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莲英 作者:斯仁

    第 27 章

    林无敌咋想咋觉得不对劲。僧妖白送三千军兵作见面礼显然是别有用心,大兵随后赶到后除了重重包围的老一套外,还能有啥新花招呢?城中军粮目前来看可撑月余,月余之后援军再不赶到,处境就堪忧了。

    不到两天时间,僧亲王的清兵已经在大城四周布成包围之势,而且清兵都带着锹镐,天兵看了半天才看明白。原来清兵是在用锹镐铲土垒墙。

    天兵禁不住哑然失笑,平地上你能把墙垒多高,就是垒得再高墙毕竟是墙,不是一座山,还怕冲不出去,看来清兵是越来越不长进了,原先只是笨到了家,现在傻得也快到家了。

    兵把这事当笑话说给了林无敌,林无敌正在帐中苦思冥想僧妖到底打的什么鬼主意。听小兵一说,禁不住大惊失色,顿足叹曰:

    “坏了,坏了,想不到清妖中竟也有此等高人,只不知僧妖从何罗致而来!”

    林无敌命人立刻击鼓聚将。然后吩咐众将官火速带人出城,破坏清妖筑成的土墙。众将领命走后,林无敌方才抹了一把冷汗,连叫好险,好险,险些就中了僧妖的奸计。众人不解其意,林无敌笑着说:

    “大城地势偏低,清妖重兵去集于此包围,终归是不脱俗套,我军马队一冲,自然是稀里哗啦,我料定僧妖不至于笨到如是程度。他让众兵筑墙,墙未成时似无威胁,我军可能会视之为儿戏,谅他区区一圈土墙能奈我何,待墙一筑成。清妖分兵把守,一可以弥补兵力不足,二可以有效制止步兵冲击。我等在此坚守等援,粮尽之后,墙内方圆三百余里,又从何地凑集大军粮草,突围势必损兵折将,而且难于登天,固守就只有一条路,饿得失去战斗力后,束手就擒,我今派兵出去破坏土墙,其一表示我已看穿他的诡计,其二表示我们并不愿意固守大城,不日内即将冲出包围圈,就看僧妖再施啥花招了。”

    僧亲王大军合围之后,日夜忙着筑墙,专等后续粮草续上,便即成功了一大半。然而这墙也不好筑,你刚筑成一段长毛就冲过来毁掉了,你派精兵看守这边,他就派兵去毁那边。双方绕着围墙展开了剧烈的拉锯战。几天下来,墙没筑出模样儿,僧亲王手下的兵倒因此而死难了不少。而且数十万大军整天就被长毛牵着鼻子扑东跑西,累得筋疲力竭。粮草越来越少,不日内恐怕大军就要俄肚子。僧亲王才舒展开不几天的眉头又皱上了。这一日僧王又叫老儒生过来议事。坐定之后,僧王长吁短叹,愁眉不展。老儒生笑着说:

    “王爷何必为此事烦忧,急出病来数十万大军应时群龙无首,被长毛贼钻住空子,一个反击,还何谈指日可灭叛逆之事,在下近日又得一计,不知当讲不当讲?”

    僧亲王一听这位又有了主意,连忙催促他赶快讲出来,老儒生说:

    “围墙之计已被长毛识破,他们不住歇地派兵毁墙,正好证明他们的主要意图,不是想和我们对峙而是要伺隙寻机溜走,这也说明他们的军粮亦不充足,人心亦有所离散。我们何不将计就计,索性趁他们犹豫不定,欲走还留的机会,一步一步削弱他们的战斗力。具体而言筑墙的军兵仍然加紧筑墙,派小股精锐部队依原计划入敌腹心,以消灭敌人有生力量为主要目的,机动灵活,搞他一下立刻撤走,不计较一城一地之得失去留。如是几次三番之后,长毛必然人心离散,惶惶然不可终日。到那时我们不必坐以待机,主动压缩包围圈,自然可以让数万长毛立时土崩瓦解,束手就缚。”

    僧王沉吟许久,觉得眼下局势,舍此别无他法,只得依计而行。果不其然,小股部队骚扰几次,次次得手,城里的长毛有些耐不住冷板凳了,开始蠢蠢欲动。

    林无敌最终下定要撤的决心是在听说清妖粮草运到之后。清军的粮草自被天兵劫走一批以后,所剩已然无多,沿途又征集了些。估计也撑不了多少天,林无敌一直拿不定撤退的主意就是想赶在清军断粮之后趁他军心涣散之际反戈一击,让他们大伤元气,短期内无法迅速组织大规模的跟踪追击。因为林无敌知道清妖运粮队伍的办事效率,他相信天兵能等到一个组织反击的绝佳机会。所以他把主要精力耗在和清妖的筑墙官兵周旋上,大部队养精蓄锐、预备反攻。清兵的几次小骚扰并没有伤及天兵的元气,相反,林无敌认为清军如果把希望寄托到小股部队的扰乱军心上,势必会影响其他方面的心思。有一重必有一轻,这样天兵即可不必太计较其他。那知忽然有一天派往清妖营中的探子回来报告,说清妖的运粮队已到。林无敌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意外打击几乎震晕过去。这个消息对天兵的震动是可想而知的,清军如果真的有了充足的粮食,天兵再据城坚守将会招致灭顶之灾。

    一石激起千重浪,天兵里边沸沸扬扬地争论了数天,林无敌最终拍板定案,寻找时机撤出大城,南下与援军会合后再谋求新的发展。

    许是林无敌情急之下,失出算计。事实上他原先的推测是正确的,僧格林沁把大城围上以后最伤脑筋的事就是粮草问题,行军打仗,理应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现在大军都跟对手较量上了,粮草的事还没影儿呢,再这样几天,全军上下再吃米恐怕都得查着数往嘴里一粒一粒填了。僧王爷怎能不慌张,可是慌张顶个屁用,告急文书雪片似地往上头飞,“数十万大军欲图大举,苦无粮草”的话不知说了多少遍,嘴皮子都快磨损破了,上头仍是无动于衷,置之不理。僧王爷如坐针毡,一遍一遍地在心里骂娘,也不晓得是骂别人还是骂自己,骂完了憋着劲在中军帐里摔墨掷砚地闹腾了一阵子,主意还真给他憋出来一个。僧王爷心里叫苦不迭,脸上却丝毫看不出惊慌。算是饮鸠止渴吧!拖到几时算几时,反正我僧王爷总挨不着饿。也只有苦这些冤大头兵了。

    僧王爷立马传了个幕僚进来,趴到他耳朵上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吩咐了一阵。幕僚心领神会,领命而去,第二天,清军大营里传出消息,说大批粮草昨夜已经运抵,大家可以安心打仗。不要害怕填不饱肚子了。一时间清兵上上下下群情激奋,议论纷纷,每个人眼里都闪出一种只有犯法者眼里才能出现的狂热、贪婪、嗜血的光。大有驱之入虎狼之穴而不皱眉头的气势。僧王爷生憋出了个计策把手下兵马的气焰给煽起来了。剩下他自个仍然忧心忡忡地在中军帐里踯蹰,根据多年在战火中摔打出来的经验,他明白此刻自己已被逼上了类似于绝境之地,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虽然发出去后果孰难预料。长毛贼悍勇异常,又占着多方面的优势。而清兵则是新被添了些精神食粮,虽然暂时仍饿着肚子但精神头和火气已被煽起来了。就好像大烟鬼刚美美吸饱了大烟,不知自己是在云里还是雾里,正飘飘欲仙着,忘乎所以。此刻即便驱赶着他们上刀山,下火海,他们也决不会说半个不字。僧亲王想到这儿由不得重重叹了口气。人有些时候其实很好哄骗,只要你瞅准时机,抓住要害,一举即可成功。就说手下那些兵吧!僧亲王也知道,不管是字游刃有余,一旦到了正事儿,全成了锯嘴葫芦,一句不拿。他养着幕僚的目的是为行军作战闲暇之余附庸风雅吟风弄月的,此刻军情紧急,数日内从来未召他们“清谈”过。幕僚中那个老儒生应该是个中翘楚,执牛耳者。但僧王爷特别烦他那种毫无隐瞒、戳得人心窝不舒服的赤裸裸的讲话方式。他自认他那时需要的是有人循循善诱,附带上再说他两句好话,说得他心花怒放,偷得浮生闲一刻。老儒生当然不行,半句好话不会讲,直通通地与吹火简仿佛。当头棒喝,嬉笑怒骂固然可以使人茅塞顿开,柳暗花明,但那是特殊时刻,一般情况之下却极易把人激怒,特别是像僧亲王这类位极人臣,德高望重的大人物,僧亲王有时想过找他,想来想去怕他又讽刺夹打击,把自己惹得挂不住面子,一怒之下把他砍了。长毛未灭之前像老儒生这样的人才还是需要一些的,他眼下不愿意吹毛求疵,致他死命。因为他还有很大的利用价值。

    想到此处僧王爷放下香茗,叫人去请老儒生,然后自己独坐品茶,并怡然自得。嘴里时不时哼段曲子,脚还一颤一颤地打着拍子相合。

    派去叫老儒生的人去了老半天,僧王爷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满怀激情由一大盆凉水当头泼下,无名之火渐渐由丹田烧到脑袋里去了。

    那个人回来禀告说老儒生几日前已不辞而别,不知去向,彼时僧王爷正像暴怒的狮子一般在中军帐一边踱步一边搓手。一听从人说老儒生已经溜走,僧王爷再也压不住心头怒火,“啪”一拳砸到禀案上,震得茶水飞溅了一桌,那个心爱的宜兴紫砂壶也差点掉下去摔破。僧王爷牛吼一般地从鼻孔里往外喘粗气。心里又生气又奇怪,这老家伙当初主动送上门来,来要为大清国出谋划策,留他当个幕僚也算他得偿所愿,如今咋会悄没声息地又走了呢?这老东西太不识抬举了。

    僧王爷拳头杵在桌案上心里狠狠地骂老儒生不识抬举,给脸不要脸,从人在旁边低眉顺眼地瞧着王爷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地生气,犹豫了好久,说:

    “王爷,老儒生临走之前给王爷留了封信,放在枕头下面,被小的拿回来了。”

    僧王爷一听老儒生竟然还想到留了封信给他,忙不迭从从人手里抓过来。只见那封信信皮上龙飞凤舞写着“僧王爷禀启”一行狂草,僧王爷撕草开封皮,展信一览,不由地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咯嘣嘣”几乎咬碎口中钢牙,原来那信上写道:乡野匹夫张某拜上大清国忠亲王僧:

    匹夫张某,本大城野人,素慕竹林之逸,饮中之乐,宦海沉浮数载,终不能为五斗米摧眉折腰,遂归林下,傲啸风月,效法五柳。自以为可放荡形骸,终老田间。熟料世事难测,日前王爷为剿贼事,驻锡大城,雄兵百万,虎视眈眈。张某虽为匹夫,方知大义,故不虑人微言轻,冒昧求见王爷,进美芹之献,欲助王爷成不世之霸业,清国朝之大患。张某得蒙王爷厚爱,随侍左右,以为顾问。张某感激涕零,无以为报,今张某因不情之请,不告而别,临行之际,踯躅再三,欲再为王爷谋之,以报王爷天高地厚之恩,眷顾看护之情。

    窃谓当今天下,长毛与大清逐鹿中原,共争禹鼎。鹿死谁手,鼎落那家,尚在未定之数,古人有言曰:得人心者必得天下,遍稽史册,博览群书,莫不符此言,今大清国运衰危,日薄西山,气息奄奄,虽有只手擎天之力,亦不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何者?失人心也。今王爷龙骧虎步,高下在心,拥兵百万,可谓超世之才也!然大势所趋,民心向背,王爷空有报国之心,而无能征惯战之兵将。剿灭长毛之事诚属空谈。而王爷权柄在握,数载奔波,寸功未立,贼之猖獗犹胜于昔,王爷又有何面目独活于世,不若早谋退路,脱身可也!迟则生变,后悔莫及。

    张某顿首,临别泣零,不知所云。所言之事,望王爷三思。张某一颗丹心,全为王爷计议,与其终殁战事,马革裹尸,何如南向束手,退保首领,怡孙弄子,安享天伦之乐。再拜。

    僧王爷看罢老儒生的留书心里那个火呀!真是从脑门上一蹿一蹿地直想把头发给烧着了。如果这会儿老儒生就站在他面前,他非把这个老东西碎尸万段方解心头之气。心说老东西,老混蛋你这不是逗本王爷发火吗!你要走就走,要留则留,走了就算了,你还干嘛要这么损我呀!敢情你真是活到头了想找死。

    僧王爷把信笺撕得片片粉碎后,摒退下人,自己捂着头坐在虎皮交椅上难受上了。老儒生这封信真个儿戳到他的痛处去了。拿谁谁也受不了这份窝囊气。嘴里不住声地说“恩重如山,容图后报”,私心里却在犯嘀咕,你嘀咕也行,别临走了还闹个大窝脖。不过,僧王爷也不能不服老东西说的确定实情。鹿死谁手,真是在未定之数啊!当今之势,长毛如日中天,而大清则江河日下,再说还有洋鬼子从外边不时敲来一闷棍。大清以日衰之国内,对付一个洋鬼子都已呈捉襟见肘,力有未遂之相。更何况又有长毛在江南半壁耀武扬威,分庭抗礼。大清确实已无力收拾残局,岌岌可克,摇摇欲坠了。诚如老儒生之言,纵使你三头六臂,只手擎天,翻江倒海,让你自己折腾去,你折腾不了几时。僧王爷又把思绪拉到眼前即将来临的一场恶仗。他还有些怀疑,和长毛打了这么多仗以后他已经渐渐忘却了什么叫稳操胜券。因为许多次往往是他认为大局可定,就准备摆上庆功宴预先祝贺时,残兵败将就抱头鼠窜地逃回来了。长毛每次都能从绝境逢生,有时他甚至隐隐有个吓得自己琴瑟发抖的想法,那就是长毛行军打仗有上神保佑。这次,接收完邓天一的粮食后突如其来的惊喜被同样突如其来的老儒生留书的打击一刺激,抵销中和之后,他倒极其意外地冷静下来。僧王爷最近一段从未发现自己啥时候冷静过。老是头脑晕沉,喜怒无常,一点他自己都知道很不值得发火的小事儿有时能气得他饭不想吃,觉睡不着。现在他竟然冷静下来了,心情好像暴风雨冲刷过的夏天的天空,碧空万里。他把老儒生的事儿暂且抛在一边,分析了一下清兵和长毛眼下的优劣长短。最后决定,趁清兵军心尚聚,长毛措手不及,后天晚上酉时出击,他仍然要孤注一掷。邓天一送来的粮食无疑给他增加了信心和希望,刨除掉由于悲观失望引发的对局势过于保守的估计,他认为此次大战对他荡平北上长毛的计划将十之八九要兑现。他晓得长毛细作的厉害,清兵一有大的动作,不出两天长毛的领头就一定会得到报告。他伪称粮草运到的消息肯定长毛现以已经知道。这种情况下最容易放松警惕,以林无敌之精明,必然会料到他出此下策是被逼到了绝路上才想到的。能将僧格林沁逼到绝路的时候不多,林无敌由此肯定会想到不日内清兵会求全身而退,到那时反戈一击,定能置我僧王爷于死地。所以最近两天一定是绝对放松,养精蓄锐。至于我们明目张胆提出的晚上总攻计划,林无敌绝对不会当做一回事。要么他会把我订的日期至少后推三天,要么他会认为我这是再为日内的撤军之举谋求一个挡箭牌。他晓得我僧格林心一生谨慎,最不善冒险,哈哈!此番我就让林无敌尝一下措手不及的滋味。

    僧格林沁没有猜错。他的粮草运到确实已被林无敌知晓,就是僧王爷决定当晚攻城的那天,林无敌彼时已做好了突围的所有准备。一听清兵粮草运到是在使诈,不怒反笑,抚掌大笑:

    “此番僧妖死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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