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公主[GL] 作者:允

    照顾渐渐地变成了陪伴,陪伴变成了无所不谈,外表温柔和顺的崔氏女学会了在外面打野球、与胡人在街巷里捉对厮杀、在祖父和父亲面前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骗他们同意自己在外打球,而大大咧咧的独孤绍学会了上驷对下驷、二桃杀三士,能写一笔不错的字,在意想不到处总能耍些出奇制胜的小心眼子。而她们之间的感情,也越来越…奇妙。

    崔明德想起自己唯一一次醉酒,那一次她几乎已经要对独孤绍说出自己的心事,可一看见独孤绍大剌剌傻兮兮笑着的脸,那些任性的话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崔明德一直觉得自己是极幸运的,父亲是长房长子,第一胎生出女儿,尚未嫌弃,到第二胎又是女儿,便自灰心,连母亲也对她有些冷淡,是祖父将她抱去,养在膝下,长到三四岁,发现她的聪明伶俐,越加宠爱,亲自教她读书识字,五六岁时就带她在身边议事,所提建议,无论有多幼稚、荒谬、天真、古怪,祖父都会低下头,认认真真地听她讲话,将其中的利害一一地讲解给她听。

    这世道极其古怪,人们对女人的要求极多,家务、女红、名望、贤惠…最好样样都占,然而他们对女人的要求又极少,从不曾教女人们那些做人处事该有的道理——除了祖父。

    祖父说,家中无论男女,都要读书明理,如此方可不误了崔氏之名。祖父亦不止是说说而已,他的的确确为族中女娘们聘请名师,购买书卷,令她们诵习家规,甚至会选孙辈中出色的女娘,养在身边亲自教导。

    “国无常势,士有恒心。”这是祖父常教她们的话,父亲总让她学些女娘该学的东西,祖父却教她,要做一个士,一个君子,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哪怕她是女人。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这也是祖父教她的,她大名明德,便是自这句话中来。

    祖父还教了她许许多多东西,许许多多别的女娘绝不会有机会学到的东西,她能成为后来名满京城的崔明德、崔氏最受宠爱的女儿、在外张扬跋扈骑马打球无所不为,而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崔氏的第二小娘子,全是因为祖父。她是祖父的希望与骄傲,祖父亦是她的榜样与骄傲。

    然而崔明德也常常觉得自己很不幸,因为假若她是个男孩,她一定能如祖父所希望的那样,在这广袤天下大展拳脚、有所作为。可惜她却是个女孩,祖父每每仔仔细细、耐耐心心地向她解说那些曾传承了数百年的崔氏荣光,其后便往往叹息一声,告诉她,就算嫁了出去,也不要忘记“崔”字。

    崔明德知道自己彻底地不用嫁出去时,心里其实是松了一口气的,这样至少她可以长久地留在崔家,守着“崔”这个姓氏和祖父的希望终老。

    不知独孤绍的父亲对她的期望如何,但是以祖父的心情推想,大约…是相同的罢。

    崔明德看着独孤绍换好了衣裳,眼见那张厚可堪媲美则天楼的脸皮上居然露出些少女般期期艾艾的期冀神色,听见她装作毫不在意般厚颜请求——“反正你这里地方大,不如就把我的衣服放在这里,闲时到你这里更个衣、打个盹,好不好?——你在宫里,消息迟滞,我借你的地方,可以顺便替你传个消息,通个话,不会让你吃亏的”,微微地扯了扯嘴角,苦笑一下,垂了头,轻声道:“前几日,你父亲命阿敏托到我这里,请我劝你作婚。我便托大兄寻摸了几个四姓子弟,将名字交给了阿敏,迟至月末,你父亲便当有决断了罢。”

    明明雨已经停了,外面却像是比先更闷了,忽然空中炸出一声,不知是不是惊雷,但见独孤绍面色雪白如纸片,手将刀柄按了又按,终是松了手,长出一口气,一字一句,坚定地道:“我不会嫁的。”

    她真是长大了——说来好笑,她虽是将门之女,从前却最怕打雷,每逢夏日雷雨,总要钻到崔明德怀里闹腾一阵,等雷声息止才肯出去,可如今,却敢在雷电交加中冒雨而行。这样的独孤绍看着有些陌生,有些…让人不确定。

    第222章 行露(十一)

    连日大雨,庭院中终是积起了水,坑坑洼洼的,像极了孩提时所住的小院。

    初入宫时,总觉得既入了皇家,再差也比外头的地方强,等真的在宫中住下来,才知道,堂堂天子家中,竟也不乏寒街陋巷,肮脏龌蹉,亦不逊于外面人家。

    当然,百孙院毕竟是皇孙所在,屋舍摆设,皆按亲王规制,用度人手,虽经两省三令五申,却也往往逾矩,绝不在“寒街陋巷”之列,韦欢之所以生此感慨,只是因她不喜欢雨天。

    阿娘和七娘都是在雨天出殡的。七娘年纪小,不曾大办,只用一口棺木葬了了事,阿娘倒是正经葬了一回,为此无生忍和韦欢也不得不正正经经地守灵送葬,在无止境的阴雨中守着阿娘冷冷清清、无人吊唁的灵堂,又踏着泥泞的小径将阿娘的薄棺送到郊外,在韦氏祖坟外侧,最不起眼的角落里草草一埋,任雨水将身上的麻衣浇得透湿,连心都湿得透透的。

    从头到尾无生忍只是哭,一直哭,一直哭,哭得肝肠寸断、撕心裂肺、几度晕厥,倘若没有韦欢阻止,多半早就哭成了孝悌表率、身死名在。而韦欢却一点也哭不出。满心的话如阴雨般纷纷堆积,无处倾泻。

    年幼的韦欢固执地认为,既然阿娘和七娘都死在明媚的阳光中,那也当葬在阳光中。她想她们既不能快快乐乐地生,便一定要快快乐乐地死。崔氏偏偏选在这样的时候为她们出殡,美其名曰“吉日”,一定是出于嫉妒,因为如她这样的人,死时多半是天雷交加、阴雨怒号,绝不会看见一丝一毫的阳光。

    年齿渐长,当年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早已被她淡忘,但一遇雨天,她却总是比往常更加烦躁。这烦躁在太平不在的日子里尤甚——虽然这小娘正是被她百般劝诱,哄到宫外和独孤绍去喝酒的。

    韦欢再一次将目光投向门口,一阵大风进来,将占风铎吹得丁林乱响,她微微蹙了眉,偏头问宫人:“不是让你们收起来么?”

    那宫人小心地道:“大郎喜欢听声音,一收就哭,所以留了两个。”

    韦欢听说是守礼要的,方缓和了颜色,却依旧道:“你们另寻两个摇铃给他,把那两个木片的风铎收起来,太…我很喜欢,不要潮坏了。”

    宫人恭敬地应声,退出去,与另一人一道将挂在廊中的风铎取下。她们两忙碌之际,院门外终于报来了消息:“崔二娘子到。”

    韦欢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铜漏,又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嘴角轻轻扬起,又马上垂下,起身走到门口,恰到好处地向崔明德微笑:“许久不见,二娘近来可好?”

    崔明德站在阶上,摘下斗笠,向韦欢倾身微笑:“王妃。”

    韦欢第一次见她时才五岁,那时她就已经是这模样,到现在这模样简直一点没变,韦欢倒是从孩提时活泼吵闹的小小少女,变成了而今的庐陵王妃,披上了世家与皇家两重皮,内里却丝毫没有一点世家与皇家的骨架。

    不过崔明德也不是对什么人都是这副样子。韦欣曾附学于崔氏,韦欢听她讲过崔明德与独孤绍要好的模样,后来同她们一起打球,也见识了这两人的别扭关系。未曾遇见太平之前,韦欢一直以为她们两个是天生宿敌,遇见太平之后,韦欢才知道,不是天生宿敌,是天生敌匹。

    韦欢私心之中,倒是希望她们两个能在一起,不单是为了要拿她们的把柄,只是单纯地觉得,世上若能有另一对女人能像自己和太平这般要好,一个人苦守秘密时便能不那么寂寞。

    韦欢也对崔明德略倾了倾身子,微笑道:“燕居时不叙品级,二娘唤我‘韦四’便是。”

    崔明德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像是没看见韦欢向内走的几步一般,直直立在当地,雨水自她头顶的伞沿落下,被风一吹,沾在她乌黑的长发上,顷刻间便形成了许多亮晶晶的小水珠,水珠顺着发丝不住滴进衣领,她却如未曾察觉一般,只是微笑:“不知四娘相召,所为何事?”

    韦欢含笑道:“闲来无事,所以请二娘樗蒲为乐。”

    崔明德露出些许疑惑之色,韦欢知道这疑惑有一半是露给自己看的:“明德一向不擅此道。”

    韦欢也只是笑:“我也不擅此道,所以只能和二娘这样的玩玩,免得输钱。”

    崔明德恰到好处地蹙了眉,这蹙眉也是故意给韦欢看的,有些时候,世家子们的一颦一笑都有深意,代替他们说出那些不好说出的不满:“午后要陪太后听经讲,恐怕不能久留。”

    韦欢虽不及崔明德老道,却也自幼便熟知这些弯弯绕绕,此刻却如不开窍的木偶一般,依旧是笑着道:“打一二局无妨的,太后亦召了我,午后你乘我的辇,我们同去。”忽地敛了笑:“二娘百般推脱,莫不是嫌我是废帝之妃,不愿与我为伍么?”说来叫人惭愧,这耍无赖的本事还是和太平学的,那厮可幸不是个男人,倘若是个皇子,光这股时不时冒出的泼赖劲便不知要气死多少大臣君子——然而却好用得很。

    韦欢看着崔明德面色微变,心情略有好转,反身引她入内就座,内里已备下器具,有内官算筹,宫人看茶,马上就开了一局樗蒲。韦欢坐下时便已一手执骰,扔出一把,交给崔明德,除却赌子,一字不曾多说,两旁宫人内侍,也是屏气凝神,除却庐陵王大郎偶然淘气,过来撒娇捣乱之外,整个院中,只听得到淅沥沥的雨声。

    崔明德与韦欢相赌,负了两局,倒也面色不变,只在听讲时辰将至、二人起身时趁着宫人不在,略略偏了头,不经意般问韦欢:“四娘怎么忽然喜欢起樗蒲来了?”

    韦欢转头对她笑:“太平喜欢,所以我便喜欢。”

    崔明德又蹙了眉:“樗蒲耽人心智,惰怠艺业,于人无益,妨情害理,你不但不劝阻,反倒如此纵容,不怕害了她?”

    韦欢微笑:“二娘可知人之常情便是喜顺从、恶悖逆,若真是她心头所爱,与其强行劝阻,令她两面为难,以至情分渐消、终成陌路,不如顺其心意,徐徐图之,再说,樗蒲、弹棋,本是小道,所以惑人者,无非是因没有比这更有趣的事了,倘若与我在一处,比这些樗蒲、弹棋的游戏更有趣,不用我多说,她自然而然地便会选我,我又何必将自己作弄成长舌妇的模样,惹她厌烦呢?”

    崔明德紧蹙眉头:“我以为她对你这样情深义重,你心中多少也有她,原来不过是这样欺瞒利用。”

    韦欢露齿一笑:“二娘不必激我,我对她如何,我心里清楚,她心里清楚,除此之外,都不重要。我只替十六娘不平,她一腔热血,守到如今,却只换来二娘轻飘飘的几个名字,二娘不觉心中有愧么?”

    崔明德垂下头,淡淡道:“她和我的事,与你们无关。”

    这虚伪傲慢、自诩清高的世家子终于是真的变了脸色,韦欢心中竟生出隐约的快活来,努力掩饰笑意,左颊上却不知不觉地露出一个浅浅的酒窝,低头遮掩,目光见到身上所佩那一个极丑的承露囊,笑意越深。

    太平性喜宁静,忽然喜欢起樗蒲来,不过是因太后喜欢热闹,所以强学着好拍母亲的马屁罢了,以她这光说不练的懒怠性子,忽然这样上进,说到底还不是为了韦欢。崔明德本该一开始便想明白这里面的道理,却是处处举止失措,为的是谁,亦是再清楚不过——没想到她崔明德也会有今日。

    韦欢将那承露囊在掌心里用力一捏,依依不舍地自身上取下,抬头时恰遇见崔明德饱含怒意的脸:“去年你故意激她动念,其实就是想要我替她出主意,好让她自仪卫转入府兵?”

    宫人进来了,韦欢低声笑道:“她自有凌云之志,又何用我们催促?二娘想多了。” 将掌中承露囊放进怀里,任宫人替她佩上一个精致秀美的牡丹囊,整了整衣裳,走出门外,对崔明德眨眨眼:“二娘再不快些,就要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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