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沙实在是无语,他在漓江这些年也见过不少暗探,就是没见过关澜这种的。自己那分明是提点示好,结果这人说得仿佛是他要找茬结怨。
    他这用意关澜看不明白,旬二倒是清楚的很。余沙和那种肚子绕三圈的人处惯了,如今碰上个直肠子一根筋的人,一番好意倒是处处吃瘪,场面十分新鲜。
    余沙见这丫头脸上一副要笑不笑的样子,愈加生气了,也不管人家馒头吃没吃完。抬手就就往她头上弹了个脑瓜崩。
    吃好没?吃好了就回屋里。
    旬二知道这是面上挂不住,要赶人。也不戳穿他,噙着笑,给关澜行了个礼,拿着还没吃完的馒头往后院去了。
    旬二一走,余沙给自己顺了顺气。也不理关澜,自去把店门给关了,插好栓。又回到厨房,拿了那个装了夜行服的包裹出来,直接摔在关澜面前。
    关澜看他一眼,放下馒头,解开包袱皮看,眼睛一亮。白日里和这人说要夜行服,居然还真的拿来了。
    他立刻把衣服拿出来看看,看见是穿过的旧衣,倒也不嫌弃,开口:有心了,只不过新衣也行的,我并不服用五石散。
    余沙听他说,本来准备张口就先要价,不曾想又被这毫无遮拦的人给打败了。
    要现在这里站着的真是个普通穷苦人家的店老板,说不准还闹不清关澜在说什么。
    五石散是贵人堆里流行的一种方剂,和着酒用,原先是用来治病的。后来不知道是什么人,竟然发现这方剂会让人周身发热,精神亢奋。若服用了再多些,就癫狂起来,欲热难耐,便悄悄流传开来。只是因为要价不菲,只有一些还算有档次的地方和王公贵族用得起,民间是不常见的。
    而关澜说的,是这五石散服用多了以后,周身皮肤敏感起来,不耐新衣粗糙摩擦,只能穿旧衣的事。
    寻常人连这方剂都难得见,怎么还能知道这方剂用多了有什么坏处。
    刚刚还在和这人讲要藏着点来历出身,这不到半刻,又不自知地透露出一大截出来。
    余沙真的是没力气再云里雾里的周旋,索性说了实话:给你找旧衣不是怕你服用五石散,是如果一旦你行迹败露,被抓或是死了,对方无法从你的衣物判断你是哪个势力的人,也无法通过衣物的来源追查你的行迹。就是武功上瞧出些端倪,这衣服也能把水搅浑了,不至于直接锁定对象。
    他这段话说说的颇多,关澜看着他,竟然像是都懂了。听罢,这一天一夜的总算是说了句人话:有心了,我也不好拿你的东西,多少银钱?我和房费连同两顿饭钱一起给你吧。
    他记挂着给钱,余沙心里就舒坦些,直接狮子大开口:夜行衣难得,你也知道。何况这旧衣你就是有钱也未必知道拿到手的门路。我看客官也是个实诚人,只要个跑腿费,一共给我五十钱吧。
    白天余沙借着给他更衣的机会掂过他的钱袋,那重量差不多就五十钱。余沙本想说这么大一笔,又是他全部的钱了,这人怎么也得犹豫一会儿,还个价什么的。却不料关澜想了一下,直接说:可以,我上去拿钱给你。
    余沙:
    他还没说什么,关澜放下包袱,又上楼去了。再下来的时候手里果真拿着个钱袋。
    他坐回位子上,打开钱袋数,嘴里还在念叨:我前些日子盘缠也没有了,这些是帮人驱赶野猪拿到的报偿,不知够不够。
    余沙真的是装不下去了,开口:够的,刚好五十钱。
    关澜抬头看他,眼睛眨了眨:你知道?
    余沙面不改色地扯谎:我猜的。
    关澜看看他,又眨眨眼,不数钱了,直接把钱袋塞给余沙,说:既如此,那就都给你吧。
    余沙拿着钱袋,掂量着那与白天时分毫不差的重量,艰涩地开口:谢谢客官客官我有一事,还是想问客官问个清楚。
    关澜拿到了夜行服,心情很好,便开口:你问吧。
    余沙真心实意地,半丝试探都没有地问:您到底,是怎么,毫发无伤地走到漓江的?
    第七章
    关澜究竟是怎么到的漓江,直到入了深夜,众人都歇下了余沙也没弄清楚。
    明明看上去有些直接到憨傻的人,偏偏这个时候聪明起来,任余沙如何旁敲侧击,也没说明白到底是怎么一路来漓江,居然没中途被人骗去卖。
    问了许久也没问出什么章程,余沙也乏了,这场晚饭算是草草收场。关澜抱着衣服回了二楼。余沙拿着钱袋去后院找旬二。
    旬二屋里还亮着灯,见余沙过来,收了手里的针线,运着气。等余沙关了门,再把早先忘了数落他的事,立刻一股脑地数落出来。
    无非就是那些,怎么又不记得买菜,那姓关的又是什么情况,还有就是白天拿的那好些钱到底是去做什么去了。
    余沙老神在在,任由她骂。等她终于骂顺气了,才施施然把钱袋子抛出来,开口:你自己点点,钱收好,袋子留给我。
    旬二原本就是撒气,也是为钱着急。这会儿刚骂完,突然被余沙反将一军,有些懵逼。狐疑的看着余沙,又把钱袋子打开,立刻被满当当的钱晃花了眼。
    她捻起一枚来,摸摸,她没有余沙手上掂物的本领,掂不出是不是足两,开口问:这是真钱?不是从什么黑市里淘换来蒙我的吧。
    自然是真钱。余沙说,我不是说了会弄些回来?
    旬二安下心,开始点钱,没点两枚,却又想起什么事,狐疑道:不对!这时节哪里还有这么好赚钱的营生?你这钱到底是哪里来的?!
    她说着说着还真的着急起来。直接站起身,去抓余沙的衣领。钱袋掉在地上撒了一地。
    白日里说什么卖去娼馆什么的都是说笑的!你该不会真去与人去签卖身契吧?!
    余沙被她这番紧张弄得哭笑不得,拍拍旬二的背,开口:都说了是玩笑话,怎么就至于了?就算真去签卖身契,那五十钱也太少了。
    旬二着急:那你倒是说清楚,这钱到底哪里来的?!
    余沙眼里闪过些犹豫,踟蹰片刻,终于还是败下阵来,把关澜的事,又如何去暗巷弄衣服的事,和盘托出了。
    就是这样,晚些我还要窈娘那里一趟,做戏要做足了。余沙拉着旬二坐在床上慢慢说,一边拍着她背安抚她。
    旬二知道这钱的来处就安稳了许多,后又听他说关澜的事,心又纠起来,开口说:在饭桌上听你问我就觉得奇怪你真觉得他是关家的人?
    嗯。余沙不愿意说太多,只是分析道:看他相貌做派,还有钱袋上的纹样,八九不离十,何况他又姓关。
    旬二没因为接待了个有钱的贵客露出喜色,反而忧心忡忡起来:那他奔丧就奔丧啊,做什么又不肯登记姓名,又要夜行服的。
    余沙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金盏阁换了主子,他不肯过明路,自然不是那边的人。
    话音一落,兄妹二人都沉默了。
    余少淼身死,漓江却仿佛庆祝一般广邀天下豪杰,日日歌舞升平。这自然说明他的死人人乐见其成。
    那么一个远在西北的关家,为什么会和众人都不同呢?
    余沙握着旬二的手略微紧了一紧,连声音都压低了,悄悄说:也许北上送去的那几封密函,关家觉得可用,准备管一管了。
    旬二听到这话,沉默了良久,把自己往被子里缩了缩,像是冷着了,半晌才说话:密函送了都好几个月了,现在人都没了,他们才来?
    余沙安抚似地拍了拍她:这又不打紧的,只要他们知道了,又愿意派人来管一管,就可以了。
    余沙这话哄人的成分很大,旬二听了也知道,半天了,也只慢慢嘟囔了一句:那也挑一个靠谱些的啊。
    余沙也皱眉,谁说不是呢。
    毫不遮掩的行事风格和性格,还让人觉得有些不太精明。更别说那张脸,探子向来要求混迹在人群当中,最好让人记不清长相。除了那些风月场合的探子,没人会用这么出挑的人。
    也没关系。想了半天,余沙说:就算是咱们误会了,咱们也没露什么破绽,不害怕的。
    他伸手摸摸旬二的头,安抚道:何况就算事败了,我们也有的是办法抽身,不必太挂心。
    旬二被摸了两把,感觉安心了些,复而又忧虑起来,偏过头去对余沙说:哥这么做真的有用吗。
    余沙的手没停也没接话。
    旬二继续劝:哥,何必呢?他们是神仙斗法,牵扯在里面是什么下场你也看见了。
    她伸手去拉余沙的衣袖,语气甚至有些哀弱:咱们不同他们玩了,那些都是天之骄子,生来便与旁人不同的,便让他们自己闹去,我们就在这过好咱们的日子,不好吗?
    余沙半晌没吭声,待到屋子里的油灯都快燃尽了,才长叹了一口气。
    好,我听你的。
    余沙出了旬二的屋子,油灯灭了。月到中天,旬二作息向来良好,这便是要睡了。
    余沙也不点灯,把后院到前厅的门开着,借着月色开始打扫客栈。
    春夜的风是和煦的,即便转向夏日,风也不过是稍微凛冽了些。余沙听着动静,夏风习习,吹着院里的桃树枝丫发出沙沙的声响,春日里最后残存的花瓣也落了下去。
    余沙静静打扫着花瓣,在风的走向稍微变了一刹的时候,开口。
    客官既是打定主意,便万望小心。
    风停了,一个漆黑的身影出现在院落里。
    关澜蒙着面,看不清表情,站在桃树下打量余沙。期?1铃午+扒扒午九'铃整文
    余沙也平静地回望过去。
    对视许久,关澜率先开了口。
    你功夫不错。
    不敢,耳力较寻常人好些。
    余沙回答,浑身那种市井的气息慢慢消散,关澜敏锐地觉察到这一变化,防备了起来。
    你不只是这个客栈的老板?关澜问。
    余沙说:两说呢,现在的确就是了。
    关澜说:寻常客栈的老板听不出我的脚步声。
    余沙笑:客官可是有些迟钝?寻常客栈的老板就能弄来夜行服了?
    关澜噤声,思考片刻,说:那你此刻以这种态度示人,是何用意?
    希望客官信我。余沙说,语气变得严肃起来:金盏阁地处漓江东岸平恩坊,一面临水,背靠锦亭山,毗邻李王府。只能从正面出入,阁内设有门衙两处,望亭四处。每一炷香巡视一周,望楼多设有火箭弓弩,一经发现有人闯入,格杀勿论。
    关澜静静地看着他,问:你是在劝我不要去。
    不。余沙回得快速,我是希望客官信我。
    话毕,余沙将一个揉成团的纸张掷了过去。力道和准星刚好让关澜接到。
    客官若相信,便由此图纸指的路线过去,倒是比正面硬闯安全许多。
    关澜揉开那纸团看了一眼,又抬头看余沙:为何不在吃饭的时候说?
    余沙笑:如果不给客官展露些手段,怕客官不会信。
    关澜仔细地打量余沙,又把纸条收了起来,开口:你很奇怪。
    余沙:
    关澜沉吟一会儿,又说:但是,你好像没有说谎。
    余沙不知要怎么回这句话,只能胡乱扯些理由:其实是晚饭的时候多收了客官银钱,于心不安,所以才来这里找补。
    关澜皱眉:这就有点像是在说谎了。
    余沙:
    关澜又说:我其实知道夜行服应该不值这些钱,
    余沙:那客官为何还不还价?
    关澜回答:因为我对此地不熟,没有人脉亦没有手段。你有我要的东西,我既然没有议价的能力,便只能任你开口。
    风吹过,连带着关澜的话一起扑到余沙面上来。他看向关澜,忽然觉得这人没有看上去那么愚鲁。
    余沙挺直身子,换了个姿态看向关澜,说:本觉得客官有些懵懂,倒是我眼界浅了。如此,便祝客官今夜,武运昌隆。
    关澜看向余沙,没再说话。
    又是一阵风吹过,比刚才大了些,院里落了一地的桃花花瓣被风带着卷了起来,在空中打着旋,不知又要飘向哪里去。
    等风落下,院中只剩下了余沙一个人。
    第八章
    是夜,大地被黑暗笼罩。
    人类的烛火化作地上的星光,在黑暗的大地上,对抗着这慑人的黑暗。
    然而火烛也不是人人都用得起的。
    夜更深,寻常人家的火烛早已熄灭。整个漓江只有两处还亮着灯火。
    其一,是入夜后才醒来的凭春坊。多少秦楼楚馆,勾栏瓦舍,在夜色的遮蔽和灯光的照耀下,徐徐发出摄魂的迷香,奏响惑人的靡靡之音。
    这是温柔乡,是销金窟,亦是不夜城。
    而另一处,是金盏阁。
    谢景榕站在大殿之中,无数火烛点在错层的灯柱上,摆了满殿。
    这些不是寻常人家用的灯烛,是上品的油脂炼出来的,焰光大而明亮,时不时爆出闪耀的灯花。殿中还置办了两处佛台,一座金身佛像,一队僧侣。往来伺候洒扫和念经上香之人连绵不断。
    而这些尚且不算什么,最让人惊叹的,是殿中放着的一口棺木,是冰做的。
    虽夏日还未至,天气却已转暖许久了。如今天下百废待兴,寻常人家只要过了隆冬时节,便再难见冰雪。此时此地,在此处有这么一大块冰,实在不知要耗费多少财力人力保存下来,又请工匠来雕刻多少时日,才能得到这么一口冰棺。
    而此刻为了防止这棺木被满殿的烛火烤融,又在四处放了不少大块碎冰,用以降温。
    谢景榕看了又看,还是忍不住开口。
    如此彻夜点灯,又如此铺张,实在是太过奢靡了。
    话音落下,旁边传来一阵取笑的声音,怎么,太子殿下爱惜民脂民膏,舍不得?
    说话的人是李王府的世子,李达,神情倨傲的很。即使在这灵前也并不收敛自己的傲慢。信步上前弹了弹棺材板上并不存在的灰,继续嘲弄谢景榕。
    也是,狄寇北下,鉴安之乱那会儿,皇室死了皇帝和三个亲王,又打没了大半个朝廷的将军战士。如今凑了个缺胳膊少腿的新朝,确实是力有不济,看不惯漓江这做派也在情理之中。
    他转过身来,说着恭敬的话,却全然没有恭敬的姿态:太子殿下既然来了,便也好生享受几日,不如我在牡丹书院设个宴,也让太子在这漓江的温柔乡里舒缓舒缓筋骨,没得过几日回去了,惦记着漓江的日子,夜不能寐。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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