往下问，钱三接着刚才的话说：“还有本城的白家常家，我们府上的姜姨娘家。哦是了，这天上掉下来的洪奶奶，却与我们府上的洪姨娘家无关连。”</p>
龙怀城颔首，洪姨娘是六公子之母，她生下个强悍的儿子，她的个性却是轻淡不惹事儿的人，遇事常避开。</p>
洪姨娘的娘家，也没有商人，是破落书香门第，如今出几个小官员在本省各处。如果说有洪姨娘的参与，龙怀城都会诧异。</p>
“再来，就是伙同的两大家。我们找的，是开珠宝铺子的冯陈姚薛，而另一伙，是开布料铺子的伍车佐石。这些人底细公子您全知道，不必我细说。我要再说的，是最后一家，”钱三面色凝重：“这个人姓万，行踪不明，底细不清，他在管家客栈里开了个上房，却不经常去住。他不玩姑娘不住院子，常住哪儿都找不着。公子，”钱三阴森森地道：“这个人可是半年前就到了大同府！”</p>
龙怀城“腾”地站起来：“你再说一遍！”</p>
“他半年前就进大同府，什么人都接触，又什么人都不深交。米面掌柜珠宝掌柜酒楼钱庄子没有不认识他的，可说熟悉，又没有一个人说得清楚他打哪儿来，曾做过什么营生。只知道凡是百行，他无所不知，无所不通。凡是生意，他都染指。”</p>
龙怀城气得脸都扭曲起来，骤然就咆哮：“名刀！”一个小厮出现门外，垂手问道：“公子叫我作什么？”</p>
“去！去…..”龙怀城这才发现自己怒气太旺，听到一个可疑的人出现，就把粮价哄抬的事盖到他身上，还没有听到钱三说有证据。</p>
龙怀城看向钱三，钱三摇摇头。没有，他说没有证据这姓万的商人有关连。龙怀城沮丧摆摆手，让名刀退下。他垂着头坐下，内心的难过不能自己。</p>
问他自己知不知道国公府的败落原因何在，公子们姨娘们包括姑娘们都有数。但龙怀城一个人想翻过这身，却独木难支。</p>
再说他还不是世子，他还不肯为大家出力呢。</p>
“去查，这姓万的说不好是梁山王的人，或者是定边郡王和项城姓王。”龙怀城此时把最大嫌疑全锁在姓万商人身上，凝眸过后，又缓缓沉声：“也不排除，是陈留姐丈的人！”</p>
钱三默不作声，宅门里亲戚互踩，家人互害的事，他见得多了。就是自己这家，也有不少。钱三只答应下来。</p>
“他们会个面也好，有钱的留下，没钱的滚蛋。”龙怀城道：“我不去了，我去见他们也没意思。倒是你去看看，如果那洪家奶奶，”龙怀城忍不住一笑，一个女人手中搬着大银子，到处昭告自己买田，不怕别人打你主意吗？</p>
“如果她真的有钱，真的急着买，我们就抬抬价儿，女人呗，从来是败家花钱的主儿，她只要想买，再大价钱她也要。”龙怀城悠然。</p>
……</p>
“他叫我洪奶奶，”红花双手比划着说给宝珠听，装出来气呼呼：“真是个不开眼的，我这小嗓子怎么听怎么着是个姑娘。”</p>
宝珠嫣然，梅英在旁边取笑：“红花，你告诉他我家没有汤婆子火炕，他就认得清你是姑娘了！”</p>
红花嘟嘟嘴：“梅英嫂嫂，为了这汤婆子，我不介意和你打一辈子的官司。”梅英笑了起来：“好啊，反正你也打不久。你也大了，一年两年的，难道不成亲，等你成过亲啊……哎哟，红花，你作死吗！”</p>
梅英笑骂着躲避，原来是红花追着她打。</p>
两个人笑闹着，哄着宝珠笑了一会儿，重新坐下，听红花再说她装成“洪奶奶”去见经济的事情。</p>
“都答应了，明儿一早，在洪奶奶住的客栈里会面。”红花讨好地问宝珠：“奶奶明天去不去看看？奶奶眼神儿过人呢，您搭眼一看，就看出魑魅魍魉来。”</p>
梅英对奶妈悄声笑：“红花这书念的，魑魅魍魉也会说了。”卫氏悄笑着回：“昨夜我起夜，听到红花做梦还在念子曰，早上我问奶奶红花吵不吵，奶奶说她睡得好，没听到。”梅英和奶妈相对窃笑。</p>
红花，你是三姑奶奶玉珠那样的书痴不成？</p>
主仆正在说话，外面有人打门，是秦家的丫头草儿来打水。大雪洁白如垠，把院子里铺得平面如镜。草儿缩着头提着个桶过来，进门先对顺伯嘻笑：“老顺头，帮我一把，这天冷的，你们衣裳全厚实不怕水沾身上，帮我把水打来我拎回家。”</p>
红花在房中听到，颦颦眉头：“这丫头越来越不像话，竟然是点儿好颜色就上来了。”宝珠微微一笑不作评论，主仆都只看顺伯怎么回答她。</p>
顺伯怎么会客气，顺伯胡子一撅，他知道自己瞪起眼睛来气势足，又和小丫头不能一般见识，只语气不耐烦些：“你打不打，这开着院门等着你，灌得满院子全是风。”草儿气得噘着嘴，自己嘀咕着：“你又不是不能帮一把，上回你不是就干了，我看你力气大才喊你，让你动动也暖和不是，”</p>
北风呼啸，把话送到房中。宝珠淡淡：“红花你看，这样的人就是子曰上面说的，近之则不逊，走得近了，她就没有恭敬和敬重。她无知无识的，不知道尊重人，和关系远近没有关系。”</p>
红花气鼓鼓地道：“越是亲昵了，越应该相互体贴才对。这个丫头真是没道理，不过奶奶说得对，她没看过书，没有人告诉过她道理。在她以为，关系一近就可以胡说八道，可以胡扯。”</p>
宝珠含笑：“就是这个道理。所以帮人呢，遇到不领情的人一定会有的，这也没什么，也不必生气。”</p>
“我才不生气，”红花轻笑：“我只觉得她们傻，和奶奶走动，她们可吃到什么亏没有？她们送两个果子，奶奶还总是半篮子。她送盒子市卖的胭脂，我红花都不用，奶奶还她半只鸡。她们如今把奶奶惹得烦，以后不和她们走动，她们只能往街上去打水，道儿远更冷到她。不和奶奶好，以后少多少便宜。”</p>
宝珠纠正她：“不和我好就少得好处，这话我们是当事人，我们不能想。你应该说的是，这样的和人近了就出言无状，能有多少人会对她们好？”</p>
“市井中人，都这样吧。”红花好笑：“扛不住三天的好，这样子正好，奶奶昨天说郡王妃新送到的野味儿，国公府里送一份儿，也曾提到秦家娘子，这下子不用送了。”对外面看，红花拍手笑，唤梅英：“我和你打个赌儿，这丫头走的时候，一定甩几句难听话出来。”</p>
梅英笑得冷淡：“不用赌，你准是赢的。这样的人，倒是不少。我虽然一直和老太太在宅门里过日子，可见过太多这种人。”</p>
转向宝珠：“奶奶还记得先时家里管库房的叶久家的，生得俏丽干净，白白胖胖的好个面相。就是也犯这毛病。离她远一些，她就礼节也有，说话客气又得体。奶奶您想，见到她中人意儿，就想和她多说几句。多说几句也是对你的好感是不是？再说也没有说夹枪带棍的话，都是客客气气的。这就坏了，你和她一客气，亲近哪怕一点儿，她说话可就不客气。最招人恨的，就是有一回她夸我活计好，她家小女儿怎么怎么的喜欢，我那天闲着，我就帮她女儿做了个帕子。结果呢，三天里她天天来烦我，我推不再做，她在家里到处说我架子大，眼界儿高，眼里只有老太太，别的人谁都看不上。”</p>
宝珠就笑：“眼里只有老太太难道不对？”</p>
“奶奶你不知道，有那一等的人，是这样说话的。”梅英轻轻地笑笑。从她的脸上是看不出来她当时的难过，但想想，再结合上院子里就在打水的草儿，从宝珠开始，都跟着好笑。</p>
在宝珠的眼里，秦家娘子和草儿是新奇的人，是她还没有遇到的人。宝珠以前相处的人，层面相对简单。</p>
她们在房中自在说话，秦家草儿在院子里气苦。北风嗖嗖的冷，井台边上是常有水的地方，沾点儿水就滑得站不住。而带着护具打水，那绳上的冷也能沁到心里。</p>
草儿很想哭，这冬天真是难过。而这院子里人不少，那房里也人不少，竟然没有人帮上一把。草儿打水上来，往外面走时，气冲冲对顺伯道：“不帮就不帮！我这不是打上来了。”顺伯装没听到，但在草儿走出门，就把门关上。</p>
“哎，我一会儿还要来呢，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好个老头子，你家奶奶都答应下来，你还敢不让我进不成！”草儿恼得放下水，对着大门就拍。</p>
门带着风拉开，门内出现的是孔青。孔青板着个脸，僵得像块冻石头。把草儿吓得往后一退，步子不稳，一屁股摔倒。她就哭起来：“你们欺负我！”孔青冷冰冰道：“我们奶奶等下出门，等下你别来了！”</p>
“啪！”</p>
门又关上。</p>
草儿气苦，起来带着半身子冰雪把水提出家，冲到房里对着秦氏就哭：“娘子，对面那家子人都混着狠，我一个人去打水，没说帮一把，而且那井台边上滑呢，一根草片子也不垫，这不是存心摔人吗？我想着他们家自己打水能不滑吗？我好心的说上一句，他们就让我不要再去打水。”</p>
秦氏纳闷地道：“不会吧，我和对面娘子当面说过，下人怎么敢拦你？”草儿给她看满身的雪：“娘子你看，我摔了这一大跤，他们全是死人，也没有一个问一声的。”坐到火盆边上就嘀咕着抱怨：“都不是好人，没一个人有好心眼的，又不是不能帮把手儿，对门邻居的，娘子给她家送过多少东西，没良心，她们不让我再去打水了，说出门！”</p>
秦氏也就气了，面色唰地白了，道：“你看着对面娘子出门的？”草儿摇头：“没有呢，人家娘子在房里坐着，这冷天又没处接银子，她能去哪里！”</p>
“那我去问问！”秦氏恼火地道：“他们家人多，总不能娘子出门，家里不留一个看家的！没道理，说好的给我们打水，怎么又反悔呢？”</p>
披上厚衣裳，见雪更大得如搓扯棉絮一般，秦氏让草儿找纸伞出来，撑上，她带着草儿往对面来。</p>
“当当，”</p>
红花听到敲门声，没有想到是秦家娘子过来理论，还道：“国公夫人又遣人来了。”卫氏和她玩笑：“你能一眼看到门外面去？你怎么知道不是郡王妃派人前来？”</p>
“郡王妃前天才打发人来送银子，说我们奶奶在这里住到一个月上，她就送份儿月银过来。奶妈，您银子才到手心里暖着，这就又想下个月的钱了？”红花嘻笑。</p>
院门在此时打开，梅英道：“嘘，是对面的娘子。”房里才不说话，见秦氏不是好颜色，带着草儿匆匆往房里来。</p>
一进房中，秦氏更不是滋味儿。这房里从来暖和，你们是在过春天吗？宝珠依然带笑，让秦氏坐下，叫道：“红花儿送茶。”</p>
红花虽然打心里不痛快，也到妈妈们起坐间里去泡茶。余氏和方氏在榻上坐着，听到红花自言自语：“真想给她一盏白水，倒不是怕奶奶骂我，只是不想和这起子人一般见识。我红花是大家里出来的，可不是那你瞪我一眼，我就回你两眼的人，既然奶奶吩咐，还是给她点一碗待客的茶吧。”</p>
余氏方氏都莞尔。</p>
梅英又揭帘子进来，悄声道：“红花，当差还是要勤谨。”红花咧嘴一笑，让开身子给梅英看：“这不是白水。”梅英赞许的点点头，对红花道：“记得老太太对我说过，咱们怎么样的对人，可不跟着别人的白眼走。别人好也罢，不好也罢，不能改变我们规规矩矩的待人。不好，不再让她就是。”</p>
红花咕地一声笑了，取笑道：“你呀你，明儿我就告诉奶奶，赶紧地把你打发回去见老太太，再也不要来了。数一数你出京没有半年，老太太就提了几百声，哪一天你不提几声你能放过我们？”</p>
说着，把茶端出去。</p>
梅英在房中自己笑：“真的，我心里总当老太太在身边。”余氏方氏慢慢接上话：“这才是奶奶的人呢，咱们不管遇风遇雪的，不忘记自己的根本。”梅英怕她们误会红花，忙着解释：“是这样的…….”</p>
“我们听着呢，这院子能有多大。风吹大门，房里都跟着动几下。”方氏温和地打断梅英：“去跟着奶奶呢，我活了半辈子，这样的人不比你少见。”</p>
外间，传来宝珠问红花的嗓音：“你给秦娘子的是什么茶？”红花陪笑：“待客用的，松仁儿红枣。”宝珠道：“这也罢了，给秦娘子送过去。”</p>
余氏方氏都仔细地来听。</p>
见秦氏说话还算能稳住，但刺声也能听出来。街坊邻居的，哪有不互相帮忙的。别看今天你家鲜花着锦似的热闹，改天你一样能用到别人。不怕你恼，袁娘子，我好歹比你大几岁，这家里的下人呐，可不能惯着，惯得多了，你说话他们不听，得罪邻居也不好。”</p>
余氏方氏相视一笑，梅英则气上来：“没道理，她以为自己是谁，她沾了奶奶多少光，自己不知趣，反而上门来教训奶奶。”</p>
梅英恼得也出来，还在奶妈旁边坐下，拿着针线扎小孩子的红肚兜。</p>
宝珠恬静安宁，眼神儿对着地上，慢慢地啜她的茶水，好似没听到秦氏说话。红花去一边儿扒拉帐本儿，也不理秦氏。</p>
让秦氏的话弄得心里气，红花把手边的茶，冷得凉下来，本来准备换热茶的，红花也不换了，一口气往下一灌。</p>
草儿站在秦氏后面，她不知道应该站到房外面等。就是知道，也会嫌冷不去。见红花有茶，红花有座儿，草儿咽口唾沫，自己来了一句：“这天贼冷，有碗热茶倒是真好。”</p>
梅英微微一笑，见到奶妈也在笑。梅英就问：“奶妈你笑什么？”卫氏笑道：“我忽然想起来一个故人，这个人奶奶也认得，你也认得，你猜猜看是哪一位？”宝珠扑哧一笑，红花也格格笑了两声，梅英则笑道：“我猜到，你把方姨太太想起来了。”</p>
秦氏刚才的话，和方姨妈相似。</p>
秦氏见自己说话没有人理，又见她们主仆自己说话插不进去，手中热茶又诱人的温暖，就先喝茶。见茶碗盖子一打开，干果香味儿红枣甜香全都同来，秦氏又欢喜上来，觉得宝珠这家子人挺有人情味儿。</p>
冬天喝热茶，很快就喝完。秦氏舍不得的把热碗从手中放下，对宝珠面上看了看。换成以前，宝珠会让红花再添茶来，但今天没有，宝珠和和气气地对秦氏道：“我就要出门儿呢，不和你多坐了。”</p>
秦氏失落上来，她本是带气来的，这就又面色有些不好。想想自己家里以后打水的事情，才张张口对宝珠道：“草儿今天来打水……”宝珠打断她，虽然温和，却说得直白：“早几天井面就上冻，全是现烧热水浇开的。我心疼他们，我说不必浇了，由着井冻上吧。买点儿水来就是。”</p>
秦氏没有话说，草儿却不服气，又是不懂事的丫头，张口就问宝珠：“你们家见天儿买水，我是看到的，这真乱花钱……”</p>
宝珠沉下脸：“嗯？”</p>
她平时看得和气温柔，娴雅得似墙上工笔花卉。这一沉下脸，草儿心里一寒，不由自主停下话。</p>
卫氏笑了笑：“秦娘子，你的家人也要好好管管才成。这里说话，哪有她插嘴的份儿！”草儿对着卫氏却不怕，又想到她做惯粗活，这房里女人全是柔弱的，草儿又嚷道：“你不也……”才想说你也正在插嘴，卫氏截断她，起身对宝珠道：“奶奶去换衣裳吧，亲戚们请看戏呢，晚了看舅太太要说话。”</p>
和红花梅英把宝珠簇拥进去。起坐间里，余氏方氏走出来，开始收宝珠用的茶碗，重整宝珠坐过的坐垫。秦氏再厚脸皮也坐不住，悻悻然的带着草儿出门。</p>
回到家里，秦氏明白过来，把草儿叫过来就骂：“不长眼睛的东西！人家肯天天开门给你打水，你还不知足吗！这冬天里，街口大水井也结的有冰，昨天里正来说话，说几条街上的人提的，往后日子越来越冷，这凿冰的人不肯白出力气，让大家合着出一份儿钱给他们，他们才肯天天凿开，不然他们凿开一回，把家里打上五、七天的水，第二天由着这井冻上再也不管，随你们用不用水去。又说没水化雪啊，现成的是水。以后难道我们天天买水吃，还是出这份儿冤枉凿冰的钱。”</p>
草儿哭丧着脸：“雪怎么化？天气冷，房里生个火盆都不暖和，柴又涨了价，都说冬天树难砍，柴难得。已经不暖和，再弄盆雪在房里滑，不用柴的话，这得化到什么时候？而且房里不成了冰窑？”</p>
“死丫头！我不管，这弄水是你的事，弄不来看我打你！”秦氏把草儿一通的骂，让她去厨房做午饭。见桌子上摆着一小块腊肉，还是对面袁家送来的，秦氏叹气：“哎哟，这事儿办的，怎么把她就给得罪了。”</p>
气还没叹完，草儿又进来，垂头丧气：“厨房里只有半桶水，可怎么办？我得往街口去打水才成。”家里有件不怕水的旧油衣，草儿拿出去。</p>
秦氏对着她的背影更加生气，喃喃地骂她：“平时懒吧，说对家近，几时敲门又都行，能拎一桶水，就只拎半桶。也是的，别人家里你一天进去好几回，她不烦，你倒烦上来！”</p>
秦氏这会子明白得很彻底，可想想袁家娘子才让她得罪过，只能明天后天的再去和她重新亲热。</p>
……</p>
雪一天比一天的大，宝珠卫氏红花梅英都说长见识，原来这雪还真可以堆半个门高。早上顺伯一开门，宝珠就抢着去看那雪塌进来，和红花拍着手笑一会儿。</p>
会面那一天，雪更深更厚。幸好宝珠不从大门走。她带着红花、顺伯和孔青。从厨房上门隔壁院子，再这样走到这里的隔壁院子，这样走出去七、八间，就是客栈后院。客栈正门，在另外一条街上，也是袁夫人的。</p>
钱三没有查到洪奶奶并不住客栈，就是这客栈里人他买不动。</p>
上房，分成里外间。里间垂下薄帘子，夏天用的那种。宝珠和红花在里面坐下，不解面纱，披着雪衣，风帽戴得端正，就是来个熟人也认出来是她们，静静候着人过来。</p>
怕让认出来，顺伯孔青都在房中。</p>
先是经济们的声音：“二爷，这边走，洪奶奶等着呢。了不得，她的主意她起的头，她是要定这田了。”</p>
小二在这里侍候，门帘打起，进来十几个。为首的生得胖胖圆圆，进来就嚷：“洪奶奶呢，我凌家二爷到了，你也不出来见见？”</p>
“坐吧，我这不是见着了。”红花竭力地学出来有钱妇人傲慢的口吻回他话，把宝珠笑得吭吭有声，怕外面人听到，把雪衣再围紧些。</p>
红花自己也笑，肩头抖动的她凑过来：“这是凌姨娘的侄子，他的爹是这里的官。”外面凌二不满意，又嚷上来：“奶奶好把子嗓音，就是傲慢点儿。不过二爷我不放心上，手里有几个的女人全这样。我可告诉你啊，我爹可管这里，指挥使大人，别说你没听过，没听过我告诉你，你先给我记住了，等会子跟我争，哼哼！”</p>
这活宝二世祖的口气，更把宝珠笑得头都抬不起来。红花忍住笑，现在是学这凌活宝的口吻：“哟，好把子傲气，就是眼里没人点儿。不过奶奶我不放在心上，有个好爹的人全这样。”</p>
“扑哧！”</p>
宝珠笑喷出一声。</p>
红花不笑，红花进到状态里了：“我可告诉你呀，我手里有钱，好不好的，我把你家也买下来，让你睡大街去。”</p>
顺伯抚须点头笑，对红花翘着大拇指，回的好！孔青不爱笑的人，也扯动嘴角有了笑容。</p>
凌二爷一听就跳起来。</p>
他进门就找事，原因无二。他也从经济那里打听过，有这么个妇人，傻有钱，都说她在家里争风吃醋败退，拐银子回乡。凌二爷想，这好办啊，没男人的妇人，还不手到擒来。把她拿下，辅国公府的田，就是自己的了。</p>
他这就往里间去，家人小子跟在他后面一起乱嘛：“这是什么胆子！敢骂二爷！”</p>
“这是挑二爷的火上来！”</p>
“挑，挑逗吧！”</p>
哈哈笑声中，凌二爷到门帘子外面，伸手就去扯帘子，嘴里不清不楚地道：“小娘子，你叫来会面的，怎不给面见上一见？”</p>
一股大力由帘内发出。</p>
他矮肥圆像他的爹凌大人，把个门堵得严严的。除了他自己，别人都没看见。一只手掌，绝对是男人手掌，帘子太薄，那大手上青筋都看在眼中，大手在门帘内出现。这手在凌二爷胸前只一按，凌二爷打着圈儿，跟着飞盘似的凌空出去了。</p>
这会他真的“凌”着哟。</p>
上不挨房顶，脚下不沾地。</p>
胖肥身子卷起一小股子风来，这他太胖了，就是气场强。打个圈儿都有风声。</p>
“呼呼……”</p>
“接着我，快！”</p>
“啪！”</p>
“哎哟，哎哟……”</p>
随后是小二大叫：“二爷，我们这上房还要呢，你看这门，这可是硬木头的，硬是让您给砸成两半截了！……你的家人，哎，垫你屁股底下了！这位你没事吧？”</p>
房子是木头，摇晃几下还没有停止。</p>
凌二爷让人扶起来，那脑袋还在转动，眼珠子半天还没停下来，自己嘟囔：“晕，眼前全是金子。”</p>
跟他的小子有往门帘上瞅的，这门帘子能把二爷摔一狠跤？</p>
不可能啊，门帘子那么飘，能把二爷这份量摔出去？</p>
小子们有的推敲上来：“门内有鬼不成？”</p>
还有的人问凌二爷：“刚才怎么了？”凌二爷还没晕过来，他顾不上回答。</p>
门帘内，“洪奶奶”冷冷道：“放规矩！请你们来是谈生意的！再敢胡说，下次让你眼前见石头，可不是金子了！”</p>
有个小子傻乎乎问：“见石头的话怎么说？”</p>
“呼！”</p>
房里扔出一块石头，笔直砸他脑袋上。红花掷的力道不大，能砸中就算是好的。小子没见血，但捂住头，手下一个包慢慢的鼓起来。</p>
小二又恨天怨地的叫起来：“洪奶奶手下留情，我们上房里摆石头是为观赏的，全是贵重东西，遇到喜欢的，可不比金子便宜。你这房里还有几十块，你可别再扔了。”</p>
宝珠和红花都掩嘴笑个不停。</p>
红花低低的夸奖他：“奶奶，这伙计机灵。”再看桌上，哪里还有几十块石头，空空的一块也没有了。</p>
但这下子，也没有人敢挑话头了。</p>
等凌二爷把眼神找回来，余下的人到齐。凌二爷是想先理论的，但别人全要先谈生意，大冷天的别人不等他，众怒难犯，凌二只能作罢。</p>
洪奶奶还是坐在房里，连个面儿也不露。</p>
经济们早就习惯，别的商人听过对她的传言，心想女人不抛头露面是正常，都没说什么。只有最晚到的，姓万的商人，慢慢悠悠的提了个意见：“这不见面儿，怎么谈事情？”</p>
“你又不聋，我说话你听不到不成！”房里就出来这样一句，尖酸诮讥的。</p>
这下子所有人都闭上嘴。听说这奶奶正恨男人的时候，不惹为好。</p>
宝珠在房中，把目光放到万商人身上。见他气度沉稳，宝珠心中疑惑，这个人若渊亭临水，换成在街上，都不会把他看成商人。而现在他正坐在一堆商人中间，正显出他的不同。</p>
宝珠也皱眉了，项城郡王的人吗？听说离这里最近的，还有定边郡王。随即，宝珠也不易觉察的眯眯眼眸，姐丈的人也有可能啊。</p>
……</p>
“都说完了吗？”洪奶奶的嗓音，虽动听却傲慢无礼，带着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她又一次打断别人的争执，干脆利落地道：“凭银子说话，没银子的回家！”</p>
钱三窥视着别人脸上表情，心想我就知道是这样，她着急买呢。看来这价儿，还得往上再提一提。</p>
“凭银子说话是怎么讲？”万姓商人轻笑着问。</p>
帘里没有人回话，刚才那说一句话能噎死人的奶奶，难道你在喝茶？</p>
凌二爷让到这奶奶还有喘气不跟上的时候，他跟上来，把桌子一拍，吼道：“对！把你银子亮出来我们看看，没有银子的，赶紧滚回你的家！”</p>
一个木匣子推出门帘。</p>
下面有双手托住，匣子在半空，而且是打开的。里面光华灿烂，是满满一匣子龙眼大小的珍珠。</p>
看的人，全让这珍珠震撼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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