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微就那样抱着母亲的尸体呆呆坐在冰冷的地砖上,旁边立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他认出来那个老人是无渡,他满心痛苦之余又感到庆幸,至少他的孩子得到了抱尘山大宗师的救助。他躲在断壁后面,远远瞧着他们。
    无渡爷爷,我可以过几天再跟你走么?寻微轻轻地问。
    不要担心,寻微,我会帮你埋葬你的家人。无渡温声道。
    寻微摇摇头,我要等等阿父。他还没有回家,假如他这个时候回来了,我又走了,他会找不到我的。我们再等几天,好不好?就多等几天。
    好吧。无渡叹息,五天之后,我们启程。
    他们等了五天,寻微用瘦弱的肩膀扛着铲子,在后院为自己的家人挖坟。无渡请来街坊邻居,埋葬谢家人的尸体。寻微坚持要自己挖母亲的坟,他没有眼泪,也没有话语,只是不停地挖着土,昼夜不停。当他把最后一抔泥土撒在他母亲的面容上,五天之期到了,朱门空空地开着,门槛上有风有雨,独独没有那个风雨中归来的人。
    谢岑关不敢出去,他是个鬼怪,丑陋、狰狞,他已经无法站在天光下。
    寻微终于要启程了,他什么都没带,因为他什么都没有了。他只攥了一方丝帕,血迹斑斑,来自他母亲的胸怀。
    阿母说阿父许过诺,一定会回家的。这是阿母的杏花手帕,将来有一天,阿父看到这条手帕,就会认出我。他仰着脸儿问无渡,爷爷,阿父会遵守诺言回家来么?
    无渡手摩他的发顶,寻微,你要相信,所有心愿终有一天都会实现。
    悲伤犹如哀霜,落满谢岑关的心头。他这辈子没有体会过这样的荒芜与痛苦,被鬼母撕咬的时候没有,成为鬼怪的时候没有,困守鬼国的时候也没有。这个时候他终于感受到了,因为他的孩子沦落成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他想他应该出去,他应该出现在寻微的面前。即使他成了鬼怪,他要告诉寻微,阿父回来了,阿父守住了诺言。
    于是他想立起身,想要从颓圮的断壁后面走出去。可这时无渡回头了,那目光穿越潇潇风雨,落在他的身上。霎时间他手脚发凉,原来无渡早就发现了他。他想要解释他是谢岑关,然而他看见,无渡对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不要过来,不要出现,无渡声音遥遥传来,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见,这个孩子已经不属于你了。我会将她带往抱尘山,她会得到妥善的照料。我亲自授她经书,我的师弟百里决明教她术法。你不要出现,更不要告诉她你是她的父亲。
    他瞪大眼,无渡竟然知道他是谢岑关。
    什么意思?
    无渡叹了一口气,意思是,如果你出现,我会杀你。
    不是我抛弃了我的孩子,是无渡把他夺走了。谢岑关缓缓地说,你明白么?
    穆知深静静看他,没有回应。
    我去过抱尘山山下,我见到过百里决明吹火挣钱,养我的孩子。无渡或许别有居心,但百里决明值得信赖。而且在那之后,我的身体准确的说是我的魂魄,出现了一些意想不到的变化,我不得不离开,不得不把寻微送给百里决明。我照顾不了他了,只有百里决明把寻微当作亲生的孩子照料,我才能够放心。谢岑关不无悲伤地慨叹,穆小郎君,大人的世界就是这样无奈,我们不得不做很多我们不想做的事。现在,你可以把百里决明的手札给我了吧。
    还有一个问题,鬼国之中,你走之后,我们发现你原本的肉身发生了异变。
    啊,你想问我为什么会这样?谢岑关摸着下巴,我只能告诉你,不是我动的手脚。我原本想帮你们破坏那玩意儿,可惜没来得及。如果你要准确的答案,他狡黠一笑,咱们说好的一换一,你得给我别的好处。
    穆知深将手札扔给了他,转身离开。这家伙当真守诺,说一换一就一换一。死板的家伙,谢岑关撇撇嘴,将札记收入怀中,沿着回廊往前走,回到自己的院子。解开衣裙,脱了假胸,这玩意儿死沉,戴着难受。卸了妆容,打算好好研究一下百里决明的手札。箱笼还在地上敞着,无渡的冰蝉玉盒躺在绣花包袱里。他一向是个邋遢的人,随便用脚挪了挪箱子,包袱里掉出一沓手帕。他定睛一看,手帕上绣的全是杏花。
    阿母说阿父许过诺,一定会回家的。这是阿母的杏花手帕,将来有一天,阿父看到这条手帕,就会认出我。爷爷,阿父会遵守诺言回家来么?
    他记得这包袱来自裴真,在鬼国的时候,他从裴真那儿偷走的。会是巧合么?天底下有这样的巧合么?裴真裴真,谢岑关怔怔地蹲下来,拾起那手帕,他的妻子,寻微的母亲,名唤喻真真。
    原来裴真,那个风姿卓绝的妙手神医,便是寻微。
    那个孩子,我不要了。
    他亲口在寻微的面前,说了这样的残忍的话。
    穆知深向活水小筑的方向走,他的影子里分出一条黑影,一闪就不见了。他拿出袖子里的连心锁,锁头闪烁着萤火似的青光,你听到了?
    嗯,谢寻微悠悠地沏茶,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么?我的阿父并没有抛弃我呢。
    随你。穆知深说。
    他说他的魂魄出现了一些意想不到的变化,你猜会是什么呢?
    喻连海和谢岑关一样,食用过鬼国食物,从鬼国回还人间,你可曾调查过喻连海?
    我的确派鬼侍去探过,谢寻微低低叹息,可惜我们晚了一步,他不见了。
    不见了?
    不错,夤夜被盗,不知去向。
    线索又断了。穆知深沉吟了一会儿,令师的札记,你就这么给他了么?
    札记里有用的只有我让你撕给他的那一页,其他的都是师尊的记的账目。寻微的彩布,十钱;寻微的头花,一钱;寻微的口脂,七钱,诸如此类的罢了。谢寻微淡淡地笑。
    跟随穆知深的黑影回到小筑,燕子一样栖在他的脚边。
    谢岑关就是漓水村的老板,黑影扭曲,幻化出虫蚁一般的字迹,他们的声音一模一样。
    我知道了。
    他看向亭外远山,此时此刻,穆知深独自一人穿过小径,回到自己寂静的小院;谢岑关在灯下阅读手札,唇边泛起苦笑;千里之外,无数鬼怪披上蓑衣,从漓水鬼村启程,向着天都山奔袭而来。
    一切潮流都在暗中涌动。
    只有他的笨蛋师尊在房里呼呼大睡,一无所知。
    第60章 为君拔刀(一)
    七月十五,宗门大比。
    熹微的晨光洒照天枢宫檐角上威严蹲踞的辟邪,所有檐瓦都如琉璃一般熠熠生光。无数弟子在殿宇下方整装待发,领口的银线葵寒光凛冽。姜若虚和穆、袁、姜三家家主站在高阶之上,俯视这些跃跃欲试的年轻弟子。
    姜若虚掖手而立,声如洪钟,山林四方,五只关押恶鬼的囚笼已经打开,我们将会在天都山上空支起结界,遮住日光,所以它们只会在天都山的区域内活动。你们须得在日落之前找到它们,封印它们。你们可以合作,也可以竞争。只有成功封印鬼怪的人,才能够晋升品级。他微笑,我期待,你们之中再出一个上上品。
    本次大比,由我留郡袁氏长老子弟负责瞭望戒严,镇守角楼。袁伯卿道,你们不必担忧不敌鬼怪而被杀,关键时刻自会有袁家出手相救。只是鏖战恶鬼,受伤在所难免,拿出你们仙门子弟的样子,不要让你们的父兄和家族蒙羞!
    是!所有子弟一起答道。
    鸣钟,姜若虚抬手,大比正式开始。
    沉雷一般的钟声响彻天都山上空,四方角楼的瞭望子弟同时打起旗语,结界在天都山上方形成,晨光渐渐收敛,结界内进入黑夜。从外面看,天都山上面好像罩了个黑罩子。与此同时,山林中的五只囚笼符纹褪色,鬼怪从沉睡中复苏,嘶吼声震荡林海。弟子们四散进入山林,穆关关也在其中,今天她穿了条红裙子,腰上系红绡,飞奔起来的时候像飘扬的晚霞。
    小师妹,你跟我们一队吧!几个师兄追上穆关关,我们都是中上品,今天那五只恶鬼,我们包圆了。你什么也不用做,跟在我们后面就行!
    好呀好呀!穆关关甜甜地笑,那就劳烦几位师兄啦!
    日光被遮蔽,林子里漆黑一片。他们举着火把,到处找鬼。叶片浓密,层层叠叠,影影幢幢,哪里都像藏着鬼。姓叶的师兄和姓张的师兄各拿出一张符咒,这符咒遇阴气就会燃烧,他们举着符咒,四处试探。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面传来压抑的哭声,所有人脚步一滞。哭声飘飘忽忽,仿佛有温度似的,寒浸浸的发凉。叶师兄走在最前面,手里的符咒无火自燃。大家互相看了看,点了点头。
    小师妹,你留在这里,我们过去封印鬼怪。叶师兄道。
    穆关关用力点头,师兄们马到成功!
    他们按着剑,猫着腰过去。前面远处有个白惨惨的影子,黑鸦鸦的长发遮住脸,一看就是个鬼。叶师兄做了个手势,所有人默契地灭了火把,同时向四周散开,包围住那只鬼。周围失去了光亮,沉进浓稠的黑暗里。一片静寂,只有鬼怪压抑的哭声。
    叶师兄留意四周的脚步声,确保大伙儿以同样的速度接近那只鬼怪。他们很谨慎,单独行动往往落于下乘。哭声越来越响,叶师兄半蹲着缓慢靠近,那白惨惨的影子也逐渐扩大。看起来是个很高的女鬼,手脚苍白。
    大家停了下来,草丛里的脚步声消失,等待叶师兄的攻击指令。
    攻!叶师兄向大伙儿传音。
    他加快了速度,一下和鬼怪拉近了距离。这一次他伸出手就可以摸到鬼怪的裙角,可是预想中的同伴没有出现,四周静谧无声,没有同伴的脚步声。独自一人靠近鬼怪,心里委实有些虚,他缓缓后退了好几步,再次和鬼怪拉开距离,同时向四周传音,喂,你们在干什么?为什么不行动?
    这时鬼哭声停了,叶师兄探出脑袋,惊悚地发现女鬼不见了。那苍白如纸的影子像是蒸发了似的,根本找不到了。没有了目标,周围越发黑暗,叶子刮着脸,刀割一样疼。同伴呢?他继续传音,但是没有人回应他。黑暗的山林好像只剩下他一个人,同行的四个同伴像鬼一样突然消失。
    他心里发慌了,决定向同伴的位置探索,他记得最后一次听见的脚步声方位。匍匐着摸过去,果然看到同行的师弟蹲在前面,缩着脑袋,似乎在探看什么。眼睛适应黑暗,他发现所有同伴都蹲在这附近,凝成一个又一个铁块似的黑影。他跑前去,拍师弟的肩膀,低声道:你们怎么回事?
    师弟一下倒了下去,他看见师弟圆瞪着眼,脸色是死尸的苍白,表情定格在一个极端惊恐的瞬间。他一下呆住了,环视四周,虽然看不清脸,但所有人都是一副僵硬的样子。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所有人都被杀了。
    他浑身冒冷汗,这鬼怪有问题,他当机立断,匍匐后撤。这时后面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回过头,登时头皮发麻。方才明明死掉了的师弟就蹲在他身后不远处,其他的人影也逼近了很多。
    完了完了,他冷汗直流。拼命往前爬了几步,再次回头,师弟和他的距离又拉近了,光线太暗,死尸整个人是一个巨大的黑影。他死死盯着这些尸体,一步步倒退。没有尸体动,它们好像在耍他,玩一二三木头人的游戏。
    他瞪着它们,以倒退的方式后撤。突然,后背靠上一双又冷又硬的腿。
    他心里卧了冰雪似的发凉,宗门放出的鬼怪有问题,它们不止五只,更不是寻常恶鬼。它们是恶煞!
    一只苍白的手抚上他的肩头,女鬼靠近他,在他耳边冰冷地吐息。
    郎君说,今日七月半,宜大开杀戒。
    绚烂的刀光迎面而来!叶师兄下意识闭上眼,却半天都没有感受到预想中的痛楚。有粘稠的血滴滴落在他的眉睫,他胆战心惊地睁开眼,仰起头,看见女鬼的面门插着一把漆黑的短刀。
    一个人站在远处,太黑了,叶师兄只能看清一个漆黑的人影。
    我以为我们是同盟。女鬼把刀拔下来,面门破碎,可她依旧在说话,应不识先生。
    我们老板慈悲为怀,不喜欢滥杀无辜。被叫做应不识的男人摊摊手,对不住啊,刚接到老板的命令围杀五恶煞。我也很头疼啊,他太任性了,成日朝令夕改。前天晌午他说他要去拉屎,到了茅房却说他要吃稀饭。
    鬼怪们沉默,没有鬼因此而发笑。
    不好笑吗?应不识自己笑了两声,冲叶师兄招手,傻孩子,还不快过来。
    叶师兄连滚带爬地跑了过去。
    远处,终于有弟子发现问题,奔跑着高喊,互相示警:有恶煞!有恶煞!通知天枢宫!一枚火红色的烟火炸响在高空,那是传讯天枢宫情况有变的信号。然而过了许久,黑夜结界都没有撤销。山林中的弟子面面相觑,结界为什么不撤销?
    应不识也皱起了眉。
    不好意思,这是我的鬼域,初一从树林荫翳中走出,冷酷地开口,永夜。
    远处传来惨叫声,还有鬼怪的嘶吼。刀光和血光混杂着在黑暗的丛林中溅射,有弟子竭力嘶喊:散开!藏起来!快藏起来!在夜色的庇护下,恶煞的力量发挥到极限,人与鬼怪,鬼怪与鬼怪在相互撕咬,鲜血肆意喷薄。
    一、二、三、四、五。应不识数着眼前的鬼怪,听着远方的惨叫,感到了极度的头疼。那个藏身黑暗的郎主手下不止五个恶煞爪牙,他究竟是什么人,应不识非常好奇。
    郎主早就预料到你们的背叛,这个鬼域里有十个恶煞。初一冷冷道。
    十个应不识低叹,事情变得有点难办啊
    恶煞和普通鬼怪之间的实力差距很大,若是五个恶煞,漓水三百鬼怪有把握大获全胜,然而当恶煞数目翻了一倍,情况就难说了。降伏十个恶煞,那郎主到底是何许人也?应不识难以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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