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浮泽的错觉,从踏上人间的那一刻起,时崤就变得无法形容的严肃。虽然还是有说有笑,但在正事面前,却彻底收起了一向的慵懒与轻佻,展现出某种上位者的魄力,总是能冷静又迅速地将所有事情都办得井井有条。
    浮泽说不清楚自己心中的矛盾。
    撇去那些私事,至少在这件事情上,这是一个可以信赖的合作伙伴。
    那头,时崤结束了对话,抬头便见浮泽一身书生装扮,表情呆愣,像极了从前的宴江,心中一动,挂上笑容跳下马车,大步走到他的跟前:马车还得稍微改造一番,内间需要加固与封窗。方才我见放下囚笼后还有剩余,便要他们将外间挪宽些许,不会太久,大概正午过后便能出发。
    他太坦然了,倒显得浮泽有些不自在,张张嘴,最后只说了一句:有劳鬼王。
    劳的是诸位天兵。时崤笑得更真切了些,眼底在浮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闪过一抹狡黠,又迅速隐去,不过阿浮,待会出了这片林子,可就不能这么叫了。
    浮泽顺着他的示意望向马车。
    马车里是富户人家重病的嫡子,不能轻易见风,此行打算出海寻找世外高人求医问药。方才与我们交谈的是管家兼车夫,人称派叔;你是少爷的书童阿浮,我是少爷的小厮,你该叫我崤哥。
    毕竟是在人间走动,需要一个合情合理的身份。时崤仔仔细细地介绍了一遍,只是说到最后,语气中已经带上无法掩盖的笑意。
    浮泽收回视线抬头,便对上对方直勾勾的目光。鬼使神差的,他反驳了一句:按年龄算,我才是兄长。
    但阿浮长得太小了。时崤又走近了一些,似乎是一个想要将他涌入怀中的姿势,又好像只是单纯的比量,对比出明显的体型差距来,我很乐意叫阿浮哥哥,可别人不会相信的,我们的目的还是少引人注意,不是吗?
    被树叶粉碎的点点日光从头顶上投下,奇迹般地消融了这个动作附带的压迫感,只剩下亲密。浮泽又一次感到无措,心跳变得荒乱,不知该不该继续站在原地。
    马车边的派叔没有注意到其间氛围,在那头朝这边大声呼喊,及时打破了尴尬的局面:仙君殿下、鬼王殿下,可以上路了。
    浮泽一口气还没松下,时崤已经自然地将他的手握进手心。五指收紧,占有欲隐晦到指尖,除了身体主人外,谁也无法发觉:走吧,阿浮。让你站了这么久,我这个当兄长的可要心疼了。
    【作者有话说】:
    叫哥哥嘿嘿
    第五十三章
    【起码这一路的时间,不要那么抗拒我,好不好?】
    日头升到最高点的时候,派叔驾着大马车缓缓驶出山林,拐进商道中,一路朝东边海岸的方向而去。
    人间正逢春夏交接,是出海最好的季节,道上来来往往尽是车马,规模可观的商队也不在少数,大马车混在其中倒是低调,完全没有一点突兀。
    车内,圭风已经安静了许久。浮泽掀起挂帘瞧了一眼,暂时没有发现它有再度狂躁的迹象。
    小心别让它见到光,否则很快又要发疯。时崤半躺在浮泽身边,拉了拉他的衣角提醒。
    改造后的外间到底宽敞不到哪里去,以时崤的身形,只能算是勉勉强强足够躺平。褥子本是马车里间原有配备,因为圭风用不着,天兵便拿出来一层层铺满了外间,倒把狭小的地方布置得温暖舒适,比最初的预想好上许多。
    浮泽应了一声,依言放下帘子。沉默片刻后,又不自在地往车壁边上让了让。
    只是这点地方不足以让他避开多远,时崤只需稍一伸手,就复又拉上他的衣袖,躲什么?
    他仰着脸问。不是笑,也不是怒,那脸上的情绪诡异地平淡。
    不是躲浮泽下意识不敢再动。
    腿上骤然一重,低下头,却见此鬼已经将头亲昵地枕上自己的大腿,似乎并不在意这个回答。
    车厢中光线不甚明朗,时崤借机悄悄闭上眼睛,牵过仙君漂亮的手覆到自己额上,鬓发细碎垂在他的侧脸,让人看不清其间表情。
    凡人怕鬼理所应当,但仙君怕鬼,自古以来还闻所未闻。阿浮,你究竟在怕我什么呢?他问得很轻,轻到更像是自言自语,无论是语气或是姿态,都完全没了一贯的强势,反而传达出一种微淡的脆弱感。
    大抵是清楚不可能会得到回答,问完,又似有似无地叹了一口气:其实不是怕,是抗拒,对吗?我能感觉到,阿浮与我待在一起的时候,没有一刻是自在放松的。
    浮泽一时无言。
    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推开的勇气,只是侧过头,生硬地别开话题:你我此行是为押送战犯、护佑三界苍生,与私事无关。
    时崤却宛若未闻:说到底,从前是我对你太凶,如今死皮赖脸要一个不计前嫌,好像确实太过痴心妄想了。
    圭风频频躁动
    阿浮,把圭风送进蛮荒之地后,你回到仙界去,我就没有理由再跟着你了。时崤温和打断。他将仙君的手拉到自己嘴边,仍旧闭着眼睛,却极其精准地在那手心中央落下一吻,不舍中,带着浓浓的迷惘,所以听我说完,好吗?
    你知道的,鬼王从来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眼下的机会千载难逢,我若是以战犯为要挟,大可以直接将你捋回鬼府,生生世世都将你留在本座身边。
    不知是不是被鬼王握在手中捂久了,浮泽感觉到自己的指尖有些发凉。马车行走时的每一次微弱颠簸都被无限放大,渐渐的,便有几根发丝从发带中逃脱,垂落到他的胸口,莫名带有千斤重量,重重砸在心上。
    时崤睁开眼睛,替他将发丝拨到后头去:但是现在,本座好像不舍得再强迫你了。
    浮泽,我愿意遵从你的意愿,这趟押送任务结束之后,就切断自己与混沌丹的连接,放你回到仙界去。再之后,只要你愿意,甚至可以让我永远都无法主动见到你。
    你
    别这么看我,我也不是完全私心。我是在想,你是仙君,仙君之力永远凌驾于鬼府之上,与其闹到最后自讨苦吃,还不如给你留下个好点的印象。说不定,以后你就愿意让我见到你呢?说到这里,时崤终于低低地笑了,大抵也觉得这番自白由自己说出来很是割裂。但笑过之后,他勾着浮泽脖子半撑起上身,与浮泽四目相对时,眼睛里仍是满满当当的诚挚。
    所以阿浮,起码这一路的时间,不要那么抗拒我,好不好?
    他是真的克制了,比起曾经日日夜夜的抵死缠绵,这样的距离并不算太近,给浮泽留了足够的拒绝空间。
    但也恰恰是这种让步,叫浮泽忘记了应该马上推开。
    马匹还在匀速前进,偶尔经过道路两侧的商贩,便有嘈杂声模糊钻过车帘,更显得内里气氛凝滞万分。浮泽不说话,时崤就安安静静地等着他,维持着同一个姿势,不动,也不催。
    分不清维持了多久。
    圭风悄悄醒了,试探性地用指甲抓挠隔开内外间的木板。起初只是微弱的的沙沙声,发现没有人来制止后,很快便越发胆大,抓挠的一下比一下重,声音越来越尖锐刺耳,带起不详的震颤,像是要把木板挠穿。
    浮泽后背正是靠在这面木板,感觉到动静了,心下一惊,才猛地回过神来。
    他本能地推开时崤。力气不大,毕竟维持同一个姿势太久,彼此的身形都有些僵硬。
    时崤顺势坐直起身子,只是沉默。
    这种时候,谁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去防备就在浮泽才刚扭身要去查看里间的那一瞬间,车轱辘突然碾上路中凸起的石子,整个车厢重重一颠!惊呼卡在嘴边,他还来不及做出调整,身体就骤然失去了平衡,不受控制地往前栽倒。
    阿浮!
    理所当然地,时崤用怀抱接住了他。两具身体交叠着往后仰倒,砸在厚厚的褥子上,只留下一声不大明显的闷响。
    好在没有跌出车外。
    虽然是意外,但我想要仙君的主动拥抱已经很久了。身上的仙君比身下的褥子还要柔软,时崤一抱上,就再也不舍得放开,我可以不可以,把这个当作是你的回答?
    浮泽从他胸前抬起头,发丝彻底散落,鼻头也被撞出微微红痕。或许是摔得有些发懵,一时没有开口。
    车外传来派叔压低声音的致歉,时崤抬头稍微应付了两句,再回过头看向怀里,却见仙君没有急着从自己身上挣脱,反而出神地盯着他的双眼。
    你究竟隐瞒了什么?圭风的异变,你其实并没有足够的把握,是不是?问得很突然,也很认真。
    时崤惊讶地一愣,随即又露出惯有的笑:仙君得先回答我的问题,我才能回答仙君的。
    又是短暂的沉默。
    好一会儿,还是时崤耍了无赖,抱着浮泽稍微坐起身子,也不撒手:那我便当仙君答应了。
    他又紧了紧搂在浮泽腰背的双臂,态度极尽依赖,原本是想瞒到最后的,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察觉到了端倪。不过阿浮放心,阻止他伤害无辜的把握,我还是有的。
    一板之隔的里间,圭风再度开始抓挠木板,几丝鬼气顺着帘子缝隙钻入里头,那动静就又沉寂了下去。
    浮泽的目光跟着移了过去。
    他终于意识到了不自在,想要离开冰冷的怀抱,只是意图刚刚萌发就被时崤发觉,对方不肯卸力,反而侧脸蹭了蹭他发红的耳:不是要听实情吗?故事有些长,就让我再抱一下吧。
    时崤眼神温和,手心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浮泽后背,声音有意放低放慢,就像在讲一个哄小孩入睡的故事。
    要从哪里说起呢或许你知道,鬼府与仙界一样不能孕育生命,但在鬼府有一者是例外,那就是历任鬼王。圭风,正是上一任鬼王之子。
    虽然鬼主之位的更换是以混沌丹认主为依据,并没有什么正统血脉之说,但混沌丹认主的概率实在是太低太低了,于是细数下来,鬼府的历史中,竟有超过半数的鬼主是以上任鬼王之子的身份继承大统当一任鬼王在寿命终止前夕,仍然未能等到新的接任者出现时,拥有该鬼王一半血脉的鬼子便成了唯一的选择。
    相对的,这样将就而来的鬼主,终究不是受混沌丹认可的支配者,准确来说只是一个滋养混沌丹的容器,其仍然可以管理鬼府,但每一次运作混沌丹之力后,都会被排异反应反噬。血脉越是稀薄,反噬就越凶猛,最终的结果,便是鬼王的寿命一代比一代短,直到混沌丹下一次主动认主,再开始新一轮的传承。
    在时崤前头的那一任鬼王也是如此,寿命不到四百年就已经走到了尽头,若还是没有新主,由圭风继承混沌丹的话,最多三百年就会迎来同样的结局。
    但时崤出现了。
    至少在当时,圭风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满,很快一一归还了老鬼王留下的所有东西,与其他众鬼一样,恭恭敬敬地跪地迎接新主登基。时崤没有给他任何的特殊待遇,他是靠着自己强大的能力,为鬼府立下无数功劳后,才慢慢爬到事发之前那个位置。
    他见过自己父王忍耐混沌丹反噬之时的痛苦,所以到了时崤身边后,看见时崤随心所欲地支使混沌丹,嫉妒与不甘便开始成倍加速发酵,发酵到偏执,就入了魔,做出之前强夺鬼府的事情来。
    而再度异变的转折点,是时崤在他眼前杀掉他的妻儿。
    当日当时,鬼母在腾角刀下尖叫着魂飞魄散,时崤与一众手下都在提防圭风暴起,却无一察觉到鬼胎孽力竟没有原地消散。它受了其父强烈恨意的吸引,躲开所有人的视线,悄悄寄生到了圭风体内。
    孽力本是胎死腹中的怨气,它无色无形,在圭风体内安静蛰伏、悄悄地完成着融合,直到圭风被关押进天牢之中,受不住光明仙力的压制而日渐虚弱,才稍微显示出些许端倪。
    时崤也是在那个时候,才第一次发现圭风再度异变的征兆。
    自鬼府从混沌中分离,就没有过这样的先例出现。它有鬼主血脉,自身能力也不容小觑,又加之亲子连接让孽力无限放大,异化到最终究竟会是什么形态,就连时崤也无法给出准确的答案。
    但好在圭风本身鬼体伤重,鬼胎也还不够足月,这未知的异变还要一段时间才会有所威胁。
    在这其中,圭风的身份以及鬼胎的存在,就是时崤刻意对仙界隐瞒下的事实,若非卦象给出提示,或许就连天帝都未必能够察觉到这罪犯的危险。
    最开始隐瞒只是觉得麻烦,我鬼府内部处理的事,不想一一对他界告知。时崤无奈地笑笑,不过瞒下来也是对的,仙术与鬼术没有半点相似之处,与其让天帝派一堆老头来乱我阵脚,还不如让我自己解决。
    若是你应付不了呢?浮泽追问。
    时崤用手指绕着他的发尾:别低估混沌丹的力量,那可是与鬼府同寿之物,若圭风有战胜混沌丹的实力,那么三界灭亡也不过是在他一念之间。
    可混沌丹如今在我身上
    所以此趟你才必须同行。别担心,阿浮,只要你一直在我身边,我便能随时调动混沌丹之力。这段时间,你也可以试着与它相处,不要用仙力去与之抗衡,它愿意认你,是承继了我的意志,会替我保护你的。
    一时之间难以消化爆炸的信息,浮泽愣愣地低头,抬手覆上那处纹字的地方:鬼胎造成的异化,是没有办法阻止的吗?
    没有。时崤摇头,鬼胎是特殊的。尚在腹中时,我尚且必须利用其父母的绝望才能杀掉它,现下它是没有躯体的孽力,就算没了圭风,也可以寄生到下一具鬼体。唯有等它与圭风完全融合,也就是异变完成之时,才是一举拿下的最好时机。
    浮泽不再追问,低下头,兀自琢磨内心过多的不安。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这样像极了埋头靠进对方怀中。
    阿浮好香。时崤凑上前深深嗅闻那发顶,五指趁机扣入他的指缝,别那么沉重,我可以向你保证,三界苍生绝对不会被受它所害,你也会平平安安地回到仙界。
    一个吻悄然落在浮泽的发丝,没叫仙君察觉。
    没有胁迫,也没有挣扎,马车内一时无人开口,一黑一白两个身影安静拥抱。
    【作者有话说】:
    编辑一下作话,点击发布,嘿,您猜怎么着~
    又502了!
    第五十四章
    【乖些,乖些,马上就好了。】
    虽说仙鬼无需睡眠,但买来的马匹毕竟是凡间生灵,入了夜也需要进食休息。
    当天边夕阳又一次变成橘黄的时候,商道上的旅人都各自陆续进了旅店,浮泽的马车便也照例慢慢减缓了速度,然后悄然避开凡人,拐进商道一侧的野林子中。
    派叔勒紧马绳,让车前马匹原地停下,跳下车,隔着帘门对着车厢内道:浮泽仙君、鬼王殿下,再往前就没有林子了,今晚就在这儿停下吧。明日早些出发,中午便能抵达海边。
    车内没有任何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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