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日落,鬼王发现他的人类宠物没有准时归家时,已经一整个白天过去了。
    马车停了下来,宴江掀开棚布,便见车外一片荒野。
    老弟,这山头危险,不好摸黑走,咱几个今夜这驿站歇歇。车夫回头解释了一句。
    宴江顺着他指着的左侧看去,果真是一处行货人的歇脚棚,只三面墙外加一个盖,简陋得很,却也宽大,行货人可以将整辆车赶到棚里歇上一晚再上路。
    这是上省城的必经之路,此时棚子内已经三三两两地停着些货车,来自不同地方的行货人各自霸占一个角落升起篝火,暖黄色的火光驱逐了黑暗,将棚子里头照得灯火通明。
    从天色开始变暗,宴江整个人就持续处在极其不安的状态中,此时见这棚子人气颇旺,倒反而定下心来,下了车,跟在车边一起进了棚子,寻了个角落歇下。
    车夫借着远处的一点光席地而坐,掏出干粮来啃,宴江在车上已经吃过,便只站在一边,拘谨地偷偷左右张望。
    老弟哈,瞧我这粗人!你们读过书的,该叫公子。车夫举起水囊豪饮了一口,对宴江笑笑,地上脏,睡不惯的话你就上车斗睡吧,这一趟货不多,等会我给你挪挪。
    宴江忙对他拱手:大哥不必如此客气,叫我小宴便是。
    宴?在锦县可是个稀罕姓。
    大哥是见多识广之人。宴家祖上确非本地人,是到在下曾祖父那一代,才迁居到锦县。
    难怪。车夫点点头,又咬了一口饼子,正要再聊点什么,目光却突然看向宴江身后。
    请问,可是锦县爱梅乡的宴浮生?柔和的问话从身后传来,虽然突然,但也不吓人。
    宴江回头,借着远处朦胧火光,发现这是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年轻人,拱手向自己作揖,姿态儒雅。
    便也和手回了个礼,正是在下,阁下是?
    对方闻言露出了一个惊喜的笑。
    真的是你,浮生!我们当年是一起在罗旺学塾开蒙的同窗,我是蔡立德,你还记得吗?
    外头有微风吹进来,将火光刮得轻轻摇曳,篝火骤然亮了一度,眼前人的面容被照得更加清晰。
    果真能从中找出隐隐的熟悉。
    他自然记得蔡立德,对方算是他童年唯一玩得来的同窗,因着他们的父母皆是大字不识的粗人,所以立德浮生都是当年罗旺村的夫子早早帮忙取的表字。后来过了十二岁,宴江家中在县城为他找了个更好夫子,而立德也恰好随父母搬了家,两人便从此失去了联系。
    虽然面容已经随着年龄而变了许多,但对方一句浮生,他就生不出再多的怀疑来了。
    宴江难得一次面露惊喜:立德?你怎会在此?
    说来话长。立德叹了一口气,不过这也是我想问你的。
    他欲言又止,左右巡视一番后,又道:浮生,借一步叙旧?
    行货人都是粗人,乍一见两个读书人在此,讲话也是文绉绉的,都有些新奇地频频往这边张望。宴江也跟着看看左右,便点头,同意了这个提议。
    蔡立德先行,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棚子,绕到墙壁后面。棚子里的火光照不出来,便显得此处格外昏暗。
    立德,就在此处吧,走远了怕是危险。宴江适时开口。
    他有些怕,却不好意思表现出来。
    好在对方没有意见,闻言,便停下脚步转过身,也是,这荒郊野外的,保不准有凶兽出没。
    宴江点头,心中想的却不是凶兽,而是阴邪之物。
    蔡立德丝毫未觉。
    说来也不怕浮生你笑话。他露出一丝腼腆的笑,便继续了方才棚子里的话题,当年我爹娘赚了些小钱,便带着我搬到省城去,你还有印象吗?
    尚有印象。
    但到了省城之后,我总感觉那边的学塾都太过严厉,虽然教得很好,却没有与你在乡下时那般舒适。好不容易忍到十九岁那年,家中逼着我参加春闱,我自知尚未够格,不愿听从,便连夜离家逃出了省城,这些年一直在外游学。如今多长了几岁,前些日子才想到家中必定担心坏了,这一趟,是正准备老实回家中去。
    宴江先是惊讶,随后失笑。
    你竟也有如此随性的一面。
    不过是年少轻狂罢了。蔡立德摆摆手,那浮生你呢?为何会在此处?
    我也正要上省城去
    扑哧扑哧
    骤然响起的振翅声在头顶上惊起,宴江对这声音敏感万分,猛地收住话头往上看。
    原是一只体型不太大的鸟儿,不知从何处飞起,停在不远处的枝头上。夜色昏暗,看不太清是什么种类之鸟。
    宴江却是呼吸一窒,平白生出满腔恐慌。
    立德,那是黑鸦吗?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那鸟的方向,放轻了声音询问身后同窗。
    黑鸦?应该只是普通的野雀。
    是吗
    宴江喃喃,依旧盯着那边,没有回头。
    蔡立德却不在意:这地方有几只鸟也不奇怪你方才说,你要到省城去,为何?
    嗯左右家中也只剩下我一口人。宴江按着早就编排好的借口答,有些心不在焉,省城或许更适合读书。
    长居省城,再也不回锦县了吗?
    那鸟背对着人类,面对着天上圆月张了张翅膀,扑腾两下又重新站稳,枝条不太粗壮,被带得上下晃动。
    宴江一动不动地看着。
    也不算若能寻到立足之地,该再回来一趟,请上家父家母的牌位一同迁居。
    鬼王的黑鸦与普通鸟类最大的区别,便是那双邪性的红眼,宴江在等它转过头来,已经无甚心思还放在这场叙旧上头。
    为何此番出行不一同带上呢?
    许是蔡立德追问的声音有些大,惊扰了那鸟儿,它动了动,似乎要转过身来。
    时间在这一刻似乎被放慢了。
    宴江喉咙发紧,眼睛眨也不眨,他没有回答蔡立德的问话,更无暇去注意到对方异常的不礼貌。
    这样的山野,衬着月色,入眼几乎只有黑与白,暗与亮。
    以至于黑鸦一双闪着妖异红光的眼,便显得格外刺目。
    一瞬间,宴江脸上血色退尽。
    他僵硬地往后退了一步,撞上来不及闪躲的蔡立德。没有时间去说些场面话,无限收小声音,轻到宛如窃窃私语:先别说了,我们快回棚子去。
    为何要回棚子?
    他找来了,我、我喉咙已经抖得无法成句。
    他与黑鸦那双冷冰冰的红眼对视,像是被钉住一般,无法挪动半分。
    身后之人却似乎意识不到危险,依然没有任何行动,还在原地反问:嗯?什么?
    宴江终于意识道哪里不对。
    蔡立德没有那么高,身体也不该那么冷
    猛地转过头。
    蔡立德那张脸上挂着悠然的笑,姿态亲密地凑近宴江,让宴江清楚地看见他的脸。
    一层薄薄的黑雾环绕,那张脸上的五官逐渐扭曲、融化,突然开始诡异地往前凸,慢慢化作一张恐怖的蛇脸。黑鳞、红眼,长长的信子不断进出,探出来的时候,几乎舔到人类的鼻尖。
    它咧开蛇口,吐出人言:阿浮。
    是熟悉的,密密麻麻的叠声,刺地人类脑中生疼,眼前阵阵发黑。
    须臾间,那张蛇脸再度融化为粘稠黑水,其中红光频闪,像极了一个人被剜去面皮之后的血肉模糊。
    宴江的灵魂不住发出凄厉的尖叫,而身体却一动也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幻化扭曲,重新凝结成红眼黑羽的鸦脸,鸟喙长而锋利,威胁感比之蛇信不相上下。
    禽类的眼神永远是冷漠麻木的,看不见一丝情感。
    怎么什么都不带,就自己离开了呢?
    它突然上前一步,亲昵地抱住宴江的腰,尖嘴滑过人类脸颊,留下一道红痕。
    宴江感觉不到痛。
    恐惧与无措已经将他压垮,他的大脑也好、肌肉也罢,全都停止了运作,像是食草动物被猛兽追逐时本能的僵直假死姿态。
    甚至就连视线也开始褪色了,他看不见可怖的鸦脸,也看不见任何其他景色,眼前只有黑雾不断蠕动,点缀着血色的诡秘字符。
    许久,僵到发麻的身体被外力压着往前,靠上一具冰冷的躯体。
    鬼王低下头来,已是重新恢复人类的面容与声音。
    这点出息,还逃什么逃。
    他放出鬼气,拢住人类快要四下飞散的魂魄,冷笑一声。
    若是再晚一日碰上月圆,怕是连鬼府都收不齐你的魂。
    不过手上的动作倒还轻柔,拍了拍书生后脑勺,一阵黑雾暴起,再散开时,此地哪还有两人身上?
    只有蔡立德昏睡在地上,安安静静。
    【作者有话说】:
    江宝,落跑甜心罢辽
    第十八章
    【早这么乖,也不至于受罪。】
    鬼王何许身份?他可是统领鬼府近千年之者。莫说经过两个月的疗养伤口已经大好,饶是伤势最严重的时候,要拿捏区区一个人类也没有任何问题。
    时崤从一开始就知道宴江要逃。
    当然,这个懦弱无能的书生已经做的很好了,只是他忘记了自己体内如今寄生了一抹鬼气,不仅可以随时追踪宿主,就连宿主的所思所想,在时崤这里都无处遁形。
    他知道宴江的耐受度在哪,亲近行为一步步变本加厉,是情欲越发旺盛,同时也是他在一步步逼近对方的底线。当触及这个底线的时候,人类果不其然做出了最直接的反应逃。
    就像富家太太们不会因为自己养的猫儿挠坏了桌布而生气,在鬼王的角度,他也只觉得这是宠物偶尔的调皮,并饶有兴趣地将之变为一场追逐游戏。
    唯一可惜的,就是即将而来的又一轮月圆,让这场游戏才刚开始,就必须早早结束。
    人类肉身无法承受鬼气太长距离的运送,时崤无奈,只得分段着走,足足花了两柱香时间才回到草屋。
    此时的宴江已经半醒。
    其实他也不算昏迷,只是情绪起伏太大,外加目睹了鬼王几个幻形,魂魄差点被吓得生生飞散,所以肉体陷入了短暂的僵直呆滞。时崤及时护住,又额外用鬼气作为缝线替他加固了魂魄,人便慢慢恢复过来,神智重新清醒。
    时崤将人放下,自顾自坐到他的靠椅上,右手一抬,就握住了虚空中出现的酒樽,放到嘴边慢慢品饮。
    酒樽中所盛液体轻轻晃荡,鲜红刺眼,像极了血。
    他没将目光分给一旁的书生,更懒得驱使鬼气去探察他的所思所想。
    没等上太久,宴江就踉踉跄跄地朝他走近几步,而后整个人扑到在地,白着脸跪在他的脚边。
    大人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错了!
    他的人类宠物说得很急,嗓子却是抖的,一时没留意被自己的口水呛住,道歉的话还没说几句,就捂着脖子不住地咳。
    时崤垂着眼看着,没有动,也没有开口说话,表情气定神闲
    待到书生终于止了咳,唯唯诺诺地抬起头来,他却是突然将手中酒樽往前伸了伸,缓缓倾下。
    洒下一道细而止的水柱,劈头盖脸浇在宴江的眉间。
    红色的液体略微粘稠,顺着他的额头流了满脸,滑过鼻梁、脸颊,汇聚到下巴滴到地面。
    有一滴挂在睫毛上,将落不落,像极了血泪。
    宴江微张着嘴急促喘息,鼻喉间似乎能闻到淡淡的腥味,他不敢去想这液体究竟是何物,就连动一动,都提不起勇气。
    可正是这张害怕又窝囊的脸,看在时崤眼中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顺眼。
    鬼王大人心情舒爽,终于屈尊俯下身子,双手捧住宴江半抬不抬的脸,将其固定到一个与自己对视的角度,眯着眼欣赏。
    看够了,便伸出大拇指,慢条斯理地将残留的红色细细涂开、抹匀。
    宴淮之当年可是举世闻名的美男子,宴江作为其后代,五官虽比不得那样的漂亮,但底子还是不错的。晕开的红色液体变成了淡淡的粉,乱七八糟地糊在这张脸上,竟显出些可爱来。
    我、我错了,求大人别生气
    书生重新开口,声音中已经带上不明显的鼻音。
    嘘
    时崤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还沾有水痕的手贴着温热的皮肤往后移动,摸过耳朵,五指插入鬓发,像极了爱抚。
    却又在某一瞬间突然收紧,狠狠攥住宴江的发根,扯得他被迫偏过头,身体也晃了晃,发出一声吃痛的呜咽。
    那呜咽太轻太短促,甚至有些像猫。
    时崤将脸凑得更近,鼻尖几乎贴上宴江的脸,他用另一只手拨了拨对方颤抖的睫毛,这才低低地笑了一声。
    既然阿浮知道错了,那便跟本座说说,你为什么要逃呢?
    他有意将冰冷的气息喷在人类脸上,而后愉悦地感受到手底下身体颤抖的频率更加密集。
    我、我不是
    对长辈说谎可不是一个好选择,你觉得呢,乖侄孙?语气温柔。
    可是宴江知道这不是提醒,而是威胁。
    他终于相信鬼王就是有那个能力拿捏他的一切,摆在他面前的只有接受,从不存在反抗这一选项。
    心中自欺欺人的那一线希望终于还是熄灭了,留给他的只有无穷无尽的难堪。
    大人对不起我只是太害怕了呜
    呜咽忍不住,在眼眶中打转许久的眼泪也掉了下来。
    时崤却没一丝心软,仍旧步步紧逼,本座自认从未苛待,乖侄孙在害怕什么呢?
    他稍微直起身,直接拽着头发将他往自己身边拖近了些,拖得浑身发热的宴江不住踉跄,下意识抬手扶住了鬼王的大腿,身体恰恰好卡在他岔开的腿间。
    放在情人间暧昧、放在青楼中色情的动作,放在此情此景下却只意味着无限危险。
    浮泽张了张嘴,根本回答不了时崤的问题。
    而时崤好似也并不在意他的回答。
    怕本座亲你?冰冷的左手抚向宴江嘴边,大拇指指腹压着唇瓣揉了揉,他轻声问道。
    问完没有等待回答的意思,那手指又不紧不慢地往下滑动,路过喉结、锁骨,隔着衣物覆盖在平坦的胸前。
    指腹压上乳尖,打着圈轻轻撩拨,还是怕本座摸你?
    宴江敏感地一缩。
    那手却已经挪开了去,爱抚似地摸腰身,绕到他的身后。武将的手比一般成年男子还要宽大,五指张开,便几乎要包住书生整个左臀。
    时崤颇有兴趣地捏了捏,突然勾起一抹笑容,叫那张过分好看的脸显得更加邪性:又或者是,怕本座肏你?
    与温柔的语气不符,他说出来的话叫人遍体生寒。
    宴江的心理防线全面崩溃,死死咬住下唇,眼泪流得更加汹涌。
    是,或不是?时崤拽着他头发的那只手又紧了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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