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酹山河 作者:沈夜焰

    此时抬眼四望,一片绿色,无边无际,不由心怀激荡。气运丹田,张口发出一声长啸,单无咎紧随于后。

    两声长啸,一个清亮高昂如鹤鸣,一个雄浑深厚如虎吼,回翔九天,长久不歇,惊得草间的雀鸟扑棱棱地飞了起来,直冲云霄。

    第13章 恍若故人

    正是草长鹰飞的时节,刚下过一场春雨,滋润得绿树绿草愈发鲜亮起来。太阳正当头,却不觉得曝晒,阳光映得河水明晃晃地,一群小鱼摇着尾巴游过。

    少年从河边吃力地提了桶水,一步一晃地向不远处的马厩走去。他身上衣衫破旧,却很干净。双手双脚皆带了粗重的铁链,又提着桶水,走上两三步就得放下水桶歇口气。

    两个锦衣少年说说笑笑地走来,见到那少年满头大汗地提水,一个道:“这个废物,水也提不好,都不知道要来有什么用。”

    那少年见到他们,放下木桶,跪下叩头,低声道:“拉雅主子,玉简主子。”声音虽低,却甚是清亮,仿佛河水,剔透得见底。左拉雅笑道:“玉简你可别乱说话,人家是堂堂勃伦国的质子呢。” 玉简道:“什么质子,不过是替他们全族人来当奴隶的。听说长得倒不错。”说着,曲起手上马鞭,抵住那少年的下颌,抬了起来。

    左拉雅见那少年肌肤嫩白得象牛乳,鼻秀眉挺。双目眼角上挑,眸子湿润润地,仿佛两潭水,竟有几分我见犹怜的味道。心下便有几分嫉妒,“啪”地打了他一个耳光,哼道:“还是双桃花眼,勾魂儿似的惹谁呢?不要脸的贱货!”这一耳光打得甚重,那少年白玉无暇的脸上登时现出红红的五个指痕。他低下头去不做声。

    左拉雅恨恨地道:“听说还是赫罗族人,也不知和翰海宫那个骚蹄子有没有关系。” 玉简瞪大眼睛道:“什么?是赫罗族人?”对着那少年怒道:“赫罗族人哪个是好东西?一个比一个淫荡无耻。陛下得了那个林见秋,活象个宝贝。供在翰海宫里不说,成天地往那跑,这都回来半个月了,我连陛下影儿都没见着。”

    左拉雅道:“他也没来我这。”一指那少年,道:“都是这赫罗族人,不论男女,个个是伺候爷们的货色,没见过这么下贱的。”提起手中马鞭,刷刷刷一连抽了那少年五六鞭。

    那少年一直跪在那里,既不抬头,也不说话。无论他们说得多难听,只咬了下唇不做声。身上挨了鞭子,略略皱了皱眉毛。

    左拉雅和玉简是单无咎的宠妃。单无咎爱美男多于爱美女,后宫佳丽,只有数人是女人,其余十余位都是俊美清秀的少年。

    两个人好不容易盼到陛下班师回朝,本想使出浑身解数,让陛下好好疼爱一番。谁知陛下竟带回来个少年男子,且安排在翰海宫,那是离陛下寝宫最近的地方。

    那男子眉宇间颇有英气,唇边总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见了陛下也不下跪,狂妄无礼到了极点。陛下竟不怪罪,日日与他厮混。不到一天时间,宫内宫外都知道了陛下的这个“贵客”――林见秋,林公子。

    两个男妃失宠,懊恼非常,将天下所有赫罗族人男子恨了个透。一见眼前就有一个,更是不能轻易放过。又是巴掌又是皮鞭,连打了好几下。“贱人、贱奴”不住地骂。那少年除了跪下行礼之时开口说话之外,竟不发一言。鞭子抽下来,也不躲避求饶。

    两个少年倍感无趣,左拉雅收回鞭子,命令道:“一会我要骑‘玉雪’出去玩,你快点给我刷干净了,喂足草料。”那少年道:“是。”两个少年发完了怒气,转身走了。

    那少年慢慢直起身,拖着铁链走到河边,用河水洗了把脸,觉得被打得发热的面颊好受了些。河水清冽,映着他身上衣衫被抽得一条条地,鲜血渗了出来。又得补衣服了,也不知还能不能再穿得。

    少年叹了口气。陛下得胜凯旋,宫中大庆,一连半个月,日日聚饮。牵来的马都是他一个人清洗,实在是劳累非常。但他是战败国家送来的质子,是地位最卑贱的奴隶。就是宫中的北楚国下人,也是他的主子。只能默默干活,绝没有讨价还价的份。

    还是快点干活吧,再偷懒被人看到,又是一顿好打。少年忍受着身上的鞭伤,勉强站起身来,走回去提起水桶,一步一步地向前拖。

    又刷了两匹马,提着水桶实在走不动了,抬眼看看蔚蓝的天。那些鸟都飞去哪儿呢?

    正自出神,忽觉身旁有人。一回头,见一个二十左右的贵族男子,怔怔地看着自己。身上穿着北楚的服饰,箭袖长靴,英姿勃勃。这人少年却不认得,但他身份低下,无论见到谁都要叩头。连忙跪了下去,却不知道他叫什么,只好道:“主子。”

    那男子几步走了上来,扶着他站起,拉了他的手,道:“你叫什么名字?”那少年觉得他力气奇大,还未反应过来,已被他拉起。顿时惶恐万分,结结巴巴地道:“小…小人穆清卿。”

    “穆清卿,名字真好听。”那男子声音却极温柔。穆清卿心想:这是父王随便起的名字,又哪里好听了?忽然闻到那男子身上极熟悉的味道,那是蔓夕花的香味。“啊”地惊呼一声,瞪大眼睛看着那男子:“你…你也是赫罗族人。”

    那男子点点头,道:“不错,和你一样。” 穆清卿想起刚才两个男妃的话,恍然大悟,指着那男子道:“你,你是那个叫林见秋的男…”突然醒悟自己的身份,骇怕得发抖,立刻跪下,一张脸吓得发白,一句不敢多说。

    “是啊,我就是那个男宠。”那男子却不着恼,笑嘻嘻地接了下去。

    他正是林见秋。

    当日单无咎带着林见秋率大军一路返回。林见秋和单无咎消除敌意,便不再散漫嘲弄,勾心斗角。不是随着单无咎策马飞驰,就是和他一起坐在马车中。林见秋是极会看眼色的人,揣度人心天下第一。往往单无咎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林见秋立时便能将其意图猜出个八九分。他虽不直说,但言谈举止不着痕迹地逢迎。他自幼厮混在宫中,日日陪伴皇上,知道帝王既不喜欢身边的人不聪明,却也不喜欢他太聪明。尤其揣测圣意是宫中大忌,任何帝王都决不会让身边的人轻易知道自己的想法。

    林见秋却对这尺度把握游刃有余。何时击节赞叹,何时小显身手,何时装傻充愣,无不恰倒好处。单无咎不过是个草莽英雄,北方人性格粗犷,又是建国未久,怎会知道其中奥妙。只觉这美人处处体贴,善解人意,实是至妙。若非当日心软,又何来这等佳人在畔,聊慰寂寥的乐趣?

    终一日到了北楚国都会京,单无咎的弟弟理亲王单无伤亲迎城外,诸文武大臣聚殿狂欢。烈酒烧肉一坛坛、一盆盆,流水似的端上来。自苏达伦以下,众将官竟逐个向林见秋敬酒。单无咎有心看他喝醉出丑,便没有阻止。

    谁知这林见秋样子斯斯文文,喝酒竟是海量。来者不拒,酒到碗干。一连喝了十来碗,越喝脸越白。一双眸子被酒气氤氲,似要滴出水来。剑眉黑得象鸦翅,朱唇润着酒沫,如红玛瑙一般。

    草原上的人最敬重能喝酒的好汉,若是不能喝酒,英雄也要差三分。一见林见秋气魄豪爽,逸兴风发,尽皆大喜。

    单无咎越看越爱,忍不住拉过林见秋,在他唇上重重吻了一记,在场诸臣无不鼓掌欢呼,大声叫好。林见秋嗔怒,这草原上的人哪里都好,就是太粗鲁。

    一连喝了几天,就是林见秋也受不了了。他生性爱静,本不喜欢热闹的场合。这些人大叫大唱,实在不合脾胃。终于忍不住借了方便之名,走了出来。

    眼见晴空万里,碧草殷殷,微风拂面,竟比那烈酒还要让人醉上几分。林见秋兴致甚高,便要出去骑马。

    刚到马厩,要牵出自己的“藏夜”。看见个衣衫破烂,手脚被锁的奴隶在刷马,摇摇晃晃,似乎随时可能倒下不起。身上伤痕累累,看样子是刚挨完打。

    这种事林见秋见得多了,自然不以为意。哪知他一偏脸,正看见那少年抬头看天。侧脸映在阳光下,凤眼微眯,唇红鼻翘,依稀竟是…殷,殷…林见秋一颗心骤然狂跳,双腿僵直,再也移动不了半步。阳光耀得眼花,朦胧之中,仿佛就是那个刻骨铭心的身影,也是这般抬头看天。然后转过来对自己说:“怎么这就午时了,和平安在一起,时间总是过得太快。”接着是唇边宠溺的笑:“要是你不在身边,这日子可就难熬了。”

    心中刺痛,无以复加。

    殷,殷。你不在我身边,让我怎么熬?

    第14章 道是有情无情?

    林见秋见穆清卿眉目之间竟有几分肖似心中之人,不由对这小奴隶上了心。伸手将他拉起,不再让他下跪,口中道:“你我都是赫罗族人,没准还是亲戚哪,你这么多礼我可受不了,别再小人小人的了,不如你叫我林大哥吧。”

    穆清卿低头躬身道:“小人不敢。公子是陛下心爱之人,小人是勃伦国质子,送来当奴隶的。公子与小人云泥之别,怎可相提并论。”林见秋笑道:“啊,你是看不起我这个男宠,你是云我就是泥喽。” 穆清卿听他调侃,一张俏脸涨得通红,支支吾吾地道:“不…不是…”林见秋拉过他的手道:“我又有什么身份地位了,不过是以色侍君,供人享乐而已。你毕竟是勃伦国质子,血统高贵。我是真心想同你做兄弟,只盼你别嫌弃我低贱,瞧我不起。”

    单无咎一直声称林见秋是自己的贵客,但二人几次三番纠葛缠绵,那是众人皆见,单无咎又将他安排在离自己寝宫最近的翰海宫,其意不问自明。因此,宫内外都认为林见秋定是单无咎新男宠无疑。事实究竟如何,只有他们二人心知肚明。但一个有意为之,一个漫不在乎,这事竟是越传越真。

    林见秋做事一向随性,要是想对人好,那便打叠起百般心思,尽自己一切所能让那人快活。蓝初蓝瑞不过是无意中认识的小孩子,尚要不顾自身安危,出手相救,更何况这个能让自己想起心中之人的穆清卿。

    他知道穆清卿是个奴隶,只怕要甚感自卑。因此竟不惜自贬身份,承认自己是男宠,非要和这个小奴隶平起平坐不可。林见秋对名节二字浑不放在眼里,又是要一心讨好穆清卿。此时别说是当个有名无实的男宠,就是真的带上镣铐和穆清卿一同去做奴隶,也是心甘情愿,决不皱下眉头。

    穆清卿哪知林见秋的想法,只觉这个人行事乖张,莫名其妙,但对自己似乎确无歹意。更何况,林见秋也是赫罗族人。大家出自同一血脉,自然近了几分。

    穆清卿轻声道:“那…那我可叫你林大哥啦。”林见秋喜上眉梢,没口子地答应。

    两个人絮絮低语,竟都忘了洗马的事。林见秋拉了他坐到草地上,给穆清卿讲自己到赫罗族村庄等等趣事。他言语便给,口齿伶俐,又思维敏捷。就算是极平常的小事,让他一讲出来,也是绘声绘色,生动之极,就仿佛发生在眼前一般。穆清卿听得悠然神往,道:“真好,几时我要能亲自去看看,想必十分有趣。”

    林见秋望着穆清卿狭长的凤眼露出向往的神色,心道:如果坐在这里的是殷,如果是他说一句要去,我就是死了也…正自胡思乱想,忽听一人怒道:“小贱人,不去刷马,在这里又勾引谁呢?” 穆清卿吃了一惊,抬头看去,竟是玉简和左拉雅。他慌忙就势跪倒在地,道:“左拉雅主子,玉简主子。”

    两个人看见了林见秋,皆哼了一声,不去理他。左拉雅对穆清卿道:“不要脸的贱货,就知道勾引男人,我的马你刷了吗?”

    穆清卿道:“小人这就去刷。”站起身来,刚要转身,却被林见秋一把拉住,对那二人道:“你自己去刷。”

    左拉雅瞪大眼睛,道:“你…你说什么?”林见秋冷冷地道:“你自己去刷。” 左拉雅立起眉毛,大声道:“混帐!别以为仗着陛下宠你就可以为所欲为。我告诉你,陛下要是真宠你,早封你做妃子了,还能到现在连个名分都不给你?我是堂堂雅妃,要个奴隶刷马天经地义,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拦我?!”

    旁边玉简凉凉地道:“人家就是不把你放在眼里呀。唉,真是可怜,失宠了连个奴隶都使唤不动。”

    左拉雅听他在一旁挑唆,心中更怒,指着林见秋的鼻子开口大骂:“你这个骚蹄子,就知道张开腿放浪。别以为现在得了势,眼里就容不下人。这个奴隶我使唤定了,你要是胆敢拦着,我连你一块收拾 。”

    林见秋看了看左拉雅,又看了看玉简,不怒反笑。拱了拱手,低声下气地道:“两位哥哥可别见怪,是见秋不懂事,得罪了哥哥。不知哥哥要洗哪匹马?奴隶笨手笨脚地会做什么,不如见秋帮哥哥洗吧。”

    若是单无咎在场,见了林见秋的笑靥,非得打个哆嗦不可。他吃过林见秋的亏,这小狐狸是笑里藏刀的典范,只不定心里盘算什么呢。

    只可惜站在林见秋面前的是两个男宠,还以为他怕了,心中得意万分。暗道:这次把你踩到脚底下,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张狂。左拉雅高高扬起下颌,鼻子哼着道:“就是马厩里那匹白的,那是陛下赏我的宝马。你洗仔细了,可别弄脏了鬃毛。”

    林见秋点了点头,恭恭敬敬地道:“是。”四个人向马厩走去。

    穆清卿是宫里长大的,知道林见秋这次服软,以后非吃亏不可。连忙跑上几步,道:“主子,还是小人洗吧。小人洗得干净。”左拉雅一脚将他踢翻在地,道:“臭奴隶,滚一边去。”

    林见秋只做未见,站到一匹白马旁,道:“可是这匹么?” 左拉雅道:“就是这匹‘玉雪’,给我好好刷。要是刷不干净,嘿嘿…”扬了扬手中的鞭子。

    那马全身通白,无一点杂毛。腿长胸阔,确是匹宝马。林见秋嘴角一挑,露出一分诡异的笑,突然抽出长剑,一剑将马头斩断!

    其余三人只见眼前银光一闪,还未等说话,马头“咚”地一声闷响,已然掉落在地。那一剑极快,马头落地,一丝血也无。三人还不明白发生何事,断口处一腔热血猛地喷出,瀑布一般射了出来,登时喷了左拉雅满脸满身。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直冲鼻端,让人作呕。

    三个人全惊呆了。半晌之后,左拉雅突然爆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双手抱住头,直如疯了一般。玉简吓得浑身发抖,哆嗦着嘴唇一声不敢出。

    林见秋提着长剑,剑光亮如银泻,竟是半点血滴也无。他慢慢走向左拉雅,笑道:“这下好啦,谁也不用洗。” 左拉雅见他笑如见鬼魅,停住叫声,一步一步地后退,嘴唇惨白。

    林见秋望着他,眼波流转,妩媚动人,柔声道:“我就是喜欢男人,喜欢张腿放浪,难道你不是?”一脚抬起,正踢在左拉雅下裆,那是男人最脆弱的所在。左拉雅惨叫一声,捂住下身翻来覆去地打滚。

    林见秋眉头都不皱一下,只慢慢跟在左拉雅身旁,道:“你说谁是臭奴隶?赫罗族人怎么淫荡下贱了?”长剑轻轻递出,将左拉雅双脚脚筋挑断。左拉雅痛得喊都喊不出来,一张脸又是冷汗又是泪水,白得象鬼。林见秋端详了半晌,笑道:“这张脸,送到小倌馆去伺候男人正好,更能体会什么叫淫荡下贱。”

    他冷哼一声,再不去看左拉雅的丑态,转眼望向玉简。玉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下身失禁,对着林见秋只是磕头。见林见秋要上前,穆清卿连忙伸手将他拉住,道:“别…”

    林见秋见穆清卿也是面色苍白,怕是吓得也不清,暗想:穆清卿年轻见识浅,可别骇坏了他。这等贱人以后有得是时间细细折磨。口中却对玉简哼道:“想让他当奴隶伺候你们吗?我偏要让你们当奴隶伺候他!”说着,挥剑带风,当当几声,将穆清卿身上铁链寸寸斩断。

    穆清卿“啊”地一声,魂飞天外,颤声道:“你怎么…你怎么…”这私释奴隶是极重的罪,一旦被人知道,不只是穆清卿,就是林见秋再受陛下宠爱,也非得身首异处不可。他见林见秋一脸地不在意,心里叹了口气,这次只怕不能善了。正彷徨无措,忽听一个侍卫高声道:“陛下驾到!”

    穆清卿心中一凛,却是单无咎来了。

    第15章 脉脉此情谁诉

    单无咎在大殿与群臣痛饮,转眼不见了林见秋,心里笑道:“这小狐狸也有挺不住的时候。”但没有他在身边陪伴,甚是寂寞无聊。大殿上欢声笑语,觥筹交错,却是恍然若梦。到底忍不住,借故退席,众臣起身跪下恭送。没了皇帝在场,登时放浪形骸,呼哥唤弟,早忘了尊卑,大殿上一片狼籍。

    单无咎听了殿外侍者的禀报,带着侍卫向马厩寻来。猛然见到一地鲜血,“玉雪”身首异处,一个血人躺在地上辗转呻吟。又惊又怒,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穆清卿慌忙跪下,林见秋拱手为礼,竟是一言不发。

    单无咎目光在四人脸上扫过,心里明白了八九分。他毕竟是皇帝,素有御人之道。当下稳了稳心神,慢慢地道:“玉简,出了什么事,你先说说。”

    玉简惊恐的眼光偷偷看了看林见秋,见他不出声,只好自己结结巴巴地把前因后果说了。他心里实在惧怕林见秋日后报复,受了委屈,复述起来竟然不丝毫添油加醋,恐怕生平这也是第一次。

    单无咎见自己亲赐的宝马就这么被斩,左拉雅躺在一旁生死不知,玉简吓得俊容失色,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毕竟是曾经真心宠爱过的人,单无咎只觉一阵心痛。看着林见秋仍是伫立一旁,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无论巧言辩解还是俯首认错,通统没有。

    单无咎强忍怒气,对林见秋冷冷地道:“见秋,你发这么大脾气为了什么?”林见秋一指穆清卿,道:“他是我的亲戚,是我小姨的儿子,也就是我表弟。我自幼父母双亡,孤独一身。没想到这么巧在这里遇到亲人。”他一抬头,目光中竟露出几分凄然的神情,道:“陛下,我自知身犯重罪,不敢讨饶。可是…可是他们鞭打穆清卿在先,言语侮辱我于后,就是今日陛下将我碎尸万段,我也先出了这口气不可。”

    说完,双膝一曲,竟跪了下去。

    穆清卿听林见秋张口就是谎言,心里怦怦地跳个不行。欺君可是死罪,没想到林见秋说得斩钉截铁,入情入理,就是自己也恍惚觉得似乎就是这么回事。他却不知,林见秋自幼混迹宫廷官场,深知撒谎要决。那便是先让自己信了,别人才会相信。虽是短短一段谎话,但是说出用何语气,脸上用何表情,别人询问时该如何反驳,过后如何补漏,不过心念微动,便已想得清清楚楚。林见秋欺骗单无咎何止一次,若是追究起来,十个林见秋也死定了。

    林见秋深知,他在单无咎心目之中甚为重要。但今日兹事体大,单无咎固然会因为讨好自己而不去计较伤害左拉雅的大罪,但斩断铁链,私释罪奴却是对皇威的挑衅,纵然是单无咎有心偏袒,但他既然是皇帝,就必要执法严明,做样子给身旁的人看。林见秋先自承其过,让单无咎重重责罚,又神情凄楚,抱怨左拉雅二人不知好歹,仗势欺人,最后竟屈身下跪。这是给了单无咎大大的面子,当然会顺着台阶下台,不至过于为难穆清卿和自己。

    果然,他这一跪,单无咎登时心软。不过这小狐狸恃宠而骄,不教训教训也不行。面色仍是铁青,道:“左拉雅和玉简存心冒犯,既是受了责罚,这事便算了。但穆清卿是勃伦国质子,供来的奴隶,你这么私放了他,实在罪无可恕。不过既是你的亲戚,骨肉失散,乍然初逢,其情可悯。” 单无咎顿了顿,道:“事情都是这个质子引起的。来人,抽他五十鞭子,以警效尤。林见秋跪在一旁观刑,打完了再起来。”

    身旁两个侍卫提着马鞭上来,捉小鸡似的将穆清卿按在地上,“啪啪”鞭子横甩,一五一十地打了起来。

    穆清卿死死揪住地上长草,咬着牙竟不吭一声。林见秋跪在一旁看着,脸上一片漠然。单无咎哼道:“怎么,你不服气?”林见秋平静地道:“陛下英明神武,处事公允,见秋实心实意地钦服。”

    他嘴上说钦服,语气却是不冷不热,听不出半点钦服的意思。单无咎碰了个软钉子,大怒,心道:“你装模做样无非就是想让朕放过这个小奴隶,什么小姨的儿子,什么表弟。真当朕是三岁小孩,玩弄于你股掌么?”但命令既已下达,改口是万万不能,自己又中了这个小狐狸的圈套。“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两旁侍卫连忙将躺在地上的左拉雅抬起来,和玉简跟着皇上走了。

    林见秋就跪在一旁,一直到抽完五十皮鞭,侍卫施礼而去。他站起身来,走到穆清卿身前。穆清卿身子本弱,又遭到一顿毒打,体力不支昏了过去。

    林见秋见他呼吸微弱,一身是血,心痛无已附加。俯身下去将穆清卿轻轻抱起,回到翰海宫。

    林见秋命人端来热水,自己将穆清卿身上衣服脱光了,用白布沾水轻轻为他擦拭。穆清卿自来到北楚国,受尽折磨。身上伤痕一处挨着一处,又得不到及时医治,有些肌肤甚至开始溃烂化脓。

    林见秋丝毫不觉肮脏,擦拭得轻柔谨慎。遇到溃烂之处,怕硬挤出来穆清卿会痛,竟张口就创,将脓血一口口地吸出,吐到一旁痰盂里。

    忙活了多半个时辰,才将穆清卿身上清理干净。自己洗手漱口,又拿出上好的金创药来。

    那是北楚国最好的疗伤圣药,用了不知多少珍贵药材。林见秋毫不在意,厚厚地涂抹在穆清卿身上。穆清卿昏迷之中只觉一阵清凉,慢慢睁开了眼睛。

    只见眼前富丽堂皇,林见秋温柔地望着自己,笑道:“好点没有?为了不让你再带上镣铐,只好挨几鞭子。单无咎被我气个半死,忘了再给你带镣铐的事啦。”

    穆清卿这才记起先前的事。林见秋拿过自身衣裳,从里到外为穆清卿换上了,扶他倚在床头坐好,自己探身下去为他着袜。

    穆清卿惊道:“这可使不得。”慌忙用力挣脱,牵动浑身伤口,不由呻吟了一声。林见秋抬头看向他的眼睛,目光迷离,竟是魂不守舍,痴痴地道:“你总这么服侍我,让我服侍一回也不成吗?”

    穆清卿一怔,刚想说:我什么时候服侍你啦?林见秋却已跪在床前,揽过穆清卿双足,慢慢将布袜套了上去。

    接着又命人端来备下的燕窝粥,坐在床边,拈起银勺,一口一口地喂穆清卿吃。穆清卿浑身不自在,他就算是在勃伦国中,也是最不受宠的一个王子,何曾有人这等尽心尽力地服侍。连连道:“我自己来吧,我自己来吧。”

    林见秋仍是端着粥碗,竟是充耳不闻。用丝帕轻轻拭去穆清卿唇边的汤汁,看着穆清卿的凤眼红唇,脸上时而欢喜,时而哀伤,时而迷茫,时而凄苦,竟是难以自已。

    穆清卿见林见秋神色古怪,心底微微有些害怕。期期艾艾地道:“林大哥…你…你怎么了?”林见秋恍然若醒,望着穆清卿出了会神,突然道:“清卿,我有件事求你,只盼你应允。”

    穆清卿道:“什么事?”林见秋道:“你闭上眼睛,让我亲亲你好不好?轻轻的,就一会。” 穆清卿万没想到他能提出这个要求,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可见林见秋神色悲伤,又不忍心拒绝,前思后想,终于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

    此时天色已暗,下人没听见传唤,不敢进来掌灯。夕阳余辉泻入窗牖,在穆清卿身上镀了层金光。林见秋见他静静地坐在那里,肤色细腻,风目微阖,长睫轻颤如蝶翅,淡粉的唇色。依稀就是那个人,这样守在自己身边,似乎从千年万年前就等候在那里,又要守侯到千年万年以后。

    实以为任何的痴情爱恋,都会随着时光流逝渐去渐远;实以为那刻骨铭心的痕迹终究会慢慢变淡,消失不见。却原来表面的嬉闹欢笑,身边的人事变迁,都是为了衬托,都是为了隐藏。衬托自己无法排解的孤单寂寞,隐藏心中那份难以名状的苦痛纠缠。

    当一切逃避都成了徒然,当一切遗忘都变做无奈,当身边终于有了一个宣泄的出口。猛然之间,痛楚遍布四肢百骸,思念象潮水一样狂涌而出。

    林见秋低下头,喃喃道:“殷…殷…”

    穆清卿只觉林见秋密密麻麻的吻轻轻落在自己的脸上,他的口中不断喊着一个名字,低低切切,如泣如诉。一声一声,虽是轻柔,却给人带有质地的痛感,仿佛是被一针针刺到骨里,整个心都揪了起来。尽管受过那么多侮辱折磨,尽管也曾无数次悲观绝望。但直到今天,穆清卿才从一个叫林见秋的男子身上,真切地感受到什么叫“痛彻心肺”。

    林见秋身子慢慢滑落,最终跪坐到地上。额头抵住穆清卿的手心,暖暖的黄昏霞光照在他躬起的后背,竟是无尽凄凉。

    穆清卿动也不动,觉得手上一片湿冷,林见秋双肩微微耸动。穆清卿不敢出声,忽然觉得眼前这个行事乖张,出手毒辣的少年,心里其实苦得很。

    第16章 玉肌黑马绿叶红花

    林见秋将穆清卿安排在自己的寝宫中,服侍得无微不至。他人极细心,又体贴温柔,事无巨细,一手包办,绝不假于他人。穆清卿身体渐渐好了起来,每日同林见秋一起驰马散步,竟比在勃伦国宫中还要自在逍遥。

    这日,单无咎带了林见秋一同去狩猎。穆清卿毕竟是个奴隶,不能随同,只好待在翰海宫里。仆人见林见秋对这质子甚为疼爱,不敢怠慢,好饭好菜一样不缺。

    穆清卿正独自望着天边的飞鸟出神,忽听一阵靴声橐橐,到了门外停住了。接着“砰”地一声,有人踢开房门。穆清卿一惊,起身望去,见进来四个侍者,皆是十六七岁年纪,看向穆清卿,冷冷地道:“质子殿下,理亲王有请。”

    终于…还是来了。穆清卿长吸了口气,慢慢向那四人走去。那侍者却似极无耐性,上来一把扭住穆清卿的手臂,拖拖曳曳拉了出去。

    翰海宫下人僵立一旁,无人敢来阻止。

    那四人出了皇宫,取出绳索捆住穆清卿的双手,另一端系在马鞍上。动作熟练已极,似乎经常如此。四人更不搭话,鞭子一甩,驰马前奔。

    穆清卿初始时尚能跑步跟上,但马匹越跑越快,终于一跤摔倒于地。那四人竟不管他,只一味加鞭。穆清卿被拖在地上,幸好皆是长草,少见石块,倒没受什么伤。

    不多时,四人在一处府邸停了下来。阳光映着门前匾额四个金灿灿的大字:理亲王府。穆清卿不顾身上疼痛,连忙站了起来。一个侍者拉着他进了府中,也不稍停,直接奔向后边马场。

    其时北楚建国未久,生活还是旧时风俗。就算是住所稳定,不再游牧,但骑马围猎的习惯还是少不了。有钱有势的人家多占草地,将后院围得大大的,起名跑马场。理亲王是皇帝单无咎唯一的亲弟弟,身居高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府邸更是一眼望不到头。

    马场旁边有处偏殿,是主人骑马休息之所。那四人将穆清卿带到偏殿门前,两旁侍卫有人高声道:“主子,那个奴隶带到了。”半晌,里面一个冷冷地声音:“带进来吧。”

    四人押着穆清卿进了偏殿,正座端坐一人,不过二十出头,虎目鹰鼻,满脸桀骜暴戾之色。穆清卿一进门,便慢慢跪下,低声道:“给理亲王请安。”此人正是北楚国兵部总使,理亲王单无伤。

    单无伤一摆手,殿中诸人退个干干净净。他端起桌上马奶酒,喝了一口。过了好半晌,方幽幽地道:“你这半个月过得不错啊。”

    穆清卿听出他话中恨意,低垂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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