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着谢琢在里间唯一的木桌旁坐下,陆骁给他倒了杯热茶,然后他发现,谢琢不知道是怕烫还是发呆,一直等到水变温才喝了一口。
    面来得很快,赵叔长相忠厚,跛着脚端来两个大碗,仔细放下,笑眯眯地寒暄:少将军带朋友来?这么晚才吃晚饭,对身体可不好,不能仗着年轻,就糟蹋自己的身体!
    陆骁无奈,发现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身边的人无论是张召还是别的谁,个个都唠叨至极,他连忙打断赵叔的话:
    好了好了,别念叨了,我知道了,不就是按时吃饭吗!欸,外面来客人了,赵叔你快去招呼!别让客人跑了!
    等人终于走了,陆骁舒了口气,递了竹筷给谢琢:尝尝,面不是很烫,看看合不合胃口。
    好。谢琢接下,小心地尝了一口,确实不烫,微辣鲜香的滋味在舌尖扩开。
    陆骁观察他的神情,得意:我说得不错吧?是不是吃上两口,整个人就回暖了?我敢用我的爵位作赌,这家的面是全洛京最好吃的面!
    他依然是一身黑色麒麟服,但不是在咸宁帝面前故意装出来的轻佻无赖,也不像破庙时那般防备试探。
    此时的陆骁,革冠束发,笑容肆意,眼神明亮。
    很真实。
    谢琢捏着竹筷,定定看着眼前的人。
    门外贩夫走卒的喧嚣、邻里大声的说笑,一一入耳。
    仿佛有火星自心脏处蔓延开,记忆中的冰寒退去,连指尖也回暖。
    隔了许久,谢琢才垂下被热气熏湿的眼睫,回答:很好吃。
    从面摊出来,两人并肩走在巷子里。
    谢琢问:摊主为什么叫你少将军?
    是不是很奇怪?洛京城里的人都叫我小侯爷,或者陆二公子。陆骁没瞒着,他曾是我父亲麾下的先锋兵,在凌北打了十几年的仗,很厉害。腿是在咸宁十五年跟北狄那场仗里断的,大腿往下,都被砍没了。
    正看着青石路上两人的影子,听完,谢琢笃定道:史书上不会有他们的名字,但这片土地,会记得他们流过的血。
    因为这句话,陆骁看了谢琢很久。
    目光很深,也很静。
    嗯,一定会的。移开视线,陆骁唇角的笑容深了许多,赵叔一直把断了的那条腿视作光荣,因为他用一条腿,要了三个北狄人的命。以后若是有空,谢侍读可以多来吃两碗面。
    谢琢应下:好,赵叔的面很好吃。
    天已经黑尽,灯笼渐次亮起。
    两人又走到了新昌坊附近,陆骁想到什么,让谢琢在原地等等他,很快回来,说完疾步走开。
    谢琢站在巷子里,觉得夜风有点冷了,他无事可做,不由在心里默默数起数来。
    一百二十一,一百二十二,一百二十三
    熟悉的脚步声靠近,陆骁从繁华的大街回到了安静的窄巷。
    见谢琢还在,他快走几步,将手里的东西递到谢琢面前:给你,你之前不是说特意来买,却碰上收摊了吗?今天老师傅正好就在。
    谢琢猝然抬眼:你
    走这么急,就是去给他买一个蜜煎雕花?
    一时间,他心中竟生出些许胆怯,不敢伸手去接。
    陆骁见他不动,不禁又有些好笑:来,伸手。
    谢琢依言伸出手。
    把蜜煎雕花放在谢琢的掌心里,看着谢琢被光影映照的眉眼,陆骁想,还是这样发如鸦羽、齿皓唇朱、风仪飒飒的谢侍读,看起来更顺眼。
    第10章 第十万里
    第二日,不知道是念着舌尖上的微辣鲜香,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循着昨晚的印象,谢琢又走到了赵叔的面摊附近。
    正下着小雨,他撑着一把油纸伞,远远看着,有些踌躇,不知道该不该过去。
    不管是喜欢的吃食,还是旁的爱好,谢琢总是从最初就会克制,断不曾有这般第二日就再来的情况。
    怎么站在这里?
    谢琢一时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等抬起伞,才发现来的确实是陆骁。
    他没有撑伞,毫无顾忌地站在雨里,头发上覆着一层细细密密的水汽。
    陆骁大步走到通往里间的门边,掀开青布帘回头,眉目张扬,玩笑道:本侯可是亲自为谢侍读打帘。
    谢琢在原地站了片刻,收了油纸伞,小侯爷打帘辛苦。
    微挑眉,陆骁望了望谢琢的背影,总觉得谢琢今天好像没把离我远点四个字写在脸上了?
    他没提的是,一大早,他就去了谢琢家门口等着,再一路慢慢悠悠地跟着谢琢走到了这里。
    倒也不是担心什么,只是觉得昨晚谢琢的状态就像满是裂纹的瓷器,稍不留神,就会碎成片。
    不过等他看见谢琢远远站在面摊旁,犹犹豫豫不敢走近,像极了围在卖糖糕小摊前的稚童,明明想吃,却又小心翼翼地不敢。
    又忍不住好笑。
    在里间的桌边坐下,谢琢听见陆骁问:蜜煎雕花好吃吗?
    好吃。
    其实昨晚把蜜煎雕花拿回去后,他没舍得吃,而是用一个白瓷碟盛好,今早出门时还去看了一眼。
    吃完朝食,两人默契地没有一同离开。
    谢琢到天章阁时,盛浩元正好在廊下,看见他,关切道:延龄,昨日陆小侯爷可有难为你?
    谢琢收起伞,甩了甩雨水:没有,陆小侯爷只让我给其中一段释义。
    我还在担心,陆小侯爷知道你曾说他是纨绔,会借机为难报复你。盛浩元又皱眉,替谢琢不平,不过民间话本,竟要你今科探花郎去帮忙释义,也只有他武宁候能做得出来。
    谢琢不动声色地偏移开谈话重点:无碍,文体无贵贱,民间话本也有精彩玄奥的。
    盛浩元不赞同:虽是这么说,但民间百姓,不懂经史子集,受他们追捧的话本多是白话文,遣词粗鄙,多坊间俚语,更逞论精妙奥义?
    本就不欲与他争辩,谢琢回答:盛待诏说得很有道理。
    对了,今日轮到你我去史馆中借阅《起居注》,不过不能带出,只能在史馆中誊写。盛浩元向来不吝于向谢琢卖个好,接着叮嘱,先前从史馆回来的同僚,都说史馆内的墨不够润笔,最好自己把纸墨都带上,以免不够用。
    谢琢颔首:谢过盛待诏,延龄记下了。
    这时,余光看见微雨中,陆骁大步朝天章阁走来,谢琢才转身进了阁内。
    史馆在宫城东侧,离天章阁不算远,为了防潮防虫,以东西向修建,一名年老的内监负责在进门处核对腰牌文书。
    老内监领着两人在一排排整齐摆放的木制架阁中穿行,无数书册分门别类地摆在上面,若书册内墨字浮起,必浩浩如海。
    到了放置本朝《起居注》的地方,老内监弓着背,叮嘱史馆内不可点灯生炉,不等谢琢二人回答,自顾自地转身走了。
    谢琢和盛浩元负责编纂的部分不同,便就此分开,各自翻找自己所需的内容。
    此时,外面雨已经停了,天光渐明,周围安静无声,只偶尔有盛浩元翻动书册的动静。
    谢琢站在架阁前,先快速翻了翻其中一册,很快又放下。
    他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鼓噪。喉间干涩,呼吸也不那么顺畅。
    不过,他的面上没有泄露出明显的情绪,只在手碰上另一侧书的书脊时,指尖轻轻抖了一下。
    他也仅仅允许自己颤了这一下。
    从挑灯夜读,到秋闱,春闱,殿试,再以探花的身份入翰林院,由七品编修,到从五品侍读,再到编纂《实录》,终于有了翻看《起居注》的机会。
    或许是他的指尖太凉,翻开书册时,纸页都生暖。
    映入眼的,是咸宁九年的旧事。
    十二月,除夕前的一次朝会上,御史台及六部大臣联名弹劾内阁首辅谢衡,指其通敌叛国,有负圣恩,谋逆当诛。咸宁帝大怒,怀疑此诬告不实,命刑部严查。
    很快发现了首辅谢衡通敌的铁证,谢衡入诏狱,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和御史中丞三司会审。
    因咸宁帝迟迟不予下诏定罪,三百太学生伏阙上书,在宫门前长跪,高呼不杀国贼,众怒难消,望陛下不循私情,立杀谢衡,戮于市,以快天下之怒。
    两日后,咸宁帝在文华殿,询问左右,是不是真的没有转圜余地了。
    下旨后,当日泣而不食,伤怀许久。
    诏书中写道:谢衡谋叛欺君,结奸蠹国致庙社震惊,神人共愤其家属本当依律正法,上赦,妻女流三千里
    咸宁十年一月三日,正犯谢衡处以凌迟,死于诏狱水牢;谢氏成年男子五人皆为从犯,斩于市;谢氏女眷处以一等流刑。
    阳光从窗棂照入,浮尘清晰可见。
    谢琢却感觉不到温热,捏着书册的手指紧绷到青白,书页上的每一个字,都如尖刺般,一根一根扎进他的眼里。
    眼底仿佛浸出血色。
    他动作迟滞地往后翻,下一页,记录的是咸宁帝在文华殿召见当日三百太学生的领袖,以示安抚。而上面印着的,是一个熟悉的名字。
    延龄可是身体不适?
    几息后,谢琢才缓缓偏过头,看向问话的盛浩元,哑声道:只是史馆内憋闷,刚刚路上下雨,又受了寒气,所以头有点晕,没有大碍。
    盛浩元见谢琢脸色苍白,嘴唇也没多少血色,但精神似乎还好,便将视线落到了谢琢握着的书册上,笑问:看什么看得这么专心?
    在《起居注》上看见了盛待诏的名字,不由多看了两遍。
    我的名字?盛浩元颇为惊讶,凑过去看了两眼,原来是这件事。说起来,当时我还在太学,这是我第一次面见陛下,还忐忑紧张了许久。
    谢琢不动声色地往下问:我看盛待诏应对十分得体,竟是第一次面圣?
    见谢琢似乎很感兴趣,盛浩元便接着道:没错,当时谢贼之事,太学震荡,陛下命我多加安抚,专注学业。
    谢贼?
    盛浩元算了算:十一年前,延龄那时还很小,又不在洛京,不知道很正常。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好事,现在朝中已经甚少有人谈及,特别是在陛下面前,更是提都不能提。
    听见最后一句,谢琢立刻警醒:有劳盛待诏指点。
    盛浩元见左右无人,压低了声音:先帝还在时,陛下很受厌弃。据说当时未及弱冠的谢贼入宫参宴,碰巧遇见了陛下,后来陛下出宫建府,以及再后来的逼宫夺位,都少不了谢贼的帮助,谢贼的父亲甚至为了救陛下重伤身死。
    因为这份从龙之功和恩情,陛下登基后,谢贼平步青云,只可惜后来,一念之差,谋逆叛国,落得如此下场。陛下至今难以接受谢贼的背叛,因此,这么多年来,无人敢在陛下面前提及谢贼,只怕又令陛下痛心。
    他劝告:你我时时行走御前,更要谨言慎行,以免引来杀身之祸。
    谢琢轻声道:原来如此,多谢盛待诏告知。
    不过,盛浩元手拢在袖子里,盯着谢琢的神色,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延龄负责的是咸宁十七年和十八年的部分,怎么翻看起了咸宁九年的旧事?
    架阁间,一时落针可闻。
    咸宁十八年,边关大胜,镇国大将军陆渊回京述职,陛下于文华殿召见。相谈中,陆将军提了一句多亏九年前,伯平让我暗地里跟散居的柔然部落买马匹,才让我大楚的骑兵实力更进了一步。
    谢琢语速和平时一般,不快不慢,接着道,因为不知道陆将军话里说的伯平是谁,恰好话里又提了九年前,所以我就想翻翻咸宁九年的《起居注》。不想随便翻了一页,就正好看到了盛待诏的名字,一时好奇,看入了迷。
    原来是这样。盛浩元笑道,伯平就是谢贼的字,如今也只有陆将军毫不避讳,能在陛下面前提起这个名字。
    谢琢不解:这是为何?
    因为陆将军与谢贼是至交好友,陛下当初认识陆将军,还是由谢贼引见的。盛浩元点到即止,没有再多说。结束谈话时,又仿若不经意般询问,同僚这么久,还没有问过,延龄是哪里人?
    我出身宣州清源。
    家人都在清源?一边问,盛浩元一边伸手拿过十八年的书册,翻到了谢琢提起的那一处一字不差。
    谢琢眼神黯淡了两分:清源在咸宁七年,起过时疫,家中父母在那场疫病中相继离世,不过留下了薄产,延龄又幸得忠仆照料,才不至早夭。
    盛浩元不免唏嘘:是我莽撞了,不料延龄身世如此坎坷。
    说着,顺手将书册放了回去。
    他心想,应该是他多心了。虽然都姓谢,但谢衡祖籍并非宣州清源。另外,如果是谢氏余孽,断不会大大方方地依旧用这个姓氏,还参加科考,入朝为官。
    况且时间太短,他来之前,谢琢确是在看咸宁十八年那一册才对,否则无法将内容记这么详细。
    他不知道,谢琢几乎过目不忘,
    在史馆一坐就是一整天。
    天色渐暗,盛浩元家中有事,先一步离开。
    除了守在门口的老内监外,馆内只有谢琢一人。
    铺开一张空白宣纸,谢琢耐心地洗干净笔,重新磨了墨。都准备好后,他才提笔蘸墨,在纸面上工工整整地写下一个个名字
    杨敬尧,罗常,徐伯明
    以及,盛浩元。
    写完,他搁下笔,用湿绢反复擦拭手指,像是只写下这些名字,就脏了手一般。
    一连多日,谢琢都坐在史馆誊写,直到休沐日前一天,才将所需内容抄录完毕。
    宫门口,葛武一见自家公子缓步走出,立刻迎了上去。
    他知道这几天谢琢精神都很差,时常出神,晚上总会惊醒好几次,几乎没睡过一个整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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