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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臣们茫然，张大学士更茫然。</p>
使臣们茫然是他们听不懂皇帝的话，张大学士的茫然，是他茫然的想到了，他最近新树起来的大对头忠毅侯，人家可不是形单影只。也不是有董大学士有南安侯府，有那个大家吵，他站一旁今天是正使不方便吵，却不妨碍他趁人不注意时挥下拳头助阵的阮英明。</p>
他有个能生的袁二爷，他还有一堆的孩子呢。</p>
张大学士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一大个儿马蜂窝，不由他干咳几声，对左右护卫的子侄和门生们正色地道：“大家提起精神。”</p>
儿子们左右看看，也跟父亲一样的茫然。小儿子迷乎的询问：“父亲，这正吃着呢，难不成忠毅侯拿肉砸过来吗？”</p>
讲究的是食不语，坐席要正。在金殿上吵也就罢了，那里就是一个争辩国事的地方。这打乱皇上的赐宴，张小公子以为袁训没这个胆子。</p>
或者不至于。</p>
他可以弄别人一头一脸的汤水，别人也有汤，也可以泼他不是？这可就跟在金殿上张牙舞爪的失仪不一样，这尴尬的狼狈的，你脑袋上挂片熊掌，我脸上贴片发的海菜，就真不怕皇上恼吗？</p>
他的父亲冷哼一声，更如临大敌：“以我来看，忠毅侯也不敢把酒泼过来。不过他倚仗太后无赖成性，带着几个孩子在地上打滚这事情，咱们可怎生应付？”</p>
话说完以后，周遭眼神凝固，摆放四周而转过来的花香也似凝固。</p>
张大学士不明就里的看看：“怎么了？吓到了？又不让你们出去比打滚，你们怕什么？”</p>
大公子面无表情：“父亲，忠毅侯是无赖成性，这与太后没有关系。”</p>
“啊？”张大学士想了起来，拿巴掌拍拍自己额角，刚说了声后悔失言的：“是”，小儿子也绷紧面容：“大哥，忠毅侯的无赖是他自带的，不是天生成。”</p>
张大学士和大公子都一声哎哟，随后懊恼地都对袁训狠瞪一眼。全是让你害的，才使得不管是说的话，还是解释的话，也把太后带进去。</p>
忠毅侯是无赖成性，这天生成的事情，岂不是太后也有？他们可是一个祖宗。</p>
成性的意思，也有天性的解释。</p>
袁训收到这瞪眼，抛个白眼儿过来，我还没寻完你们的不是呢，你们这又是什么？别着急啊，咱们慢慢的闹，这还没有完呢。</p>
收到这个眼光，张家所有的人汗毛都一竖，张小公子卷着袖子，痛定思痛地向张大学士请求：“他要是真的不要皮的在地上滚，我……奉陪他到底。”</p>
张大学士的一个年青门生阻止他：“我来，小师兄，这事情交给我。”</p>
“不用不用，他是冲着我家来的，你们都退后，有事情我先上！”张小公子拍胸膛。</p>
“不是，小师兄，这事情我来合适，我学过滚地拳，忠毅侯他有功夫啊，趁乱他给你一脚，你们不能招架啊……”</p>
张小公子狐疑：“只听过滚地刀，没听过有滚地拳？”</p>
“没有刀，不就是滚地拳？”</p>
张小公子连连点头：“是我笨了，不，我不是笨，我是让忠毅侯气的。”手一指他们坐的地方，是个御花园中花草最多，密的把北风也能挡住的殿室，四面打开，放在宅院里是个轩亭的结构，这就方便看到远处。</p>
手指再轻抬：“那花根子下面是烂泥，我从那路上过来的，看得真真的。你滚地拳把忠毅侯带那儿去，咱们守法遵上，不能打他一个灰头土脸，但让他自己弄个灰头土脸，让我乐一乐吧。今天在金殿上他跟父亲争执，可把我气坏了。”</p>
“行行行，”门生开始卷袖子：“咱们就这么说定了，等下袁侯爷撒野，你们都等着看好戏。”</p>
阮梁明凑到袁训耳边，他们尚书坐得相邻。</p>
“张家这是撸袖子准备打架？”阮梁明调侃道：“皇上允许使臣们挑战，他们也想挑战你？”</p>
袁训先讽刺他：“走开，吏部的你这管文官的尚书，不是最在乎自己体面。别跟我交头接耳的，免得我们把你带坏了。”</p>
“打架我才不帮你，我就是跟你说说话，袁大将军，你今天准备还怎么闹？在哪里闹。先对我说明白了，有失官体，我让远些。”阮梁明嘲笑回来。</p>
袁训认真看看张家门生露出来的手腕，笑出满面的促狭：“你看他细的能一折就断，这不是准备跟我打架的，这是没吃过赐宴，本想脱了衣裳放开了吃，到底他有个好老师教的好，他没敢脱，就卷一回袖子也罢。”</p>
阮梁明低低笑出一声来，就又推袁训：“二妹到了。”袁训看时，翻着的眼睛放周正，而且也温柔起来。他心爱的孩子们之一，禄二爷走到皇帝面前。</p>
香姐儿今天打扮的特别漂亮，立领的鹅黄色缠枝花卉满身绣的宫缎衣裳，勾勒出她细长优美的雪白脖颈，露出的一丝儿白，也只是在下颔那儿，但白天鹅似的天生高贵，随着映上看的人心头。</p>
沈渭的父亲告了老，但沈家的亲族在这里的很多。小沈夫人的表兄弟们，这些从小到大都跟沈渭一样，把忍让表妹当成第一件家宅要事的人，悄声窃语着。</p>
“愈发生的好，”</p>
“只是沐麟什么时候回来，他们能相认呢？”</p>
“看看眼睛生的，杏仁儿会说话一般，如果表妹家里定不下来这亲事，肥水不流外人田，跟表妹说说，让给我们吧。”</p>
皇帝也笑容加深，看着香姐儿伏地行三拜九叩的大礼。“平身，”他微笑着命，香姐儿起身来，垂首静静等候着。随她行动而拂动的衣裳有先有后的落下来，落花般的柔，又雾绡般的俏。</p>
这是袁家孩子们头一个不像太后的人，在她的前面，她的长姐加寿，她的双胞胎哥哥，都肖似父亲，而肖似祖父。因为肖似祖父，而又肖似太后年青之时。</p>
偏偏到了她，格外万分的生出好来。只要她是袁家的孩子，就是太后的一块心头肉。但她超过祖父的娟秀，经由祖母袁夫人说过——太后没见过国舅少年时，只拿袁训当个样子——太后对香姐儿的爱宠，总是说她生出袁家超凡逸群的美貌来。</p>
在她的后面，她的妹妹加福生得像母亲，也生得好。但从容貌上来，逊下姐姐一大筹，只有小王爷萧战眼里不承认罢了。</p>
这翩若轻云流风，皎洁如日秀出芙蕖的孩子，也是最近让皇帝见一回，更赏心悦目一回。</p>
“她不过八岁，”皇帝说着话，太监传给马浦，小二已开始据案大嚼，马浦现在是个忙人，忙着翻译。</p>
皇帝笑吟吟：“看我们中原人才济济，小小的孩子也能把疫病抗在京城之外。”</p>
在金殿面对使臣们的骄悍，皇帝想到户部呈给他的账目，梁山王几年的军费开支，占太上皇在位时军费开支的三分之一。但香姐儿防治疫病的开支，却是外省呈上来最低开支的三分之一。</p>
京城的人口密度跟外省相比大，防病的费用反而小，这是香姐儿出动的及时，去的村庄也及时的缘故。</p>
还有就是加寿出面动员好些女眷和闺中的姑娘们，不用给她们每天的人工费用，结束了给的赏赐是另外计算，因为外省报上来的有名人物，除去人工费用，也还要给赏赐。</p>
这里面还有香姐儿等人的不辞辛劳，不怕病情，不怕脏乱等，总结一下，是指挥的禄二爷得当有功。</p>
“八岁，”皇帝对使臣们悠悠又说上一遍，随即短快狠的切入到他打算说的话题上面。</p>
“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损失巨大，也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要动兵马见血光。就像今天这样不是很好？你们有事情，国与国之间的不满意，可以坐下来说一说，吃两杯美酒，做个商议。说不拢的地方继续说好了，哪怕说上几年呢？也比打上几年的要好。你们的国君可以颐养天年，朕的好将士们也不会血流成河。打这几年啊，打的朕的心都是痛的，你们的国君死了，难道你们的心就不痛吗？”</p>
深邃如暗夜星辰不见底的眸子，在说到这里的时候，忽然锐利起来。似一把刀划开无数的虚伪，皇帝直盯盯地看向离他最近的，也隔着梁山老王、袁训等人的使臣坐席。</p>
他看的是使臣们一直不离身的佩刀。</p>
这眼光看得使臣们生出警惕。</p>
皇帝却又淡淡地笑了：“我们有的是人才，八岁！”又是手指对对香姐儿，算是说话结束，呷了口酒水。</p>
马浦翻译过，使臣们的戾气又让剥掉一层。</p>
疫病与打仗八杆子也打不着，但皇帝的意思并不是显摆这个小姑娘，而是显摆中原有的是人才。</p>
经过那舌头比狼牙还要尖厉的阮正使话语揉搓，敢拔刀不是本事，能把你们的使命安然完成才是能耐的使臣们，不得不凝重。</p>
就在他们流连这娇弱的小姑娘跟人才之间的相对比时，香姐儿恭恭敬敬回道：“回皇上，这是新年里，我九岁了。”</p>
袁训莞尔，皇帝含笑：“你是哪个月的生日？”</p>
香姐儿笑嘻嘻：“六月里。”</p>
皇帝大笑，皇后也笑了，本不想插话，并不想陪皇帝出这个风头的皇后笑吟吟：“那你还算是八岁，八岁半刚刚好。”</p>
马浦乐不可支，把话殷勤的翻译给使臣们，听听我们中原的人才八岁不过半。</p>
“是。”香姐儿蹲蹲身子，继续笑眯眯。</p>
皇帝还是没有让她退下去，略一思忖又望向使臣们：“是以，放下你们的刀吧，流血并不能解决事情，也不能让你们得到想要的东西。你们呈上来的礼物单子，朕粗粗地看过。朕收了下来，这场仗成了你们出钱！”</p>
相当于太上皇在位时总军费三分之一的支出，礼物上的珠宝值这个价钱。</p>
这也就是萧观报大捷的时候写在奏章上的，“相信他国珠宝已准备好，这必须赎回的人，就抵得上历年的军费之资……”</p>
赤祼祼毫不留情的话，让大半的使臣们跳了起来，嘴里都有了格格咬牙的一声响。</p>
打上几年的仗，死国君的死国君，死将军的死将军，最后对方的军费开支分文没花，他却壮了国威，强了国门。这话是谁能忍得下去？</p>
更何况这来的使臣们，是一批死士。异邦的风是烈的，异邦的人性子是狂的。他们不能接受这惨败，他们愿意用三百死士的鲜血，拖上汉人中最值钱的命——皇帝的性命。</p>
都抱着必死的心，在往京城来的路上，没有一天不合计怎么杀皇帝，让这场仗变成汉人的慌乱，而不再是自己国家的耻辱。</p>
这是心底久存不能磨灭的根苗，虽然让阮正使一压再压，使得苗头不敢露出来时，但根还在。皇帝这忽然不容情的话，好似东风催花发。</p>
见风长似的仇恨在心头结出密密的网，上面密布的是书上一直有写汉人羸弱时，也会写的胡人野性。</p>
本就是来寻死的，本就是以血讨血。哇哇大叫声中，主使们率先推倒案几，菜和酒水滚落得到处都是，女眷们放声尖叫，有吓得准备四散逃走。</p>
弯刀亮起来，蛮汉们跳到场中，眼看随时会有一场血泊宫宴时，一声大笑哈哈而出。</p>
甲士中走出一个人来，他高声说的是异邦话：“贵使，酒还没有用好，肉也还没有吃饱，这就要挑战了吗？来来来，我侍卫总管方向陪你玩上一玩。”</p>
疾风般对着皇帝冲进去的主使等十几脚步最快的大汉，让方总管拦住一个。</p>
在他的后面，又跳出几位总管，也是大笑，怕寻人翻译话费功夫，这会儿也找不出人及时的翻译，事先学说的异邦话拿出来一用：“我总管张一。”</p>
“我总管梁地。”</p>
“我虎贲军将军，”</p>
“我龙蟠军将军……”</p>
早有准备的武将们，把主使等人拦住。余下的两百多人，也让近日里陪同的接待官员们拦住，宫宴场地瞬间成为杀戮之地，“叮叮当当”地撞击声不断，兵器上迸出的火花好似庆贺新年的另一层烟花。</p>
皇帝对命妇们安慰的笑着，对着不止一张花容失色的面容，皇帝忙不过来。就只对皇后朗朗道：“不用怕，本来是叫你们出来看新鲜客人，知道有凶险，却没有想到真的动起手来，好生坐着吧，不过是这客人莽撞罢了。”</p>
皇后心头一暖，有什么在身子里面冰封开裂的动了一下，随后久违的痴情飘浮出来。</p>
虽然不多，也让皇后不但不害怕，眸光更是柔和，轻咬嘴唇有了不多的情意：“皇上请放心，臣妾们素有胆量，也见过无礼的客人。他们这个不算什么。”</p>
旧日的痴情让皇后重回到自己是皇后的意识里，作为战胜国的皇帝接见战败国的使臣，皇后出现在这里本也应当。</p>
说什么凶险呢？皇后在心里反驳回去。</p>
皇帝顾不得跟她多说，也本来就没有想同皇后多说。皇帝就是有心收伏，表示朕很乐意你们年年都来，才把皇后请出来，以示朕大汉皇帝对尔等的施恩。</p>
回皇后一笑，皇帝忙不迭地去看场中的打闹，无意中把嫔妃们对他或邀宠或幽怨的眼光一把子全忽略。</p>
这会儿哪有功夫看呢？</p>
皇后揉揉手中挑金线的帕子，说不出心头是欣喜还是怅然。当后妃们都在的时候，皇帝眼里只有她没有别人，是皇后当太子妃时的盼望。</p>
总算有一天达成了，她却没了意想中的喜悦，只是如一汪清溪水缓缓流过，再缓缓流过，她竟然能平静以对。</p>
好在她没有功夫仔细推敲，不然又要回想到心境的变化与两年受难的日子有关，而那两年里，她认为她的丈夫绝情又绝意。</p>
扭过身子，皇后严厉而又温和地吩咐命妇们：“都坐下来，不要走动。你们看清楚，这地方儿不小，他们就是想杀人，也不能轻易的到咱们面前。”</p>
三百的使臣，加上陪他们的六百接待人员，还有新年朝贺的百官，侍候往来的太监宫女，侍卫和甲士们，这是个能容纳几千人的地方。</p>
谁轻易的想跑到谁的面前而又不让对方发现，都不太容易。皇帝的传话，和皇后刚才的吩咐，也都是依靠太监和宫女分段的传话，才能人人都听得到。</p>
在皇后的注视下，命妇们慢慢的安静下来。欧阳容在人后面恶毒的投来一瞥，无比嫉恨皇后的威风。</p>
这是外邦使臣来朝，面见皇后算是他们的脸面。但对一个帝后不和的皇后来说，也是她的脸面。</p>
她的体面，像是又回去不少。欧阳容急的泪都要迸出来，却又束手无措。</p>
这都是袁加寿的错，都是她…。恶狠狠看向忠毅侯，却见到一对父女在打斗中，悠闲的说着话吃着东西。</p>
……</p>
“爹爹，二妹也想上去试试？”香姐儿依着父亲娇滴滴。在打斗的开始，香姐儿让袁训过走，安置在他的膝前，一同享受赏赐下来的好菜。</p>
袁训抚额头叹气，把女儿心思打断：“让你学功夫是强身健体，懂吗？强身健体，有一个加福吓我已经足够，二妹是听话好孩子。”</p>
香姐儿扮个鬼脸儿给他，同他讨价还价：“听话好孩子要学厉害的功夫，反正是听话在家里。”</p>
袁训在女儿额头上拍一下，父女两个嘿嘿笑起来，成了这里净土中的一块。</p>
别的净土，如梁山老王也在这里，自在的喝酒吃肉外管大声加好。如镇南王在这里，一面挂念妻子生孩子，一面看个热闹。还有阮梁明等人，也是纹风未动，拿今天当个戏台上武戏在看。</p>
……</p>
文官们中最胆小的也从案几下面爬出来，回到座位上坐好，而且为自己找几句话掩盖脸面的时候，皇帝笑容满面的摆着手：“去说，异邦的功夫朕看过了，让使臣们回到座位上去喝美酒。”</p>
杀红眼的人不是说停就能停，在三、四回呼喝以后才停下来。看一看，轻伤是有的，但死人这事情却没有。</p>
每一位两个“陪伴”，押解似的回到原座位。推倒的案几重新放好，酒菜也都换上热气腾腾的。异邦的汉子因为环境苦寒的原因，大多嗜酒，酒一喝到嘴里，怒气没有原因的消失到一干二净。</p>
小二唯恐不乱，或者看得使臣们汉书懂的到底不多，起身对皇帝笑了：“回皇上，曹刿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p>
殿室中笑声随着对听到小二话的先后而此起彼伏的出来，在这里的人都知道左传里的曹刿论战。</p>
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p>
一个人的勇气在同一个时间段里，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鼓舞出来，气盛总有虚弱的时候。此时的使臣们有的带伤，有的满面汗水，有的呼呼喘气，有的大口喝酒大赞肉好，是这段话活生生的演绎，他们已经不是刚才那一鼓作气的以血相拼。</p>
他们对没有原因出来的笑声露出疑惑，但他们中最懂汉书的人，因为小二说的简短而又飞快，离得远而又没有让太监们传话，把这一句决定谈判气势的重要话忽略过去。</p>
对笑声，有先有后的翻翻眼也就这样。</p>
皇帝抓住机会，把香姐儿叫到面前，说话以前对马浦说了一个字：“翻。”</p>
“你是个好孩子，朕赏你明珠百颗，赏你黄金千两，赏你宫衣绸缎，赏你宫花首饰。”</p>
炯炯目光转向马浦，皇帝站起身来。皇后女眷和官员们纷纷起身，使臣们骂骂咧咧的贪图酒肉美味都不愿起身。</p>
皇帝倒不勉强，也不去计较冲撞。两国交兵，不斩来使，这是自古就有。再说他把这些人杀在自己的皇宫里，对他除去出一口傲慢不敬的气，并没有例外的好处。</p>
他还指着他们传话呢。</p>
“这是忠毅侯的小女儿，她办事有功，朕赏她许多的东西。你们以后要东西，拿你们中，朕想要的东西，马匹，好牛羊来换。这个是可以的，难道不比打上几年，你们送牛羊来给朕更体面吗？难道这几年的仗你们打的不穷上一些吗？一件事情做错了，为什么要规避不愿意听到？难道还要再错下去！”</p>
皇帝嗓音提到激昂上面，愤声道：“你要打，朕有铁血好男儿！劝你们以后遇到事情，还是来我朝中，如今天这般吃着酒吃着肉，好好说的好！”</p>
最后一句，霹雳雷惊一般。哪怕是皇后和命妇们是柔弱的居多，也让震得齐齐的有了胆色。争着挺直平时扭捏习惯的腰身，争着张大善睐善眯的漂亮眼睛。</p>
百官们齐声唱颂：“吾皇千秋功业，万岁，万岁，万万岁！”他们拜了下去，但武将们，侍卫和甲士们，更瞪起眼睛来。</p>
使臣们面面相觑，马浦也学着皇帝般昂起头把话翻译过去，几位主使还想使横，但斜眼观看自己的人，经过一番的苦战，失去了刚才的暴烈。</p>
这一鼓作气的事情，有的人有强烈的动机，可以一直持续，但这样的人凤毛麟角。三百使臣显然不是三百凤毛麟角，他们有的人露出不耐烦，想到那说话毒辣的阮正使的话。</p>
寻死不是能耐，你们名义上的差使是赎回亲人，办好才是本事。</p>
面对这里许多双眼睛的注视，最粗糙的使臣窝儿贴继续窝着一肚皮火，站起来的他，不得已重新坐了回去。</p>
因为他就是再度冲出去的话，也跟刚才一样，会有功夫高强的人陪他过招。刚才要是能胜，刚才就冲到皇帝前面。刚才既然不能胜，现在再打也没有意义，不过是动个拳脚罢了。</p>
窝儿贴脸憋成一团浓紫色，拿一块肉出气，咬上一大口。</p>
他们识相的不再蛮横，皇帝畅快的笑了出来。</p>
朕的大练兵算是初有成效。他练的兵，是这些傲慢无礼蔑视成习惯的使臣。</p>
……</p>
“吱……”</p>
厅上发出这一声，称心对着元皓吐吐舌头：“又让我听到了啊，不是不让你吃零食，是你吃多了，就不肯好好吃饭。”</p>
抱着大玩具的小王爷不认帐，反而道：“哪里有吃，这是我帮如意姐姐装茶果子，掉到我嘴里的一枚。”</p>
称心装出难为情模样：“那是我错了，我向你赔不是。”</p>
“行。”元皓理直气壮。</p>
称心眨巴几下大眼睛不再理他，手中拿着大年初一登门客人的礼单子，还没有理清楚，继续跟两个用习惯的管事们分着类别：“这是两篓笋干，放到干货里去。这两担居然是醋，大老远沉重，难为他带来，看他衣着可好，不好多给一两银子赏钱。”</p>
管事的笑道：“好姑娘，这是跟侯爷打过仗的老兵，来的不止一个。今年说什么解甲归田，文的话他们说不好，我也学不好，反正他不打仗了，回来了，说手里有几文钱，本来是直接到家乡，钱足够就拐到京里看侯爷，他记得侯爷说过家乡的醋好吃，他就老实的挑了来。”</p>
“那安置下住的地方，等公公回来，兴许留他住几天呢。”称心利落的开发着，叫过自己的丫头：“去里面告诉如意，说有这样一个人来拜年，只怕公公留他用酒。年酒和菜备的富余，不过对她说一声儿。”</p>
丫头说声是要进去，“格吱格吱……”老鼠似的声音再次出来。</p>
从称心到管事的到丫头都对着萧元皓笑，小王爷这么点儿大，居然也有不好意思，嘿嘿一声：“我去里面陪舅母。”把大玩具让奶妈抱着，小王爷一溜烟儿的走了。</p>
他的背后，称心笑盈盈：“记得看好礼物箱子哟。”</p>
“知道了，有我在，谁也拿不走。”小王爷长长的回上一声。</p>
有了这句话的交待，更助长他一气来见宝珠，面颊红扑扑的好似一个大苹果。</p>
袁夫人不在这里，她带着执瑜执璞一早去看过受风寒的南安老侯，看过一家，别的家不能不去，又打发长孙拜过靖远老侯和文章老侯，常家和梁山老王在宫里就没有登门，然后祖孙三人就在长公主府上没有回来。</p>
安老太太有了年纪，留在家里和宝珠说话，谢氏石氏也在这里。</p>
宝珠正说着：“香姐儿还没有回来，我说的话千万不要忘记。得的赏赐要分给大家，这功劳不是她一个人的。”</p>
要分的人不止谢氏和石氏，谢氏和石氏也谦虚的先反驳宝珠：“快不要这样说，见到病人好了，有个感激的笑，就心满意足。再说不跟着禄二爷当差，上哪儿找这样的好差使去。”</p>
这算是宝珠宽厚而亲戚体贴，安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听到你们说这样的好听话，我的耳朵竟然也不背了。”</p>
说说笑笑中，元皓跑进来。宝珠有几分急切：“是宫里来人了吗？”元皓摇摇头。</p>
宝珠嫣然：“那是你家里来人了，是你得了弟弟还是妹妹？”</p>
元皓摇摇头，但是走到房中大箱子旁边，小胖手摸上一摸。原来这箱子里的东西，还有给长公主府上那一个孩子的。</p>
见都不是，宝珠叫元皓坐到膝前小椅子上面，元皓很喜欢，坐下来继续摆弄大玩具。</p>
这个时候，称心打发丫头过来回话：“宫里来人了，姑娘陪着过来呢。”大家就都等着。</p>
没一会儿，称心请一位女官进来。宝珠认认，是皇后宫中的。女官进来拜过年，就喜笑晏晏：“禄姑娘今天得的好头彩。皇上当着异邦使臣夸她，姑娘不骄傲，反而把同去的夫人们列成一个名单呈给皇上，要把皇上的赏赐分给她们。”</p>
宝珠抿唇放心地笑了。</p>
她要她的女儿不要忘记这是众人在拾柴，果然她没有辜负母亲的期望。</p>
“皇上听过就笑了，说禄姑娘人儿虽小，却懂得知人用人赏人。皇上把姑娘和赏赐都交给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带了姑娘往宫里去，按姑娘说的，宣有功的人进去。章太医在长公主府上说不能进宫，别的夫人姑娘们现在宫里。只有府上大夫人和五夫人没有进宫，娘娘让我过来，陪着进宫去说话。”</p>
安老太太前几天有的耳背，今天真是不曾出来。听过她就喝声彩，说个好字，叫侍候宝珠进过宫的丫头给谢氏和石氏打扮。</p>
女官又问可有诰命，谢氏说有，取出来穿好，石氏没有，而且想到龙五又要惭愧，拉着宝珠的手羞涩如小姑娘，本不肯进宫，宝珠劝她：“这是你自家挣得的进宫名分，与别的人不相干，去吧。”石氏才跟着去了。</p>
称心代宝珠送到大门外，重回客厅上准备待客。</p>
这个年，宝珠有孕，太后命她静养，一点儿事情不要烦。称心和如意两个小媳妇也一里一里的学上来，称心是长媳，素来养成的也是明快个性，人来人往开发赏钱以她为主。如意柔和性子，待茶上点心，什么样的客人送什么样的茶具，是她在后面主持。</p>
如意刚刚闻讯，抽空儿来和称心问上两句时，见外面又送进来一个礼单子。</p>
“丁尚书夫人？”称心看过，送到如意面前，明珠似的大眼睛露出不解：“怎么她却来拜我们家？”</p>
如意仔细看过，见官讳写的明明白白。如意送还称心：“你看这礼物并不轻，丁尚书是近来与公公不和的那一个，莫不是丁夫人前来，是借拜年和解吗？”</p>
“那倒不能待亏了。”称心跳下坐的太师椅子：“如意你迎她，给我闪个空儿，我去请教婆婆，如果她是为和解来的，婆婆只怕还要会她。”</p>
如意说声好，称心往内宅里去，如意边吩咐人：“取出上等的茶具来，用上等的茶水给她，”边带着十数个管事妈妈们往外面去。</p>
见大门内临时待客的小客厅上面——总不是普通的人家，客人上门只在大门外等着——坐着一个端庄肃然的妇人。她的五官秀丽标致，但因为气质过于沉静，把美丽压得僵板板的，带着压抑感。</p>
有两个婆子两个丫头跟着，也都打扮得不是一般的下人。</p>
如意不敢怠慢，尚家和丁前互拜过，她是见过丁前夫人的，认一认是她，而且带的家人又有体面，丝毫没有不敬的意思，小脚步加快的进去，行了礼：“夫人新年安好。”</p>
“是如意啊，”丁前夫人露出笑容，扶如意起来，握着她的小手问：“称心去了哪里？”</p>
如意倒不瞒她：“知道夫人来了，称心去回婆婆，婆婆要是身子得便，一定要会您的。我呢，就赶紧的来迎您。夫人请到大客厅上用茶，咱们说说话儿。”</p>
“啧啧，你们俩个如今都能独挡一面了，也能陪着说说话儿了，”丁前夫人稀罕的称赞：“真让人羡慕，这样的女孩儿也好，媳妇也好，我也想有一个。”</p>
如意笑眯眯：“夫人过奖了。”倒没有过多的羞涩意思，还是认真的做着当家人，陪着丁前夫人进来。</p>
走到一半的路时，见到称心和卫妈妈出来。如意指给丁前夫人看：“一定是婆婆要会您，这不，我婆婆的奶妈卫妈妈来了。”</p>
丁前夫人松一口气，跟她一起来的丫头婆子也有了喜色。如意度其神色，心想自己和称心猜的果然不错，这是有事情才来的。</p>
把丁前夫人交给卫氏，称心和如意没功夫多谈论，又来了她们各自的母亲和家里的亲戚。</p>
两个小媳妇知道宫宴结束，官员和命妇们都将陆续出宫，拜年的客人这就开始上门，打迭精神准备应付。</p>
连夫人看着女儿一板一眼的吩咐，这个家里的人没有不从的；尚夫人听到宝珠有客，就在这里多陪女儿一会儿，看她打发金银器皿出去，安排席面上的菜丝毫不乱，两个夫人一起乐开了花。</p>
宝珠的房里，安老太太虽眼神儿不太好了，却有眼色的早避开，往外宅里去，打算帮着宝珠会会客人。</p>
她一出去，丁前的夫人就泪如泉涌，宝珠忙把丫头屏退，看得出她有一腔心事要说。</p>
“早就想来见侯夫人解开，只是我家那丢人的总在家里，我往哪里去他不管，但怕他听到罗嗦。他是听不得提到侯爷和一个袁字，听到面色如土，随时犯大病模样。夫妻一场，他对不起我，我心里早就没他，但却不能丢下他，就拖到今天才来。”</p>
宝珠说着费心，说上两三个，丁前的夫人自顾自说下去，倒没有打断宝珠的意思，是丁夫人气愤上来。</p>
“我的娘家，我的嫁妆，我的为人，就是比他强的人也配得上，却偏偏许给他。成亲头半年，我觉得他冷淡下去。到第二年有了儿子，才发现他不但嫌家里的妾不中意，还最爱风流地界儿去。这可怎么理论？这事也不好理论。这气一直忍到如今，都快落下病根儿。寻常的也请太医拿贴顺气的药吃吃，又听到他在青楼上包一个相好的，别人传话给我，说他自己说的，是他的心爱。”丁前夫人抹泪水。</p>
宝珠也不痛快上来，虽然她早就知道萧二哥的妾来历，但亲眼见到当事人的受害人，宝珠很以她的痛为重，帮着叹上一口气。</p>
“本以为是个让他气死的命，却没有想到我还有盼头儿……”</p>
宝珠错愕：“这这，”赔上好大的笑容：“侯爷莽撞，侯爷能往那个地方去玩笑，我心里也想了，说不好侯爷以前也是个风流鬼儿，万幸的是我倒不曾发现。”</p>
丁前夫人抹干净泪水，加意地打量宝珠几眼，带泪露出笑容：“都说侯夫人有九窍玲珑心，今天我经过，真的是这样。侯夫人不用这样的说，侯爷是在京里长大，京里的浪荡鬼儿，托我有一个浪荡丈夫的福，我很知道。侯爷没有这样的事儿，他是个情深意重的好人。我今天来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道谢。我家那位自从病了，再也没脸往外面去了，谢天谢地，我下辈子的体面，和儿子，和以后媳妇的体面，这可算保住了。”</p>
－－－－－－题外话－－－－－－</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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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臣们茫然，张大学士更茫然。</p>
使臣们茫然是他们听不懂皇帝的话，张大学士的茫然，是他茫然的想到了，他最近新树起来的大对头忠毅侯，人家可不是形单影只。也不是有董大学士有南安侯府，有那个大家吵，他站一旁今天是正使不方便吵，却不妨碍他趁人不注意时挥下拳头助阵的阮英明。</p>
他有个能生的袁二爷，他还有一堆的孩子呢。</p>
张大学士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一大个儿马蜂窝，不由他干咳几声，对左右护卫的子侄和门生们正色地道：“大家提起精神。”</p>
儿子们左右看看，也跟父亲一样的茫然。小儿子迷乎的询问：“父亲，这正吃着呢，难不成忠毅侯拿肉砸过来吗？”</p>
讲究的是食不语，坐席要正。在金殿上吵也就罢了，那里就是一个争辩国事的地方。这打乱皇上的赐宴，张小公子以为袁训没这个胆子。</p>
或者不至于。</p>
他可以弄别人一头一脸的汤水，别人也有汤，也可以泼他不是？这可就跟在金殿上张牙舞爪的失仪不一样，这尴尬的狼狈的，你脑袋上挂片熊掌，我脸上贴片发的海菜，就真不怕皇上恼吗？</p>
他的父亲冷哼一声，更如临大敌：“以我来看，忠毅侯也不敢把酒泼过来。不过他倚仗太后无赖成性，带着几个孩子在地上打滚这事情，咱们可怎生应付？”</p>
话说完以后，周遭眼神凝固，摆放四周而转过来的花香也似凝固。</p>
张大学士不明就里的看看：“怎么了？吓到了？又不让你们出去比打滚，你们怕什么？”</p>
大公子面无表情：“父亲，忠毅侯是无赖成性，这与太后没有关系。”</p>
“啊？”张大学士想了起来，拿巴掌拍拍自己额角，刚说了声后悔失言的：“是”，小儿子也绷紧面容：“大哥，忠毅侯的无赖是他自带的，不是天生成。”</p>
张大学士和大公子都一声哎哟，随后懊恼地都对袁训狠瞪一眼。全是让你害的，才使得不管是说的话，还是解释的话，也把太后带进去。</p>
忠毅侯是无赖成性，这天生成的事情，岂不是太后也有？他们可是一个祖宗。</p>
成性的意思，也有天性的解释。</p>
袁训收到这瞪眼，抛个白眼儿过来，我还没寻完你们的不是呢，你们这又是什么？别着急啊，咱们慢慢的闹，这还没有完呢。</p>
收到这个眼光，张家所有的人汗毛都一竖，张小公子卷着袖子，痛定思痛地向张大学士请求：“他要是真的不要皮的在地上滚，我……奉陪他到底。”</p>
张大学士的一个年青门生阻止他：“我来，小师兄，这事情交给我。”</p>
“不用不用，他是冲着我家来的，你们都退后，有事情我先上！”张小公子拍胸膛。</p>
“不是，小师兄，这事情我来合适，我学过滚地拳，忠毅侯他有功夫啊，趁乱他给你一脚，你们不能招架啊……”</p>
张小公子狐疑：“只听过滚地刀，没听过有滚地拳？”</p>
“没有刀，不就是滚地拳？”</p>
张小公子连连点头：“是我笨了，不，我不是笨，我是让忠毅侯气的。”手一指他们坐的地方，是个御花园中花草最多，密的把北风也能挡住的殿室，四面打开，放在宅院里是个轩亭的结构，这就方便看到远处。</p>
手指再轻抬：“那花根子下面是烂泥，我从那路上过来的，看得真真的。你滚地拳把忠毅侯带那儿去，咱们守法遵上，不能打他一个灰头土脸，但让他自己弄个灰头土脸，让我乐一乐吧。今天在金殿上他跟父亲争执，可把我气坏了。”</p>
“行行行，”门生开始卷袖子：“咱们就这么说定了，等下袁侯爷撒野，你们都等着看好戏。”</p>
阮梁明凑到袁训耳边，他们尚书坐得相邻。</p>
“张家这是撸袖子准备打架？”阮梁明调侃道：“皇上允许使臣们挑战，他们也想挑战你？”</p>
袁训先讽刺他：“走开，吏部的你这管文官的尚书，不是最在乎自己体面。别跟我交头接耳的，免得我们把你带坏了。”</p>
“打架我才不帮你，我就是跟你说说话，袁大将军，你今天准备还怎么闹？在哪里闹。先对我说明白了，有失官体，我让远些。”阮梁明嘲笑回来。</p>
袁训认真看看张家门生露出来的手腕，笑出满面的促狭：“你看他细的能一折就断，这不是准备跟我打架的，这是没吃过赐宴，本想脱了衣裳放开了吃，到底他有个好老师教的好，他没敢脱，就卷一回袖子也罢。”</p>
阮梁明低低笑出一声来，就又推袁训：“二妹到了。”袁训看时，翻着的眼睛放周正，而且也温柔起来。他心爱的孩子们之一，禄二爷走到皇帝面前。</p>
香姐儿今天打扮的特别漂亮，立领的鹅黄色缠枝花卉满身绣的宫缎衣裳，勾勒出她细长优美的雪白脖颈，露出的一丝儿白，也只是在下颔那儿，但白天鹅似的天生高贵，随着映上看的人心头。</p>
沈渭的父亲告了老，但沈家的亲族在这里的很多。小沈夫人的表兄弟们，这些从小到大都跟沈渭一样，把忍让表妹当成第一件家宅要事的人，悄声窃语着。</p>
“愈发生的好，”</p>
“只是沐麟什么时候回来，他们能相认呢？”</p>
“看看眼睛生的，杏仁儿会说话一般，如果表妹家里定不下来这亲事，肥水不流外人田，跟表妹说说，让给我们吧。”</p>
皇帝也笑容加深，看着香姐儿伏地行三拜九叩的大礼。“平身，”他微笑着命，香姐儿起身来，垂首静静等候着。随她行动而拂动的衣裳有先有后的落下来，落花般的柔，又雾绡般的俏。</p>
这是袁家孩子们头一个不像太后的人，在她的前面，她的长姐加寿，她的双胞胎哥哥，都肖似父亲，而肖似祖父。因为肖似祖父，而又肖似太后年青之时。</p>
偏偏到了她，格外万分的生出好来。只要她是袁家的孩子，就是太后的一块心头肉。但她超过祖父的娟秀，经由祖母袁夫人说过——太后没见过国舅少年时，只拿袁训当个样子——太后对香姐儿的爱宠，总是说她生出袁家超凡逸群的美貌来。</p>
在她的后面，她的妹妹加福生得像母亲，也生得好。但从容貌上来，逊下姐姐一大筹，只有小王爷萧战眼里不承认罢了。</p>
这翩若轻云流风，皎洁如日秀出芙蕖的孩子，也是最近让皇帝见一回，更赏心悦目一回。</p>
“她不过八岁，”皇帝说着话，太监传给马浦，小二已开始据案大嚼，马浦现在是个忙人，忙着翻译。</p>
皇帝笑吟吟：“看我们中原人才济济，小小的孩子也能把疫病抗在京城之外。”</p>
在金殿面对使臣们的骄悍，皇帝想到户部呈给他的账目，梁山王几年的军费开支，占太上皇在位时军费开支的三分之一。但香姐儿防治疫病的开支，却是外省呈上来最低开支的三分之一。</p>
京城的人口密度跟外省相比大，防病的费用反而小，这是香姐儿出动的及时，去的村庄也及时的缘故。</p>
还有就是加寿出面动员好些女眷和闺中的姑娘们，不用给她们每天的人工费用，结束了给的赏赐是另外计算，因为外省报上来的有名人物，除去人工费用，也还要给赏赐。</p>
这里面还有香姐儿等人的不辞辛劳，不怕病情，不怕脏乱等，总结一下，是指挥的禄二爷得当有功。</p>
“八岁，”皇帝对使臣们悠悠又说上一遍，随即短快狠的切入到他打算说的话题上面。</p>
“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损失巨大，也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要动兵马见血光。就像今天这样不是很好？你们有事情，国与国之间的不满意，可以坐下来说一说，吃两杯美酒，做个商议。说不拢的地方继续说好了，哪怕说上几年呢？也比打上几年的要好。你们的国君可以颐养天年，朕的好将士们也不会血流成河。打这几年啊，打的朕的心都是痛的，你们的国君死了，难道你们的心就不痛吗？”</p>
深邃如暗夜星辰不见底的眸子，在说到这里的时候，忽然锐利起来。似一把刀划开无数的虚伪，皇帝直盯盯地看向离他最近的，也隔着梁山老王、袁训等人的使臣坐席。</p>
他看的是使臣们一直不离身的佩刀。</p>
这眼光看得使臣们生出警惕。</p>
皇帝却又淡淡地笑了：“我们有的是人才，八岁！”又是手指对对香姐儿，算是说话结束，呷了口酒水。</p>
马浦翻译过，使臣们的戾气又让剥掉一层。</p>
疫病与打仗八杆子也打不着，但皇帝的意思并不是显摆这个小姑娘，而是显摆中原有的是人才。</p>
经过那舌头比狼牙还要尖厉的阮正使话语揉搓，敢拔刀不是本事，能把你们的使命安然完成才是能耐的使臣们，不得不凝重。</p>
就在他们流连这娇弱的小姑娘跟人才之间的相对比时，香姐儿恭恭敬敬回道：“回皇上，这是新年里，我九岁了。”</p>
袁训莞尔，皇帝含笑：“你是哪个月的生日？”</p>
香姐儿笑嘻嘻：“六月里。”</p>
皇帝大笑，皇后也笑了，本不想插话，并不想陪皇帝出这个风头的皇后笑吟吟：“那你还算是八岁，八岁半刚刚好。”</p>
马浦乐不可支，把话殷勤的翻译给使臣们，听听我们中原的人才八岁不过半。</p>
“是。”香姐儿蹲蹲身子，继续笑眯眯。</p>
皇帝还是没有让她退下去，略一思忖又望向使臣们：“是以，放下你们的刀吧，流血并不能解决事情，也不能让你们得到想要的东西。你们呈上来的礼物单子，朕粗粗地看过。朕收了下来，这场仗成了你们出钱！”</p>
相当于太上皇在位时总军费三分之一的支出，礼物上的珠宝值这个价钱。</p>
这也就是萧观报大捷的时候写在奏章上的，“相信他国珠宝已准备好，这必须赎回的人，就抵得上历年的军费之资……”</p>
赤祼祼毫不留情的话，让大半的使臣们跳了起来，嘴里都有了格格咬牙的一声响。</p>
打上几年的仗，死国君的死国君，死将军的死将军，最后对方的军费开支分文没花，他却壮了国威，强了国门。这话是谁能忍得下去？</p>
更何况这来的使臣们，是一批死士。异邦的风是烈的，异邦的人性子是狂的。他们不能接受这惨败，他们愿意用三百死士的鲜血，拖上汉人中最值钱的命——皇帝的性命。</p>
都抱着必死的心，在往京城来的路上，没有一天不合计怎么杀皇帝，让这场仗变成汉人的慌乱，而不再是自己国家的耻辱。</p>
这是心底久存不能磨灭的根苗，虽然让阮正使一压再压，使得苗头不敢露出来时，但根还在。皇帝这忽然不容情的话，好似东风催花发。</p>
见风长似的仇恨在心头结出密密的网，上面密布的是书上一直有写汉人羸弱时，也会写的胡人野性。</p>
本就是来寻死的，本就是以血讨血。哇哇大叫声中，主使们率先推倒案几，菜和酒水滚落得到处都是，女眷们放声尖叫，有吓得准备四散逃走。</p>
弯刀亮起来，蛮汉们跳到场中，眼看随时会有一场血泊宫宴时，一声大笑哈哈而出。</p>
甲士中走出一个人来，他高声说的是异邦话：“贵使，酒还没有用好，肉也还没有吃饱，这就要挑战了吗？来来来，我侍卫总管方向陪你玩上一玩。”</p>
疾风般对着皇帝冲进去的主使等十几脚步最快的大汉，让方总管拦住一个。</p>
在他的后面，又跳出几位总管，也是大笑，怕寻人翻译话费功夫，这会儿也找不出人及时的翻译，事先学说的异邦话拿出来一用：“我总管张一。”</p>
“我总管梁地。”</p>
“我虎贲军将军，”</p>
“我龙蟠军将军……”</p>
早有准备的武将们，把主使等人拦住。余下的两百多人，也让近日里陪同的接待官员们拦住，宫宴场地瞬间成为杀戮之地，“叮叮当当”地撞击声不断，兵器上迸出的火花好似庆贺新年的另一层烟花。</p>
皇帝对命妇们安慰的笑着，对着不止一张花容失色的面容，皇帝忙不过来。就只对皇后朗朗道：“不用怕，本来是叫你们出来看新鲜客人，知道有凶险，却没有想到真的动起手来，好生坐着吧，不过是这客人莽撞罢了。”</p>
皇后心头一暖，有什么在身子里面冰封开裂的动了一下，随后久违的痴情飘浮出来。</p>
虽然不多，也让皇后不但不害怕，眸光更是柔和，轻咬嘴唇有了不多的情意：“皇上请放心，臣妾们素有胆量，也见过无礼的客人。他们这个不算什么。”</p>
旧日的痴情让皇后重回到自己是皇后的意识里，作为战胜国的皇帝接见战败国的使臣，皇后出现在这里本也应当。</p>
说什么凶险呢？皇后在心里反驳回去。</p>
皇帝顾不得跟她多说，也本来就没有想同皇后多说。皇帝就是有心收伏，表示朕很乐意你们年年都来，才把皇后请出来，以示朕大汉皇帝对尔等的施恩。</p>
回皇后一笑，皇帝忙不迭地去看场中的打闹，无意中把嫔妃们对他或邀宠或幽怨的眼光一把子全忽略。</p>
这会儿哪有功夫看呢？</p>
皇后揉揉手中挑金线的帕子，说不出心头是欣喜还是怅然。当后妃们都在的时候，皇帝眼里只有她没有别人，是皇后当太子妃时的盼望。</p>
总算有一天达成了，她却没了意想中的喜悦，只是如一汪清溪水缓缓流过，再缓缓流过，她竟然能平静以对。</p>
好在她没有功夫仔细推敲，不然又要回想到心境的变化与两年受难的日子有关，而那两年里，她认为她的丈夫绝情又绝意。</p>
扭过身子，皇后严厉而又温和地吩咐命妇们：“都坐下来，不要走动。你们看清楚，这地方儿不小，他们就是想杀人，也不能轻易的到咱们面前。”</p>
三百的使臣，加上陪他们的六百接待人员，还有新年朝贺的百官，侍候往来的太监宫女，侍卫和甲士们，这是个能容纳几千人的地方。</p>
谁轻易的想跑到谁的面前而又不让对方发现，都不太容易。皇帝的传话，和皇后刚才的吩咐，也都是依靠太监和宫女分段的传话，才能人人都听得到。</p>
在皇后的注视下，命妇们慢慢的安静下来。欧阳容在人后面恶毒的投来一瞥，无比嫉恨皇后的威风。</p>
这是外邦使臣来朝，面见皇后算是他们的脸面。但对一个帝后不和的皇后来说，也是她的脸面。</p>
她的体面，像是又回去不少。欧阳容急的泪都要迸出来，却又束手无措。</p>
这都是袁加寿的错，都是她…。恶狠狠看向忠毅侯，却见到一对父女在打斗中，悠闲的说着话吃着东西。</p>
……</p>
“爹爹，二妹也想上去试试？”香姐儿依着父亲娇滴滴。在打斗的开始，香姐儿让袁训过走，安置在他的膝前，一同享受赏赐下来的好菜。</p>
袁训抚额头叹气，把女儿心思打断：“让你学功夫是强身健体，懂吗？强身健体，有一个加福吓我已经足够，二妹是听话好孩子。”</p>
香姐儿扮个鬼脸儿给他，同他讨价还价：“听话好孩子要学厉害的功夫，反正是听话在家里。”</p>
袁训在女儿额头上拍一下，父女两个嘿嘿笑起来，成了这里净土中的一块。</p>
别的净土，如梁山老王也在这里，自在的喝酒吃肉外管大声加好。如镇南王在这里，一面挂念妻子生孩子，一面看个热闹。还有阮梁明等人，也是纹风未动，拿今天当个戏台上武戏在看。</p>
……</p>
文官们中最胆小的也从案几下面爬出来，回到座位上坐好，而且为自己找几句话掩盖脸面的时候，皇帝笑容满面的摆着手：“去说，异邦的功夫朕看过了，让使臣们回到座位上去喝美酒。”</p>
杀红眼的人不是说停就能停，在三、四回呼喝以后才停下来。看一看，轻伤是有的，但死人这事情却没有。</p>
每一位两个“陪伴”，押解似的回到原座位。推倒的案几重新放好，酒菜也都换上热气腾腾的。异邦的汉子因为环境苦寒的原因，大多嗜酒，酒一喝到嘴里，怒气没有原因的消失到一干二净。</p>
小二唯恐不乱，或者看得使臣们汉书懂的到底不多，起身对皇帝笑了：“回皇上，曹刿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p>
殿室中笑声随着对听到小二话的先后而此起彼伏的出来，在这里的人都知道左传里的曹刿论战。</p>
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p>
一个人的勇气在同一个时间段里，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鼓舞出来，气盛总有虚弱的时候。此时的使臣们有的带伤，有的满面汗水，有的呼呼喘气，有的大口喝酒大赞肉好，是这段话活生生的演绎，他们已经不是刚才那一鼓作气的以血相拼。</p>
他们对没有原因出来的笑声露出疑惑，但他们中最懂汉书的人，因为小二说的简短而又飞快，离得远而又没有让太监们传话，把这一句决定谈判气势的重要话忽略过去。</p>
对笑声，有先有后的翻翻眼也就这样。</p>
皇帝抓住机会，把香姐儿叫到面前，说话以前对马浦说了一个字：“翻。”</p>
“你是个好孩子，朕赏你明珠百颗，赏你黄金千两，赏你宫衣绸缎，赏你宫花首饰。”</p>
炯炯目光转向马浦，皇帝站起身来。皇后女眷和官员们纷纷起身，使臣们骂骂咧咧的贪图酒肉美味都不愿起身。</p>
皇帝倒不勉强，也不去计较冲撞。两国交兵，不斩来使，这是自古就有。再说他把这些人杀在自己的皇宫里，对他除去出一口傲慢不敬的气，并没有例外的好处。</p>
他还指着他们传话呢。</p>
“这是忠毅侯的小女儿，她办事有功，朕赏她许多的东西。你们以后要东西，拿你们中，朕想要的东西，马匹，好牛羊来换。这个是可以的，难道不比打上几年，你们送牛羊来给朕更体面吗？难道这几年的仗你们打的不穷上一些吗？一件事情做错了，为什么要规避不愿意听到？难道还要再错下去！”</p>
皇帝嗓音提到激昂上面，愤声道：“你要打，朕有铁血好男儿！劝你们以后遇到事情，还是来我朝中，如今天这般吃着酒吃着肉，好好说的好！”</p>
最后一句，霹雳雷惊一般。哪怕是皇后和命妇们是柔弱的居多，也让震得齐齐的有了胆色。争着挺直平时扭捏习惯的腰身，争着张大善睐善眯的漂亮眼睛。</p>
百官们齐声唱颂：“吾皇千秋功业，万岁，万岁，万万岁！”他们拜了下去，但武将们，侍卫和甲士们，更瞪起眼睛来。</p>
使臣们面面相觑，马浦也学着皇帝般昂起头把话翻译过去，几位主使还想使横，但斜眼观看自己的人，经过一番的苦战，失去了刚才的暴烈。</p>
这一鼓作气的事情，有的人有强烈的动机，可以一直持续，但这样的人凤毛麟角。三百使臣显然不是三百凤毛麟角，他们有的人露出不耐烦，想到那说话毒辣的阮正使的话。</p>
寻死不是能耐，你们名义上的差使是赎回亲人，办好才是本事。</p>
面对这里许多双眼睛的注视，最粗糙的使臣窝儿贴继续窝着一肚皮火，站起来的他，不得已重新坐了回去。</p>
因为他就是再度冲出去的话，也跟刚才一样，会有功夫高强的人陪他过招。刚才要是能胜，刚才就冲到皇帝前面。刚才既然不能胜，现在再打也没有意义，不过是动个拳脚罢了。</p>
窝儿贴脸憋成一团浓紫色，拿一块肉出气，咬上一大口。</p>
他们识相的不再蛮横，皇帝畅快的笑了出来。</p>
朕的大练兵算是初有成效。他练的兵，是这些傲慢无礼蔑视成习惯的使臣。</p>
……</p>
“吱……”</p>
厅上发出这一声，称心对着元皓吐吐舌头：“又让我听到了啊，不是不让你吃零食，是你吃多了，就不肯好好吃饭。”</p>
抱着大玩具的小王爷不认帐，反而道：“哪里有吃，这是我帮如意姐姐装茶果子，掉到我嘴里的一枚。”</p>
称心装出难为情模样：“那是我错了，我向你赔不是。”</p>
“行。”元皓理直气壮。</p>
称心眨巴几下大眼睛不再理他，手中拿着大年初一登门客人的礼单子，还没有理清楚，继续跟两个用习惯的管事们分着类别：“这是两篓笋干，放到干货里去。这两担居然是醋，大老远沉重，难为他带来，看他衣着可好，不好多给一两银子赏钱。”</p>
管事的笑道：“好姑娘，这是跟侯爷打过仗的老兵，来的不止一个。今年说什么解甲归田，文的话他们说不好，我也学不好，反正他不打仗了，回来了，说手里有几文钱，本来是直接到家乡，钱足够就拐到京里看侯爷，他记得侯爷说过家乡的醋好吃，他就老实的挑了来。”</p>
“那安置下住的地方，等公公回来，兴许留他住几天呢。”称心利落的开发着，叫过自己的丫头：“去里面告诉如意，说有这样一个人来拜年，只怕公公留他用酒。年酒和菜备的富余，不过对她说一声儿。”</p>
丫头说声是要进去，“格吱格吱……”老鼠似的声音再次出来。</p>
从称心到管事的到丫头都对着萧元皓笑，小王爷这么点儿大，居然也有不好意思，嘿嘿一声：“我去里面陪舅母。”把大玩具让奶妈抱着，小王爷一溜烟儿的走了。</p>
他的背后，称心笑盈盈：“记得看好礼物箱子哟。”</p>
“知道了，有我在，谁也拿不走。”小王爷长长的回上一声。</p>
有了这句话的交待，更助长他一气来见宝珠，面颊红扑扑的好似一个大苹果。</p>
袁夫人不在这里，她带着执瑜执璞一早去看过受风寒的南安老侯，看过一家，别的家不能不去，又打发长孙拜过靖远老侯和文章老侯，常家和梁山老王在宫里就没有登门，然后祖孙三人就在长公主府上没有回来。</p>
安老太太有了年纪，留在家里和宝珠说话，谢氏石氏也在这里。</p>
宝珠正说着：“香姐儿还没有回来，我说的话千万不要忘记。得的赏赐要分给大家，这功劳不是她一个人的。”</p>
要分的人不止谢氏和石氏，谢氏和石氏也谦虚的先反驳宝珠：“快不要这样说，见到病人好了，有个感激的笑，就心满意足。再说不跟着禄二爷当差，上哪儿找这样的好差使去。”</p>
这算是宝珠宽厚而亲戚体贴，安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听到你们说这样的好听话，我的耳朵竟然也不背了。”</p>
说说笑笑中，元皓跑进来。宝珠有几分急切：“是宫里来人了吗？”元皓摇摇头。</p>
宝珠嫣然：“那是你家里来人了，是你得了弟弟还是妹妹？”</p>
元皓摇摇头，但是走到房中大箱子旁边，小胖手摸上一摸。原来这箱子里的东西，还有给长公主府上那一个孩子的。</p>
见都不是，宝珠叫元皓坐到膝前小椅子上面，元皓很喜欢，坐下来继续摆弄大玩具。</p>
这个时候，称心打发丫头过来回话：“宫里来人了，姑娘陪着过来呢。”大家就都等着。</p>
没一会儿，称心请一位女官进来。宝珠认认，是皇后宫中的。女官进来拜过年，就喜笑晏晏：“禄姑娘今天得的好头彩。皇上当着异邦使臣夸她，姑娘不骄傲，反而把同去的夫人们列成一个名单呈给皇上，要把皇上的赏赐分给她们。”</p>
宝珠抿唇放心地笑了。</p>
她要她的女儿不要忘记这是众人在拾柴，果然她没有辜负母亲的期望。</p>
“皇上听过就笑了，说禄姑娘人儿虽小，却懂得知人用人赏人。皇上把姑娘和赏赐都交给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带了姑娘往宫里去，按姑娘说的，宣有功的人进去。章太医在长公主府上说不能进宫，别的夫人姑娘们现在宫里。只有府上大夫人和五夫人没有进宫，娘娘让我过来，陪着进宫去说话。”</p>
安老太太前几天有的耳背，今天真是不曾出来。听过她就喝声彩，说个好字，叫侍候宝珠进过宫的丫头给谢氏和石氏打扮。</p>
女官又问可有诰命，谢氏说有，取出来穿好，石氏没有，而且想到龙五又要惭愧，拉着宝珠的手羞涩如小姑娘，本不肯进宫，宝珠劝她：“这是你自家挣得的进宫名分，与别的人不相干，去吧。”石氏才跟着去了。</p>
称心代宝珠送到大门外，重回客厅上准备待客。</p>
这个年，宝珠有孕，太后命她静养，一点儿事情不要烦。称心和如意两个小媳妇也一里一里的学上来，称心是长媳，素来养成的也是明快个性，人来人往开发赏钱以她为主。如意柔和性子，待茶上点心，什么样的客人送什么样的茶具，是她在后面主持。</p>
如意刚刚闻讯，抽空儿来和称心问上两句时，见外面又送进来一个礼单子。</p>
“丁尚书夫人？”称心看过，送到如意面前，明珠似的大眼睛露出不解：“怎么她却来拜我们家？”</p>
如意仔细看过，见官讳写的明明白白。如意送还称心：“你看这礼物并不轻，丁尚书是近来与公公不和的那一个，莫不是丁夫人前来，是借拜年和解吗？”</p>
“那倒不能待亏了。”称心跳下坐的太师椅子：“如意你迎她，给我闪个空儿，我去请教婆婆，如果她是为和解来的，婆婆只怕还要会她。”</p>
如意说声好，称心往内宅里去，如意边吩咐人：“取出上等的茶具来，用上等的茶水给她，”边带着十数个管事妈妈们往外面去。</p>
见大门内临时待客的小客厅上面——总不是普通的人家，客人上门只在大门外等着——坐着一个端庄肃然的妇人。她的五官秀丽标致，但因为气质过于沉静，把美丽压得僵板板的，带着压抑感。</p>
有两个婆子两个丫头跟着，也都打扮得不是一般的下人。</p>
如意不敢怠慢，尚家和丁前互拜过，她是见过丁前夫人的，认一认是她，而且带的家人又有体面，丝毫没有不敬的意思，小脚步加快的进去，行了礼：“夫人新年安好。”</p>
“是如意啊，”丁前夫人露出笑容，扶如意起来，握着她的小手问：“称心去了哪里？”</p>
如意倒不瞒她：“知道夫人来了，称心去回婆婆，婆婆要是身子得便，一定要会您的。我呢，就赶紧的来迎您。夫人请到大客厅上用茶，咱们说说话儿。”</p>
“啧啧，你们俩个如今都能独挡一面了，也能陪着说说话儿了，”丁前夫人稀罕的称赞：“真让人羡慕，这样的女孩儿也好，媳妇也好，我也想有一个。”</p>
如意笑眯眯：“夫人过奖了。”倒没有过多的羞涩意思，还是认真的做着当家人，陪着丁前夫人进来。</p>
走到一半的路时，见到称心和卫妈妈出来。如意指给丁前夫人看：“一定是婆婆要会您，这不，我婆婆的奶妈卫妈妈来了。”</p>
丁前夫人松一口气，跟她一起来的丫头婆子也有了喜色。如意度其神色，心想自己和称心猜的果然不错，这是有事情才来的。</p>
把丁前夫人交给卫氏，称心和如意没功夫多谈论，又来了她们各自的母亲和家里的亲戚。</p>
两个小媳妇知道宫宴结束，官员和命妇们都将陆续出宫，拜年的客人这就开始上门，打迭精神准备应付。</p>
连夫人看着女儿一板一眼的吩咐，这个家里的人没有不从的；尚夫人听到宝珠有客，就在这里多陪女儿一会儿，看她打发金银器皿出去，安排席面上的菜丝毫不乱，两个夫人一起乐开了花。</p>
宝珠的房里，安老太太虽眼神儿不太好了，却有眼色的早避开，往外宅里去，打算帮着宝珠会会客人。</p>
她一出去，丁前的夫人就泪如泉涌，宝珠忙把丫头屏退，看得出她有一腔心事要说。</p>
“早就想来见侯夫人解开，只是我家那丢人的总在家里，我往哪里去他不管，但怕他听到罗嗦。他是听不得提到侯爷和一个袁字，听到面色如土，随时犯大病模样。夫妻一场，他对不起我，我心里早就没他，但却不能丢下他，就拖到今天才来。”</p>
宝珠说着费心，说上两三个，丁前的夫人自顾自说下去，倒没有打断宝珠的意思，是丁夫人气愤上来。</p>
“我的娘家，我的嫁妆，我的为人，就是比他强的人也配得上，却偏偏许给他。成亲头半年，我觉得他冷淡下去。到第二年有了儿子，才发现他不但嫌家里的妾不中意，还最爱风流地界儿去。这可怎么理论？这事也不好理论。这气一直忍到如今，都快落下病根儿。寻常的也请太医拿贴顺气的药吃吃，又听到他在青楼上包一个相好的，别人传话给我，说他自己说的，是他的心爱。”丁前夫人抹泪水。</p>
宝珠也不痛快上来，虽然她早就知道萧二哥的妾来历，但亲眼见到当事人的受害人，宝珠很以她的痛为重，帮着叹上一口气。</p>
“本以为是个让他气死的命，却没有想到我还有盼头儿……”</p>
宝珠错愕：“这这，”赔上好大的笑容：“侯爷莽撞，侯爷能往那个地方去玩笑，我心里也想了，说不好侯爷以前也是个风流鬼儿，万幸的是我倒不曾发现。”</p>
丁前夫人抹干净泪水，加意地打量宝珠几眼，带泪露出笑容：“都说侯夫人有九窍玲珑心，今天我经过，真的是这样。侯夫人不用这样的说，侯爷是在京里长大，京里的浪荡鬼儿，托我有一个浪荡丈夫的福，我很知道。侯爷没有这样的事儿，他是个情深意重的好人。我今天来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道谢。我家那位自从病了，再也没脸往外面去了，谢天谢地，我下辈子的体面，和儿子，和以后媳妇的体面，这可算保住了。”</p>
－－－－－－题外话－－－－－－</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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