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个被自己的刀架过脖子的人进来,给兀沁台检查伤势的时候。
    秦涓都已经无语了。
    这个人方才还对他说这里没有郎中,让他滚来着。
    背着身子,男人忙活了大约一刻钟,才堪堪清理完兀沁台身上的衣物。
    新的刀伤大概有三四处,最要命的是胸口这一刀,刺了一半,拔出来的。
    能透过这甲还刺一半,这不是刀,是锥子吧
    正这时候,两个孩子端着吃的提着热水进来。
    豫章叔叔,水好了。女娃说道。
    这女娃和男娃的长相更偏像是畏兀人,高鼻深目,比中年的五官要立体
    他们的母亲应该是畏兀人。
    嗯。男人点头,转身提过水。洗了一把手,又看向秦涓:他的伤很严重,救不救的活我不知道,但死了你别找我。
    这话秦涓肯定不爱听的,他抬起头看向男人,正想告诉他,他要活人。
    这时秦涓突然愣住了,因为他认出了男人。
    竟然是这人。
    陆豫章这么聪明的人怎会不知道少年面具下的眼神有变,这眼神分明是在告诉他,认识。
    陆豫章显然疑惑他什么时候认识蒙族的将军了?
    认识我?
    男人耳朵一竖,立刻往外走。
    秦涓本来是可以拉住男人的,但他想了想还是算了。
    当陆豫章认出了七哥,便也什么都明白了。
    少年是戴上了面具,但七哥还是七哥。
    是你,竟然是你。站在门口的陆豫章看向秦涓,沉声说道。
    他们两个来来去去,屋中其他人却是一头雾水。
    这人还救不救了。
    回过神来,陆豫章对中年道:大哥,麻烦你去把药箱取来,妮妮去把人参片取两片过来,提提你再去烧热水。
    妮妮和提提很快就出去了,中年看了他二人一会儿才去隔壁取药箱。
    在铁岭的时候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商人。等人都走了,陆豫章看向秦涓说道。
    秦涓:彼此彼此,你也不是什么商人。
    陆豫章愣了一下,道:我不是商人是什么人?
    秦涓冷笑:这里的其他人是,你不是。他只是不想拆穿他,毕竟指望他救人。
    陆豫章的脸色很不好看,抿了抿唇,不知是不是在想该怎么反驳秦涓的话,可想了一下他也没有说什么。
    大概是真饿了,秦涓抓起桌子上的饼子就吃。
    你也不怕被毒死。
    他们是商人,不会毒死我,只有你可能想我死。秦涓笑了笑。
    那你还让我救人?
    秦涓顿了一下,嗤笑:你会救的。
    陆豫章快气炸了:为什么?
    秦涓龇牙看向他:因为你打不过我,你怕我杀了你。
    陆豫章气到给兀沁台处理伤口的手都在抖。
    秦涓吃完饼子还吃了几块肉,直到有了饱的感觉才不吃了,他不是贪吃之人,只要觉得饱了就不会再吃了。
    这个时候,中年也取来了参片,门口也跟来了几个壮汉。
    因为暴雨,门口的植被倒了不少,他们正在院子里忙活着。
    参片来了。中年将参片递给陆豫章。
    陆豫章小心翼翼的取了一片,放进兀沁台嘴里。
    这里条件简陋最好的药材只有这个了,全看他自己的命数了。陆豫章冷冷的说道。
    哪知秦涓轻描淡写的说道:他死不了了,老子一心要救的人不可能死。
    陆豫章气的都不能思考问题了,这小子是从哪里蹦出来的?拽的二五八万似的,还真以为自己是天王老子。
    也正这时兀沁台咳了一声,虽然没醒,也表示还活着。
    那中年商队老大都笑了:这应该是死不了了,看能不能熬过去,只要不发烧就行了。
    门外忙碌的壮汉突然道:这马怎么这么眼熟?
    不过也没多想什么,叫了一声就继续干活了。
    当屋子里的人都出去了,只剩下秦涓和陆豫章。
    秦涓突然道:你认识七哥吧?
    第151章 当时是寻常
    陆豫章细长的眉动了一下下, 眼神变得些许闪躲,他越是这样,秦涓越是肯定。
    实不相瞒, 在铁岭的时候我就这么怀疑了。秦涓勾唇一笑,怎么?你当我不知道七哥本应该是一匹军马?还是不晓得你是兵?
    你陆豫章震惊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也是怕屋外的人听到。
    秦涓转身往外走:七哥一夜没吃东西。秦涓给七哥喂了豆秸回来,陆豫章已不在屋中了, 只有一个孩子坐在兀沁台的床边。
    那个孩子见秦涓进屋了, 扭头看向他。
    这个孩子是叫提提?方才慌乱他都没仔细听。
    孩子不错眼的盯着秦涓看, 应该是认为秦涓的面具有趣。
    提提没有见过戴面具还能让人觉得好看的人
    喂, 你叫什么名字啊。小孩就是小孩, 好奇且有些自来熟。
    秦涓看了他一眼, 似乎不想回答他,他坐下很自然的喝茶。
    他喜欢小孩子是没错,也只是喜欢四五六七八岁的小孩子, 超过这个岁数就不行了。
    这一晃眼狐球儿也十岁了,他都有些发愁了。
    不会和这个孩子一样高一样壮了吧?
    不会的, 他离开罗卜的时候,松蛮长得慢, 圆嘟嘟的脸也还没有消下去的迹象应该还是个可爱的孩子。
    提提本来因为秦涓不理他也不敢再问了的, 这会儿却看到秦涓盯着他看,这一来难免有了底气。
    见秦涓连喝了好几杯茶, 他提着热水壶过去, 把茶壶里的水灌满了。
    秦涓都愣了一下, 这小东西,眼力劲不错,不愧是从小跟着商队混的脑瓜子灵光。
    我叫秦涓。他淡淡的开口。
    提提是不好理解这个名字的, 便也只是记下了。
    秦涓笑问他:你叫提提?
    男孩点点头,微笑的时候两粒酒窝格外好看,这玩意秦涓也有,一咧嘴就会出现。
    所以这会儿秦涓看提提多了几分亲切感。
    提提身量高,属于孩子中长得快的,松蛮和曰曰有点像,小时候不长个子,但他相信松蛮以后也会猛窜个子的。
    你多大啊,我听你说话感觉还没有豫章叔叔大呢?聊了几句,提提更加热情了,坐到了秦涓身旁的椅子上。
    秦涓:十八了。
    你说话声音真好听,只是畏兀话咬字不准,像是跟着蒙人学的。提提又说。
    你小子挺聪明,我进来的时候你没看到我身上穿着什么?
    看到了啊,我阿耶说你是兵。提提撑着下巴继续说。那你是从哪里来的。
    提提的问题很多,秦涓有些头疼。
    虎思斡耳朵。
    听说那里在打仗啊。
    嗯。
    大约隔了有一会儿,提提才叫道:你你是蒙军
    这孩子边说边后退,额头上已有冷汗冒出来。
    秦涓恨不得扶额,看着挺聪明的一个人,怎么反应这么慢。
    怎么你这么怕蒙军?
    当提提抿唇不说话了,也不敢看他,看向别处。
    那你是哪里人?秦涓问他。
    提提不敢说话,停了很久也没有说。
    秦涓叹了口气,因为不说话,屋中寂静窗外的暴雨声也变得格外清晰。
    不知怎么提提看向他答道:益离城。
    秦涓是吃惊的,他几乎是没有想过他们会来自益离城。
    他想过大理,想过塔塔,也没有想过益离城。
    怎么又想告诉我了。他不动声色的问,声色淡淡温和。
    提提脸上一热,低头答道:只是觉得你不像坏人。
    他声音低低的,有些不安,之前的热情也稍稍收敛。
    秦涓看向提提:为何?
    脸上骇人的面具还无法让一个孩子觉得可怕吗?
    因为军队不会对一个孩子多说什么,更不会回答小孩子的话,他们只会抓走孩子
    当提提说道这里的时候,秦涓的目光不自觉的落在提提的左手和左脚上。
    这个漂亮的孩子,不像初见时那样完美,在提提走过来的时候他注意到了,提提的左手只有三个手指,左脚也不利索。
    幼年时的提提有怎样的故事,他不知道,也不会问。
    这一刻,他陷入了沉思。
    战争,军队,抓走孩子的士兵女人们的眼泪,哭声,还有碾碎的格桑花。
    画面模糊于历史的尘埃之中。
    只有亘古的歌谣,在漠北与草原上流传着。
    雨季的时候,格桑花依然会热烈绽放。
    提提他清醒的刹那,也喊着男孩的名字。
    嗯。提提紧张又诧异的看向秦涓,只觉得这个少年的声音有着一股魄力似的,连自己单调的名字被他喊出口都变得好听起来。
    是第一次,这么喜欢自己的名字。
    做商人也很好。
    十岁的提提听到秦涓这么对他说。
    他起初不懂的,没有回过神来,也不明白秦涓为什么会这么说。
    但他却笑着点头:嗯嗯。
    却又在点头的这一刻,隐约有些明白了,他是在关心他吗?
    他跛手跛脚,但他躲过了从军的命运
    做商人也挺好的。
    至少,跟着他阿耶跑商,阿耶还在,阿妹也还在。
    等阿耶老了他就陪阿耶歇歇脚,再跟叔叔们一起去跑商。
    提提的眼眶突然红了:谢谢你。
    秦涓对他没有嫌弃更没有鄙夷,这个人是不一样的,孩子的心是透亮的。
    他五岁起跟着商队,这么大了,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知道许多事,也比一般的孩子早熟。
    秦涓本想找提提打听陆豫章的事,想了想还是算了。
    过了两日,暴雨隐约有停下的迹象。
    森林里隐蔽,外界发生了什么事,塔塔人动向如何,这些都不知道。
    秦涓猜测这个商队应该是有放人出去打听的,只是打听的人还没有回来。
    当然这只是他的猜测。
    这日夜里,躺了两天的兀沁台终于有醒来的迹象了。
    刚睁开眼兀沁台便一直咳,嘴唇惨白且破皮,他连捂嘴都力气都没有。
    听到咳嗽声,屋外才有人注意到。
    注意到的人大喊一声:那个什么秦,你的朋友醒来了啊。
    正在喂马,秦涓将豆秸扔下便赶来,七哥被豆秸砸了一脸都傻眼了。
    陆豫章和提提也赶过来了。
    兀沁台醒来之后就发现这里不是熟悉的地方,连摆设家具的方式也不熟悉。
    但他因为咳嗽难忍,完全没工夫想这些。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兀沁台几乎要以为会咳死
    陆豫章进来的时候,兀沁台已咳得满嘴是血因为没有力气捂嘴,血水一直留到枕巾上。
    陆豫章心一紧,拿出药箱,将什么药用水化了,要喂给兀沁台喝。
    他抱起兀沁台就要灌,可兀沁台咳得这么厉害,哪里能喝的进去药。
    陆豫章只好再取了药,让兀沁台先含着。
    需要帮忙吗?秦涓着急的走过来。
    不必,你站远。
    陆豫章语气素来如此,秦涓这两天都习惯了。
    兀沁台听到秦涓的声音,身子震颤了一下。
    显然,兀沁台已经忘记了两日前战场上的情形。
    因为在秦涓赶到救走他的时候,他已经精疲力竭,在战场上苦撑着的他,就像是一具行尸。
    他满脑子里只有,他不能做逃兵,他是朵颜氏的少主,他带领的是朵颜家的勇士。
    忽必烈哥哥说,汉人有句话叫做,不成功便成仁。
    他不是天资聪颖,也从来不被看好,他没有宁柏、博博怒那样的武艺与才智,没有狐狐那样的洞察与通透,没有那别枝的进退有度,甚至他还没有姐姐的果决与聪慧
    在他们这一代里,他始终一无是处,连风流都比不上博博怒,会玩也比不上那别枝,更别说拥有像狐狐那样的美貌
    他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除去一个生下来就贴上的贵族的头衔。
    他没有威望,没有人信服。
    这一刹那,他又想到那些死去的勇士。
    全军覆没,全军覆没啊!
    他痛哭流涕,哀嚎声在这个雨夜显得格外凄迷。
    连门外都壮汉们都不禁要想,这究竟是经历了多么绝望的事才会让一个少年撕心裂肺。
    一千人,都没有了,一个都没有了
    他的勇士,跟随他作战的兄弟都死了。
    啊啊啊啊
    他过不了这个坎,他永远都过不了这个坎。
    回不去了。
    振作一点,兀沁台你停下,听我说,看着我你不能这么消沉下去,你会死的你知道吗
    有柔和的声音穿过他的耳膜,乎断乎续的,那么轻那么温和。
    可是,依旧不能抚平他的哀伤,他的心太疼了。
    满脑子都是兄弟倒下的身影,那是和他一起长大的朵颜卫啊!
    他喊过哥哥,喊过叔叔的人
    都死了。
    为什么,为什么不给他援军,为什么要骗他。
    为什么都要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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