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没再搭理张召,大步走开了。
    站在原地,张召拍了拍照夜明,嘀咕:你也没问我啊
    陆骁一直大步流星地朝外走,直到周围只有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无人能打扰、无人能窥伺,他才停下来。
    阿瓷写给他的信。
    单是这个认知,就令陆骁全身血气都翻腾起来。
    有时在绵延的关山下跑马时,挽着弓射箭时,在战场上将刀刃砍向敌人时,陆骁都会有些恍惚,仿佛他从未离开过凌北,此前洛京的四年,鲜衣怒马,就是一场浮华掠影的梦。
    可这梦里有谢琢,有他的阿瓷,一切就又在瞬间变得真实起来。
    以至于夜深人静,他枕着刀鞘,想的念的都是心上人,睁眼睡不着时,还能在心里勾勒出月光落在谢琢衣上时的模样。
    定了定心神,陆骁转身背对着天际吹来的风,展开信纸。
    纸上的字雅正秀润,映进陆骁眼底。
    片刻后,陆骁心口有燎原般的大火骤起,火焰连天,耳根更是热烫,让他恨不得立刻翻身上马,星夜赶回洛京,回到他的阿瓷身边。
    薄薄一张纸上只有一句话
    哥哥,抱着你的衣衫才能睡着。
    第68章
    六月十五的大朝结束时, 蓄积已久的雷雨落了下来。
    按照惯例,杨敬尧遭到御史弹劾后,自请置狱以待罪, 不再赴内阁处理事务。咸宁帝下令大理寺彻查,并命大理寺卿陈直中主理此案。
    散衙后, 寇谦邀了谢琢在会仙酒楼见面。
    延龄现在在大理寺,可有什么消息?寇谦扯了扯领子透气,因为是在单独的包厢, 他说话也没有什么顾忌,消息传到天章阁时, 可把我吓了一大跳, 通敌叛国,这可是谋逆的重罪, 而且一朝首辅通敌,让人只是听着, 心里就跳得慌!
    他给谢琢倒了杯茶,压低声音:延龄,这事到底是真的, 还是大皇子推出来的幌子?
    谢琢接了茶:如果只从找到的证据来看,八成是真的。
    寇谦倒吸了一口凉气:我还以为
    谢琢直接说出了寇谦还没说出口的话:以为是大皇子故意栽赃陷害?
    对!寇谦喝了口茶压惊,我想着,陛下登基二十几年了, 至今不立储君, 大皇子有储君之实, 但无储君之名,这名不正言不顺的,肯定着急。毕竟没握到手里的, 终归不稳。这种情况下,很有可能会做点什么事情。
    想了想,寇谦又道:不过真是巧了,上一任首辅罪名是通敌叛国,没想到这一任首辅也是通敌叛国。
    他口中的上一任首辅指的是谢衡。
    谢琢没有应声,只往茶杯中添了半杯水。
    寇谦又问:如今案子交给了大理寺卿,可出了什么章程?
    章程还没有,不过大理寺卿已经愁得食不下咽,连水都没心思喝一口了。
    这案子落在谁手里,谁都愁得睡不着觉。寇谦想象若自己是大理寺卿,立刻打了个寒噤,往这边偏吧,得罪陛下。往那边偏吧,又得罪未来的新君,真够难的。这大概就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吧,幸好我们身在翰林院!
    谢琢附和:没错。
    那杨首辅真的住进牢里了?
    谢琢点头:住进去了,不过事前狱吏将那间囚室打扫了好几遍,焚了香,确定没有异味,还取了崭新的被褥放在里面,怕杨首辅无事可做,书册和笔墨也都齐全。
    寇谦咋舌,又道:不过合该如此,毕竟现在谁都说不准,罪名到底会不会落在杨首辅身上。
    随着杨敬尧的入狱,咸宁帝就像被激怒了的狮王,开始毫无理由地频频打压大皇子一派,所有进言立储的折子全都留中不发,将父子两人的不睦彻底摆在了明面上。
    文华殿里,又有一沓折子被狠狠掷到了地上,咸宁帝怒极痛骂:朕还没死,这些人就想着拥立新君!李忱能给他们什么?能给他们权势还是荣华?
    谢琢和众人一般跪在地上。
    年迈的狮王已经笼络不住人心,年轻的皇子未来坐在龙椅上的时日还长,聪明的人,都会往前看、往远看,知道该依附、该讨好的人是谁。
    延龄。
    谢琢回答:臣在。
    咸宁帝的声音里是遮掩不住的疲倦,他看着恭恭敬敬跪在地上的谢琢,突然问他:你如今被借调到了大理寺,前几日怎么突然回了天章阁?
    说完,一双锐目不显浑浊,盯着谢琢的神情,似是有所怀疑。
    谢琢回想片刻,答道:回禀陛下,臣在大理寺负责整理旧案卷宗,其中有一个案子,大理寺的卷宗与臣印象里《时政记》中的记录有出入,臣担心负责编修的《实录》内容出现差错,于是才急忙入宫核准。
    咸宁帝不动声色:哦?是哪个案子?
    十七年夏,前吏部侍郎祝明之被弹劾与嫂之婢女私通,并生下私生子,因此,祝明之被贬抚州。①旧案卷宗上画押的是大理寺少卿董槐,但我印象中,《时政记》记录的是此事乃侍御史田公亮主审。
    原来是这件事。咸宁帝研判地看着谢琢,吩咐,高让,你跟延龄说说。
    高让笑眯眯地接话:这事大理寺卷宗和《时政记》都没有错,事情也简单,最初确实由侍御史主审,不过临到最后,他突发心风之疾,告病了,此案便由大理寺少卿接手,所以在末尾画押的也是这位董少卿。那时谢侍读尚未入仕,所以可能不清楚。
    谢琢拱了拱手:劳高公公解惑。
    咸宁帝看不出是否相信谢琢的说辞,夸了句:延龄年纪不大,做事很严谨,不错。
    接下来的几天里,杨敬尧通敌一案好似陷入了某种僵局,没有任何新的进展。反倒是因为咸宁帝与大皇子的矛盾,官员变动很是频繁,令不少人提心吊胆,害怕被殃及。
    谢琢回到住处,一边铺开宣纸练字静心,一边思索如何才能打破现在这种相持的局势。
    听见葛武的敲门声,谢琢没有抬头:把药放下吧。
    公子,还不到服药的时候。葛武道,门外有个人自称陆小侯爷的下属,叫丁全,前来送信。
    他话还没说完,就发现自家公子已经放下笔,疾步跨出了门。
    送信的人很年轻,穿一身短褐,正拉着马的缰绳,风尘仆仆。
    见谢琢走近,丁全立刻拿出两个信封:这是我们少将军给您的信,特意命我以最快的速度送来洛京。
    他笑着露出一口白牙,少将军说得果然没错!
    谢琢接下信,好奇:你们少将军说什么了?
    丁全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我临走前问少将军说,要是我把信送错了怎么办,我又没见过人。少将军说不会的,长得最好看的那个就是收信人。
    谢琢一怔,忍不住扬了扬唇角,问:他还好吗?
    您说少将军?丁全立刻道,少将军好得很!带我们去偷袭那帮北狄人偷袭了好几回,次次都赢!据说耶律真大怒,悬赏少将军的人头,说谁要是取了少将军的脑袋,谁就能拿黄金百两!
    想起上次陆骁在信里说的,要去掏北狄人的狼窝,谢琢不由追问:那他可有受伤?
    丁全张口就把陆骁给卖了:少将军吩咐了的,要是谢侍读问他有没有受伤,就回答没受伤,要是问有没有生病,就说没生病,要是问睡得好不好,就说睡得不好,天天做梦都梦见您!
    他又笑得灿烂:您和我们少将军的关系真好!
    我们关系确实很好。谢琢没有追问受伤生病的事,陆骁想让他安心,他就安心。
    看了看手里拿着的两封信,一封薄一封厚,谢琢问:他可有说什么?
    丁全收起笑容,肃了神色:这里面是一份供词。前些时候,少将军带人突袭,抓了一个叫阿术列的人,一顿严刑拷打后,这人供出了不少东西,然后少将军和陆大将军商量后,准备将他押解回洛京,又让我一定要赶在阿术列进洛京前,将信送到您手里。
    谢琢心里有了猜测,捏着信的手指收紧,他说出口的嗓音晦涩:可否稍作休息,容我写封回信?
    丁全立刻答应:少将军说了,让我一定要带上您的回信,否则我就可以不用回凌北了!另外,让我听您的吩咐,您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等葛武将人带去喝茶后,谢琢回到书房,才小心拆开了信的封口。
    六月二十五的朝会上,咸宁帝又点了大理寺卿,询问凌北兵械被劫一案的进展。
    大理寺卿眼下发青,据实回答,案件如今尚无进展。
    紧接着,工部尚书进言:迄今为止,能够指认杨首辅的,只有范纯仁蒙眼时闻到的熏香,这条线索立不立得住脚,诸位心里都清楚。
    如今,杨首辅已经在狱中关了十天,仍没有找到别的线索能够指认杨首辅,臣以为,这分明就是那范纯仁死到临头,胡乱攀咬!应当还杨首辅一个清白!
    马上又有人出列道:臣以为,通敌叛国乃大罪,怎能以不知所谓的熏香气味为定罪依据?臣亦主张,还杨首辅一个清白!
    这时,刑部尚书江万里站了出来:两位口口声声说要还杨首辅一个清白,谁还谁一个清白还说不得准!
    工部尚书看了眼御座上的咸宁帝,怒道:你是什么意思?
    一直没有开口的咸宁帝询问:江尚书可是有了什么新的线索?
    江万里朝向御座:禀陛下,日前,凌北抓到了一个名叫阿术列的北狄人,此人如今正在押运回京的路上。不过在此人入京前,已先有一份供状送到了刑部。
    咸宁帝听见凌北两个字,上半身缓缓坐直,眼神微厉。
    江万里继续道:依供状中所言,这个叫阿术列的人几年前一直负责军机情报,而其中一条供述,臣认为非常重要。
    工部尚书打断他:呵,难不成,这人说与他接洽传递情报的人是杨首辅不成?
    并非如此。江万里看了工部尚书一眼,不紧不慢地继续道,十二年前,前内阁首辅谢衡被指通敌叛国,但根据阿术列所言,谢衡与北狄从未有过任何联系,此事实乃子虚乌有,为我大楚内斗,罗织构陷!
    他在所有人都还未反应过来时,立即深深拜下,提高声音,高呼:陛下,若谢衡真是被奸臣所害,那此乃千古奇冤啊陛下!
    很多人都知道,谢衡有从龙之功,是咸宁帝最为信任之人。谢衡通敌一案后,再没人敢在咸宁帝面前提起谢衡。
    可如今,谢衡的名字在殿中响起,让人不禁有了猜测
    十二年前,一举揭露谢衡通敌叛国的真面目的人,正是杨敬尧。
    现在,担着通敌罪名的,也是杨敬尧。
    既然阿术列已经亲口确认当年谢衡之事为大楚内斗构陷,那有没有可能,当年行通敌叛国之事者,是另有其人?
    就在不少官员还在观望时,又接连有几个大臣跪到了江万里身后,高呼此案应当彻查,还谢衡一个清白。
    梁国公看完这出戏,暗暗在心里夸了声好,觉得陆骁送阿术列进京的时机挑得正好此时,正是咸宁帝与大皇子博弈的关键处。
    咸宁帝不会轻易遂了大皇子的意,放任杨敬尧被定罪处死。同样,大皇子好不容易抓到了这样一个能致杨敬尧于死地的把柄,轻易不会放手。
    这便是矛盾所在。
    因此,大皇子急需一个新的砝码,能将杨敬尧死死压在通敌叛国的罪名下,再无法翻身。
    于是,谢衡的案子就被推了出来。
    十二年前的旧案,通敌叛国的罪名,谢家已经灭门,估计连卷宗都泛黄了。
    这样一个案子,若是翻案,那中间可人为操控的环节太多。能用来彻底压垮杨敬尧,也不用担心有谢家后人能因此得益。
    所以大皇子才如此毫无顾忌地将这桩旧案摆到了所有人的面前。
    朝会没有商讨出个明确的结果,但没两天,洛京上下都在议论这桩旧案。不少人都还记得,当年三百太学生在宫门前长跪,谢衡被凌迟而死,若真的是被冤枉的,那因此灭门的谢家实在惨烈。
    文华殿里,咸宁帝将所有宫人都叫了出去,只留高让在一旁候着。
    他在缭绕的安神香中闭上眼,许久才低声道:老大心大了,胆子也大了,拉拢了一班大臣,公然与朕相抗,一心想让杨敬尧死。看看,刻意放出消息、刻意造起民沸,他还真是打得好算盘。
    高让弓着身,轻轻替咸宁帝按着额角。
    那个阿术列还说什么若谢衡仍在,大楚定比现在兴盛。咸宁帝冷笑,朕的大楚是否兴盛,什么时候要倚仗他谢衡了?
    高让缓声道:陛下说得极是,陛下才是这天下之主、四海之君,陛下御极以来,勤政爱民,才有了如今大楚的海晏河清。
    他说完后,殿中安静。
    咸宁帝不知道想了些什么,隔了一会儿问起:芳嫔落胎了?
    这几年来,咸宁帝并未疏于后宫,但至今再未有立住的皇子,高让知道这一直是咸宁帝的一桩心病,他仔细回禀道:是,不小心摔了一跤,据说见红后,芳嫔伏在枕头上哭了许久,很是自责,皇后娘娘一直陪着。
    嗯。咸宁帝吩咐,你看着送点什么补品过去吧。
    奴婢记下了。
    缓缓睁开眼,咸宁帝突然问:我与谢衡相识,是哪一年来着?
    高让回道:明德三十八年。
    咸宁帝望着文华殿屋顶雕刻着龙纹彩画的藻井,沉沉道:明德三十八年,那年朕才十四岁,谢衡也未及冠。
    他话中透出怀念:若他还在,他肯定懂得,朕早已经尝够了无权无势、任人欺负的滋味,怎会再将生死交由他人宰割?无论是谁,都别想夺走朕的皇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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