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了缓,江修重新接过电话:事故发生在宋铮分管的模块,死者家属的安抚工作本来也是宋铮负责的,你当然可以骂我利用当初的车祸来转移视听,但你是不是也应该让宋铮来好好谢谢我?
    方云晚心惊肉跳地发现,江修苍白的唇已经浮上了隐约的绀紫,他伸手扯住自己的领口,呼吸声已经越来越沉。手机那头宋启君还在暴跳如雷地嚷着什么,可江修目光已经渐渐涣散了,他咬着牙最后又说了一句:我得替宋铮去安抚家属,现在没时间听你说这些
    话音未落尽,江修便飞快挂断电话,手机从他手心里滑落下去,他的身子也无力地向一侧倒伏下去。幸而方云晚站得近,伸手便能将他扶住,让他仰靠在自己臂弯里,只见他口唇发紫,呼吸短急,自喉咙里发出刺耳诡异的啸鸣声。
    是哮喘发作。
    方云晚熟练地伸手从他口袋里掏出扩张剂,让徐章帮助扶稳他,缓缓为他喷入药剂。待江修急促的喘息渐渐平复下来,方云晚稍稍松了口气,把江修从自己的臂弯里移开,扶着他侧靠在石桌上:我还有事,得先走了。
    江修抓着方云晚的一角衣袖,像是依依不舍的柳枝轻轻挽着他。眼看着发车时间越来越近,方云晚只能咬咬牙把他的手从自己身上扯下来,却见自己的衣角被松开的瞬间,有一颗眼泪从江修的眼角飞快的划过。
    那只是一颗很小很小的眼泪。
    而且徐章站在江修身后,应该只有方云晚见到了江修的那颗眼泪。
    他忍不住有些心疼,把他的手轻轻放好,凑过去低声说:我真的有事得走,等我回来了去看你。
    赶回宁远已经是下午四点多,方云晚一刻不敢耽误,出了火车站便直奔中心医院。
    那时,方涛已经被转入了病房,麻醉的药效还没过,医生要求家属注意陪护。沈彩萍寸步不敢离开,挨着方涛坐着,絮絮叨叨地跟他说些家长里短的话。方云晚在楼下给沈彩萍买了碗热汤面带上去,才让她吃上今天第一口热乎的食物。
    方涛和沈彩萍都是传统正派的人。五年前,先是得知儿子插足了别人的婚姻,再得知儿子喜欢上的是自己的男老师,他们一时分不清到底是哪件事对自己的冲击更大,也分不清哪件事更无法原谅。方涛脾气急,一气之下,把方云晚赶出家门,并拉黑了方云晚的电话,不与他联系,也不许沈彩萍再与他联系。
    后来,方云晚不堪各种为白铭妻子抱不平的电话骚扰,换了手机号码,一家人有将近一年的时间完全失去联系。
    一直到方云晚在泾城的日子稍稍安定,他才敢偷偷联系沈彩萍,逢年过节也以沈彩萍朋友的身份偷偷往家里寄东西。但方涛好面子,纵使过了气头上,早就心软了,却也不肯松口让方云晚回家来,两人的近况都靠沈彩萍在中间传递。
    算起来,这是五年来方云晚第一次见到方涛。
    五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他依然是个一事无成的年轻人,而父母眉眼间的皱纹已经又深重了几寸,举手投足间也越见迟缓。
    来的路上沈彩萍已经在电话里跟方云晚说明了方涛的病情。年关将近,方涛的应酬多,连着喝了几天酒,引发了消化道出血。好在他的出血量不大,送医及时,如今出血已经止住了,倒是没有生命危险,只是医生要求再住院几日观察治疗。
    按沈彩萍告诉他的病房号,方云晚顺利找到了方涛所在的病房。他推门进去,打了声招呼:爸,妈,我来了。边说着,边把快餐盒放在床边的柜子上,看着病床上的方涛,竭力维持着平常的语气:爸,您觉得怎么样?
    方涛没有应声,将目光往相反的方向挪了挪。方云晚尴尬地立在床边,像一根立在风里的长竹竿子,该执着地立着,还是该就势躺倒,不知所措极了。
    见状,沈彩萍暗暗瞪了方涛一眼,拉着方云晚在床边坐下,给他又介绍了一遍方涛的病情,末了,不忘安抚他:医生说没什么大事,你不用太担心。都怪我,早上一下子慌了神,只晓得给你打电话,害你匆匆忙忙地跑一趟。
    妈,您怎么这么说?爸生病了,我当然是要回来的。
    这句话不知怎么就戳中了沈彩萍,她的眼眶蓦然就红了,拉着方云晚的手,抿了抿嘴唇,点着头喃喃道:对对对,要回来的,回来就好。
    方涛还不能进食,怕他闻到食物的味道不舒服,沈彩萍跟方云晚交代了几句,就提着餐盒到病房外去吃面。
    这是个双人病房,另外一张病床的病人不在。于是沈彩萍一走,病房里便只剩下方涛与方云晚父子二人。
    大概是方涛年纪大了,病房里给他接了心电监护仪等监控仪器,仪器有序的滴滴声,像是一只小锤子,锲而不舍地要把久别重逢的父子间,难耐的尴尬敲碎。
    因为不能进食饮水,方涛的嘴唇有些干裂起皮。
    上回江修肺炎住院,方云晚学到了一些照顾病人的技能,此时恰好举一反三运用起来。他看见床边的桌子上有一包棉签和半杯水,拿棉签沾了水,边俯身小心翼翼地把水涂在方涛干裂的嘴唇上,边对方涛说:现在不能进食也不能喝水,只能这样给您润润唇,您忍一忍。
    反反复复,一直到方涛嘴唇上的死皮服帖柔软,方云晚才放下水杯和棉签。
    那杯水好像不仅软化了方涛嘴唇上的死皮,也软化了方涛的心。他的目光移过来看了看方云晚,似乎心里挣扎了一会儿,才愿意开口同他说话:今天不用上班?
    很明显,这是个没话找话的开场白,但方云晚没敢打击他爹跟他说话的积极性,忙不迭地回应:是,今天周六,没什么特别急的事,一般也不用加班。
    你们公司那个工程事故,对你的工作有产生什么影响吗?
    影响挺大的,为了这事儿忙了一周呢!
    方涛已经有好几年没跟他说过话了,却还是对方云晚现在的工作了解得清清楚楚。方云晚心中了然,却没戳破父亲悄然无声的关心,借着回答他问题的机会,把自己的近况更详细地告诉他。
    父子两默契地没有提起五年前的那件事,他们聊昭阳地产的那起事故,聊隅城和宁远的天气,聊这几年的生活,和大多数多年不见的父子一般,熟悉中透着疏离,热切却克制地想要从彼此的言语里打探自己错过的光阴。
    再过三天便是元旦假期,方云晚难得回来一趟,方涛又在病中。跟吴阿姨确定了她的时间和安安的适应情况后,方云晚索性向周胜请了假,打算在宁远一直待到过完元旦,再回隅城去。
    虽然暂时还不能出院,但方涛的病情不算严重,一家三口间的气氛并不沉重。重新回到父母身边,方云晚觉得自己又是被关怀照顾着的孩子。
    沈彩萍给方涛熬汤,总会多盛出一碗逼方云晚喝掉,方云晚已经很多年没有尝到母亲做的菜熬的汤,捧着汤碗,忍不住就滚了两颗眼泪出来。
    见到儿子这幅模样,沈彩萍也红了眼眶,拍了拍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方云晚,声音哽咽:都过去了,回来就好。
    方云晚没有再试图澄清当年的事,事情过去太久,他已经不知道从何说起,也不知道还该不该说起。他们已经不约而同地把这件事封印在了某一处坟墓里。
    虽然是掩耳盗铃粉饰太平,但他确实没必要在这个时候硬要挖坟掘墓挫骨扬灰。
    但岌岌可危的这层纸,还是在某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被方涛戳破了。
    方涛是坐不住的性子,好不容易医生说可以带他到楼下晒晒太阳,他便迫不及待地要方云晚扶他下楼走一走。
    冬天午后的太阳带着一层薄薄的暖意,在阳光里站着坐着都舒服得令人昏昏欲睡。
    父子两人沉默地沿着住院部楼下的小花园走了两圈,方云晚扶着方涛在一处长椅坐下,倒了半杯保温壶里的温水给他。
    四下寂静无人,连树叶都是静止不动的。
    方涛忽然开口:以后,你怎么打算?
    其实在方云晚读大学时,这样的话题在父子间探讨过不止一次。方涛和沈彩萍总体上是开明的父母,只要方云晚想去做的事是正事,他们都是支持的,还会帮他分析他的强项弱势,和他一起规划前路。
    但是方云晚知道,方涛这时候抛出这个问题,并不是在问他的职业规划。
    同样的,他也知道方涛期待的是什么样的答案。为人父母,到了这个年纪,最希望的不过是儿孙绕膝人丁兴旺,方云晚这样的,退而求其次,至少也是浪子回头娶妻生子。
    虽然与方涛之间的风平浪静来之不易,方云晚却没打算隐瞒自己的真实想法。他斟酌着措辞:您可能也知道,我领养了白铭的儿子。没有什么意外的话,可能也不打算结婚了,想好好把他养大。
    方涛转头看他,目光沉沉,压得方云晚喘不过气来。
    过了一会儿,方涛长长叹了口气:你还是忘不了他。
    尽管方云晚已经跟父母解释过很多次他和白铭之间的关系,那些漫画、图片、网上的传言,半真半假,连方涛和沈彩萍也时不时会被带着跑偏,对他和白铭的关系一直持着怀疑的态度。
    他不得不再次解释:我只是觉得愧疚,他会落到这样的地步,是和我有关的。
    只是愧疚的话,帮他养大孩子就足够了。为什么不打算成家?
    方涛一针见血,方云晚愣住,连能说服自己的回答都想不出来。方涛说的没有错,如果只是愧疚,为什么在泾城的那五年里,那么多向他示好的男男女女,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只能是心里有一些什么忘不掉放不下,藕断丝连,剪不断。
    方涛依然盯着方云晚看,上了年纪的人目光犀利而通透。他又叹了口气:我这回生病,幸好有你妈在。去医院的路上,你妈在我身边喊我,不让我睡过去,我边应她,就边想到了你。想到,我跟你妈百年之后,就你一个人在这世上,病了老了身边也没个人照顾,太可怜了。
    爸。方云晚眼睛发烫,握了握方涛皱得跟菊花似的手。
    我跟你妈是想,不管你心里还有谁,都过去了。往后你至少找个人作伴,不管男的女的,能对你好,你也乐意跟他在一处待着,就行。
    父母的操心总是要走在时间的前头,未雨绸缪。方云晚觉得自己过得自由自在,他们已经在担心他老无所依,他觉得方涛和沈彩萍养自己这么大,真是辛苦得过分,自己长到将近三十岁了,还要他们这样操心。
    他揽住方涛的肩膀,像小时候一样,把头抵在方涛肩头,轻声道:您放心吧,我还年轻,总是能遇到这么个人的。
    父子两人又晒了会太阳,微微起了风。方云晚怕方涛着凉,给他裹紧了大衣,赶紧把人往病房里扶。
    他们进住院部大楼时,恰好是医院开放的探病时间,住院部来往的人比早上多了不少。方云晚扶着方涛小心翼翼地避让着人群,终于顺利走到病房门口。
    可看见病房门口站着的人,方云晚蓦然愣住。
    那人裹在一件黑色的羽绒服里,靠墙垂头站着,身边放着几盒营养品。听见脚步声,他抬头往声音来处看了一眼,发现方云晚后,立即站直了身子,对方云晚和方涛微微颔首:云晚,我代表公司来探望叔叔。
    作者有话说:
    一口气更到修修跟媳妇儿重逢;
    修修坚持一下,这回小倒一下,就能把媳妇抱回家了;
    迫不及待地想跟你们分享下一个脑洞;
    依旧是现代耽美病弱攻;
    预收已经开了,感兴趣的宝贝儿点进作者专栏可以先预收起来了;
    《病酒待秋风》
    东海以东三千里,有岛名曰东门;
    传说,那是妖界与人界的相交之处;
    三千年前,东门岛上的结界破了个洞;
    妖便从那里来到了人间,与人结下了尘缘;
    杀妖无数的东门岛岛主秋时一觉醒来什么也不记得了;
    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是那个苍白孱弱得如同一缕烟的男人告诉他的况天帮那么多小妖了结心愿,却不能开解自己的贪嗔痴怨;
    在油尽灯枯前,他总算是等到了秋时,没白费三千年前一场豪赌;
    光阴浩浩,画鬓成霜;
    生死茫茫,相逢不识;
    幸而不负相知;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骗子 ◇
    江修拖着半条命奔波而来,可是他又对江修做了什么?
    双人病房里,方涛隔壁床的大爷也迎来了探望他的家属,儿女和孙辈热热闹闹地围在病床边,显得今天的病房分外拥挤嘈杂。
    江修跟在方云晚和方涛身后走进病房,把带来的营养品放在床头,在靠近病床的椅子上坐下,认真地询问方涛的身体情况。得知方涛的身体并无大碍,如果不是在医院方便输液,其实已经可以出院了,江修点点头,表示如果有任何需要,可以随时联系他。
    探病不宜太久,聊了一会儿,沈彩萍抱着装着炖汤的保温壶回来。
    江修与沈彩萍打过照面,便打算告辞。
    他起身看了一眼站在病床另一侧的方云晚,只觉得他在方涛生病的这几天里,肉眼可见的疲惫憔悴了,微微蹙了蹙眉头,转向方涛和沈彩萍,有些为难地开口:我这趟来宁远有个会,有份紧急材料里有几个内容需要跟云晚确认一下。叔叔阿姨,实在很不好意思,我能不能占用云晚一会儿时间?
    如今方涛的情况已经稳定,甚至今天的针剂在早上已经打完,下午方涛身边其实并不需要陪护,何况还有沈彩萍在。沈彩萍都是老实人,此前还为方云晚刚刚入职不到半年,就请了那么多天假而惴惴。
    如今领导找上门来要求帮忙,自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趁着江修和方涛告别的间隙,提着方云晚的耳朵叮嘱他好好工作。
    被沈彩萍推出病房,方云晚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方涛和沈彩萍不知道他的工作内容,江修一句话便能把他们唬住。但方云晚自己清楚,他的工作与江修并无交叉。
    即使是品牌部需要江修沟通确认的事,也需要由部门领导向江修汇报,不可能由他越级对接。
    江修在工作上能有什么急事是非他不可的?
    他与江修心知肚明,他们之间,公事寥寥,尽是些拿不上台面的私事。
    好在方涛现在情况稳定,夜里不需要有人陪床。方云晚在医院守了方涛一整天,沈彩萍来了本就是要换他先回去洗澡吃饭的,索性这一点空闲时间,他便拿来看看江修究竟又要出什么花样。
    宁远市中心医院的住院部是座老楼,只配了两架电梯。
    这个时间段来探病的家属多,方云晚耐着性子跟江修等在电梯间里,好不容易挤进一趟电梯,一张躺着病人的推床被急急忙忙地推进来,电梯里响起了超载的警报声。方云晚和江修对视一眼,不约而同从电梯里退出来。
    单单等电梯就已经过了十几分钟,方云晚终于有些不耐烦,碰了碰靠墙站着、低着头神游的江修,指了指他身后通往楼梯间的安全门:江总的材料不是很紧急吗?我们走楼梯能快点。
    江修迟缓地抬头看他,目光有片刻的失神。似乎没有反应过来方云晚说了什么,看见方云晚推开安全门往楼梯间走去,他便连忙站直了身子,紧随其后跟上去。
    暖气没能吹进楼梯间,相比暖融融的病房区,楼梯间里瞬时寒凉不少。方云晚步伐轻快,下楼梯的速度很快,江修裹紧了衣服,扶着楼梯扶手勉力一步步跟着,下到一楼,额头上已经浮起一层汗。
    车子一直楼下等着,方云晚冷眼看着专车司机下车来为江修打开车门,钻进副驾坐好,连回头多看江修一眼都懒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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