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风月顷刻会意,不再徒劳地试图割裂那会复生的黑雾,手中剑气一转,反手便刺穿了一张人脸上圆瞪的双眼。
    大煞动作猛然慢了一瞬,旋即又恢复成了原先狂暴的模样,缕缕黑雾愈发凶蛮地冲向谈风月,势要将他撕碎一般,却被他寻见了破绽,拼着袭至身前的黑雾一剑划开了又一双眼。
    像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弱点已被暴露,大煞动作稍顿,随即长长地尖嚎一声,身上便顷刻间凭空浮现出了更多的人脸,齐齐尖笑了起来,直笑得人后颈发凉。
    千余张人面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地堆在眼前,仿佛没有止境一般,劈不尽,斩不完,所发出的每一声怪笑都像是在嘲弄眼前的两人。
    察觉到了谈风月渐变急促的气息和稍缓下来的剑势,秦念久心焦地观察着每一张扭动的脸孔,试图找出上面的哪一双眼才是大煞真正的本体,却始终不得其果。
    黑雾可以无限复生,谈风月的体力却是有限的,再这么拖下去,耗也迟早会被它耗死
    耳听着大煞笑得愈加猖狂,秦念久头疼地按了按眉心,又低低骂了一句。
    这大煞先前发出的尖叫哀嚎就已足够刺耳,现下还换成了更难听的怪笑,再加上旁边那将死未死的道士还在一声低一声高地呼救,真是声声锥得人头痛欲裂
    等等。
    他们二人尚与大煞僵持着,这与废人无异的道士又是怎么能在大煞身畔苟活下来的?
    意识到了其中的古怪之处,秦念久猛地转头看向地上瘫着的黄衣道士,一个闪步便到了他身边,一把揪住他披散的头发,狠狠将他拽了起来。
    方才他对这道士又踩又踹,倒没发现什么异状,等大动作地把他提溜起来了,才见一个精美的小匣自他袖中滚落出来,落在了地上。
    匣子不过巴掌大小,空空敞着,表面覆满了咒文与灵石,上面染着与大煞身上如出一辙的煞气,透着股郁郁的黑。都不消细想,就知道是原本封在阵眼中的灵匣。虽然封着开口的灵符已被人撕去了,却仍有一股能镇煞制邪的引力在,不住地灼烧着秦念久的掌心。
    想来这道士就是身上带着这玩意儿,因而被大煞认成了自己的一部分,才没对他出手。
    该死的东西!挖开了大阵的阵眼不说,竟还把灵匣给打开了秦念久简直都要被气笑了,狠狠撇开了这败事有余的狗道士,扬手将匣子扔向正酣战的谈风月,效力仍在,应该还能用!
    哪来的东西镇回哪去,万事太平!
    谈风月一直拿余光留心着秦念久的动作,稳稳地接住了他抛来的小匣,百忙之中仍不忘挑眉冷讽他一句,应该?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嚼字眼!秦念久被他气得差点经脉逆行,挥手便是一团幽蓝的鬼火,呼啸着擦过谈风月的脸侧,炸碎了他身后袭近的一张人面,赶紧的!
    这是急得来的事儿么?谈风月斜他一眼,声音仍是淡淡的,也得
    他手腕一翻,以伞尖在空中画出了道流云破,先找出
    百道灵光乍然涌出,如絮如烟,状似缥缈,却牢牢桎梏住了大煞的动作,是哪一双
    大煞动弹不得,千余人面表情划一地尖叫起来,似要靠声浪掀翻整间石室一般。
    触及了他身上丰沛的灵力,掌中小匣轻轻一颤,绽出数丈炫目华光,近乎映透了大煞身上的黑雾。刹那,大煞身上边角处的一张人面猛地变了脸色,虽然只有短短一瞬,却仍是被他捕捉进了眼里。
    不过一息,只瞧得清他收势的动作,嵌在那张人面上的眼珠已经被剜了下来,精准地被他接进了小匣之中。
    流风倏止,连整室满溢的煞气都松动了一刹。
    好,他一扣匣盖,找到了。
    真不愧是摘人眼珠的一把好手。
    秦念久满眼复杂地看完了这一幕,在心间咂摸半天,最后简略地拢成了八字评价:花里胡哨,装模作样。
    原就是个灵智未开的煞怪,没了作主导的眼珠子,大煞恢复成了它应有的那副愚钝模样,也丧失了复生的能力。它不再会使出那些变化多端的招式,只嘶嚎着支起巨大的身躯横冲直撞,本能地去追逐生人的气息。
    都不等它袭至跟前,秦念久便一个撤步,拿天火雷爆送了这百余条冤魂一场安息。
    惊天的雷声中,原本的哭嚎与尖叫尽数化作了声声幽叹,似不舍、似留恋、似不甘,其间还夹着一道撕心裂肺的惨叫,又最终统统归于了沉默,只余下满室由浓转淡的煞气,看不见也摸不着,还有地上残存的一片黄色衣角,已经被鲜血染成了暗褐。
    被大煞所吞噬的人会怎么样来着?
    秦念久瞧着那枚衣角,一捶掌心,痛心疾首得十分敷衍,呀,疏忽了。
    谈风月看他一眼,心觉好笑,却没点破他的小心思。
    两人站在终于静下来了的石室中,浅浅平复着气息,半点没有苦战得胜后的激动兴奋,只有一丝疲倦悄无声息地从垂下的眼中流露了出来。
    歇过片刻,谈风月便挂回了那张雷打不动的冷脸,轻轻一扬手中的小匣,一本正经地拿正给自己包扎止血的秦念久开玩笑,过来认亲。
    全天下的邪祟都是他的远亲行了吧!秦念久给自己止了血,幽幽瞪他一眼,不情不愿地挪了过来,我猜是执。
    先前便说过,执是一类魇怪,可空造出幻梦魇境,以此来操控凡人的心智。
    单从人身上取一双眼珠子出来,就很难不生怨了瞧瞧那洛青雨就知道,而这眼珠子地久天长地被镇在大阵中,受大阵所调集的灵气冲刷浸润,自身生出了灵智也不奇怪。按说它被大阵好好地镇着,灵匣牢牢地封着,别说是成了执,就算是成了天王老子也翻不起什么风浪来,可坏就坏在这大阵被天雷劈开了一个破口,正押在溪贝村所在的方位上,害得村人首当其冲地受了反噬,又败就败在陈家人听信了那狗道士的说辞,让他误打误撞地将阵眼里的东西给挖了出来,还开了封
    虽有咒文镇着,匣子里的眼珠仍在不安地挣动,撞得匣盖砰砰作响。谈风月按稳了小匣,惜字如金地道:败事有余。
    可不是嘛,秦念久不客气地从他手中夺回了黑伞,没骨头似的往上面一撑,我猜啊,那道士一把这眼珠子挖出来,完犊子,陈家人就被侵蚀了心智,开始自相残杀了
    要不说他有本事呢,阵眼都敢动他冷嗤一声,又忍着灼痛,拿指尖点了点谈风月手中的小匣,你别说,这魇怪的报复心还挺重。不但要镇着它的陈家人都不得好死,还挑了个四阴拱月的好时辰我估摸它操控那大煞,应该是还想着要屠城的吧?毕竟这整城的人都受了大阵的好处不是
    小匣被谈风月按着,里面的眼珠子原本都消停了下去,又像是要回应他似的,用力地挣了一下。
    谈风月微微挑眉,心道果然是一家人,心都往一处想。
    秦念久一瞧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抢先抛了给他一个白眼,行了行了,我这就给老祖表演一个大义灭亲好吧?返清渡化、大易升云、灵明心决该用哪个,还是直接一把火烧了算了?
    这回匣子里的眼珠倒是不挣了,安静得有些戚然。
    心说这阴魂会的术法还挺多。谈风月正欲替他选出一个解法,却听见远远地有一阵铃声自外面乍然响起。
    那铃声不大,却像是能震进人的脑髓深处中去般,一颤,一颤,又是一颤,一声叠着一声,原还挺有节奏,又逐渐乱了章法。更有喧闹的人声缀在后头,被铃声压着,也是一声叠着一声,念的依稀仿佛像是咒诀。
    清铃?
    秦念久直起身子,望向了漆黑幽深的石道,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过来了?
    由/公/众/号/农/夫/山/拳/有/点/甜/整/理/分/享/
    第二十一章
    控住它!别让它往城里去了!
    四象罗盘上的指针正失了控般疯狂旋转着,手持罗盘的少年人面色发青,齿缝中渗满鲜血,口齿不清地大喊。
    不行,根本拦它不住!
    另一个少年唇色都泛成了暗紫,仍拼着仅存的气力催动着手中的清铃,清铃不起作用!
    话音落下,他猛地呛出一口发黑的鲜血,在早已被血迹染得斑驳的月白衣裳上又添了一抹新红,人也失力地跪坐在了地上。
    快被身前浓得化不开的紫绿毒瘴遮蔽住了视线,叫叶云停的少年艰难地咽下了喉间的腥甜,不甚熟练地掐起了灵明心决,勉强替自己和身旁的伙伴控制住了体内毒素的蔓延,又伸手穿过毒瘴,一把扶住了刚赶来的娃娃脸,后面怎么样了?
    叶尽逐平日里废话多且密,紧要关头还是分得清轻重的。他狼狈地喘着粗气,一甩长剑上沾着的碎骨肉,简单扼要地道:被召出的行尸都除净了。他们分赶去了各个墓地设置安灵法阵,以防破道再召尸控尸。
    又急急地问,破道呢,如何了?!
    语毕,便见叶云停眼带忧色地望向了前方的山林。
    一道枯瘦的黑影正在前方密林中急速穿梭着,遍身生了蛆的腐烂碎肉要掉不掉地挂在森森白骨上,喉中发出嗬嗬低吼,所过之处百草枯黑,飞鸟齐坠,生生在天地间撕出了一道衰败死寂的裂痕。
    它不过一具腐尸,早已看不出生前模样,没了眼皮也没了眼珠的眼眶空空地直视着前方,喉头处破了一个大洞,呼呼灌风,却仍有气音从那掉了嘴唇的口中低低呼出来。若是仔细辨认,便可依稀听出它正颠来倒去地念着的是两个字:破、破道
    顶着这样一副快要散架了的身躯,它的动作却异常迅速,即使傅断水就紧追在它身侧,如冰的剑气似漫天飞雪般泼洒而下,也无法将它的脚步拖慢半分。
    过分厚密的紫绿毒瘴成片成片地自它周身蔓延开来,形成了一层状似绵软、实则坚实的壁垒,轻而易举地便拦下了袭来的剑雨,还消融了剑身上所蕴着的灵气。
    无论如何催动灵剑,只要剑刃一触到那瘴气,力道就被拆卸了个干净,根本近不了破道的身,灵诀也因自身心念被那毒瘴所扰,无法发挥出全部的效用身边充斥满了如此强劲且难以驱散的剧毒瘴气,傅断水微微蹙着眉,虽然没露异色,手上的动作却难以抑制地渐慢了下来。
    拖缠了小半夜,追击而来的弟子们已是强弩之末,却都没能伤及这破道分毫,再这样下去,怕是
    不,不对,来时已经占出了结果,此战必胜无疑,甚至能将其斩草除根定有什么办法能寻出击败它的关隘
    可
    不等他再细想下去,破道便敏锐地窥见了他的失神,一个急停闪身,枯如干柴的五根骨指如鹰爪般勾起,破空直击他心口。
    不好!
    傅断水一霎收回被毒瘴扰乱的心神,横剑格挡,却因被瘴气消解了力气,只来得及险险拦下了它袭来的枯爪,便教相斥的冲劲给远远掀了出去,被浓瘴淹没了身形。
    相携追来的玉烟少年们才刚勉力拨开毒瘴,便看见了这惊险的一幕,当即纷纷焦急地失声喊了起来,大师兄!
    师兄!
    傅师兄!
    蓦地,一道满载着不爽的男声破开了浓瘴,叫魂哪?!
    又道:人在这儿,没死呢。
    正是闻声赶来的秦念久。
    而谈风月已看明状况,执扇上前迎向了那僵尸王。
    他们二人刚循着异响找到这里,还没等将破道的真容瞧个真切,就见傅断水被击飞了过来。秦念久到底是个手比脑子快的,想也没想地上前接住了这个他哪哪都看不顺眼的玉烟宗人,刚扶他站稳,又立刻跟躲瘟疫似的撒开了他,远远地躲到了一旁。
    有客栈中的那出插曲在前,傅断水轻易地认出了来人。他对这人没什么特别的观感,见他避开了自己,还道是他仍记恨着自己先前的冒犯之举,便只简单地点了点头以示感谢,就提剑重新袭向了破道。
    而叶尽逐就不同了。毒瘴重重,他从声音中认出了来者正是客栈里遇见的那个邪修,都还未等秦念久在毒瘴中现出身来,手中的长剑就先送了出去,口中厉声喝问道:你们为何会在此处?!
    别看他年纪轻轻,出剑却极准。秦念久一侧身,两指搭扣,狠狠弹开了袭来的剑刃,气不打一处来地道:你是没长眼睛还是没长鼻子?我看是没长脑子!
    挥出的剑气将毒瘴短暂地剖开了一条缝隙,叶尽逐得以瞧清了他半身浴血的模样,又嗅见了大煞残存下来的煞气,心中杀意稍减,却仍警惕地问道:破道为何会冲你们而来?!莫不是有什么勾结
    我还想问你呢!秦念久连白眼都懒得翻给他,更罔论答他的话了,五指翻飞地结了个灵明心决的印,抛给了他身后那一看就已经中毒不浅的三个弟子,暂时解了他们身上的瘴毒,便提起黑伞,跃向了正与谈傅二人拼杀的僵尸王。
    遇见邪祟便要提起武器上前,去斗、去战简直像是镌刻进了骨子里的本能。只是手中黑伞都劈开瘴气、横扫至破道颈侧了,他才猛地忆起自己是靠什么打斗的,此刻旁边又站着些什么人,附在黑伞上的煞气顷刻间急急一收,喀的一声干巴巴地敲在了破道身上。
    原看着他一声不吭地帮了自己的同门一把,又气势万钧地摆开了要加入战局的架势,叶尽逐才刚用邪修不过是修行方式不同的道者、道者仁心、仁人不分三六九等等理由勉强说服了自己这人兴许真是来帮忙的,就看见了他这瞎和尚乱敲木鱼似的一击,简直两眼一黑,
    谈风月清楚这阴魂的底细,心知不能让他在玉烟宗人前出手,一个变招勉力将破道从秦念久身边击开了几寸,走!
    撇开这僵尸王自身过于强大的实力不说,光它身上的毒瘴就已十足霸道,方才他使出了百招,便被悉数消融了百招,若真是混战起来,怕是连他也护他不住。
    因同是邪煞,在场众人中唯有他一个能不受毒瘴所侵扰,又同因是邪煞,在场众人中唯有他一个不能随意出手秦念久恨声咒骂了一句,也不多作拖延,迅速抽身退回了原位。
    叶尽逐本就先入为主地认为他们是一对断袖邪修,瞧见了这幕也不觉出奇,只难免更看低了秦念久几分,一边掐着灵诀试图驱散毒瘴,一边恨恨地咬牙道:废物就别上去添乱了,老实躲在人后不好吗,净知道强出头
    光是待在玉烟宗人身畔便已足够折磨,又不能打、不能斗,还要听人叽喳秦念久连瞳孔都泛起了丝异样的红,头痛欲裂地拿手用力按了按发胀的眼眶,一字一顿道:闭、嘴!
    倏而,风云静止,万物失声,原被谈风月与傅断水纠缠着的破道动作一顿,包裹在身上的怨气一刹外泄,与毒瘴融到了一块去,如同爆炸了般,以肉眼都难以捕捉的速度疾速蔓延开来,不过弹指便覆盖了大半片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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