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足无错 作者:红尘紫陌

    去

    她掠了一把被风吹散的鬓发,想展露笑颜,嘴角勾出优雅的弧度,眼泪却止不住落下。

    她慌得侧头掩饰,却被秦溶一把拉住手腕也不顾地上湿滑脏了大衣,就坐在冰冻的青石板地上平视她说:“雪玉,你听我说。大哥在寻你,寻得好苦好苦;我这五年四处托人在寻你,还以为你去南洋,雪玉,同我回定江吧,溶哥来了,溶哥带你回家。”

    雪玉望着他,睫绒上挂着泪滴,那白净的面颊没有血色,月色下更显惨淡。她说:“你走吧,自当没见过我?你如今是蓝帮大亨的少爷,报纸上总有你的新闻照片,我时常见的。”

    “你一直在关心我,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再难的事,有溶哥为你做主呢?”秦溶的悲愤变作无奈的哽咽,很少落泪的他忍不住落下眼泪。他紧紧握住雪玉的腕子,生怕她从自己手中逃走,就再也寻不回。

    雪玉揩把泪说:“你让我回去做什么?人人都知道我下贱戳脊梁骨吗?扔只蛆在茅坑里,不觉得它恶心,若扔去富贵人家的餐桌上,可就令所有人倒胃避之唯恐不及了。”

    秦溶也渐渐冷静下来,可他如何不敢相信他所见是真,如何不敢相信昔日小公主般骄傲霸道的雪玉妹子竟然做起暗娼来,还如此的堕落。

    秦溶痛心,却怜悯,仿佛是自己的一只溃烂的手,他不得不去设法打理治愈。

    他霸道地一把拉起雪玉说:“你还有个女儿是吧?你希望她一辈子这么过活吗?希望她再大几岁懂了事,知道她的娘干这种营生吗?希望周围人戳她脊梁骨,日后无法嫁个好人家吗?”

    秦溶的话一针见血,果然雪玉愕然望着他停止哭泣。

    “走,前面有个酒楼,溶哥带你吃点东西,我们慢慢说。”秦溶指指前面挂红灯笼的杏花楼。

    雪玉羞涩的模样反带了几分少女时的可爱,她说:“你,等等我,我去带了囡囡出来,让她吃顿饱饭,不然我家的不见她就会打她。”

    秦溶点点头,看到雪玉向赌馆方向走去,就喊住她,塞给她钱说:“我刚赢来的,你给他,就说我点你去外面。”

    雪玉回头看他,心领神会,那目光却惨然悲切。他觉得失言,忙低下头,看雪玉走远。

    他在赌场门口等,雪玉带了那小女孩儿囡囡出来,小孩子瘦小梳着羊角辫,哭哭啼啼地同娘诉苦说:“那个伯伯是坏人,他的嘴好臭,用胡子扎囡囡。”

    雪玉瞪大眼教训女儿说:“下次他们谁敢碰你,你就抓,就咬,去抠他的眼睛!”

    那发疯的样子,秦溶看得为之惊骇,雪玉如泼妇般歇斯底里地摇晃着囡囡大嚷着。

    杏花楼的雅间里,秦溶要了两碗蘑菇三丁宽油汤面,一屉灌汤包,母女二人吃得狼吞虎咽。雪玉不停将面条往女儿碗里夹,嘱咐着:“慢些,仔细烫嘴。”

    话音悲咽着。

    秦溶忙又点多了些小吃,雪玉母女吃得酒足饭饱,囡囡有些困意,雪玉抱她在怀里拍哄她入睡,偷看了秦溶一眼。

    “这丫头,他不是那个挑夫的?”秦溶问。他看这姑娘生得细皮嫩肉的好,似乎不像那满脸横肉野猪似的男人。

    雪玉点点头说:“是董家的,只是他们不肯认。”

    “董公子的?”秦溶惊道,他不想董家如此狠毒,竟然将雪玉母女赶出了家门。

    “我找董家算账去!”秦溶狠狠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他们一家去南洋了。”雪玉说,扫一眼秦溶,声音压得很低很低说:“囡囡,他,不是董少爷的,是,是董老爷的。”

    秦溶惊得难以合拢嘴,那份愕然如听到晴天霹雳。

    雪玉的眼泪扑哒哒的落,落到孩子的小花袄上,她摇头说:“他们一家不是人,是禽兽。说我大哥欠他家钱,还有彩礼,让我做小妾。我要逃,可没法逃,就在他家后院当下人使唤,洗衣服,刷马桶,做粗活,一不如意就被婆子们打。他们说我欠他们家很多钱。那晚上董老爷来到后院,他,他。”雪玉捂着脸呜呜的大哭,哭得店伙计进来,被秦溶摆摆手斥退。

    “后来,他家的大老婆就知道这事了,来打我,骂我,侮辱我。后来,拿我当她家下人卖给了牙花子,卖去苏州的馆子。我怀了董老爷的孩子,老鸨子要打掉我的孩子,我就逃跑,是周老五他帮我逃走,还让我生了孩子。他说我的卖身契还在馆子里,若是告发了我,我和女儿就都要回那里。我就嫁给了他。起先几年,他生意还不错,后来他染了赌瘾,就不是人,他,他……”雪玉哭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秦溶不想雪玉这些年如此凄惨,非人的生活她竟然能熬到今日。他拉过雪玉的手说:“雪玉,你相信溶哥吗?这里的事,溶哥对任何人都不会说,你自当是一场噩梦。再不然,溶哥送你去国外,你继续读书,带着孩子,重新生活。”秦溶望着她,目光中满是鼓励。雪玉低头不语,扑哒哒的落泪。

    晚上,他把雪玉母女安置在他的房间里。他将一身自己的贴身的绸衫挂在门外对屋里冲澡的雪玉说:“雪玉,我的衫子,你凑合穿着,反正不是头次了。我明早让人给你买两身换洗衣服去。”

    说完,他转身出门,脸上满是笑意。恰遇到费师爷,费师爷郁怒道:“二少,我的叮嘱都白说了吗?”

    秦溶一笑,如做错事的孩子说:“费叔,一切都妥了,明天我们带雪玉回定江。”

    “溶哥,看这样行吗?”雪玉洗过澡出来,一头乌发湿漉漉的披散,她用毛巾擦拭。身上秦溶的衣衫有些大,裤腿拖地,秦溶噗哧的一笑。

    “溶哥,你要的香皂……”拿了香皂盒子过来的螃蟹一眼看到雪玉,二人目光中都是惊恐。

    雪玉猛地转头,失魂落魄地向屋里跑,秦溶看一眼脸色惨白的螃蟹,再看看一旁拉螃蟹衣袖的小胖,记起进门时螃蟹提了裤子掀帘出来时的情景,面颊顿时冰冷。

    他追进屋,雪玉在拍哄孩子睡觉,边拍边说:“囡囡,舅舅接你去过好日子,你熬出头来了。”

    一边开始唱歌。

    秦溶说:“过去的事不必再想,你不想见他们,我打发他们消失。”

    雪玉苦笑说:“他们没错,我不过是伺候客人。你赶走他们,苏州多少人我伺候过,保不齐是你的朋友或者手下。”

    “雪玉!”秦溶责怪。

    雪玉忽然起身,搂住他的脖子,还如那个女学生般侧头看他说:“溶哥,谢谢你,我很满足。”

    “傻丫头!”秦溶刮她的鼻子,让她安歇,明早就走,回定江。

    清晨,秦溶安排好一切来敲雪玉的房间,小囡囡安静地睡在床上,不见雪玉的踪影。

    他看到一个字条:“溶哥,我走了,你替我善待小囡囡,别让她知道她娘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求你。”

    秦溶发疯般冲出房子,恰撞见小胖就问:“看到雪玉了吗?”

    小胖结结巴巴说:“她说回去取东西。”

    “取什么东西呀!”秦溶痛恨地冲去赌坊,他不知道周老五的家,但他猜想赌坊的人应该知道。

    才到赌坊,见一群人围在赌坊门口。

    “晦气,晦气,一大早吊死在大门口。”

    秦溶分开众人近前,见地上躺着雪玉,苍白的面颊,紧闭双眼,已经断气。

    他冲过去抱起雪玉的尸体,摇着她大哭道:“雪玉,你傻呀,雪玉,为什么?”

    费师爷赶到,轰开众人拖他上车,扬长而去。

    螃蟹找人帮忙收敛了雪玉的尸体打算运回定江,秦溶失魂落魄。

    傍晚,他喝闷酒。费师爷来劝他,费师爷说:“二少是做大事之人,就不能儿女情长。你醒醒!快醒醒!”

    秦溶哈哈大笑,摔砸着酒壶酒盏,癫狂的时哭时笑。

    “二少!”费师爷上去一记耳光打得秦溶跌去沙发上,费师爷气得指他骂:“我替大爷打你这巴掌,打醒你。一个蒋雪玉值得你如此吗?若是觉得她可怜,那就赖你自己太不争气,若不是你为了蒋家兄妹忘乎所以,大爷何以让蒋雪玉如此仓促嫁人,无家可归!”

    127、冷若冰霜

    一句话出口,费师爷粗重喘息,失言般慌然避开秦溶那惊愕的眼光。秦溶发疯般地一把揪住他摇晃着问:“费叔,你说什么?啊?你说什么?”

    费师爷慌得甩开他的手说:“二少,我什么都没说。就是你误听误信了什么,你也要知道,那些因为你而做出些事的人,都是为你好。”

    秦溶苦笑,那苦涩渗透每根神经,麻木后无可自制的大哭失声,他大哭着,长这么大都没有如此痛快的大哭。雪玉,仿佛是他的一只手臂,一只眼睛,就生生的被挖了去。竟然下此狠手的人是自称爱自己的父亲。为什么命运如此作弄。他边哭边笑,嚎啕着举起酒瓶汩汩的痛饮发泄。费师爷和兄弟们的劝告声,无人能拦住他擒了酒瓶的手。

    “舅舅,你怎么啦?”一个嫩嫩的声音。

    秦溶如触电一般,停止了疯狂,怵然回首,见囡囡正抱着一个脏兮兮的布娃娃立在门口讪讪地望他。

    “舅舅,娘去哪里啦?囡囡想娘。”

    秦溶的眼泪无可控制的横流,他侧头说:“你娘,出国去寻你外公一家去了。囡囡长大些,舅舅带你去找娘。”

    回到定江,北风怒号。

    秦溶顶了风抱紧囡囡下车进门厅时,春宝儿轻快地跑出来。

    “二叔,二叔你可回来了。我大叔叔一家回来了。”小春宝儿穿着吊带裤,倚门侧头说话时那神情颇似楚耀南的潇洒。

    秦溶脸色不好,此时他什么都不想说。他抱紧囡囡,春宝儿好奇地问:“二叔,这小妹妹是谁呀?”

    秦溶只问:“你爷爷在哪里?”

    秦溶来到二楼的小厅,笑语阵阵,秦沛和嫂子晴梦并肩坐在沙发上,正同老太太说笑。这才让秦溶注意到他,一身乳白色西装,油亮的头,蓄了一撮小胡子,带着金丝边眼镜,身份不凡的样子。

    秦老大一见秦溶,就拉个脸嗔怒道:“野去哪里了?办个差这么久不回来。”

    又看到秦溶怀里的孩子问:“这女娃娃是谁家的孩子?”

    “我的!”秦溶毫不犹豫道。

    秦老大诧异地打量他,那目光从上自下,又从下自上,在众人愕然的目光中忽然噗哧笑了,指了秦溶骂:“你个小王八蛋,你的?才出去几天就带个私孩儿回来了?”

    众人爆笑,秦溶却摸摸孩子的头说:“囡囡的娘你也很熟悉,是雪玉。”

    他冷冷的目光直视秦老大,他的父亲,那目光中满是痛心,就呆呆地望着他,空气都凝固。

    他抱了囡囡给老太太鞠躬,转身离去。众人愕然的目光送他远去,有人低声议论:“二少这是怎么了?”

    秦老大待人们散去才来到秦溶的房间,他举手敲门,又放下手,轻轻推门而入。

    屋内一片黑暗,秦老大定定神才适应那黯淡,渐渐看到床前那朦胧的轮廓,和衣而卧在床边的椅子上。他拿起一张毛毯为他轻轻搭上,生怕惊醒他,却听到一个话音:“不必!”

    “溶儿,你,你见到蒋家那闺女了?”秦老大禁不住问,话音里很是犹豫。

    “为什么?”秦溶喃喃道。

    秦老大想开口,却不知怎么回答,他想说:“我只是为你好。”但这话说来还有何益?

    “为什么?”他继续问,秦老大望着暗夜中那双含怒的目光,如暗夜幽谷里的狼,那眸光亮得发着绿光一般,冰得他寒到骨头里。

    “为什么?”他说,“为什么你是我爹?”

    秦老大一愕,炸雷响在耳边一般,那话音分明是:“为什么你是我爹,否则我会……”

    此后,秦溶如变了一个人,沉默许多,本来话语不多的他就更是少言寡语。秦老大不知如何去挽回,日日儿子见他都冷冷的,问什么话只是“哦,嗯”再没旁的话。反是那小姑娘囡囡出奇的可爱,笑得灿烂,无忧无虑的在楼里跑上跑下。可那女孩子生得太像雪玉了,那么像。

    这天午后,秦老大打个盹醒来,觉得后背有些硌,一摸是痒痒挠。他笑了,似乎感觉到儿子们肌肤的温度,那份浓浓的父子情再也难以寻回,如散去的一幕戏。

    “这边,这边,快些呀!”囡囡稚嫩的声音,他寻声出门,竟然囡囡骑着春宝儿在地上玩骑大马。秦老大忽然记起当年他驮小春宝儿在地上爬时那分童趣,就上前说:“哎,囡囡,不要骑春宝儿哥哥了,咱们换匹大马,爷爷给囡囡玩骑毛驴。”

    祖孙三人在楼道里欢快地叫闹着,他一头大汗的爬着,忽然听到一声断喝:“囡囡!回屋去,舅舅如何对你讲的规矩?”

    秦老大木然抬头,从地上仰视着秦溶那铁青的面颊,藐视他的目光,他突然被刺痛。后背轻松,囡囡张个小手投入秦溶的怀抱,他倍感落寞。坐在地上捶个腰,叹息时,一个身影靠近他:“爹,儿子扶您起来。”

    秦老大仰头,是楚耀南。

    他呵呵笑笑自嘲道:“人老了,不中用。”

    楚耀南却说:“爹,刺痛后总要些时间愈伤,给二弟些时间,就会好的。”

    这让秦老大想起从北平归来时那段日子的耀南,也是处处提防,满怀戒备,同他疏远许多。如今反来安慰他,让他仅存的欣慰莫过于此了。

    “南儿,你不是要回南洋去一趟吗?”秦老大问。

    “是,是的。”楚耀南答,“我尽量快些回来。”

    秦老大打量他,点点头,背个手离去时,楚耀南看到他背影和那佝偻的身影显得憔悴。

    “坏人,打死坏人!”楼道里囡囡的哭叫声惊动了秦老大,他忙出门,看囡囡已被乳娘抱了去,一个帮中弟子捂个耳朵呲牙咧嘴,表情痛苦,还要强扮笑容。

    “怎的了?”秦老大问。

    “坏人,他是坏人,坏人!”囡囡涨红了脸指了地上的人惊叫,不依不饶,平日细声轻语闺秀般的囡囡突然如此的冲动,秦老大气得骂:“怎么惹孙小姐生气?还不退下!”

    总是安抚住囡囡,乳娘抱走她,秦老大无奈叹息,向楼下走去,脚步发飘,心里在思忖,这秦溶就为了个女人,连爹都不要了吗?

    “真是晦气,晦气!你说说我,在苏州不过睡过几回那个暗门子,谁想这暗门子是咱们二少的旧日‘情人’;总算那女人好点脸面上吊死了,留个女儿还同我做对。你说说这个理,睡她娘的多了,不计其数了,列个纵队都是她的爹,怎么她就捡我抓咬?”

    秦老大屏住呼吸,惊得要掉下巴。雪玉竟然做了暗门子?还上吊了?那莫非,秦溶得知了他所做的一切,才有此巨变?

    不会,不该呀?当年,他只是怕这狐狸精勾去了秦溶那傻小子的魂儿,才匆匆安排了一切。

    雪玉应该嫁去董家做少奶奶了,她如何会去做暗门子呢?不该,不该如此呀!秦老大忙吩咐人带了螃蟹到他书房里问话。

    128、山雨欲来风满楼

    秦老大不知从何时起,秦溶不再同他讲话。父子二人对面时,只是秦老大干巴巴地问:“回来啦?”

    秦溶就“嗯”的一声算作是回答。

    秦老大多问些什么,秦溶也只是用“是”“不”“知道了”这些简单的词遮掩过去。

    几次,秦老大借机去亲近他,想同他谈谈,秦溶都敷衍而过,似乎父子二人间什么都不曾发生,但就是陌如路人。

    秦溶再没有离家的想法,似乎没了雪玉断了他的后路,而蒋涛得了一个大胖儿子,近来开心许多。秦老大有时听秦溶同牛氏对话,提到几句蒋涛的事儿,但是当他靠近,秦溶就闭口不言了。

    他有些妒忌蒋涛,但却无可奈何。他总安慰自己,管这小倔驴子如何耍脾气,乖乖在圈里拉磨干活就是了。

    还别说,秦溶将蓝帮打理得井井有条。楚耀南回南洋时,他还依依不舍,拉住耀南的手臂说:“臭小子,就是逃了,你一辈子也是爹的儿子。”

    楚耀南宽慰他说:“爹呀,秦溶二弟是个人才,您放心吧,他日后肯定比耀南有本事。耀南聪明,却毁在聪明上,剑走偏锋;二弟聪明,都在光明正途上,蓝帮的领头人当是如此的。”

    但近来风声紧,炮火渐渐靠近定江,不时有帮里的兄弟筹措建议将蓝帮的业务挪去香港,毕竟如今看来,香港是个安全地盘,再或者就是去南洋。

    秦老大自然不肯,不管众人如何劝,他都破口大骂:“形式,什么是看清形势?这定江是我的地盘,中国人的地盘,要走也是他小日本走,凭什么要我走?”

    拐杖点地,踱步挥了拐杖说:“哦,他来我家了,就因为他凶他不讲理,我就要卷铺盖卷给他让宅子,门儿也没有。”

    他气哼哼地骂出这番话,恰遭遇秦溶的目光,他看到儿子的目光中满是欣喜,带了自豪,似在佩服他这个爸爸的勇气,他笑了,笑得开心,他对秦溶说:“儿子,咱们不走!”

    但是家里已经闹做一团粥,姨太太们惶惶不可终日地劝他离开,更有各路人马登门拜访,劝他去西京的,劝他去国外的。

    这天秦溶去寻大哥蒋涛,他心里对大哥即依赖又愧疚,雪玉之死他不敢告诉大哥,怕大哥伤心,若心中存一份希望,总比那希望破灭要好。

    大哥的女儿丫丫抱个洋娃娃在厅里乱跑,奶娘包着个刚出生的小儿子在晒太阳哄逗。

    大哥还没回家,嫂子陪他说话,就见丫丫跑过来脖子里插满小白旗子要当孙大圣。

    秦溶的眼睛如被灼伤一样的刺痛,那旗子,分明是白色的旗子中有血红的圆圆的太阳,日本膏药旗。

    他惊愕地问丫丫:“哪里来的?”

    大嫂笑笑说:“这丫头,不许胡乱动你爸爸的东西。”又对秦溶说:“二弟别见笑,你哥哥太宠丫丫了。这些日本旗子可是你大哥盼望了发财的。若是日本人真的来了,那家家户户还不同喝水吃饭一样指望着买旗子呀。就算薄利多销,我们也能赚很多呢。”

    秦溶惊愕,他诧异地望着嫂子,嫂子说话竟然大言不惭,竟然有人巴望去当亡国奴,那愚昧令他觉得可笑可恨,恨不得抽她一耳光。这时传来大哥的声音:“是阿溶来啦?”

    那喜洋洋的声音,春风得意,怕做着发国难财的梦呢。大哥怎么变得如此了?

    秦溶记得小时候大哥教他和雪玉背过《满江红》,慷慨激扬的词句他至今记得。

    他心里难过,就看着大哥,蒋涛也看到丫丫脖颈里的膏药旗,尴尬地一笑说:“在商言商,无奈,有客户托我们赶出的买卖。”

    他想急,可是同一个糊涂人说明白话他能懂吗?大哥彻底糊涂了,自那场堕落沉浮后,大哥不复昔日雄风了。

    秦溶回家,他懊恼沮丧,也不肯吃饭就扎去床上闷头睡觉。

    父亲却来到他床边,摸摸他的头说:“人要清醒不容易,蒋涛从来没清醒过。”

    这话有些幸灾乐祸,秦溶不想理他,听他叹口气落寞离去。

    几日来秦溶都无精打采,牛氏知道儿子的心思,劝他几句,他也不肯听。

    他心情不好,在崇义堂总是发火,弟兄们见他凶巴巴的也在躲他。

    阿彪办货回来交差,被他痛骂一顿,自然也是阿彪事情办得不漂亮。

    中午吃饭,阿丹将饭菜递进来,他无心吃,忽然想起来有个东西要问阿彪,去隔壁的房子时,听阿彪和阿丹在说话。

    “不就是为了个蒋涛吗?至于呀?当年老爷子早知道蒋涛是什么人了。要不是日本人收买了蒋涛去找几个兄弟冒充工友打日本浪人把事情闹大,那五年前的仗就打起了啦?当时老爷子知道这个事就警告过蒋涛,还告诫我们南哥切勿将此事让二少得知。为什么呀?还不是老爷子说,蒋涛是二少心里的神,就是泥胎一座,也是神,若给他打碎了,他会受不了的。”

    晴空霹雳一般,秦溶立在那里不动,觉得头脑空空不知如何去留。难道五年前,那是一场有人导演的戏?貌似义愤的工友伤了闹事的日本浪人,工友群情义愤才打死了浪人。原来不是,不是,都是卑鄙的暗算诡计。

    他开车奔回秦府,他想找父亲问问,但他忽然觉得那父爱的博大无比。为了不伤他的心,他隐瞒了此事多年,但暗中在摆布蒋涛。

    回到家时,家里乱作一团。

    “阿溶呀,大喜事,大喜事。”五姨太说,“老爷总算发话,可以许我们去香港逃命了,只是老爷不肯走,你去劝劝吧。”

    秦溶来到书房,门口骷髅管家拦住了他:“二少,老爷房里有客人。贵客。”

    “是溶儿来了吗?进来吧。”秦老大发话。秦溶应声进去,就被惊得目瞪口呆。

    坐在沙发上的是两名西装笔挺的日本人,他看那小仁丹胡就轻易地辨别出来。难道大哥在卖日本膏药旗,父亲也开始留后路了吗?

    “三本先生,这位是犬子秦溶。”秦老大呵呵笑着介绍,又对秦溶说:“这位是山本先生,有一大宗买卖要和我们做,大买卖,大买卖。”

    秦溶心里暗骂,什么大买卖,蓝帮没见过大买卖吗?他脸上露出怒意,秦老大却说:“在商言商,生意人,赚钱就行,别的同我们无关。”

    众人举酒,预祝生意成功。秦溶对日本人无比厌恶,心想若是小楚此刻在这里,一定会红了眼拔枪冲上来。父亲似看出他的怒意,就摆摆手吩咐说:“溶儿,下去吧。你奶奶在等你,说是为你相中了个花姑娘。”

    秦溶忍气出门,看到探头探脑的阿彪问:“怎么回事?什么大买卖,老爷子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阿彪摇摇头,满眼惶惑说:“爷不让进去,也不知道谈什么,这一谈就是一晌午。”

    蓝帮崇义堂,各执一词剑拔弩张。以方堂主为首的一群老人大嚷着:“老大,不能做这买卖。军火买卖能发大财谁都明白,问题是要看看是谁的买卖。妈的,狗日的买卖,这不是答应替他们去买把刀杀自己吗!”方堂主破口大骂。

    叶堂主平日散漫不羁,如今也是骂个不停道:“我老叶拼上这个月和堂子里的弟兄们喝西北风,也不吃他狗日的这碗饭!”

    秦溶来得晚,准确说是父亲支他去郊外办货,待回来时恰见崇义堂上下打得不亦乐乎。

    129、诡计多端

    周帮主比较温和,徐徐道:“以卵击石,不可不可。依我说,还是拖,拖些时候吧,不能得罪日本人,为蓝帮引来杀身大祸。”

    秦溶听个大致,才恍然大悟,却原来父亲昨天神神秘秘谈到大买卖是为日本人卖军火。

    他勃然大怒,几步上前说:“你还算中国人吗?是个人都不会为敌人买刀去杀自己的手足兄弟。蓝帮堂前供了关老爷和岳武穆的像,为什么?就是要讲个忠义!南哥对日本人有血海深仇,你亲口答应为南哥报仇的。你如今怎么为了点钱认贼为友!”

    秦溶气得胸膛起伏,秦老大却看着他突然笑了,指了他笑骂:“臭小子,肯定是灌了马尿来胡说八道了。”又沉个脸骂,“滚下去,再没大没小的乱汪汪,老子打烂你屁股!”

    瞪大圆圆的眼,脸上却还带着笑容,似乎没拿儿子的话当回事儿,继续对众人说:“若是做了这笔买卖,就这一笔,蓝帮半年都可以睡大觉不用做工了。这不好吗?打仗,必定有胜有输的。我们做生意的,就要谁赢咱们都能贴过去。黑帮,他们叫我们黑帮,入帮那日就跳进染缸给染成黑张飞了,还指望漂白呀?”说罢哈哈大笑。

    “那个,阿彪,你去,你去办这桩买卖,带上蓝帮各堂的精兵强将,组个敢死队,去天津走一遭!”秦老大吩咐。

    阿彪脸色惨白,他张张嘴说:“老爷,阿彪不能对不起南哥,老爷。”

    秦阿朗猛回手掏枪对准阿彪,秦溶飞身上去一把推开阿彪,砰的一声枪响就在他身边。

    秦溶飞身迎上,一脚踢飞秦老大手中的枪,怒目而视。

    “好,好,好你个混小子。儿子打老子,你活腻歪了!来,来人,快来人,把这畜生给我绑了。老子今天绕不了他,老子非打他‘吊鸭子’让他好看,老子……”秦老大瞪大眼怒吼着狂躁着,如一头狂躁的雄狮,只是他指了秦溶脖子梗两下,一口气没喘出来,直挺挺地倒下,如座山倒地。

    “老爷,老爷!”呼声哭声响成一片。

    秦溶在父亲的病榻前,他鄙视这具行尸走肉般的躯体,却不得不承认这是他的父亲,心里却耿耿于怀,若小楚在眼前,他会如何反映,他会如何说?

    小春宝儿本是在家人安排下要去香港的,只是因爷爷突然病倒而暂时留下。但当春宝儿得知爷爷变节为日本人贩运军火时,就在老爷子床前痛骂叫嚣一阵,踢门离去。

    秦老大躺在床上说话费力,却还费力地吩咐:“来人,来人,家法呢,把那小犊子给老子按在这里打二十鞭子。同他小叔一样的倔驴子,不打就皮痒痒。”

    秦溶知道父亲心里有火,但他心里有恨,他眼看小春宝儿被擒回来按去床边,他愤然地拦住打手骂着:“春宝儿说错什么了?春宝儿说出了每一个有血有肉的中国人的心里话。还没打,就认熊了吗?你除去了挥个痒痒挠打儿子打孙子逞能还有什么本事?懦夫!没了骨头就让人鄙视!”秦溶忿忿地骂着,他一腔怒火不知如何发泄。蓝帮,号称定江第一帮,竟然如此的软弱,不打自败。这和胡子卿一枪不发放弃东三省有什么区别呢?

    但当秦溶派人去追率队出发的兄弟时,为时已晚。

    他觉在这里家里呆下去是种耻辱,仿佛眼前人是衣冠禽兽,这里的空气让他憋闷。

    秦溶想走,但却被父亲软禁,他义愤填膺,端来的饭菜他都不想吃。

    六妹来劝他说:“哥,爹帮日本人做事,我也不喜欢。可是就是你绝食死了,也顶多让日本人看个乐子打个哈哈,你死得值得吗?”

    秦溶望着六妹,似乎这丫头过去是同楚耀南穿一条裤子腿儿的,如今却投靠了他。他睁开疲惫的眼说:“谁说我要死的?”

    说罢端起饭碗大口向嘴里刨饭,他想只要他有一口气在,他就不允许蓝帮做汉奸,做寡廉鲜耻的事情。

    秦公馆摆起酒宴,前方送货去的弟兄捷报传来,货顺利抵达天津港,交去了日本人指定的收货地点。还不等款子到帐,定江这边已经是大排筵宴了。秦溶赌气不肯下楼,六妹在屋里陪他,讪讪地说:“可惜我大哥不在,我大哥的主意多,平时都只是他能劝服爹。就是劝不服,他也有办法让爹的事儿做不成,还无可奈何。”

    秦溶听得不甚明白,就问:“怎么叫做让‘爹的事儿做不成,还无可奈何?”

    六妹得意道:“喏,说你傻吧,就是没我大哥机灵。就像上次爹让大哥给阿沛腾屋子吧,大哥心里能痛快吗?可是大哥痛快在嘴里,答应了呀。然后呢,阿沛住进去闹鬼,就再不敢住了不是。还有大哥那辆车,虽然大哥肯定不会做手脚想要阿沛的命,只是作弄阿沛出丑,再乖乖的把车还给他,大哥肯定做得出来的。虽然那天半路杀出你这个程咬金来,生生的坏了一场好戏,反冤枉了大哥被爹暴打‘吊鸭子’,可是爹也不全是为了你那几句话,爹也是想警告大哥收敛些。也就是我大哥不同你们哥儿俩计较,若他认真了算计,十个秦溶加秦沛也不敌他一个楚耀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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