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的是名女子,身上像男人一样穿着件短打,还缀着些银饰。她看着这门口乌压压的一群人,又看了看余沙面前那个疑似要动手的,皱了眉毛,开口:别在我门口打,不然今日就闭门歇业了。
    此话一出,效果拔群的很。余沙面前那个大汉狠狠瞪了余沙一眼,收了拳头,说:你小子,一会儿买完药不准走。
    余沙答应了一声,心里想,又是个只长个不长脑子的傻子。回头拿了药,他就顺着这四周的巷口溜了,谁还等你。
    蓝蝎子把店门打开,这处店面倒不像别处,药品都放在明面上。只是瓶子都清一色的白瓷红塞儿,看不出什么差别。倒是那蓝蝎子个个都分的清。问了要什么,便随手拿了药,用毛笔在瓶身上点标记。余沙侧眼看着,倒是每个人都不尽相同,怕是人人都有不同的一套标记,指代不同的药。这倒是十分隐蔽,难为这蓝蝎子都记得住。
    轮到他了,他上前说了窈娘的名字,又说了汉壶两个字。
    蓝蝎子抬头看了他一眼,从台面上找了个药瓶,倒是没用毛笔标。
    替我带句话。蓝蝎子多说了一句:命就一条。
    这话说的莫名其妙,屋里头都是下三滥的人,听到这个还能往哪里想,纷纷大笑。
    有人笑道:哈哈哈哈哈就那荡妇,她也得那个病?
    玩嫖客把自己玩进去了,哈哈哈哈什么时候她也废了,我倒是愿意去接济接济!
    对,让那娘们看不上我们这些人,不是傲慢的紧吗,回头落魄了,老子定要好好照顾她生意。
    众人皆笑,说的话也逐渐下流没品。
    余沙还未发火,那蓝蝎子倒是生气了。一脚踹在柜台上,闹出好大的声响,那些瓶瓶罐罐也都倒了满桌。
    当我这里什么地方。她开口:要笑回回自己的臭水沟子去。
    她这发怒颇为有效,人瞬间静了些。半晌,有人讨好到:不过是些不入流的笑话。也没碍着蓝姑娘你,多担待些。
    蓝蝎子哼了一声:再喧哗,通通打出去,以后也别来我这里买药了。
    众人皆说好。余沙被这阵仗惊了一场,想来这个壬字牌确实也不是白挂的。不管真的假的,能让这些人摆出这么副笑模样退让,眼前这位绝不是什么寻常女子。
    余沙拿了药,也不敢多做耽搁,怕碍着人蓝蝎子的眼被骂一场,迅速离开了。
    同他离开的还有些别人,前后脚的功夫,刚离了店门就对着这店面啐了一口,嘴里小声念叨:狗屄出的没腚眼的玩意,仗着有些能耐还端起做派来了,不过也是个娼妇。
    余沙与他擦身而过,进了小巷。确认自己身形能迅速隐蔽在街巷中后,扣住手里捏着的钱,对着污言秽语那人就掷了出去。
    瞬息功夫,街巷中传出一声凄厉的叫声。
    余沙没看那人膝盖骨碎了的惨状,扭头顺着巷道离开了。
    巷道曲深,余沙左拐右拐,还几次碰上也在这巷道里穿行的人。彼此迎面也没说话,各自往去处去。
    等到余沙又到了人声繁华之地,却是到了凭春坊主路旁边的一条辅巷里。此时时间已经到了傍晚,此处都是些二流的勾栏瓦舍。好些店家开始挂起灯笼和纱幔,预备晚上的营业。
    余沙记起原先窈娘说的话,并不从主路走,想从几条贯穿的巷道绕路回去。这一绕路,便走到某间妓馆的后门去了。正巧碰见这妓馆在往外赶人。
    行了行了,少在这里痴缠。撵人的是妓馆雇用的龟奴,一脸的嫌弃麻烦。你家妹子甭管原先什么身份,现在进了玉销楼了就不是良民了,莫要再来。
    那被赶的是个有些羸弱的青年,一袭麻布衣服看着十分寒酸,体格又弱,此时还在与那龟奴争辩:定是弄错了!我家妹子是被骗进你们这里的!我们一家都是良民,祖上还给太守做过文书!牡丹书院未没落的时候,我妹子还去听过墨书先生的课!怎么会去你们这里?!
    那龟奴脸上神色更不耐烦,说:良民又如何?就你妹子那种姿色,要不是会些文墨又是良家来的,我玉销楼还不稀得要呢,再说你家都收到银钱了,文书卖身契俱在,就是闹出去也没有放人的理。快些走吧,下次再来,可就要拿棒子打了。
    那青年被龟奴一把推到地上,早前下了一阵子雨,道上有些泥污,这就全沾惹到身上了。
    他摔了不先呼痛,倒是颤颤巍巍地从怀里里拿出个钱袋出来,用劲朝那龟奴扔过去。只是力气太小,那钱袋还是砸在自己脚边。
    钱钱我都拿来了。那青年说,脸上竟然还挂了泪,我不要钱,你你们,你们放我妹子走!
    那龟奴耐心告罄,看他这可怜样子也不好再恶语逼人,开口劝慰了一句:你也别这样,你妹子既听过墨书的课,保不齐日后也和牡丹书院那司恩陆画一样,被叫做个什么女先生,画中仙的雅名,不比在你家里穷死饿死的强?。他这话说完,便不再理问,直接转身回了楼里。
    余沙看了全场,见那人还坐在地上,先走过去捡起钱袋,又掂量了一下。
    不算少了,约有个两百钱,省着用,若自己有住所,普通人家也够过一年的。
    如今人命轻贱,卖儿鬻女只换来一袋馒头的事也不新鲜。给这么多,换做他人,怕还是要感恩戴德,觉得这玉销楼真是天大的恩人。
    这钱袋是谁送来的?余沙扶起那青年,把钱袋递到他手上。
    那青年浑身颤抖,受了这么一番刺激还不忘说谢谢,手抖得拿不住钱袋。还是余沙帮他放在怀里。
    我我妹子拿回来的。他说,那日回家她把这个钱袋给我,说以后就不回来了。我我那日和她起了些争执
    说到这里,这青年咽了口口水,才继续说下去:原以为是开玩笑,可她真的一夜没回来我第二天出去找,一连几天都不见人。等找到她,是有人告诉我在玉销楼见过她。
    这青年像是忽然找到了根救命稻草,忽然死死地掐住余沙的胳膊:她们说,他们说我妹子是自己卖到这里的!这不可能!她十分聪慧,认字的年纪比我还早些,怎么可能自甘堕落去做这么没有廉耻的事?!
    余沙听到这里,又知道玉销楼给的金额数量,其实已经差不多知道是怎么件事。
    那姑娘大概率还真是自己卖到这青楼来的。
    这一两年的时间里,虽然漓江越发富庶,李王府那些世家子弟更是嚣张跋扈,为只鹅都能动辄千金一掷,民间有些地方却越来越穷了。
    正如用眼前这个书生一样。就算祖上留的有产业,子孙里一旦读书读不出,又没有门路。大多只能坐吃山空,卖儿鬻女。他家能有个会认字的女孩,倒还是真的值钱些。
    如今这世道奇怪,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但是那些知礼识字的姑娘要是肯自甘下贱来,倒是比一从头就陷在这泥淖里的女子金贵。
    可这姑娘的兄长,不会接受。
    那青年又说了一会儿,仿佛突然醒了神,用袖子擦干净了泪。又向余沙做了个揖,是读书人的礼。
    此番狼狈,让兄台见笑了。那青年说,谢兄台扶我,家中还有老父卧病在床,我已在此处耽搁许久,还要回去侍奉。
    说罢,他又看了看玉销楼,紧咬住了下唇,眼中带有些许恨意。
    倒也没再多言,转身离去了。
    余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也没再有什么动作,复又沿着他本来的路回了客栈。
    天色渐黑,不管是店家还是住所都亮了灯。余沙走回自己那条街上,发现就自己家黑的。略微一想,就知道是旬二记挂着有客人,就不到前面来点灯了。
    余沙跨了门槛进去,抱着东西直冲后院,果然只有旬二自己的小屋里亮着灯。
    他也不再走,就站在院子里开始喊。
    天都这么黑了,怎么还不点灯?!养你真是什么用都没有!
    旬二在屋里做活,听到声音气不打一处来,就坐在屋里和余沙对骂。
    我怎么就没有用了?!还不是记挂着今天有客人,哥哥也分分是非好赖,怎么空口糟践人啊?!
    余沙不为所动,继续喊:我不管,要摆饭了,你到大厅里来吃!
    此话一出,旬二忽然沉默了,半点刚才的嚣张都没了去。良久,才在屋子里说话:那那要是让他看见,吓着了怎么办?
    吓着就吓着。余沙说,内心燃着火气:大不了不招待了。
    说罢,他也不管旬二是否开门。转身回了大厅,去了偏屋的厨房。
    旬二在屋里踌躇片刻,还是听余沙的开了门,去了大厅,从柜台里摸出火烛来点上。
    这时节蜡烛也是金贵的,旬二不敢多点,就点了一盏在桌子上。坐在桌子上借着烛光继续做绣活。
    厨房里余沙看着只剩下一点的米面,和凉了的馒头,抱着装着夜行服的包裹懵了片刻。旬二还真没说错,他还真就忘了买菜这事。
    余沙想了又想,只好硬着头皮蒸了馒头。
    左右也算有主食吃,旬二要念叨就念叨吧。
    馒头慢慢蒸熟,面食的香气飘荡出来。这客栈不愧是破,不隔音就算了,还不隔味。余沙一进门闹出那些动静的时候关澜就醒了,他睡了一天,临睡前馒头也才啃了一口。此刻饥肠辘辘,正想着弄些吃的,就闻见这股香味。
    他翻身下床,还穿着里衣就往外走。走廊一片漆黑,只有楼下大厅还亮着些光。他便顺着楼梯下去,正巧和坐在大厅里做活的旬二撞上了。
    旬二看着这人下来,纵然今天远远的瞧了一眼,此刻还是被惊艳到了。
    老话常说灯下看美人。如今就这这盏烛火,关澜的眉眼被衬托的更加温和,去了三分男性骨骼的生硬,变得更加柔美了起来。
    而若是从关澜的眼睛看,却该是要被吓坏才对。
    那是一张布满了如蛛网般疤痕的脸。
    烛火将旬二的脸照得分明,纵横全脸的伤疤在黑暗的对比下显得更加立体。那伤痕极其细密,一道叠着一道,密密麻麻地把整张脸变得可怖非常,第一眼甚至认不清五官的方位。
    关澜心理素质倒是好,骤然看见这样一张脸也没被吓到,只是在想怪不得这姑娘白日来送水要躲起来。只是不知为什么这会儿的功夫又愿意出来了。
    他二人在这里互相打量,余沙的馒头也蒸好了。端着出了厨房门,就看到大厅中这诡异的一幕。
    关澜和旬二,一坐一立,听到动静都回头来看他。这昏暗烛光下,一个美的朦胧,一个丑的清晰,实在是太有冲击力。
    余沙整个个人都僵了一瞬,心说虽然这情况大抵是他搞出来的,怎么好像在场被吓到的只有他一个。
    其实旬二见关澜不对她的容貌大惊小怪,心里也是惊讶的。只是这惊讶让步给对关澜美貌的赞叹,于是没显出来罢了。
    于是场中唯一一个没被吓到人开口了,他实在是饿的够呛,见余沙迟迟不挪脚,有些着急。
    那个是晚饭吗?关澜斟酌着开口,怕是自己搅了人家的晚饭,显得太过唐突,我有些饿了,不知
    他在这里欲言又止,肠胃倒是诚实直率许多,话音未落就听见关澜那边传来一声肚子咕咕叫的声音。
    这声音太过家常,一下子就把余沙从某种迷幻的情景中拉了回来。他看看旬二,又看看关澜,走到近前,把馒头放在桌上,又看着关澜说:如不介意,一起吃?
    关澜就是等他这句话,立刻假装矜持地点了点头,开口:那就却之不恭了。
    第六章
    一顿饭,吃的又是馒头。
    换作平时旬二早急了,这会子不知道是不是有外人在,吃的十分斯文,吃馒头吃出宴席的姿态来。
    关澜倒是正常许多,直接用手拿着啃,江湖人的做派。
    余沙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觉得愈加古怪,只得说些事来活跃下气氛。
    我今日去给窈娘拿药,蓝蝎子那边人比往日多了一倍。他试探着说:说是外客多了,药不够用。看来漓江是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
    旬二矜持地斜他一眼,看上去十分做作,开口:这外客说着来给余少淼奔丧,怎么尽往窑子里跑。
    关澜听到他们谈论此事,拿着馒头的手一顿,倒是没有其他动作,也没说什么,继续吃饭。
    余沙见这人反应不太激烈,就继续说:不过是受了金盏阁的请,又不是真的有什么交情。就是不知这些外客都从什么地方来的,凭春坊近日有什么风声吗?扣群:二'叁呤6酒二叁{酒6追'更/
    旬二眨眨眼,好似明白了余沙是想做什么,接口道:我倒是听窈娘说过一耳朵,这几日还是讲定州那边官话的人多,应该是北边都城来的。
    余沙回到:漓江对外两条路,往北的茶岩商道和洛河水系往都城庐阳郡定州,往西是永嘉古道通着西边的不往山,和西北的雀获平原。想来是商道路好,又近些,所以人才多。再过些时日,大概西边也会来人。
    旬二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不知晓他的用意,却也配合着说:那是,早就有传闻说这回不往山都要派人。说什么金盏阁的声势特别大,不光江湖豪杰,到时说不定朝廷和北境王府也会有专人前来。
    余沙状似无意地开口:朝廷的人似乎日前已经到了,只说北境那边我记得,北境王和李王府一般,也是异姓王。说罢,他打量了一下啃馒头的关澜,继续说:应该,是姓关。
    此话一出,饭桌上的气氛顿时更加微妙。旬二算是真的弄懂了余沙的想法,顿时十分紧张地看向关澜。
    关澜倒是一派事不关己的样子,继续吃他的馒头。
    余沙瞧了他半天,看见这人还是什么都不说,只得多说了一句,假装问话:客官想是也是西边来的。有什么关于北境王的趣事,可以同我们讲讲吗。
    这话点到他,关澜看了眼余沙,咽下馒头,开口:你这又是在试探我吗?
    余沙:
    旬二:
    关澜开口:你是想知道我是不是关家的人?
    余沙内心十分无语,这种言语交锋向来讲究个话不说全,从没见过像这位一样,三两句话掀老底的。
    余沙真的是一口血压在嗓子里,又不想直接跟人说了实话,只开口:客官说笑了,客官是哪里来的人与小店有什么关系?
    这话关澜也不知道听没听懂,他又拿了个馒头,啃了一口,说:我不是,你也别猜了。
    余沙心里骂了句脏话,说:好的。
    关澜说了这句还没完事,他又说:虽然萍水相逢,倒是有事想同你说,以后还是莫要这样打探别人的来历底细。若是遇上那些亡命的,说不定要为好奇丢了性命。
    此话一出,余沙嘴都裂了。
    他刚才那是好奇?那是好奇??
    那是在提点你近日来漓江的动向,是在敲打你注意隐藏身份,再借话给你传递消息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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