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确实不敢再费时间了。侯英笑道,我带几个人过去看看,若有了结果,我立刻告知谢侍读。
    好,那就等侯寺丞的消息了。
    散衙时,葛武一见谢琢,就将手里拿着的一封信递了过去,又道:公子,宣和香铺的老板说了,已经按照公子的吩咐,拿了十几种合香给侯寺丞。
    知道了。谢琢接过信,谁寄来的?
    有商队从凌北回洛京,陆小侯爷让他们给您带回来的。
    谢琢手上的动作立时滞住了。
    从陆骁离开洛京至今,边境的消息接连落入他耳里。
    陆绪虽然还没找到,但他安排的那个伤科大夫医术确实精妙,大将军陆渊已经从昏迷中清醒,不过伤势太重,至今无法下地。赵鼎到凌北不久,干了几件破烂事,立刻就被陆渊找着理由架空。
    陆骁虽然几年没有回凌北,但凌北是陆家地盘,没过两天,陆骁就领着人与北狄大大小小打了几场仗,胜负皆有。
    谢琢惯常会克制自己的心绪,不让这些情绪影响到自己的理智,但或许是这份思念实在太重了,越是压抑,越是疯长。
    他有时会害怕听见凌北的消息,害怕隔着千里远的距离,得知陆骁生了病、受了伤。但同时又会在灯烛下,将消息里的每个字都仔仔细细拆解清楚,以想象陆骁如今面临的情势。
    他明明已经表现得极为平常,但侯英会问,谢侍读最近可是心思烦乱,夜卧不宁?葛武会告诉他,陆小侯爷那么厉害,肯定不会有事的,公子不要担心。
    这时,谢琢才发现,原来他的这些掩藏,根本什么都藏不住。
    马车行了半程,谢琢才打开了一直拿在手里的信。
    信纸很薄,上面的墨迹深且匆忙。他仿佛能看见百里连营中,陆骁披着银甲,满身肆意的金戈血气,执着墨笔匆忙写下一行行字。
    夜里阿瓷几次入梦,想来,我想阿瓷,阿瓷亦是思我念我。凌北局势尚能应付,无需挂念,你独自在洛京,更要小心。
    絮絮叨叨地写着不要受凉、好好吃饭、喝完药记得吃糖之类的细碎小事,又意气风发地写下:耶律真确实难对付,我几次都差点中了他的诡计,不过最终我都识破了。此番,我要前往秦望山,不少人都说耶律真是狼王,我这便带人去掏了他的狼窝。
    信的末尾,笔锋一转,陆骁又叮嘱:阿瓷一定要记得想我。
    生怕他把他忘了一般。
    谢琢浸凉的指尖捏着信纸,像是要从上面汲取温暖,将这一行行墨字看了一遍又一遍,他的目光最后定在末尾那句话上。
    无需记得,这早已成了本能。
    第67章
    一连几日, 侯英身上都透着一股浓郁的香气,远远就能闻到,大理寺中不少人都会避着他走。
    谢琢正坐在案桌后, 低头复核堆积的案件卷宗,见侯英走过来, 先起身将窗户推开来通风。
    侯英无奈:谢侍读,倒也不必如此紧张!
    谢琢站在好几步开外,没有靠近的意思:侯寺丞身上, 少说有十几二十种香料的气味,闻着太熏人了。
    捞起衣袖左右闻了闻, 侯英疑惑:真的有这么多气味?我自己怎么半点闻不出来?
    他一说起就开始心疼了, 你是不知道,我每次燃香的时候, 都感觉自己燃的全是银钱!那些定做的合香,指甲盖那么大一点都贵得我肉疼!若不是香铺的店主深明大义, 没让我给钱,不然,把大理寺整个衙门卖了都付不起。
    谢琢抬头看了看大理寺有些老旧的房顶:侯寺丞所言的确不错。
    侯英笑出声来, 又揉了揉鼻子,我这几天每天都被熏得头晕脑胀,你是不知道,狱里气味本来就驳杂难闻, 我现在又天天在里面点熏香料, 味道更加奇异, 连狱吏都跟我说鼻子有点受不住了。
    香料闻多了燥火,谢琢给侯英倒了杯茶:有眉目了吗?
    侯英道了声谢,端着喝了半杯:我找香铺的店主要了好几种, 全给燃了一遍,范纯仁都说不是。
    谢琢蹙眉:他真分辨得出来?
    我也不确定。侯英也有点说不准,不过还能怎么办?现今陛下催得紧,又只有这一条线索,除了往下追查,没别的办法了。我一会儿再去一趟香铺,换另一批合香来给他闻,我就不信了!
    一天过得很快,临近散衙的时间,谢琢将面前的卷宗收拾了一番,正准备离开,就见侯英大步走了过来,神情绷得很紧。
    谢琢停下手里的事,猜测道:这是有眉目了?
    侯英看了看谢琢,唇角紧抿,犹豫一番后才道:有眉目了。
    他身上沾着的浓郁香气像是天边的阴云,神情也像笼罩在这片阴云中。
    你你这几天忙里忙外,都是在忙这一桩案子,又辛苦燃了这么多香料,好不容易有了眉目,不是应该高兴?谢琢从他脸上看出了不对,几步去将大门关上,才转过身问,是谁?
    侯英有些不明白自己从店主口中得到答案后,为什么第一反应是来找谢琢。
    谢琢在侯英旁边坐下:从你神色来看,是一个极不可能的人?
    对。侯英手撑在大腿上,深吸了几口气,才低声道:范纯仁辨认出了他那天蒙着眼时闻到的香气,气味确实很特殊。我拿着那份合香去找宣和香铺的店主,他取了账册指给我看。
    谢琢适当接话:然后呢?
    顿了顿,侯英手握成拳才继续道,是杨家,用这种滋体养气的合香的,是杨家!宣和香铺给杨家供这种合香已经供了三年多,做不得假。
    谢琢似也有些惊讶,好一会儿才道:哪个杨家?
    就是你想的那个杨家!我还专门去了一趟狱里,我问范纯仁以前有没有去过杨首辅府上,他说他品级不高,根本没有进门的资格。所以不可能是以前闻过,记混淆了。
    是不是很难以置信?侯英扯了扯嘴角,焦躁地用手拍着大腿,接着干脆站起身,来回踱步走动,我开始也难以置信,不,应该说,我到现在都觉得难以置信!
    猛地停在原地,侯英的脸绷得很紧,垂在身侧的手指收拢,话中全是不解和愠怒:他作为当朝首辅,他怎么会?他怎么敢?没有任何理由!
    确实,没有任何理由会让一朝首辅将兵械的消息递到北狄人手里。
    他不可能不知道兵械被北狄人劫走的后果!凌云关失守,死了多少人?没有兵械武器,赤手空拳对上北狄人,会是多惨烈?侯英哑着嗓音,他不可能不知道!
    谢琢垂下眼,没有说话。杨敬尧就是因为清楚兵械被劫的后果,所以才会这么做。
    不知道是不是走累了,侯英重新坐下,有种受到冲击的茫然:这该怎么办?
    谢琢眉眼沉静:侯寺丞,这件事查到这里,后续已经不是你我能插手的了。
    侯英许久才点了点头,抹了把脸,苦笑道:我只是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
    离开大理寺后,谢琢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在宫门落钥前,找借口去了一趟天章阁。
    寇谦还在奋笔疾书,看见谢琢还有些惊讶:延龄怎么来了?你不是在大理寺吗?
    谢琢坐到自己的位置上,语气露出三分着急:刚刚在大理寺整理卷宗时,正好翻到一个旧案,情况与我负责编写的那部分《实录》的内容好像有点出入。心里念着事,回去也安不下心,干脆过来一趟。
    果然是延龄会做出来的事,不过换成是我,我晚上肯定一样睡不着。寇谦正在研墨,正巧我手上的事也还没做完,要多留一会儿。
    那先多谢寇待诏相陪。谢琢左右看了看,起身,来得太急,我去茶水房要杯茶喝。
    茶水房中只有一个小太监守着,谢琢要了杯茶,在接过茶盏的同时低声道:我有要事必须马上告诉大殿下。
    小太监是大皇子特意安排在这里的,听谢琢说得严重,连忙站起身:奴婢这就去。说完,转身快步朝内廷的方向走去。
    这一等就是半个多时辰。
    茶水房的小太监回来时,故意在天章阁门口经过,谢琢看见后,收起笔墨,和寇谦告别。
    出了天章阁后,他转过两个弯,就看见了站在那里的李忱。
    等谢琢施完礼,李忱询问:谢侍读如此着急,是为何事?而且你现在不是应该在大理寺吗?
    在李忱看来,谢琢虽然年纪尚轻,却极是沉稳,行事断不会如此仓促。所以小太监赶来禀报说谢琢急着见他时,他第一反应是不是有人给他下套。不过,如今看谢琢的神情,他对谢琢将要说的事更好奇了。
    臣是特意进宫来找殿下的,谢琢没有多言,直接道,范纯仁指认了幕后指使之人。
    李忱神情一凝:是谁?
    谢琢吐出三个字:杨首辅。
    这个答案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幕后指使是杨敬尧这件事,李忱并未觉得有多难相信,毕竟在此之前,他已经猜到,凌云关失守和陆家如今的境况,定然有他父皇和杨敬尧的手笔在其中。
    让他觉得出乎意料的是,杨敬尧竟然会被抓住把柄。
    此事非同小可,可有什么证据?
    谢琢将侯英以合香为线索,让范纯仁辨认的事大致说了一遍。
    见李忱面露沉思,谢琢进言:此事无论是杨首辅还是陛下都还不知道,即使大理寺卿要上折子,这份折子也会在明日才出现在陛下的御案。他抬头直视李忱,所以,如今,主动权握在殿下手中。
    李忱定定看向谢琢。
    谢琢视线不闪不避,眼中俱是赤诚忠心,嗓音微哑,劝道:君父不慈,殿下应当多为自己考虑。
    这话说得隐晦,但真的深究起来,极是大逆不道。可听在李忱耳中,却代表着谢琢已经彻底倒向了他。
    而且,君父不慈四个字,直说进了李忱的心窝
    咸宁帝此前的做派,不就是不慈吗?
    无论为君为父,皆是不慈!
    李忱的语气温和了许多:延龄不用着急,另外,你在大理寺可有听到别的消息?
    谢琢沉思一番后回答:在审范纯仁时,臣听过一个说法,说杨首辅之所以对此案如此关注,有一个原因是,此次押解兵械的禁军中,杨首辅的侄子也在,禁军全数覆灭,此人也未能逃生,杨首辅才会伤心迁怒。
    李忱面露讥诮:伤心?死没死还不一定。他理了理自己的袍袖,延龄在宫中太久,可能会惹人言,今日就先回去吧,我心中已经有数。
    谢琢点到即止,依言拱手后,走出了宫门。
    李忱拢着袖口,望向文华殿的方向,许久后方道:确实是一个送上门来的好机会。
    第二天的大朝上,百官肃立,咸宁帝坐上御座,让诸位大臣有本上奏。
    他的话音刚落,御史便出列,明确弹劾首辅杨敬尧通敌叛国。
    满朝文武顿时鸦雀无声,殿中一片死寂。
    梁国公原本站着在打瞌睡,听见弹劾内容后,立刻睁开了眼。
    嘶他隐蔽地抽了口气,觉得这天家父子相残的戏码突然上演,还真是让人不太敢看。
    御史本就有风闻奏事之权,这一次手里还握着明确证据,更是理直气壮,慷慨陈词。
    朝堂上立刻议论纷纷,吵闹如街市,梁国公跟旁边站着的另一个勋贵对视一眼,都决定闭紧嘴不发一言。
    现在可不单单是凌北兵械被劫的事了,而是羽翼丰满的大皇子抓着了把柄,想要一举除掉父皇脚边最得用的狗,顺便把自己走向储位的道路上立着的巨石清理干净。
    一旦杨敬尧没了,整个朝局都会往大皇子手中倾斜。
    至于这次宣战,到底是儿子赢还是老子赢,谁都还说不准。
    凌北。
    落日西沉,夕照缀在草尖。
    凌北的风吹得烈,陆骁骑着照夜明疾行至营帐前,银甲后的黑色披风被大风扬起,他翻身下马,摸了两把马鬃,将手中的缰绳顺手抛给张召。
    这次耶律真派三千人断了马道,想切断前锋部队的粮草补给,区区三千人,一会儿我让陆将军点几队人马给我,今晚就去削了他们。你到时候跟我走,我在前,你绕后。
    陆骁在洛京惯是带笑的眉目此时显得寒光凌厉,他五官线条本就硬朗,如今经了风刀、踏过烽火,更显沉稳,像以鞘藏锋的利刃。
    张召拍了拍拳头,应下:好,这两天兄弟们都正闲得发慌!他又问,对了少将军,那个阿术列招了吗?
    前些时候,陆骁紧盯着阿术列所在的毒狼部,终于寻了个好时机,带着六千人马突袭。他一人单枪匹马冲进阵中,在后心差点被箭射中的情况下,硬是生擒了阿术列,让张召在后面看着差点肝胆俱裂。
    人抓回来后,陆骁直接叫来了凌北最厉害的刑师,命他必须从阿术列嘴里掏出点东西来。
    后来张召才知道,这个阿术列在接手毒狼部以前,一直跟在上一任汗王身边,管着埋在大楚的细作暗桩。耶律真登位后,阿术列因为支持前储君,才被放逐到了毒狼部。
    他猜测,自家少将军拼了命地都要把这个阿术列抓回来,说不定是因着谢家的旧事。
    陆骁颔首,眸中有寒光:招了,问出了不少有用的东西。
    在军营里,陆骁从不称陆渊为父亲,都是陆将军陆将军地叫,他思索片刻:陆将军可还好?醒着吗?我准备找他商量个事情。
    张召被留在军营中,才跟着五皇子一起去探望了陆渊,开口回答:醒了两个时辰,我出来时,又精力不济睡下了,少将军你最好晚些时候再去。
    陆骁闻言点了点头:知道了。
    对了,少将军,洛京来信了。
    陆骁立时转过头,一把扯过张召手里薄薄的信:怎么不早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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