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公主[GL] 作者:允

    哪怕是至今想起来,韦欢依旧不自主地觉得心中一软,旋即又是一叹——那一日冀王看到了她们的舞蹈,宴中就寻机找了过来,彼时太平已喝了好几杯,又被几个姑母扯着说话,全没留意身周发生了什么。韦欢一是因自己对太平的情思而不安,二也是因冀王与太平是兄妹两个,想着两人生得极像,自己若喜欢妹妹,没理由不喜欢哥哥,竟半推半就地就从了冀王,去了偏殿。

    可惜两人再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面容性情,亦不无相似之处,韦欢喜欢的,却依旧只是妹妹。一旦冀王近身,韦欢便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韦洵,继而想到七娘,再之后,一切便都可怕起来,不但冀王不能近身,连与他同处一室都变成了一种痛苦,韦欢只得设法将已中酒的冀王灌醉,再设法脱了身,本以为事情到此为止,谁知冀王以为自己和他当真发生了什么,口口声声地说自己非无担当,绝计要给韦欢一个名分。

    这事起初随着冀王妃的册立而止了,可是后来,赵氏幽死,冀王,或者说太子,多半是又想起了这事,不知什么时候向陛下们提了一句,于是韦欢自己还不知道的时候,父亲便已被选了豫州长史,自己也忽然就记在了“母亲”名下,那位“阿娘”一下子就成了“亲阿娘”,韦玄贞第四女也突然就变成了未来的太子妃。

    算算父亲选上长史的日子,韦欢挨打的时候,天后心中便已有计较了,可笑她还以为这又是天后□□仆役的手段,等见了一路风尘仆仆赶来,恭恭敬敬接自己回家的韦洵,才知原来这并不单只是教训女儿的仆从,更是特地给未来儿媳的一个下车之威。

    好在那时韦欢伤势尚且沉重,一应震惊惶恐、悲伤沉痛,都可用背上的苦痛来解释,并未因行止异样而惹人怀疑。等回到了京城,她已从震惊和不知所措中缓了过来,安安分分、规规矩矩地学着做一个贤良的“太子妃”。

    毕竟除此之外,她已别无他法。

    宫中的动作极快,八月里定的人选,马上就卜定了元月初的日子,因几月中只有那日最好,索性连太平的婚事也定在了同一日——如今天下尽知陛下圣体不豫,天皇天后疼爱儿女,惟恐守孝耽误吉期,故将婚事定得极其匆忙——旨意刚下,车舆马上便自洛启行回京,一路上驰使传令,络绎不绝,泰半所说都是长乐公主的婚事:

    驸马家中无长辈,要选德高望重之人主持婚礼,最好是官爵具高,品行清美才好;郑氏出自士族,家中不尚奢华,府邸亦不甚大气,必要益地增里,重作大宅,方可匹配天家身份;驸马双亲早违,家中金银器用,都是按长兄品级定制,如今看来着实寒酸,全都销毁重造;驸马年纪尚轻,除了做过一任斋郎外未有官职,于是先赐爵南阳县子,又授了中大夫、膳部郎中;除去各色金银赐物、妆奁锦绣之外,另赐妆粉钱五百万;驸马长兄益爵一等,族中妯娌姊妹,赐钱多至百万…

    韦欢不知道太平本人对此事是怎么想的,不过以她对太平的了解,这些消息越多,婚事越盛大,太平却只会越痛苦。讽刺的是,按照天皇天后对这个独女的宠爱,这些消息注定便少不了。

    而今日自己又在她心上狠狠地捅了一刀。

    韦欢唯一所庆幸的,便是婚期是在是仓促,婚礼偏又这样盛大,她和太平这些日子里要做的事也因而极多。

    事多,人忙,痛苦大约就不会那么深了。

    元月中,婚礼如期举行。太子纳妃,公主出降。

    身为新妇,韦欢无法得知外面的情形,只能从宾客仆从的议论中悄悄探听她的消息。

    因太子同日纳妃,天皇天后不能亲临城门送迎,百官亦多往太子处庆贺,似是为了弥补这样遗憾,公主的婚礼极之盛大:以宰相为礼会使,雍州长史与弘文学士为傧,万年县为婚馆,霍王元轨障车,使学士元万顷、胡元范、刘祎之等作催妆诗,并下婿、却扇等事,皆用词臣;不用公主厌翟车,而改用皇后翟车,更增装饰,煊赫非常。

    韦欢自己至日暮时登车,被代太子迎亲的大臣接入宫中,路上偶见那一头公主出降的车马,偷偷从缝中窥看,但见火光喧天,道路遮拥,路旁树木有不少都被火把点燃,化为焦木。道上又有中官骑马撒钱,一步数撒,引来徒侣无数,将本就拥堵的道路围得水泄不通,她努力想要看清太平的车驾,入目却只见人山人海,根本就不知哪一头才是她的翟车,两人一出降,一入宫,只在宫门外见了这么一次,便擦身而过,各入各家。

    此时此刻,连自己的心也是既闷且痛,那人素有心疾,不知当下又是如何的难受法?所幸婚姻之事自定下至今,已有数月,该难过的,该病发的,应该都过去了。

    韦欢沉默地坐着,任人将自己送入宫门,扶下车驾,又一语不发地随着人从走着,经卜地、安帐、拜堂——拜堂时身边忽然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韦欢于混乱中看不真切,不知到底是什么事由,却见她那太子夫婿倏地直了身子,转头去看自己的父母,继而拜堂继续,只是殿中较方才安静了许多,韦欢心里惴惴不安,两眼不住地向外偷看,妄图从宾客的脸上看出些消息。

    不能是太平,她焦急地想,手心里捏了把汗,被太子猛然牵住向后走时没留神,跌了一下,幸得侍儿相扶才没倒下,却惹来太子不悦的一眼。

    韦欢只太子沉郁的脸色,心便动荡得厉害,如泥胎木偶一般被人送入新房,竖着耳朵听外面的传话——外头如今比先更乱了,脚步声来回,橐橐地响得人脑仁疼。

    韦欢偷眼去看太子,她的新婚夫婿心不在焉地喝过酒、结过发便叫人拿衣服更换,韦欢此刻突然便了,一步起身,从侍儿手里接过便服,道:“妾服侍太子更衣。”说话间已扒去太子的礼服,替他套上便服袍裳。

    作者有话要说:  她服侍太平服侍惯了,又正心急,动作便极快,太子更衣毕,回头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外头有些事,若我没回来,你先睡罢。”匆匆走出去,竟将韦欢一人丢在新房内。

    韦欢身旁并无可用之人,只能怔怔地在床边坐着,将及天明时才有人来报:“公主昨夜心疾发,半道上又回了宫,至今未醒,太子命娘子过去看视。”

    韦欢心头一恸,抓着那人的手便道:“人在何处?”

    那人露出痛楚之色,韦欢赶紧收手,听那人道“绫绮殿”,不及更衣,亦没叫辇,竟快步踏出,不多时便自东宫一路走到了绫绮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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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唐朝的一些碎碎念:

    1,唐代糅杂前代南北风气,形成了皇室和民间开放,而士族保守的风气,公主们和民间的人改嫁的不在少数,但是世家的规矩还是与后来宋代有些相像,要恪守妇道、贞洁刚烈(并不是不离婚不改嫁的意思,唐人士族风气较之后来还是相对好一些的,亲情意味也比较浓),新妇(媳妇的意思,不是新媳妇的意思)需要服侍舅姑、照顾亲眷、操持家务、不能轻见外男。所以士族女的画风和某些公主的画风其实很不一样。

    2.唐代对奴婢相对冷血,奴婢妾侍不太视同为平等的人。妾同畜产不是说着完的。上至开明皇帝如唐太宗,公开歧视罪没宫掖的前朝公主和官家女(都为他生儿育女),说“汉代常以八月选洛阳中子女资色端丽者,载还后宫,此不可为法。然即日宫内,甚多配役之口,使其诞乳诸王,是非所宜。据此论选补宫列,理宜依礼”。称自己对妃嫔为“配役之口”,不能“诞乳诸王”,还对她们所生的儿女极其冷淡,唐人笔记中亦有各种随意赠送、打杀、虐待甚至食用奴婢、姬妾的例子(不是出于无奈或者是没饭吃哦,是纯粹出于兴趣),时人虽谴责他们不仁,却没人说不合法。对于他们来说,奴婢之类,真的就是一个物件,而非“人”。(这点上明清其实是进步的,尤其清朝,对宫女们的态度算是前所未有的好了,可能因为宫女都是旗人吧╮(╯_╰)╭)。

    3.既然妾侍是物件而非人,所以古代大部分人对同性情爱其实是很宽容的,只要你该做的都做(侍奉舅姑,照看小叔子小姑子,生出儿子,管好家,遵守礼法,把同性那位当做一个工具而非同等的人),那么就还在忍受范围之内。李世民深爱长孙后,厌恶诸多配没入宫的妃嫔,却依旧和她们生孩子;黛玉吃宝钗的醋而不怎么吃蒋玉菡、袭人的醋,都有这个原因在。和妾侍发生同性关系,大致相当于今人沉溺于娱乐,父母的反应视同你沉溺的程度而定。同时这个娱乐对你的重要性也是千差万别的,可能这是你熬夜追的剧,或者誓死捍卫的大大的秀,或是吃土一年才买到的绝版收藏,让你一直念念不忘,也可能是你无聊随便点开的一个页游,玩两下觉得无趣就忘在脑后,或是三分钟热度的爱好,热衷几天就丢——反正不是你正儿八经的女朋友。

    4.唐代的后宫并不如清代那样地位低下。皇后掌有相当大的权力。同时后宫也是有和大臣一样的班秩品级,可以按照年纪辈分资历功劳出身等等按部就班地提升,皇帝一般情况下并不太会干预。所以李世民所不喜欢的阴妃、韦贵妃,都可以升到四妃,而则天虽然不让后宫接近高宗,后宫里该填满的品级却基本都还有。另外“才人”在唐代其实是相当有地位的妃嫔了,则天入宫就当才人,很可能是因为母亲是隋朝杨氏(一说只是攀附,但是她得到后宫一些太妃的帮助应该是无疑的)之后。在唐代,亲王才一品(清代王公都为超品,越过一品很多级),宰相很多才三品,五品以上为常参官,有资格参加普通朝会。另外唐代的官职并不以品级定,有时七品升九品、五品升六品反而是升迁,相当复杂,以后再议。

    5.基于皇后的权力太大,以及太子、太子妃实际上也是有相当大的权力的,中后期的皇帝渐次侵夺太子和皇后的权,甚至到了后期不立太子、不立皇后(宪宗为了不干扰自己拈花惹草,就打死不肯立原配为后,非要让她做贵妃)、不为太子纳太子妃,或者立了也不给太子配全套僚属或是好的僚属,不给太子妃权力(太子妃与皇后类似,也有整套的后宫班子辅佐,管理许多妇女类的事务),导致了很多继承问题。

    第161章 视疾

    我醒了。

    不醒也没法子。自作婚那日,至如今我已足足睡了三日,御医们来来回回地在我身上折腾,母亲和父亲一日几次地来看望。母亲还发了好几次火。

    再不醒,倒霉的都只是下人。

    我懒洋洋地睁开眼,翻了身,看见床前宫人喜极而泣:“公主醒了,醒了。”

    立刻就有许多人围了上来,我宫中的几个是不必说的,还有母亲跟前的人、父亲跟前的人、太子跟前的人,以及我那位好阿嫂。

    韦欢挽了妇人发式,戴着三四支珠钗,上身是青色短衫、白色披帛,下面是黄色绫裙、云台丝履,众人围上来时她并没有马上过来,等了片刻,才自人丛分出来的路中缓步而来,坐在我的床前,轻轻道:“太平醒了?”

    她如今可以正大光明地叫我的名字了,可那声音却听不出一丝一毫的真心,我宁愿此时的她唤我“公主”。

    “劳阿嫂记挂,我没什么事。”我微闭了眼,肚皮中空,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此时此刻,多想叫人给我来一份胡饼——不必多好的食材,只要将肉切丝,多放茱萸、胡椒和大蒜,夹在饼里,饼上多撒芝麻,刷一层羊油,烤得香喷喷热腾腾地上来,也不要切,直接用手捏着,大咬一口,那油香滋味,与这寂寂冬日最配。

    我不由自主地咽了一口口水,两手后撑,还未用力,已有宫人自然地来扶我,将床上垫得又厚又软,我舒舒服服地靠坐在床上,不去看韦欢,只眼巴巴地看着左近的宫人:“有吃的么?我饿了。”

    吃的不消说是随时备下、热在炉子上的,可东西送到眼前,看着便叫人没胃口——白煮的鸡肉,切成精细的小块,除了盐,什么佐料也没有;小碗的粥,里面显是放了不少药材,远远闻着便是一股药味;高良姜汤,这是我所熟知的,据说此汤能疗心痛,所以儿时常喝,经尚膳调理,味道尚可,可惜实在是小时候喝得多,这会连看都不想看一眼。

    我蹙眉去看率宫人来奉食的宋佛佑:“就没别的了?”

    宋佛佑还没答话,韦欢已道:“张供奉开的丸方,忌猪犬生冷及葱蒜小豆,你又许久没进食,先少吃些粥、汤润一润,过几日再用别的。”

    这语气竟真如一位长嫂,听得我直冷笑,把头一扭:“不吃。”怕她们纠缠,一头又倒下去,整个人缩进被里,有人来扯我的被子,我便两手用力曳住被角,身子一翻,将被子裹在身下——然而那扯我被子的人却从边上顺势一带,我又自被中滚了出来,瞪着眼气哼哼地去看韦欢,她早已立起身,在床前垂手侍立,再看床前,坐着的人却已换成了母亲。

    “阿娘…”我讷讷地唤了一句,看见母亲叹了口气,将我身后的被褥枕头理好,让我靠在床头坐定,又从宫人手中接过粥,用勺舀了一口,递到我嘴边。

    我张口喝了,发现这粥香香甜甜的,竟是意外地可口,腹中饥饿,再等着母亲喂了几口,便有些迫不及待,眼巴巴地望着她道:“阿娘,我…自己来。”

    母亲横了我一眼,将碗递给我,我就着碗,只一口,便将那小碗里的粥都喝尽了,再抬眼去看母亲,她向身旁看了一眼,韦欢自然而然地便上前,接过姜汤,对我道:“先把汤喝了罢。”

    在母亲面前,我便不好再造次,不置可否地看她一眼,见她也要来喂我,便搂住母亲:“要阿娘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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