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世荐面色微变,心中自嘲,没想到自己绞尽脑汁设计的以为了无痕迹的陷阱却早已被人家看破,不过未说破而已。
    “既然您已经知道是我下的毒,为何当时不擒下我?”吕世荐低垂着头,怏怏道。
    “我当时并不知道你为何要杀我,但对我有敌意是真。如果直接抓了你确实可以避免后患,但你未必会配合我泄洪。”
    “江南道山水相间,群山连绵地势复杂,营中将士多为来自西北贫瘠之地的粗人,不曾有人来过江南,对此处地势并不熟。而地图又是画师手绘,以至于许多地方的具体情况在地图上绘的并不详尽,你是唯一一个熟悉这里地形的人,我需要你带路助我泄洪,所以将计就计。”
    “自从毒粥一事发生以来,鬼和王放下一切事务,贴身跟着我几乎寸步不离,饮食上也顾及的十分严密,你根本没机会再下暗手,迟迟动不了我你必然心中焦灼。所以我故意让你看出我急于泄洪的焦急之心,届时你为了方便下手必然会想办法引我出来。而为了不让我发现破绽,你一定会认真制订一个可泄洪的方案以达到诱我亲自前来的目的。”
    君兮轻笑着看着吕世荐,看在吕世荐眼里却满是嘲讽。原来自己做的一切都是人家设计好的,算计来算计去,本是为了算计人家没想到却走到了他人编的网里,上了套,可笑的是自己竟还浑然不觉。
    吕世荐怔在原地头有些隐隐作痛起来,与人斗其乐无穷,与不是人的斗,生死都愁。
    “您既知道我心中有鬼,为何在我不慎掉落洪流之时还出手相救?”虽然事已至此,但吕世荐心中却仍有疑不解,索性直接开口问道。
    如她所言,她不拿下他不过是为了利用他对这里地形的熟悉度以便诱他择一地泄洪而已。可失足落水时,他已经把她带到了陇陵山,石壁已开,洪水已泄,他之于她已完全没了利用价值。她既已知道报信下毒之事是她所为,是他要杀她,他落水坠谷于她而言百利而无一害,她又何必出手来救他这个欲图其性命的凶手?
    “我以为人心终是肉长的,善有善报,可惜我错了。”君兮闻言面色微嘲的摇了摇头。
    “我知道你有杀我之心,却没想到你杀我之心竟这般决绝。山上困着的都是无辜百姓,我开山泄洪奋力进山,且在你落难之时全力救你,便是铁石心肠也该软上三分,没想到那种境地之下你竟没得一丝犹豫,当即狠心下得黑手。那一掌推得当真利落果决。”君兮声音薄凉,目光凛然若刀落在吕世荐颈前那道红痕之上。
    吕世荐接触到君兮的目光,面露尴尬,脖子上已凝结的伤口突然有些疼,她曾是要杀了他的。
    吕世荐身子陡然打了个激灵,缩了缩脖子轻笑一声,“我也是被逼无奈,害怕他们对山上下黑手,不得已而为之。大人大人大量饶小的不死,小的感激不尽……”
    “你想多了。”君兮冷冷吐出一句话。
    吕世荐身子微僵,不知君兮是说他说的她大人大量是他想多了,还是她饶他不死是他想多了。吕世荐刚要开口问,君兮已转身出了甬道去。
    甬道已至尽头,君兮抬头看着眼前之景。甬道尽头连着的是一间石室,地上铺着整块石板,石板呈八卦排布,层层渐大。石室正中的位置摆着一只三足巨鼎,大鼎巍巍,金耳铜足腾云角,高丈二有余。石室不算大,三丈见方,在巨鼎后西北角处有一条长长的石阶,不知通向何处。
    “这里面会不会有机关暗器?”吕世荐跟上来躲在君兮身后向石室里探了探头。
    “四壁都是石板,机关从何而来?”君兮左右向四周环视一圈,又扫了一眼脚下方抬腿阔步走进石室里。然刚走了几步,君兮便微微低下头来将目光落在脚下石板之上。
    石板是整块的,一块石板铺满了整间石室。天知道楚庄王从哪弄来这么大一块平整的青石板铺地,而且从石板整齐而光滑的表面来看竟没有开凿的痕迹,好大的手笔。
    君兮足尖轻转向后退了两步,让出脚下的刻字。在石板之上镌着楚篆小字,密密麻麻刻满了整个地面。
    当年秦始皇灭六国一统天下,推行文字一统,楚篆渐失,但因楚篆与秦文字有融合之处,虽有形变但多数文字较类似。因此千年之后的现在,君兮虽然不尽识楚篆却也勉强认得几个字,简单通读也算明了了石板上记载的大意。
    通俗来讲这石板上刻的是一篇墓志。
    墓志开文记载的是楚庄王的生卒年份。之后正文的前半部分长篇累牍的是对楚庄王振楚兴国一生功绩歌功颂德,在后面还特地用大量笔墨提及了大将苏从对庄王称霸立下的赫赫战功。
    上面所记载的苏从之死与吕世荐之前讲的散轶相差不多。果然自古真相出民间,空穴来风必有其源。
    墓志石刻,祭祀宝鼎,所以这里是墓穴前室?
    思及此,君兮心中疑虑更盛。
    墓志在此,可以确定他们现在所在之地确实是千年前春秋霸主楚庄王墓。前面方耳囚与相连甬道之间有两道暗关防护,明显是为防外来生人闯入以扰亡灵之魂而设的卡。为何这记有墓志的前室却没有半点机关?
    这不合理。
    正想着,君兮脑中突然浮现出甬道口那架突然坠毁的悬桥,斩断后路的念头再次升起,君兮的心脏霍然一紧。
    直觉告诉她,他们摊上大事了。
    吕世荐站在一边儿,看着君兮的面色由疑惑转为了然,再由了然转为惊愕,心脏跟着一紧,蓦然漏掉一拍。
    “继续走吧。”君兮扫了一眼屹立巨鼎,石室空空,他们现在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走下去。
    君兮转身走向巨鼎之后延伸石阶。
    “轰”的一声骤响惊起满地尘,他们刚一踏进石阶路,身后入口瞬间被封死,君兮闻声一个转身却也晚了一步,手心只触到了冰冷石门。
    “啪啪啪。”吕世荐对着石门使劲踢了两脚,“什么鬼东西。”吕世荐气急败坏道。
    君兮未应,回首看向身下石阶。
    石阶很长很长,长到一眼看不到头。石阶两旁灯台里寥寥几盏长明灯已熄了不知多久,只余灯台光秃秃的矗立在两旁,然而石阶古普庄严,隐隐透着净肃之气,像是迎接宾客举行的某种仪式。
    君兮心中异样之感愈加强烈。
    入室封门,如今他们好如入瓮之君逃不开躲不掉,唯有眼前路一条,这条石阶会指领他们去往何处?
    无人知晓。
    “嗒嗒嗒~”
    石室很静,落针可闻,因此鞋底踏上台阶发出的清脆之响在寂静石室碰撞回环,回音叠着原声飘荡传来,落在君兮耳中便显得格外清晰。
    “嗒嗒嗒~”一步一阶,一阶一响,二人身影一前一后没入石阶之下阴影之中。
    刚走了不远,二人便停下了脚步,只因面前石阶分成了两条,被石壁一左一右分割开来。
    迷宫?暗道?
    “怎么走?”吕世荐傻了眼,转头看向君兮。
    “走右侧。”君兮在两条石阶前分别张望了一眼,开口道。
    “嗒嗒嗒~嗒嗒嗒~”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吕世荐弓着腰喘着粗气,拖着君兮一角衣摆连连摇头,久到君兮的腿都已酸麻。
    “不行了……不行了……”吕世荐倚着石阶坐了下来,连连摆手,“不能再走了……再走要累死了……”
    君兮漠然回首,停了下来,目光则沉沉注视着身下长长的一眼看不到头的台阶。
    她不知道他们究竟走了多久,但绝对不少于两个时辰。身下台阶深深,无论这台阶通向何处,地宫都不可能修出这么长的台阶来。
    君兮的指尖抚摸着墙壁上一角圆痕,那是不久前她随手刻上的,现在他们又回了来。
    所以……他们一直在绕圈子!
    可他们分明一直在沿着石阶向下走,台阶层层降低,高度递减,虽分叉众多可选,但他们一直在向下走又不曾转弯怎么可能会回到原地绕圈子?
    君兮摸着圆痕,双目直勾勾看着身下石阶陷入了沉思。
    “别看了,这地方如此邪门,与一般的墓穴完全不同,咱们怕是撞了鬼打墙了。”吕世荐坐在那里,面色青紫,一脸颓败,“出不去了,出不去了……”
    “鬼打墙?怎么说?”君兮开口问道。
    吕世荐闻言诧异抬头看向君兮,还以为她无所不知,原来也有不知道的事。看着君兮一脸认真的样子,本来被智商碾压打击的不行的吕世荐顿时觉得自己的形象又高大了起来,心底突然有了迷之自信。
    “简单来说就是鬼魂作祟让我们迷失方向,在一个地方怎么走都走不出去,直至累死或者困死。”吕世荐偏着头看着身下石阶。
    “鬼魂作祟?”君兮闻言嗤笑一声摇摇头,“若真有鬼,天下也便没那么多草菅人命之徒了。”
    “亡魂自有灵岂可大不敬。”吕世荐小声嘀咕,念念叨叨,君兮直接无视。
    “你留在这里看着我再走一遍。”君兮冷冷撂下一句话转身便走。
    “不要。”吕世荐连忙招手一把拉住君兮的衣摆,仰头可怜兮兮的看着她,“大人,您不能把小的自己扔在这儿啊……”
    “这是我之前做的记号,我们回到了走过的地方。可是我们一直在向下走,下石阶时足尖也一直朝前,我们也不曾察觉到有转弯,但我们确实在兜圈子。”君兮指着墙上她做的记号严肃道,“这石阶有古怪。”
    “我要你留在这里不是要丢下你,而是要你留在这里看着我往前走,如果这条路是笔直的那么你可以一直看到我的身影,也能看到我为何会走回来。当然如果这条石阶是直的,那么我不可能回到这里来。可若真的是这石阶有问题,这条路是有兜转的,那么走到一定角度时我可能会不知不觉改变方向,你站在这里应该看得到,届时你叫住我便是。”君兮细细解释道,“你可听清楚了?”
    “噢。”吕世荐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哎,等等~”君兮刚迈一步,吕世荐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出声唤道。
    君兮驻足回首。
    “下面暗黑无光,小的怕看不真切。”吕世荐站起身来拘谨的搓了搓手。
    君兮黛眉轻蹙思索片刻,随即抬起右臂,衣袖揽开,一抹青光倏地亮于眼前,露出腕间一只玉镯。玉镯夜明,于暗黑之室泛着青亮暖光。
    吕世荐瞪大眼睛盯着雪腕之上的碧玉镯,这镯子乍一看便不是普通碧玉,通体清透绿的纯粹,中间还溶有一丝红嫣,青底作衬,里面红纹竟似腾起飞凰。
    好东西,绝对是价值连城的好东西。吕世荐眼冒金光。
    君兮左手扯着衣袖在臂肘下挽了个结固定垂袖,“如此,可能看的清了?”君兮扬了扬手臂。
    吕世荐讷讷点头,看着带着夜明璧镯的君兮如提着个小灯笼走下台阶,随着她一步步走下台阶,瘦削身影也一节节矮了下去,渐行渐远。
    突然,吕世荐眼睛瞪大,抬手使劲揉了揉眼睛。
    身前冰冷石阶仍在,那抹冷光却已不见。
    君兮……消失了。
    “大……”吕世荐连忙高喊,然而大字喊出,人字未出,他面色突然大变,喉中成形的字陡然消散,已难言语。
    吕世荐僵硬转身。
    身后,君兮正朝他走来。
    “大人你吓死我了。”吕世荐身子登时软下来,面色一苦连忙上前将方才所见一五一十说与君兮听。
    “你说我在前面突然消失,又从后面突然出现了?”
    吕世荐连连点头应是。
    “你可看到我有改变行进方向吗?”
    吕世荐闻言眼瞳孔微微上看一副认真思索的样子,随即摇了摇头,“没有啊。”吕世荐皱着眉头道。
    “没有?”君兮低喃,微微沉思,随即蹲下身去手掌轻轻抚上脚下石阶,随即抽出腿侧匕首,横置于石阶之上,君兮弹指敲了敲刀身,刀身一震嗡的发出细响,轻晃了晃。
    君兮又缓步走到台阶边处墙角之下,将刀身往台阶上一贴,随即了然点点头。
    君兮嘴角微微上扬,好一个无穷无尽的连环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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