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莲英 作者:斯仁

    第 31 章

    胡胡李的思绪就在此刻被打断,小灵杰给他端来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丸子汤。这种用豆腐、青菜和碎肉炸成的丸子是白喜事上不可缺的路数。胡胡李喝完丸子汤后便听见外边吹鼓手的乐音由高亢而转为凄厉。他晓得老爹就要动身回他的永久归宿去了,他骤然由此想到了百年以后的自己,也会这么直挺挺躺在床上等着自己的儿子在鼓乐喧天中把自己抬出去埋到地下任蛆虫啮咬,一霎那间他觉得有一股死亡的气息被他嗅到了鼻子里。他想起了农人们谈到幽冥鬼府时常说的望乡台,说是人死后成鬼,鬼到阴间报到时还有一长段路要走,望乡台就在这条路的尽头,过了望乡台就是鬼门关。没有进鬼门关的魂魄可以到望乡台上对尘世再看最后一眼,望乡台上有一面大镜子,从镜子里可以看到彼时家里的一切。胡胡李头上的冷汗涔涔而下,他似乎看到老爹此刻就被小鬼押着站在望乡台上,泪流满面地注视着他和这个家,这里有他惨淡经营了一辈子的家呀!有他的媳妇,有他的儿子,儿媳和一群天真活泼的孙子,还有那种说不清道不明但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家的感觉,家的气味……。

    胡胡李在那一刻觉得自己忽然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懦夫,因为那一刻他特别怕死,他怕自己会在以后的时间里耐不住等死的恐惧而去主动找死。他怕自己有一天也站在望乡台上泪流满面,他怕,他怕得简直觉得,没有勇气去活下边的年月,像早前等待天兵过来一样,他相信那样的日子再让他过上半月,他一定会发疯,而那总共才仅仅多长时间呀!等死却得等上几十年,让他怎么去等!

    胡胡李想大声叫喊,就在此刻几个小伙子过来把他搀出去了,让他“跪”在堂屋门口的地板上,其实不是跪,应该是坐,他隔着门槛看见屋里的人乱插花一样地动,低声嘀咕着摆弄他爹的尸首,他茫然回头,一口漆着紫红色油漆的棺材揭了棺盖张着血盆大口躺在当院,恍惚间他看见了棺材“嘴”里的白牙,一排排长而尖利,泛着寒光,他听到了棺材为即将吞噬掉一个曾经活生生的人而发出的得意狞笑,他又嗅到了“类似”于油漆味的刺鼻的死亡气息,他想大气叫喊,他不知道该喊谁,茫然四顾,每一个都像水里的鱼,很轻盈地来回游动,但是没有人理他,他特别害怕,渐渐,他觉得自己也快死了,死亡像一个核桃大小的软软的小圆球,从他的肚里一点一点向上拱,他觉出自己身上正在“咝咝”地向外冒热气,他好像有了另一个自己,像昨天晚上热气从他老爹身上一点点逃跑到最后只逃得剩下心脏那一块微微温热一样。然而他的另一个自己从这个自己的身上摸过去时,这个自己觉出另一个自己的手掌潮湿而且冰凉,软软的像一条死蛇。他的心口凉了,死亡已然堵住了喉咙眼,他不敢出声,他下意识地认为如果一开口出声,死亡就会从喉咙里蹦出来,把他送到通往鬼门关的那条路上。他努力地把吃奶的劲儿都用来闭紧嘴,他甚至已经感觉出上牙咬穿了下嘴唇,然而他很快就发现自己被欺骗了,死亡远比他想象的聪明得多,他绕过了喉咙从后脑慢慢但却有力地爬了上来。他抑制不住死亡强有力的侵袭,他在朦胧中看到死亡爬到了头顶,在他根根竖起的头发梢上蹦跳着冷笑。他最后听到自己发出的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然后天地间一片混沌……。

    小灵杰那天可真是累,院里忙着的人谁有个缺东少西就叫一声让他去拿,拿了这个拿那个,拿完这个人的拿那个人的,一直跑到几个人把他老爹从屋里搀到院里,他才被老刘爷爷叫住。老刘爷爷让他跪到他爹身边照看着。此时一群人已经开始抬着爷爷的尸身往外走,他被一种说不出的心理驱使一眼不眨地看着几个人七手儒雅。年轻人手里托了一个红瓷托盘,托盘里是一个农村装面用的木升,不过个头要小几号。第二辆轿子里下来的是个鹤发童颜的老头儿,三绺长胡子飘在胸前,很有点仙风道骨。老头打扮的像个退休的大官,小赖告诉小灵杰说那是他们村的老族长,很厉害的一个人物。第三辆轿子轿帘一掀,先伸出一只长满黑毛、毛茸茸、脏兮兮的胳膊,胳膊足有小灵杰的大腿粗细,这位先声夺人,吓了小灵杰一大跳。这会小灵杰才明白为啥第三辆轿子的轿车走那么慢,还出了满脸的大汗,敢情轿子里坐的是个重量级的,只那条胳膊从肩膀上卸下来,小灵杰估计都得和周铁蛋全身的份量差不多。果不其然,那位比小灵杰预想得还要胖,大胖子满脸肉都不像是他自己的肉了,而像是在别人身上长好之后,被他割下来安自己脸上了,结果没选好地方,选着了对方的屁股,所以大胖子的脸倒不像脸,而像脱下裤子露出来的屁股,又白又大又胖,眼睛很小,合开之间却极有神,一眼瞄住你让你凛凛然浑身起鸡皮疙瘩。塌鼻子也像是硬安上去的,鼻孔里伸出两撮黑色的长长的鼻毛儿,和嘴唇上面的髭须混在一起,像没擦干净的两筒黑鼻涕干在了上面,招风耳朵随着脑袋一晃也忽闪忽闪地晃,似乎和小猪娃的耳朵大小差不多,嘴被一片密杂杂、硬实实的胡须遮掩着,胡子不长,还是连鬓的,黑黑的纠结在一块。再往下看,大胖子上身穿的是短袖湖绿色的绸衣,在阳光下披着翠波,一闪一闪,下身是玄色灯笼裤,脚上蹬着双薄底快靴,裤角束在一块塞在靴腰里,一身的短袖衣裳有一排密密的扣,大胖子却没系它,只是用两个衣角在肚脐上挽了个蝴蝶结,衣裳敞开的部分露出黑乎乎的胸毛。胸前的两大块肉半遮半掩,胀得衬衫鼓鼓的,像倒扣着两个小面盆。大胖子咋看咋不像正派人,小灵杰怀疑他要么是个杀猪的屠户,要么是个谋财害命的强盗,要不这位的那双眼睛不会露出那么凶巴巴的光,看人仿佛是看着血淋淋地挣扎呻吟着的猎物,映得眼珠子都血红血红。胖子下了轿后并不往前走,先站在原地前后左右扫视了一圈,两只胳膊合抱在胸前,年轻人和老族长却也不往前走,一齐走向胖子向他拱手让他先行,胖子也不谦让,真的就一个人走在前面,小灵杰看到胖子踩出的脚印像他踩在深雪里一样,有一寸多深,等这三个人从他面前走过去时,小灵杰悄悄地问小赖,那胖子是啥大人物,竟然这么不可一世。小赖搔了搔头也答不出个所以然,脸都快憋红了,最后终于含糊其辞地说可能就是这个胖子把李老公的小鸡给割去了,今儿个要还给他,因为李老公怕他不还小鸡儿,所以才对他这么恭敬。小赖说到这儿口齿才算伶俐了些,说那胖子不是本地人,是从皇上那儿来的,其余的人都是他们村的,李老公老家也是他们村的,只是现在成了老公,在皇上家里当官儿,那两个新添过土的坟里埋的就是李老公的爹妈,已经死了好多年了。

    小灵杰噢噢答应着连连点头,心里更是觉得云山雾罩,扑朔迷离。这个胖子是不是大强盗了,割了别人的小鸡儿还得让人说好话陪好脸才给。真是没有王法,李老公也是个笨蛋,回到自己老家了还这么熊包,还是在皇上家里当官儿的人呢!一点威风都没有。

    小灵杰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向李老公看了一眼,李老公已跪在香案前头了,只是没有抬头,腰佝偻得更为厉害,简直像一条被打断了脊梁骨的癞皮狗,小灵杰油然又对他产生了一种可憎和可怜参半的复杂感情,……。那个端红盘的年轻人正跪在李老公后面,他两边跪着的是那几个开始陪李老公等在坟地里的人,胖子仍旧抱着膀子,气定神闲地眯缝着眼站在香案一侧冷眼旁观。老族长站在香案前靠近李老公的地方,一只手托着副没有镜腿的石头镜,另一只手抖抖索索地拿着一张发黄的纸片,纸片有书本大小,估计保存的时候不会太短,纸都成黄灰色了。

    老族长拿着纸片连清了几次嗓子,小灵杰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干瘪的嘴、希望能听见他那张纸片上是啥内容,那知老族长嘴刚一张,小灵杰身后“噼哩叭啦”的鞭炮声和高亢沉闷尖细粗犷的各种乐器声便震耳欲聋地响了起来,吓得他一阵哆嗦。回头看时,放鞭炮的一个农人就站在他身后不远,火药味扑鼻而来,飞扬的炮灰有的都扑到他衣领子里去了,迷眼的烟雾中几个小家伙的身影时隐时现,鞭炮就在他们头上炸响他们也不怕,小灵杰看见那群拾哑炮的小孩中似乎有小赖的影子,转身一看,果然,身边已不见人了。吹鼓手在平地上站不下,躲到了坟堆里面,摇头晃脑地吹打。坟地里的气氛顿时平添许多热闹。

    老族长手里的纸片没写多少字。小灵杰还没打定主意是不是转到他身后去听时老族长已闭了嘴,此时香案前燃着了一大堆黄裱纸,火头很大,纸灰飞扬。老族长念完后将纸片冲围观的人群扬了扬,然后又冲坟堆那边的吹鼓手示了一下意。等鞭炮声一停,老族长毅然决然将纸片投入了火堆中,吹打声戛然而止,天地间瞬时一片寂静,像是根本没有刚才那片刻的热火朝天,惊天动地。

    纸片在火堆中跳跃了一下,瞬时成为一小块扭曲的纸灰,被不时腾起的火头冲击到了“趴”在地上的李老公眼前头。小灵杰已经挪到了香案这边,刚好站在老族长身后,李老公的一举一动尽收他眼底。

    李老公身后的几个人已次第站起,包括那个衣饰华丽的年轻人。只有李老公仍然静静地跪着,小灵杰由刚过来到现在没听见李老公说半句话,也没看见他抬一次头,只看到他垂下头后露出的后颈和耳背肌肉松弛,颜色灰黑。小灵杰觉得像是他奶奶的皮肤,又老又皱又黑,年轻人站起来后走到李老公背后,似乎是想要把他搀起来,刚弯了一下腰又犹豫着把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只趴在李老公耳朵旁边低低地说了一声:

    “爹,天不早了,咱们该回去了!”

    李老公仍没有动,小灵杰看见他的一只一直缩在袖管里的干枯老皱的手慢慢地伸了出来,贴着地面向前滑动像一条觅食的长蛇。那张焚烧成纸灰的纸片被李老公抓到了手里,紧紧地抓到了手里。小灵杰看见李老公抓着纸灰的那只手因用力过大使骨节和血管蚯蚓一般地凸出,李老公的身子也像一个反向的弓弯得像是一不小心就会绷断。

    小灵杰暗暗替他紧张,害怕他一不小心把腰给折了,同时也很不解,那张小纸片跟他有啥化解不开的深仇大恨,值得他恼怒激动到这个地步。就在小灵杰一晃眼的当口,他耳边忽然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惨叫,小灵杰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凄惨的叫声,那简直是摧肝裂胆,撕心扯肺,叫得小灵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扪心自问,连那夜天兵被砍杀得血流成河尸积如山时都没有听到这一阵惨叫让他伤心,让他害怕,让他难受,让他眼圈一红,几乎又要掉眼泪。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以后,小灵杰颤抖着睁开眼睛往圈子中间看,眼前的景像更让他触目惊心:李老公正像一个泼妇一样满地滚爬,嘴噢噢地叫,那声音真是有锥心泣血之痛、伐毛洗髓之悲,小灵杰骤然发觉了不对。李老公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小灵杰被这个冷不丁提出的问题一下子搞得乱了阵脚。他现在终于明白最初见李老公低眉顺眼站在那儿时怪怪的感觉是因为啥了。是因为李老公站着咋看咋像一个半老妇女站着的架势。小灵杰那会儿没想到他像个女人只是由于他自己心里先存下了李老公是男人的想法。而男人像女人在他的思想中简直如大白天见鬼一样可笑荒唐。所以他就只是觉得怪怪的,而没产生其他想法。

    李老公在地上滚爬的样子让小灵杰不自觉地想起了泼妇骂街。事实上不但这点,李老公处处都像女人,小灵杰这时看见了李老公的脸,虽然就在他翻到仰面朝天的一瞬间能看出点端倪,而且还是和着地上的黄土和脸上的眼泪,小灵杰还是一下子发现李老公根本没有长胡子,满脸皱纹堆积叠压像熟透后掉地上的核桃。整个就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太,比小灵杰他奶奶年轻也年轻不到哪儿去。李老公的惨叫也是不折不扣的女人口音,像是撕扯着喉咙大叫的老妇人。小灵杰被这些重大发现搞得头大如斗时,李老公忽然停止了爬滚和惨叫,趴到一个坟上哭诉起来。他的两只手紧紧地抠进坟上的土里,只露出一截灰黄的手腕,小灵杰凝神细听,李老公连哭带说,呜呜咽咽,悲悲戚戚,似是已肝肠寸断。小灵杰好不容易才听了个八八九九,李老公是说:

    “爸爸给我的骨头,妈妈给我的肉,现在不孝儿子终于捧回来了,今天算是儿重新认祖归宗的日子啦!爸爸妈妈的血肉,当儿子的一天也没有忘掉哇!爸、妈您们九泉之下也可以含笑瞑目了呀!爸呀!妈呀!不孝儿回来了!”

    李老公的哭叫声像是破竹篾子戳在烂门板上,嘶哑难听,甚至有几分吓人。小灵杰抬头看天,日头明晃晃地挂在半空,再看眼前,纸灰飞扬,朔风野火,空中飘荡着声声干嚎,小灵杰觉得这回事咋想咋别扭,咋想咋不和谐,就好像十冬腊月天忽然看到一群大男人光着屁股在街上乱跑着打雪仗玩。

    然而眼前的确实是事实,任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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