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琢站了片刻,没有拒绝,走到陆骁右手边的位置坐下。桌案上已经摆放有需要用到的笔墨纸砚,他一一按照自己的习惯重新摆放规整。
    陆骁侧着脑袋,视线随谢琢动作,不由地想,谢侍读的手跟自己的很不一样,手腕细瘦,手指匀而细长,掌心手指都无常年握刀磨出的硬茧。
    实在不像是能一刀割断北狄探子喉咙的手。
    不过,怪不得那些人要称他琢玉郎,可不是像玉琢出来的人吗。
    他突然开口:七月二十八那天,我好像在会仙酒楼附近看见了谢侍读。
    问完,他便注意着谢琢的神情。
    七月二十八?谢琢收拾墨锭的动作有条不紊,毫无停顿,闲聊般回答,我最近只有一次去过会仙酒楼附近,那天突然想吃蜜煎雕花,新昌坊的一位老师傅雕花的手艺精湛。
    那买到了吗?
    没有,去了才知道,老师傅每月逢二逢八,都不开摊。像是没有察觉到陆骁突如其来的试探,谢琢问,小侯爷又为何出现在此处?
    难道他的直觉出错了?
    陆骁又拿了一支毛笔,闲不住似的在手里抛来倒去:啧,陛下嫌我天天给他添麻烦,说御案上参我的折子每日都有一大摞,就问我是进禁卫军松松筋骨、消消精力,还是来天章阁沾沾文气,养养性子,顺便管着《实录》的编纂。
    他偏头看着谢琢,说出口的语调轻浮:我自然是选天章阁了,不用风吹日晒雨淋,还只有我管束别人,没有别人能管束我。
    谢琢听完,只回了句:原来如此。
    陆骁不知道怎么的,觉得很有探究的兴趣。
    这个谢侍读每每面对他时,不仅没有挟恩图报的意思,更是恨不得将离我远点四个字写在脸上,划清两人的界限。
    但不管是在咸宁帝面前不止一次地帮他遮掩也好,还是高热昏迷后,攥着他的衣服不松手也罢
    都和表现出来的刻意的疏离毫不相干,甚至完全相反,很是矛盾。
    于是陆骁顶着发冠处歪歪插着的毛笔,朝谢琢不伦不类地施了一礼,笑容恣意:以后劳请谢侍读多多照顾,让我沾沾文气。
    作者有话要说:
    比一个用蜜煎雕花组成的又甜又漂亮的心~
    超大声:写文真的好快乐!!
    ---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古艳歌》,阿蠢没背对。
    第9章 第九万里
    初时,来天章阁应卯的翰林院官员看见陆骁,都有些不忿,不理解咸宁帝为什么要派这么个什么都不会、每天只知道玩乐的勋贵纨绔来监督《实录》的编纂。
    但圣命已下,不会收回,他们只好捏着鼻子认了,心中不满,便在私下里嘲讽。
    能进翰林院的,才学俱佳,言语也尖刻:不知武宁候可会握笔,又识字多少?
    另一个小声笑道:可不是,不知道陆小侯爷认不认识天章阁三个字,宫里殿宇楼阁这么多,可别第二天就找错了地方。
    武宁候将门世家,自然专注在舞枪弄棍上,你们怎么能指责武宁候不识几个字呢?
    这时,有人清了清嗓子,凑在一处聊天的人立刻噤声果然,陆骁正从门外进来,不知道听到了多少。
    几人纷纷坐回自己的位置,又担心陆骁会找他们麻烦。
    可过了两天,众人发现,陆骁日日来点卯,然后就在自己的位置坐下,搭着长腿认真翻看话本
    话本自然不是从天章阁里借的,而是从宫外带进来的。
    很是没有存在感,除了遇到不认识的字,他会去找掌院学士询问。
    谦虚是谦虚,也很有礼貌,但他不认识的字有点太多了,扰得掌院学士烦不胜烦,又不好意思直说或者拒不回答,只好将他推给下面的承旨和待诏。
    陆骁问得多了,天章阁里的人也意识到陆骁并非不识字,而是是故意找麻烦,手里又千头万绪,便只能表示下官也不认识,讪讪避开。
    最后,一对一为陆骁解惑的人,变成了这里面官位最低的谢琢。
    陆骁把人都戏弄了一遍,觉得无趣,见谢琢认认真真地等着自己问问题,便把话本一卷:我有一段读不明白,又怕打扰诸位做正事,谢侍读可愿与本侯一同到外面,替本侯解答一二?
    在周围或庆幸或怜悯的眼神中,谢琢放下笔:这是下官的荣幸。
    门打开又关上,菱花窗门阻隔了视线,周围没人,禁卫军远远站着,说话也不怕人听见。
    陆骁伸了个懒腰:阿蠢的眼光真不行,挑的话本一本比一本难看,不是狐狸兔子成精了,就是书生佳人哭哭啼啼。
    说完,他疑惑地看向谢琢:还站在那里做什么?赶紧过来两步,这里可以晒到太阳。
    谢琢微怔。
    他以为陆骁是在天章阁里坐烦了,才想出来透透气,没想到是带他出来晒太阳。
    你冷得指尖都发白了,虽然你平时就很白。陆骁眼里映着日光,有几分嫌弃,天章阁里阴阴冷冷的,现在才初秋就已经到了这地步,不知道多久会点炉子,你不是怕冷吗,早点让你家里给你备个手炉。
    好。谢琢难得的,都不知道言语应该怎么成句,去应对现在的情形,只好笨拙地找到话题:阿蠢是谁?
    哦,梁国公世子的小名,他爹给他取了字,若拙,大智若愚,大巧若拙,我倒觉得不如阿蠢叫着顺口。他是洛京城里各大书铺的常客,书房的架子上全是各种各样的话本。怕我来天章阁无聊,前两天直接运了两大箱到我府上。
    陆骁话锋一转,突然问,我看起来目不识丁?
    他没等谢琢回答,自顾自地道:我三岁开蒙,虽然不算学富五车,但几十册的兵书倒背如流没问题。在这些人的眼里,我陆家是如此疏于家教,还是以为大字不识一个,就能指挥千军万马,让无数人把命交到你手上?
    谢琢发现,陆骁生气,并非气那些人看不起他是个只知道玩乐的纨绔,而是在生气,在近天子侧、于朝廷中枢的翰林院任职的官员,竟会如此看不起陆家、看不起守在边关的兵将。
    以一种自上而下的角度,一种自以为是的优越感。
    他真的不认识那些字吗?真的需要去找人询问吗?
    不,他只是怒,却不能发怒。
    谢琢道:庸人困于偏见,不可睹天地高远。
    陆骁笑出声来,有些得意的模样:我可听出来了,谢侍读在说里面有些人是庸人,看不见天地全貌,谢侍读是站我这边的。
    觉得陆骁说的站哪一边很幼稚,但谢琢动了动唇,最终也没有否认,只道:走吧,该进去了。
    在天章阁坐了整整一天,上了马车,陆骁不由按了按肩膀。
    张召笑话他:侯爷,你去天章阁点一天卯,怎么感觉比在校场练一天长槍还累?
    你去坐一天试试?陆骁瞪他一眼,手撑着车框,又吩咐,先不回府,去一趟会仙酒楼附近。
    张召熟练地扯动缰绳:侯爷今天和沈世子有约?
    陆骁远远看着宫门口,谢琢踩着马凳上车的身影,语气莫名地答了声:没有。
    马车在会仙酒楼附近停下,陆骁跃下车,吩咐张召:你去看看这附近有没有卖蜜煎雕花的摊子,如果有,看看摊主是谁,再问问是不是每日都来。
    虽然这个吩咐有些莫名其妙,但张召还是仔细记下了。
    不多时,张召大步回来:酒楼附近确实有个摊位在卖蜜煎雕花,摊主是个老师傅。
    陆骁问:逢二逢八不开摊?
    张召惊讶:没错,老师傅说他精力不济,不比年轻的时候,所以一月休息六天。侯爷,你怎么知道?
    所以谢琢没有说谎,真的只是来买蜜煎雕花?
    陆骁没有解释,转而拿起自己正在挑选的竹编小动物,问张召的意见:你说我是买竹篾编的小兔子好,还是小鸟好?巴掌大的小玩意儿,小姑娘应该会喜欢吧?
    张召见兔耳朵旁边缀着一朵红色绢花,不太确定:小姑娘应该更喜欢这个?
    陆骁也不太确定,干脆四种动物各拿了一个,让张召好好拎着。
    拎东西都拎出经验来了,张召一看就知道自家侯爷是给小青梅买的,有些发愁:侯爷,要是阿他把后面那个字咽回去,只说,要是姑娘不喜欢怎么办?
    你以为我没想过?陆骁不在意,边走边看两旁的各种摊位,时不时停下来挑上一挑,买一百件不同的东西,里面总会有一件是她喜欢的。若是一件都没有,那再买便是。
    张召其实有些不明白,年幼时的情意,为什么他家侯爷会记这么久。
    你不懂。陆骁一看就知道张召在想什么,阿瓷家里出事时,她还很小,估计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当时陛下判处谢家女眷流刑,流放三千里。
    一月的天气,越往北越是滴水成冰,也不知道她那一路上会多冷多害怕,有没有生病,现在夜里会不会惊梦,会不会睡不好。
    陆骁沉默一瞬,说得认真:我只是希望,等她哪天来洛京找我了,我可以把东西都送给她,让她知道,虽然没了父母家人,但这些年,终归有人一直念着她。
    公子这几日是不是又夜卧不宁?千秋馆的里间,宋大夫收回搭脉的手,提笔蘸了蘸墨。
    嗯,最近夜里总会梦见母亲。
    多久了?
    从七月二十八那晚开始。谢琢注视着香炉上袅袅升起的轻烟,咳嗽了一声,还是同样的画面,她用身体护着我,一次次被乱箭射中,很多很多血洒在我的脸上,是温热的,但很快就变凉了。明明很痛,她还一直轻轻拍着我的背,小声安抚我说,阿瓷别怕,爹和娘保护你,一直重复了很多遍,直到
    公子!宋大夫轻喝。
    谢琢话音蓦地一停,失去了焦距的双眼重新凝神,此刻,他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全是细汗。
    重重喘息了两声,谢琢又捏了捏眉心,疲倦道:抱歉。
    宋大夫见他整个人都在发抖,不忍轻叹:公子晚上睡不安稳,心神虚弱,不可放任自己去回忆,沉浸其中。
    我知道。谢琢静了静,才哑声说了句,我只是想见见她。
    从千秋馆出来,谢琢的脸色依然不好,葛武见了,想上前搀扶,但知道公子极不喜人触碰,只好忧心忡忡地落后几步跟着。
    谢琢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不算好。
    曾经尽力去压抑的记忆铺天盖地涌来,眼前浮现出一层层的血色,又像是有激流从脚边淹过来,逐渐让他胸口憋闷,再无法呼吸。
    两人都没有发现,有一个喝醉了的地痞无赖跟在他们身后,走进了小巷里。
    直到那醉汉越过葛武,满眼浑浊色欲地扑过去拉谢琢的披风,却被葛武一脚狠狠踹翻在地,嘴里仍念叨着美人,让爷摸摸你的手
    谢琢转过身,对上那人看向他的垂涎视线,仿佛有什么画面在眼前重叠,不由地撑着墙壁,用尽全力,才将胃里痉挛的恶心感压了下去。
    他不再看,只冷声吩咐:带到城外,挖了他的眼睛。
    葛武正自责刚刚的失职,立刻拱手:是,公子。
    颤着指尖,谢琢又单手将被那醉汉碰过的披风解下来,扔给葛武:一起烧了。
    葛武带着人快步离开后,谢琢没有继续往家里走。
    他背靠着墙壁,失去力气般,缓缓滑坐到地上,屈膝蜷缩起来。
    掌心里握着的一块尖锐的石头因为用力,逐渐嵌进肉里,疼痛感越来越重这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
    眼前有各式各样的画面交替出现,让他一时间,恍惚以为自己仍在那条冰天雪地的流放路上。
    直到耳边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谢侍读?
    谢琢迟钝地抬起头,才发现天已经半黑,视线缓缓聚焦,最后落到身前的人脸上。
    嗓音哑得厉害,谢琢似是不太确定:小侯爷?尾音极轻,像即将化成烟散开。
    是我。陆骁半跪在地上,跟谢琢的视线持平,自然看见了对方汗湿了的头发、苍白的脸色以及发红的眼尾。
    谢琢下意识地解释:突然感到眩晕,一时走不了路,不想遇见了小侯爷。
    从这条路走,回我府里比较快。陆骁也解释了一句,看见谢琢脚边洒了一地的药,没多问,只说,我让张召去千秋馆,给谢侍读重新配好药,再直接送到谢侍读家里?
    原以为会被拒绝,再收到一句不劳小侯爷烦心,没想到几息后,他听见谢琢回答:好。
    给张召使了个眼色,让他赶快去,陆骁再回过头来,就发现谢琢依然定定地看着自己。
    像被人遗弃、淋了雨的小动物,还没有回过神。
    陆骁见他唇色发白,披风也没系,试探性地提议:谢侍读可是觉得冷?天气渐凉,如果谢侍读不嫌弃,我知道一家面摊,吃下一碗面,很快就能回暖。
    谢琢努力分辨陆骁的话,还是那个回答:好。
    这不免让陆骁觉得有些好笑。
    自己说什么就答应什么?
    他无意深究谢琢的异常是怎么回事,只是觉得,自己现在监督《实录》的编修,好歹也算是谢琢的上官,断没有直接把人扔在这里不管的道理。
    谢琢跟在陆骁身后,一步紧着一步,认真跟着。两人在错杂的深巷间绕了不知道多久,最后停在了一家卖面的小摊前。
    陆骁明显很熟悉这里,没有留意外面的桌椅,而是掀开青布帘进到了里间,赵叔,两碗面。
    厨房的方向传来一声回应:好嘞,这就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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