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他已经不只会抱着他父亲的大腿逃避了,而是会在一旁静静地喝水,然后认真坚定地说他很不喜欢和别人住,所以要永远和爸爸住在一起。
    十八岁那年的夏天,他结束了高考,那个女人也再次来到,程隔云还是直接拒绝。
    他知道了这个女人姓虞,叫虞盛云,但并不回头看她一眼,只是慢条斯理修剪着玫瑰花的花枝,然后告诉她:我不认识你,你请回吧。
    那时虞盛云主动和他说话了:为什么?
    程隔云微微拧起眉头,十八岁的他尚且无比单纯幼稚,只是觉得奇怪,反问:怎么会有为什么?不想就是不想啊。
    我有很多财产。虞盛云向他解释。
    哦,程隔云剪下枯枝,保持礼貌:可是我也真的不缺钱。
    你不想去体验别的生活吗?虞盛云试图挑起少年内心的那一点躁动。
    我不想啊。程隔云仍旧背对着她,微微一笑,能听得出心情很好,像是窗棂边的小鸟,好像下一刻就能跃上枝头哼出歌来:只要像现在这样,每天能读读书,种种花,练练字,我就很开心。
    他那时候的脾气也比现在要好上太多,再次提醒虞盛云:你请回吧,你所有的一切,我真的都不需要。还有,我想请你真的不要再来找我啦,因为下次我的答案肯定还是拒绝。
    闻言后,虞盛云在他背后站了很久,看着他悠悠然地修理花枝、剪下一朵朵玫瑰,然后用篮子认真装好。最后她终于出声:除了长相,从你其他方面看来,真的一点不像是我的儿子。
    我为什么要像你?程隔云被她说得莫名其妙,终于放下花剪,回头很是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他像个较真的小孩儿,正色道:我是程隔云,程隔云就是程隔云,是独一无二的,不像任何人,也不会像任何人。
    他是被程彧用所有爱意灌溉出来的孩子,他从不会觉得自卑,深知自己对于很多人来说都是最独特的,即便偶尔有小脾气,但他也总是快乐。
    说完话后他又自顾自地去做自己的事情,许久之后他意识到不对劲,再回头,才发现虞盛云已经离开了。
    程隔云天真以为那是一个是结尾,想着这次之后,女人大概不会再来找他了。
    他抱着花瓶上楼,哼着歌将花放在父亲的桌前,然后笑着出去找同学打篮球。
    而他没有看到这其实只是一个开始,一个深渊,才刚刚在他面前露出了不到十分之一的狰狞可怖。
    不久后,父亲的自杀宣告了夏日的终结,他在呆滞中接受了这个事实,却依旧不肯将父亲火化。等他从悲伤里缓过劲时,才疯了一样的翻看父亲的日记,企图找到一点点原因,一点点让父亲这样果断地抛弃他而去的原因。
    然而原因里字字句句写着虞盛云。
    他思念虞盛云,从虞盛云走的那一天截止到那个夏天,一直在思念这个女人。他感到悲伤,因为她不爱他,她不爱任何人,只爱手里的财富与权势,这是烂俗的剧情。
    到最后,程隔云的成年好像如同他的解脱的来临,于是他就真的义无反顾的走了。
    但是程隔云没办法责怪虞盛云。
    就像父亲日记里写的,她并没有错,她只是有自己的人生路要走而已。
    可是他也没办法不恨虞盛云,只是斯人已逝,然而他还活着,他的私心还存在,所以他选择怨恨,如恶鬼和毒蛇那样,死死缠着自己,也缠着虞盛云。
    他怨自己那天为什么要离开,为什么不能好好呆在家里,他想,如果那天他呆在家里的话,兴许程彧能想开一点,能多和他说一句话,与他玩笑,也许就不会去寻死。
    他怨自己过去未曾察觉到程彧的这些情绪,他自诩对程彧是深爱,可是却连他心底的抑郁都无法可解甚至无从察觉。
    他不肯饶恕自己的同时,也去恨虞盛云。
    好像他只剩下怨恨和不断寻找一个影子,把这些作为他余生感情所存在的目标,于是荒唐与颓废变得理所当然,他在这一方面一塌糊涂。
    那尊神像外的金箔掉落大半,虞盛云双目紧闭,她的手捏紧:你恨我的话,就由你恨吧。她只有一点无法退步:但是你要跟着我走,要听我的话。
    我不会。
    程隔云。虞盛云再次叫他:你确定吗?
    你要做什么,程隔云冷笑两声,把日记本给姜犹照吗?
    两人僵持半响。
    我听说你要和他结婚。虞盛云先打破僵局,转过头:你先走吧,我现在很累。
    虞盛云枯坐了许久,等到程隔云离开后,她终于拿起了手机,给姜犹照打了个电话。
    姜总好。她与先前的模样判若两人,脸上的笑意又恢复到胸有成竹的模样:我听说你要和隔云结婚了,先恭喜你。不过我这里有点东西,你可能会很感兴趣。
    程隔云给唐宸打了个电话。
    一起吃午饭吗?他问,顺便把邀请函给你。
    好啊。唐宸那边敲着键盘:你想吃什么,吃鱼你看可以吗?
    程隔云没有答应,只是沉默了一会儿,随后问:你想吃什么?吃你喜欢吃的吧,我吃过晚饭了,很饱。
    实际程隔云是空着肚子过去找的唐宸,在一家川菜馆,唐宸早早坐好了,只等他来添菜。
    桌上已经摆了几道菜,辣味太呛,导致程隔云开始有些没能反应过来。
    唐宸的状态相比上次好了很多,见到程隔云,他首先伸手到桌上,然后慢慢张开了手。
    他掌心里是一颗奶糖。
    给你。
    程隔云愣住。
    我听电话里你心情好像不是很好。唐宸还是那样敏锐,也垂眸看着那颗糖:我的一个好朋友,和你有点像。他打完比赛吃糖心情就会变好,我不知道对你来说有没有用。
    程隔云既然将他划到好朋友这个区域,那唐宸就会好好当好好朋友这个角色,他将手往上抬了抬,微笑道:试试吧?也许会有用。
    好。于是程隔云点点头,接过了那颗糖。
    他当着唐宸的面拆开了糖纸,奶糖在嘴里原本就会慢慢融化,程隔云却非要用牙齿去咬它,让奶甜味儿瞬间溢满整个口腔,像爆炸的糖浆,好像这样就把那些或压抑或难过的情绪通通都挤了出去。
    程隔云伸出手:我还想要一颗。他像小学生要糖一样,乖乖地补充:只要一颗就够了。
    事实上,唐宸也确实只剩下一颗奶糖。他把衣袋里的最后一颗糖拿出,放到程隔云手心,他们五指之间贴得那样近,却不可能触碰到一起。
    这次程隔云却没有再去咬糖,只是放在嘴中,等它自己慢慢融化。
    一顿饭吃完后,他想到要拿邀请函给唐宸,结果才发现在车上,自己没能带下来。
    他问唐宸:你和我一起去取吗?
    唐宸点头:好啊。
    他们俩隔着一段距离,说是一前一后好像也不大准确,只是不会再并肩行走,免得手在摆动时碰到,徒增尴尬。
    但是还没到停车场时,程隔云好像是忽然做好了什么决定一样,突然回首。
    他神色平静,开口道:我想起来了,我车上也没有,下次再给你吧。
    唐宸愣住,但很快颔首:好。
    那先再见。
    再见。
    程隔云回到车上,把那张邀请函收了起来。
    他略微向后一靠,却不知道自己如今到底是在做些什么。
    他只是好像突然发现,每当他面临日记这个问题,神经不由自主紧绷、大脑焦虑时,他就会下意识去寻找一个依托,然后便理所应当、自然而然地想到唐宸。
    他和姜犹照的婚期将近,在这几天时间里,不能再有任何差错。
    再等几天吧。程隔云这样想。
    等到结婚后,他就可以慢慢地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姜犹照了,到哪时自己也许会快乐很多吧?至少不会再像现在这样,终日惴惴不安。
    就像前方突然有了一丝曙光,飞机忽然定好了航向,程隔云顿觉轻松不少,便给姜犹照打了个电话。
    我好饿。川菜程隔云可是一筷子都没动,他撒娇问:好饿好饿好饿哦,快饿死了你有时间和我一起吃午饭吗?
    嗯我刚才有点忙。姜犹照笑了笑,难掩语气里的欣喜:我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等结束了陪你吃晚餐好不好?
    程隔云一听到晚餐这两个字当即兴奋,瞬间点头:好好好,你自己说的啊,不准耍赖。
    绝不耍赖。
    但是程隔云又好奇:做什么事让你这么高兴?
    这是秘密。姜犹照卖了个关子:等下午陪你吃晚饭再告诉你。
    有了晚餐这一支票,程隔云下午做工作都有了干劲,埋头忙到五点左右,姜犹照还没有给他打电话。
    他想可能是对方太忙了,就主动去了他的公司,姜犹照身边的人都认识他,他从一路走到顶层办公室,一路都是畅通无阻。直到他走到姜犹照的办公室外,还不忘给对方的助理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当当当当!他推开门:你的小甜心来找你吃晚饭啦!
    姜犹照坐在窗边,背对着他,可是没有回过头,也没有回答他,甚至连一个动作都没有。
    程隔云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快停下了,他直觉告诉他不对劲,但他一时间又想不到问题在哪儿,只能强行压下心头的不安,试探性喊:姜犹照?
    如果他自己听到,也许会觉得好笑,因为他的声音在打颤。
    姜犹照依旧没回答他,只是吩咐助理:把门关上。
    助理连忙赶来照做,偌大的办公室里只剩下程隔云和他。
    程隔云盯着他的背影,还强行做出不满的样子:你怎么回事嘛?怎么不理我?
    声音依旧在打颤。
    他好像猜到了什么,好像也确定了什么,可是这一点是他最不想面对的,于是他急切地想要寻求一个答案。
    今天中午,我收到了虞总的电话。她说她有你日记给我,让我让个项目给她,我同意了。姜犹照的声音里并没有什么感情色彩:我拿到你的日记本,很好奇你过去经历的事,喜欢的东西,原本想给你一个惊喜。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姜犹照闭上眼睛。
    他拿起身前的日记本,内容停留在了那一页,他举起日记本,将内容高高举起,他又睁开眼睛,侧过头来,看着程隔云。
    这些话他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导致出口便能背诵。
    我曾无数次幻想过未来伴侣的模样,其中无一没有父亲的影子。姜犹照笑笑,眼泪居然也随着笑容流出,后来的话语像是回味着过去的种种,可到如今,曾经所有的欢欣都变为绝望,让他窒息:练字,读书,念诗
    难怪程隔云会问如果发现有目的性的接近这种问题。
    难怪程隔云从前对此缄口不言,却会在那天买花时忽然提起他的父亲。
    难怪长久以来,只有自己和他纠缠两年,并且走到如今。
    原来他姜犹照,很可笑的,只是别人的一个幻影。
    原来他所以为的现世安稳岁月静好,不过是程隔云一次又一次的缅怀。
    他没想到他活到了三十七岁,还会有如此悲伤失态的时刻,连眼泪这种极度情绪化的东西都控制不住。
    姜犹照举起日记本的手不自觉抖了抖:那你告诉我,我算什么?程隔云,我算什么?
    第24章 那个渣攻名花有主
    你听我说程隔云拼命与空气去抢呼吸, 他摇头,急切道: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一说
    他这样慌张, 想要留住河流水面上即将被冲走的东西, 然而好像还是束手无策, 只能独自在岸边焦虑,盯着它慢慢飘走, 到最后只剩下一个点。
    姜犹照扶住额头, 遮掉自己的脸, 不让他再看自己狼狈落泪神色。
    程隔云身姿勉强稳下来, 他不敢去看姜犹照, 只得仰头,选择承认:我确实曾经深爱我的父亲。
    他日记里并不只有这样一句隐晦表明爱意的话,比这更明显十倍的都要有, 只是姜犹照最在乎这一句。
    他并不在乎曾经的程隔云有怎样的感情,哪怕那样的感情是违背道德伦|理的。
    后来你也知道, 他剥开自己的回忆,像去剥开一颗洋葱, 明明泪流满面却还不能停:我十八岁的时候,我父亲自杀去世了, 我自己来熙城读书,后面没有再写过日记。你看到的日记, 是2006到2008年的。
    对不起。姜犹照松开手,带走脸上的泪痕, 面上逐渐恢复镇定。
    他将程隔云的日记本合上,然后郑重放在桌面,如同法官直接一锤定音判下死刑:之前是我太欠缺考虑了, 不该看你的日记。
    他简简单单两个动作,两句道歉,却叫程隔云快疯掉。
    他想问姜犹照能不能不要这样直接将他推远,再不看一眼,可是他说不出口,因为话在未出喉咙之前,他便自觉已经没了这样的底气。
    我想问你一些问题。姜犹照再度偏过头去,眼下他多看程隔云一秒多情绪失控一秒:你第一次见到我,想到的是谁?
    随后他补充道:你坐下吧,不要一直站着。
    程隔云没有去坐,但这次他拒绝之后,也不会再有人管他了。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姜犹照,也是在个夏夜,美好的叫他几乎动了在这个回答上撒谎的念头
    可这时他撒不出谎,只能眼睁睁看姜犹照在短短几分钟间越来越远,并且还要亲手推送:我确实有想到我父亲。
    两年前的夏天,他被叶舒枫带出去社交。
    一直与人饮酒、交流,不断重复这样的过程叫他觉得枯燥无味,灯光叫他看得缭乱,除非工作之外,他真的不喜欢这样的名利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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