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个怨煞之身,沐在灵气里虽是无害,却难免有些瘆得慌。
    谈风月分神想着方才的事,下意识地反问,什么灵力?
    心说这老祖莫不是傻了,秦念久抬手在空中虚虚一挥,拨了不少正四散着的幽蓝光点挥给谈风月看,拖着长音一字一顿道:灵、力
    谈风月回过神来,略一皱眉,这不是我的。
    秦念久几乎快要怀疑这老祖是不是被人夺舍了,用力翻了个白眼,不是你的难道还是我的不成?这城里除了你还有谁能有
    他声音一顿,宫不妄!
    漫天幽蓝荧光点点飘散着,沐浴在红霞之下、满城彩光之中,越近山巅便越密集,似有双无形纤手懒懒拨散了银河,将繁星洒落。
    愈近山巅,飘动的光点逐渐规律了起来,时起时落,时聚时散,于空中连成了条条光带,又一霎散作纷纷,星点积在秦念久撑起的黑伞之上,仿佛披上了层薄雪。
    二人追光而至,借枝叶繁茂的松林隐遁了身形,屏息站在树间,远望着正于别院中练剑的宫不妄。
    说是练剑,她持在手中、不断变换着招式的却是那杆银质烟管。
    她没穿白日间所着的那件红色华服,而是换了件轻薄的红衫,随着所舞出的一招一式化成了道道红影。
    红影灵动,银光闪烁,直把秦念久都看得有些怔了。
    他目光紧追着宫不妄手中的银质烟杆,心间疑惑一重叠上一重
    这质地,这流光,竟同那老祖所持的页银灵扇一模一样!
    惊异过甚,他极轻地抽了口气,却听倏地一声,一道以灵光化成的薄刃破风擦来,钉穿了他肩侧树干。
    与之同时,宫不妄远远看向了他们所在的方位,冷声喝道:谁?!
    第四十章
    仅一息工夫,院中红影由远及近倏然袭来,再下一秒,那柄冰寒刺骨的银质烟杆就抵上了自己的喉头。
    插在肩侧树干上的灵光薄刃点点散去,秦念久藏在袖下的右手已于瞬息间掐好了个裂魂诀,喉结轻轻一滚,强拟出了个笑来,城主晚好啊。
    宫不妄踩在一根极细的树枝上,无甚表情地看着他,你在这做什么。
    听她问的是你,秦念久愣了愣,眼珠幅度极轻地偏偏一转,这才发现原本站在自己身侧的谈风月竟已不见了身影,
    风月老祖我日/你先人啊!
    见他失语,宫不妄将手中烟杆愈压紧了几分,答话。
    咳秦念久喉管被死死抵着,右手仍掐着那诀没松,左手亦握紧了黑伞,在心里将那遁走的老祖剐了千百万遍,嘴上则试着解释:这不是,呃,明日就要上工了,想着先来巡巡结阵,熟悉熟悉,而后
    这理由找得可谓离了大谱,谁知宫不妄却意料之外地稍卸了些力道,秀眉微微一挑,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发觉这宫不妄虽然气势凌厉,但城门一回、眼下一回,均没见她直接下死手,而总会留予人解释的余地,像是个讲理的秦念久心念急转,买了个傻,而后突见漫天灵光,还道是哪处结阵出了问题,便追了过来,哦,原来是宫姑宫城主正练功呢。
    跟三九相处了许久,他也不是全无收获,学着三九捧他仙君的样子来捧宫不妄,这不,见宫城主身法幻妙,招式奇绝,一时间钦慕不已,心驰
    竟还是个懂行的?宫不妄生出了几分兴味,红唇一扬,哦?那便练练?
    神往啊?秦念久正瞎胡吹的话音一断,练什么?
    宫不妄并没答他,手中烟杆轻巧一转,反勾住了秦念久的前襟,将他往前狠狠一拽。秦念久只觉足下倏空,眼前景物一花,耳边风声急呼,再站稳时已到了别院之中。
    别院内遍栽寒梅,虽现不是腊月,枝头却繁花满放,点点落下的灵光堆积在花枝之上,竟真成了幅雪梅之景。
    奈何眼下不是赏景的时候,方一落地,宫不妄便松开了他,轻盈地向后跃出了一段距离,单手一展,来,试一招。
    这意思,是要跟他对打?秦念久心里暗暗叫苦,早知道还不如说他是踏雪寻梅来的呢,也不知那薄情寡义的老祖遁到哪儿去了不是,城主
    不等他把话说完,宫不妄足尖一点,纵身而起,漫天灵光霎时齐聚,归拢于她手中剑上,挟万钧之力直向秦念久刺去!
    秦念久眼瞳微缩,身体比脑子先反应了过来,顺力侧身向后撤了半步,提伞横劈满覆怨煞之气的黑伞拦斩住了刺来的烟杆,发出喀的一声闷响,两股斥力相抵,一时难分。他手腕顺势翻转,伞身挑过烟杆,伞尖直指宫不妄手弯处的麻穴,又点到为止地抽开了。
    这一招,竟是他胜了。秦念久收了势,诚恳道:城主,我看咱们还是别
    一招被拆,宫不妄秀眉微皱,心间兴味却愈浓,再来!
    怎么就没人愿意听他把话说完呢!眨眼间数道银光再度袭来,秦念久无法,只得提伞再防,不是
    刚输了一招,宫不妄这回便稍认真了些,抬臂将手中烟杆向上一划,流光四溢的银剑便一刹分作了十柄,角度刁钻地各向秦念久喉中、两肩、手弯、丹田、腿弯、背心刺去,秦念久却单单只挡开了袭向自己喉中的那一柄。
    又是喀的一声,黑伞切实拦住了银剑,余下几柄幻化而出的剑刃尽数应声消散。宫不妄神色微讶,再定神时秦念久已闪至了她身后,手中黑伞亦抵上了她的后脑。
    她又输了!
    咳,我说,秦念久略显尴尬地咳了一声,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与她说明,幻化之术用得再真,哪怕你变化出千万柄剑来,真正的剑也还是仅有一柄,余下都是用以迷惑敌人的换作是我,就不会拿真剑来刺人要害
    以幻剑袭人要害,以真剑破局岂不更好?
    连输两招,还反被提点了一句,宫不妄虽然面色没变,仍是那副下巴轻抬的冷傲模样,两颊却微微红了,手中烟杆一横,再来!
    秦念久原是无奈陪练,打至后来却也渐渐入了神,只是待过了百招之后,那股兴头就转为了些许忧虑虽说无论宫不妄如何出招,他都能找出破招之法,但同样的,无论他如何出招,宫不妄亦都防得住,甚至还能猜得出他的下一个变招,如此总算下来,竟是胜负难分。
    这只是比练,两人皆秉持着点到为止的原则,若是较起真来,还真不好说敌不敌得过看来那杀千刀的老祖说得没错,这宫不妄的确是高深莫测,不可轻视他稍一分神,便被宫不妄抓见了破绽,手中银质烟杆又一次抵上了他的喉头。
    在青远闷了这么多年,相伴左右的都是些被下了禁制的亡魂,难得碰见了个旗鼓相当的对手,还能说会笑的,确实许久没这么畅快过了。宫不妄微不可闻地扬了扬嘴角,收了手,你又输了。一百比八十,我赢你。
    啊,嗯。秦念久连忙回神,收手站好,是宫姑娘赢了。
    宫不妄看起来心情甚佳,挑了挑眉,你修为不浅,生前当真不是宗门人?
    听得出来她只是随口一问,但宗门人三字却是不自觉咬重了的,像是带着些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憎恶与杀意。
    不是不是秦念久连连摆手否认,又蓦地意识到她说了生前,当即一愣,提起了万分警惕,你
    我什么我,宫不妄端着烟杆,身子微微前倾,凑近他细看了看,你不是个阴魂么?她轻啧了一声,怨煞之气这般深重,生前怕是
    她原是想说生前怕是没少除鬼吧,可脑子却像被什么东西弹了一下,教她眼神空茫了一瞬,再回神时已忘却了本想说的话,而是自然而然地接上了另一句,也幸而你碰巧到了青远,不然这天地间哪有能留你的地方。
    嗯,幸得宫姑娘收留。秦念久嘴上应着,却没忽略她方才那一瞬的异状,又见她上下打量起了自己,口中点评,根骨称不得上佳,的确不像宗门人唔,你这衣服,是沁园织的?
    他所用的身子是那陈温瑜的,根骨当然不佳了等等,她刚提了沁园?!她不是个不记生前事的无觉么?秦念久一个激灵,忙道:姑娘还知道沁园?
    是我自家园子,怎么不知道。打过一场,熟悉许多,宫不妄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当他是没见过世面,便居高临下地向他解释,沁园是青远下属的布坊,我十二岁前的衣裳都是交由他们亲制的。你这件该是外售的吧?看这织法,远不如我曾穿的好。
    富贵美人,富贵美人。秦念久抓了个错误的重点来问,为何是十二岁之前?
    宫不妄抱臂站着,脱口答:自是因为我
    因为她什么?她眼神骤然空茫,再醒神说话时已略过了刚才的话题,挑眉笑道:戌时将近,我该歇了。约明日酉时再打过?
    合共两次,她都眼神空茫地跳过了话不说,莫非是她会不自觉地避过与自己生前事有关的某些话题,以避免察觉到自己已死的事实?秦念久心中模糊有了猜测,先点头应了个好,又试探性地问:姑娘所用的这页银烟杆是件灵器吧,可有名字?
    他刻意咬重了页银二字,宫不妄果然没否认,还大方地将长烟杆递予了他面前,让他细观,自然是有的,叫无绝。
    秦念久正审视烟杆的视线一顿,缓缓挪至了宫不妄面上,无觉?
    她竟能直讲出这二字?不是,她给这东西起名叫无觉干什么?
    同音不同字,宫不妄没听出差别来,微微颔首,此情绵绵无绝期,无绝。
    明明是此恨绵绵无绝期吧怎么跟那杀千刀的老祖似的,净给灵器起些怪名字。秦念久心里诽了一句,没指出她的错处,只近一步试探道:这么说,姑娘所等的该是意中人了?
    宫不妄听了这问话,原本表情冷傲的面上略过一抹红霞,先下意识飞快地道了声不是,随即眼神又再度空茫了起来。
    只是这次她却没径直跳过这个问句,而是像在与自己互搏,又像是在苦苦思索,茫然又艰难地道:是重要的人
    一句话答完,她眼神倏明,又跳过了方才的对话,弧线秀美的下巴微微一抬,你修为不浅,身手不错,就是所用的这黑伞属实磕碜了些,改日该叫我师
    叫谁?她眼神又一次陷入了空茫,脑中似被磨轮碾过,待再醒神时,竟是连方才那一大段对话都忘却了,兴味盎然地道:戌时将近,我该歇了。约明日酉时再打过?
    秦念久只得再应了一遍,好。
    来时是两个人,回时就只剩了他一个。秦念久孤身摸黑走在下山的小道上,恨那落跑的老祖恨得牙痒,边走边拿黑伞胡乱抽打着小道两旁的树枝,权当是在狠抽谈风月,嘴里嘀嘀咕咕地骂,一个拿柄劳什子拆心,说话冷冰冰,一个拿杆劳什子无绝,轱辘话反复说三遍,都不是省油的灯!还冠冕堂皇说什么不说护我周全,帮我一把还是不在话下净骗鬼!一有事跑得比狗都快!
    正骂着,肩膀却蓦地被柄银扇轻敲了一下,是不知何时跟在了他身后的谈风月,我何时跑得比天尊快了?
    秦念久:
    过犹不及地,那冷面老祖还阴恻恻地补了一句,我看你们玩得挺开心啊。
    秦念久:
    满腔怒火正不知如何倾泻,他一瞬暴起,跳起来就要揍谈风月,却听这杀千刀的老祖轻咳了一声,也亏有天尊拖住宫不妄,我才得以趁机潜入了不妄阁。
    行,至少他撇下自己是去干正事了。秦念久心火稍熄,落回了地上,皮笑肉不笑地道:哦?不知老祖有何发现?
    谈风月方才看这阴魂拿路旁树枝撒火便觉好笑,便不声不响地在他身后跟了半路,听他骂骂咧咧的,除开自己之外还说了不少与宫不妄有关的事他拿银扇轻轻叩着掌心,不缓不急道:天尊与她对打了一个多时辰,该是对她了解不少,还是请天尊先说发现吧。
    这老祖语气怎么古里古怪的秦念久怪怪地看他一眼,还是依言将刚才发现的异状与他细细说完了,才不耐烦地道:就是这样。如何,老祖你的发现呢?
    谈风月徐徐摇着银扇,一切正常,不过一间女子住阁。
    正屏息以待的秦念久:
    及时按住了面前即将再度暴起的阴魂,谈风月又咳了一声,暂歇了逗他的心思,正色道:不妄阁中确实一切正常,只有些记录着往来货物的账簿,上面皆盖着宫印,看来她确是青远城主没错不过地下却有一间密室。那密室隐蔽得极好,暗门都快锈死了,少说近六十年该都无人进过。我仔细探了一遍,里面蛛尘遍布,除了些散落着的手稿外别无他物。
    秦念久皱起了眉,手稿?什么内容?
    问到了要紧处,谈风月从袖中摸出了一沓稿纸,递予他手中,像是记算着些复杂的术法,我看不大明白。
    连这老祖都看不明白?秦念久拿无中生有点了丛小火定在空中,疑惑地借光翻看起了那叠叠稿纸。
    张张发黄发脆的稿纸已被谈风月简单清理过,上面不见尘污,却仍有不少小虫蛀穿的洞眼,字迹亦凌乱不堪,跟涂鸦乱画似的,教上面原本就晦涩的内容愈发难辨。
    确实像是些术法这条不认得,这条不认得这句像是招魂的,又缺了一块这条也不认得这写的是什么狗爬字!秦念久页页翻过,逐字认过去,眉头皱得愈紧,尝试解了几句,终还是放弃了,胡猜道:莫不是些禁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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