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便跟他们学来着,种棉收棉纺棉,当地人热情且细心,所以我很快便了解熟悉了各道工艺。只是崖州天气炎热,冬日只用穿一件单衣便可御寒......我想到了家乡的冬天,想到了我被困在屋外的那个冬夜,我想,若那天有一件夹棉的衣袄,我便不会被冻得那样狠了。于是,我做了一件夹袄,在里面塞满了厚实的棉花,如我所想,它轻盈又保暖,比我以前穿过的任何一件夹袄都舒服。可也就是在这一刻,我知道自己想家了,骨血中的思乡之情是无法被轻易抹去的,哪怕这个地方带给我噩梦一般的回忆,哪怕崖州那个地方四季都沐浴着阳光,我却依然想回到这里来。”
    “可我知道,回家只是一种奢念。和我一起流放到崖州的犯人,每隔几年,便有被大赦回家的,可是赦免的名单中,始终都没有出现我。主管的吏员告诉我,我这种情况,不被判死刑已是上天垂怜,所以,便不要再妄想其它。可是这番话,非但浇不熄我心头的那簇已经冒出来的火苗,相反,它更加激起了我剩下的唯一那一点叛逆,我知道,我要回来,必须回来。”
    “我假装从山崖上滚下,让他们以为我已经坠崖死了,然后,在一个雨夜,我爬上了一艘船,撕破雨棚,躲到船舱的一角。”
    “我还是回来了,在离开了四十年之后。家乡,比以前更好了,夫家的人全都不在了,你们也没有嫌弃我,给了我一隅安身立命之所。”
    小弭摇摇头,“可是我们什么都没做呀,反倒是你,教我们种棉花纺棉花,所以现在,我们才能穿上这么舒服的衣服,才能安度寒冬。我记得那年棉花生了虫,你用烟梗子泡水去冲洗幼苗,一连几晚都没有休息,最后你累病了,棉花却都保住了。你为我们带来了这么多,怎么倒觉得亏欠我们,明明是我们要感激你才对呀。”
    乙婆婆没有说话,只眯眼笑望着小弭,过了许久,方才道,“没想我苦了半生,漂泊了半生,到晚年,竟能过上受人敬重的日子。这么想来,上天待我不薄,受过的那些苦难似乎都是值得的了。”
    话刚说到这里,远处忽然跑来了一个人,三十来岁,圆长脸,矮个子,额头上晶亮的一层汗水,皮肤上的皱纹却像是用刀刻上去的一般,给他那张看起来很和气的胖脸平添了几分坚定之色。他步伐很小,每一步却迈得极快,有几次,还差点踩到了路边的棉桃。
    “不好了,乙婆婆,”男人看了小弭一眼后,还是下定决心将话当着他的面讲出来,“不好了,那东西昨夜到隔壁的蛮子坨去了。”
    “怎样?”乙婆婆拄着拐杖站了起来,裙裾中盛着的棉桃洒了一地。
    男人朝她靠近了一点,将自己的声音压到最低,“死了二十二个,连娃娃们都没放过,”说到这里,他看了小弭一眼,又接着道,“它就爱啃人的脑袋,一口一个,我方才去看了,蛮子坨里那些尸体,都是没有头的......”
    乙婆婆屏息凝气,一手按着胸口,“为什么没有将尸身安葬?”
    “人都跑了,因为那东西一吃就是一村子,不把人吃完是不会甘心的。我今天来找您老人家,就是与您商量这件事,您看,咱们是不是也先到山上避一避,万一那东西在蛮子坨找不到人,寻到咱们这里来......”
    乙婆婆半晌没说话,小弭看到她脸上凝结了一层少有的愁苦,自己不禁也跟着紧张起来。
    “躲能躲到几时?”过了许久,她终于说话了,开口的时候,愁容已经被坚毅所取代,她看起来,就像沙场上永不畏缩的战士,那手里的拄杖就是她的武器,“好容易等到了丰年,现在马上就要到冬天了,却要躲到山上去,白白糟蹋了这些辛苦种出来的棉桃,这事,我不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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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八章 记忆
    “可是现在都火烧眉毛了,”阿邑的脸发愁地皱成一团,声音也略有些颤抖,“见过那东西的人说,它身上长满了像刀子似的鳞片,嘴巴张开三四尺宽,里面全是尖牙。弓箭长枪在它面前根本没用,兵器还没触到它,就被那根长尾巴扇飞了。而且越是强攻,它生气了,吃的人就越多......”
    “你先别慌,”乙婆婆目光深沉,手在阿邑结实的胳膊上拍了一拍,“我在崖州的时候,见过当地人打猎,他们用的最多的不是矛啊弓啊什么的,反而最喜欢用火。野兽怕火,因为光亮让它们无所遁形。我想,这怪物长在深海,昼伏夜出,想必也是怕光怕热的,咱们绕着村子挖一道沟渠,在里面生上火,或许能让那畜生望而却步也未可知。”
    “好主意,”一直没说话的小弭拍手道好,冲阿邑道,“爹,逃能逃到几时,咱们村里这么多人,难道还怕一只畜生不成?”
    “你懂什么?”阿邑瞪了他一眼,又看向乙婆婆,朝她恭敬地行了一礼,“您老人家行事一向周详,我们就姑且先用这个法子试试,若能就此克制住那怪物,那就再好不过了。”
    说完,他就急匆匆地朝来的方向跑去,背影很快隐匿在密密匝匝的棉桃中。
    “婆婆,我听人将那蛇怪是海中的怪兽,为何它现在却要到陆地上来吃人?”见爹走远了,小弭才抓着脑门,喃喃问了一句。
    “天生异象,必出妖孽,”乙婆婆看着天空,眉宇间浮上一抹愁容,“数月前,便有两月相承,晨见东方,只是当时,我见风调雨顺,万民皆安,便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现在看来,原来一切都有预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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