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有雨。

    只有在乡村的土地上方,能看出秋雨的神韵。

    漫步田埂,手举雨伞,听雨声淅沥在伞面上跳跃,心就会不由地想跟其舞动。

    “快一年了……”

    林奕斜伞仰望,那颗颗雨滴如粒粒圆滑的晶莹,饱满地从天际飘落。

    倘若丢去雨伞,闭上双眼,任雨丝滑过面庞,淋漓的清凉会让每一根心弦随之颤动,迅速产生一种既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

    孩子心重的小姑娘,会情不自禁的将雨伞转上一圈,雨滴会向四周飞溅,仿佛是一个巨大的涡轮。

    秋雨里,便多了一些童趣和欢乐。

    “林叔,咱快回镇子里吧,俺想吃喜糖!”

    一年过去,壮大哥家的鼻涕孩,也长高了不少。

    “好。”林奕微微一笑,收起斧子,将劈下的木材抗在肩膀上,便带着鼻涕孩朝着青牛镇里走去。

    尔虞我诈的修真界杀戮久了,林奕竟沉醉在这等悠闲生活当中。

    亲切的脸和风土民情,青牛镇外的那条河、那片田,屋后那座山、那片庄稼地……

    不时,村道上过来一支娶亲的队伍,数辆牛车间拥戴着一匹载着新郎的马,披红戴花,满载着嫁妆,排成长长的一溜儿,既排排场又热热闹闹,蓝天白云下,唢呐声声里,一张张笑脸陽光般灿烂。

    “恭喜,恭喜啊!”

    “哈哈哈……”

    成亲的大喜日子,青牛镇格外热闹。

    放铳,放炮仗,大红灯笼开路,沿途一路吹吹打打,两位新人好不容易到家,还要挨着给长辈斟酒。

    “好多喜糖啊!”

    鼻涕孩脸上笑开了花,学着长辈们的道贺模样,瞎起哄,而后在大人们的臭骂下,一哄而散,和一群玩伴们一溜烟就不见了人影。

    身为青牛镇的一员,林奕自然也要上去送礼道谢。

    “哟,是林兄弟啊!”新郎热情地打着招呼。

    其实,不光是他,青牛镇里所有人都和林奕联络的很熟,就连牛先生也对林奕赏识有加,甚至是自愧不如。

    原因无它——

    林奕性情温和,识字又有体面,谈吐不像其他乡亲粗,更是有一技之长,自己经营开了一家店,是青牛镇里数一数二的木匠。

    就连不少芳心初动的少女,也对这个林大哥颇为赏识……

    “大喜的日子,林某理当而来。”

    林奕笑了笑,将身后早已准备好了增礼,被红布遮掩,搬到了新郎身前,拱了拱手。

    有人掀开红绸——

    只见,红绸下浮现出了真实面貌,是一张崭新的木桌,不用想便知是林奕自己亲手制作的,青牛镇的谁都知道他是木匠。

    不过……

    这张木桌,有些特别。

    桌面上,雕刻了一些栩栩如生的东西,看上去就跟真的一般,有人不信上前去抚摸,惊讶不已。

    “红枣,花生,桂圆,莲子……这都是刻上去的啊!”

    “啥意思这是?”

    不少乡亲们面面相觑,不明白其中的含义,就连一对新人也挠头不语。

    这时,识字又读过书的牛书生站了出来。

    “各位,有所不知啊,呵呵……”

    牛书生捋了捋白胡须,笑着解释道:“红枣,花生,桂圆,莲子,此为四喜,寓意着早生贵子啊!”

    众多乡亲惊讶得暗自咂舌,纷纷感叹不愧是林木匠,到底是读过书的体面人。

    “不过……”

    说到这,牛书生话锋一转,迟疑了一下才看向林奕问道:“后生,你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如此巧夺天工,可真是你雕刻所致?!”

    “一点小心意,举手之劳。”林奕笑道。

    牛先生和其他乡亲都不知,这个林奕林木匠,平日里除了贩卖和定制一些生活所需的家具,以及接活修补之外,其余的时间,都在潜心雕刻。

    人说;

    雕刻是一门技巧活,入门练手,高境练心。

    林奕不知自己脑海中那小人所说的化凡,究竟是为何意,但他在这一年里,大致上也领悟出了一些皮毛。

    修心,养性。

    于是,林奕闲来无事便会雕刻一番,栩栩如生,区区早生贵子之赠,不成问题。

    “林兄,俺谢谢你!”

    新郎是个实在人,道谢的话不怎么会说,可却真情实意。

    林奕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这般客气。

    “这算啥,林叔刻的那些个漂亮姐姐才叫一个好看呢!”喧嚣的人群中,吃着喜糖的鼻涕孩说道。

    不过,

    他嘴里有糖,谈吐不清,外加上声音又不大,而且还是一个孩童,也就没有人去注意他的话语。

    唯有林奕,暗自瞪了他一眼。

    鼻涕孩冲他做了一个鬼脸,而后在父亲壮牛的训斥下,嬉笑着和玩伴们跑了。

    “人小鬼大!”壮牛好没气的说道。

    “壮大哥不必生气,孩子有玩心,属实正常。”

    林奕笑着说道,这一年里他是看着鼻涕孩长个子的,只是有些调皮捣蛋,没什么坏心思和毛病。

    壮牛也看得出来,林奕是一个不简单的人。

    他没读过什么书,也不知什么叫做有故事的男人,那些东西他不懂。

    他只是知道——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刻,自己偶尔去这小兄弟家串门时,便会发现他在雕刻,而每一次雕刻,都是在刻画不同的女人。

    壮牛敢发誓,他活了这么些年,还从未在青牛镇里看到过那般天仙的女人!

    ……

    悲欢离合,林奕见了很多。

    他见过孤苦伶仃的守寡女人,也见过满面桃花的喜庆大婚,见过新生儿咿呀出生,见过迟暮之年老死在床。

    那些人,或是平庸,或是了不起。

    人就是这般,无论生前多么的不可一世,多么的绝代风华,终究会有死去的那么一天。

    “而我呢?”

    夜里,林奕不禁这般思考。

    他也知晓,自己总归有逝去的那一日,化成一团灰烬,有人喊自己名字也无法听见,无法回话。

    只是……

    尽可能的,尽最大力的,林奕想让自己老去、死去的那一日,来得晚一些,再晚一些……

    至少,能让自己身边的家人,妻子,以及把所有希望都寄托于自己身上的无数族人们,都能安稳地生活。

    简单的生活,就好了。

    咚咚咚——

    有人推门而入,是牛书生,每当茶余饭后,他便会时不时来串门,与林奕谈理想,谈抱负。

    难得在青牛镇里,有一个和自己有话题聊的人。

    后生可畏。

    牛书生并没有开口说话,他安静地走到一旁坐下,仔细而又认真地看着林奕雕刻。

    起台,锉型,凿坯,修光……

    每一个步骤,林奕都是那般的安静,仿佛与秋风连夜雨形成一体,浑然天成。

    一根简单的木,被林奕雕出了花。

    他从来都不去刻意雕那些大师们所爱好的东西,每次所雕刻的,乃是一些常人无法理解的。

    就比如现在,林奕手上的这根木。

    “后生,这是……?”

    见林奕雕刻完毕,牛书生迟疑了一会,才开口询问。

    那木上,被刻得五花八门,什么也看不出来。

    就像孩童拿笔乱写,又像刚入门的小道士,一通瞎画符,凌乱不堪。

    “是心。”林奕说道。

    牛书生疑惑不已,愕然道:“为何是心?倘若后生你之心,果真如此繁杂,那么……为何明知,却依旧不去想方设法洗净,反而雕刻下来?”

    “是道。”

    林奕将雕刻好的木放置在柜上,顿了顿,说道:“天有不公,扰我神,斩我意,断我路,乱我心。”

    牛书生只感到脑海一阵轰鸣。

    他,居然听不懂!

    想他游历四方数载,见识过无数奇人,一生读过的书比吃过的米粒还要多,此刻竟然完全无法理解林奕话中的含义!

    牛书生一坐,就是数个时辰。

    直到夜深了,牛书生才恍如隔世,试探性的问道:“敢问……可是道牵扯到了后生你之心?”

    “是,也不是。”

    林奕点头又摇头,弄得牛书生甚是不解。

    “洗耳恭听,请指教!”

    牛书生行了个手势,虚心求教,他固然白发苍苍,已是老年,可在此时此刻,他比一个学生更像学生。

    其实,又何尝不是这样?

    真要算年龄,实际上林奕可不比牛书生小,他所见所闻,经历了那么多的坎坷与苦难,光是其中一分半点,就不是牛书生能够与之相比的。

    “道,无孔不入。”

    林奕连连叹息,无奈的苦笑道:“世间万物皆可道,你我相遇,便是道,你我相识,也是道,乃至青牛镇的所有一切,皆为道。”

    牛书生似懂非懂,将林奕这番言论谨记在心,旋即追问:“如此,何为心?”

    “心,主宰万物。”

    林奕淡然的说道:“世间万物皆可心,你我相遇,便是心,你我相识,也是心,乃至青牛镇的所有一切,皆为心。”

    “心可为道,道可为心……”

    牛书生宛如一个吸收到了庞大知识海洋的儒生,不断喃喃。

    良久,他才起身。

    对林奕再度行了一番礼仪后,便连忙离开了,或许,他这一夜都将会无法入眠。

    “读者自沉,恐有说书人。”

    见牛书生那般茫然中,又一副观念被彻底推了个天翻地覆的模样,林奕自嘲地笑了笑。

    人,都是这样的。

    无数的人活在自己的世界中,沉醉,不愿醒来,他们更怕有说书之人,无情地将他们的世界打碎,唤醒他们。

    而说书者呢?

    看似清醒,实则睡在更高的一层梦境中,最可笑的是,明明知晓被梦境束缚,有心逃脱,却无力逃脱。

    林奕是说书人,也是一个可笑之人。

    他有时特别羡慕牛书生。

    不必有那么多的烦恼,醉在梦中,在不久前生来,又会在不久后死去,生于大地,死于大地,重归根源。

    他需要担心自己不努力,或者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便会被杀死么?

    不会。

    他只需要担心自己不勤奋,麦子焉了,没有粮食会饿死罢了。

    他会担心自己将来死后,会有无数的族人未来全部希望,失去扛旗人,天地崩塌的支离破碎么?

    不会,还是不会。

    他只需要担心,自己的妻儿会不会因此悲。

    太多的人,像牛书生这般;

    生得糊涂,死得糊涂。

    可偏偏,林奕最为羡慕的,就是这种糊涂人,你笑他们傻,他们笑你活得累。

    甚至于……

    有时林奕都会觉得,自己活得还不如隔壁壮牛家里的一条狗。

    春去秋来。

    林奕已然忘却,自己究竟在青牛镇里待了多少年了。

    好像……很久,很久了。

    又似眨眼间,瞬息万年。

    “林爷爷,您也来了?”

    “嗯……”

    坟前,年迈苍老,就连走路都变得有些困难的林奕,看着一座墓碑沉默不语。

    这是牛书生的墓,旁边是他们整个家族一系的墓。

    扫墓之人,是牛书生的孙子和重孙。

    牛书生的孙子,与林奕一般,乃是花甲之年,岁月枯朽催人老,太多的面孔生老病死,又有太多的新生面孔,降临在青牛镇,浇灌这一片土地。

    林奕,青牛镇唯一的外姓之人,六十有余。

    奇怪的是,他一生未曾娶妻生子,只是一个人从年轻,到苍老,经营着一家能维持温饱的工匠小店。

    是木匠,又不仅仅只是木匠。

    太多的人不识字,都会来请教林奕一番,甚至于这方圆几里的墓地,不少死去老者的黄土包墓,都是他曾经亲手刻下的碑字。

    “林爷爷,您要不要和俺们一起回去?”

    烧完香纸,牛书生的后代好心的问道。

    “不必。”林奕摇头。

    众人也就没说什么,他们都心知肚明,别看这林老爷爷年龄大了,可身子骨却是硬朗的很,这点山路对他而言,算不上什么。

    人,渐渐散去。

    唯独林奕,一直伫立在原地,也不知心里在思索着些什么。

    “后生,也老了……”

    林奕望着牛书生的墓,平静的自言自语道:“昔日夜谈,后生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日,奈何,道无情,你我已是天人永隔。”

    “或许不久后,后生便会离开此地,离开青牛镇,离开……这座星球。”

    “是否还记得当初后生所说的道与心?”

    “这些年来,后生想明白了。”

    说到这,林奕眯起浑浊的老眼,看向万里无云的长空,“纵使道再狂,后生愈狂,放下了剑,也会拿起手中的拐杖,苍生皆杀之,即为我之心!”

    轰隆隆——

    天道开目,瞥了白发苍苍的林奕一眼,雷鸣滚滚,仿佛连苍穹都在警告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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