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嘘!叶长老来了!
    叶正阑神色紧张地穿廊而来,急掠过正吵闹不休的宗徒们,满面厉色地喝止了他们的讨论:收声回房!
    再不见当年光风霁月的爽朗模样,如今的他须发皆白,眉眼间尽是憔悴之意,双唇近乎紧抿成了一条直线。一句喝毕,他也不管各宗徒是否当真老实地听命回了房,只自顾脚步匆匆地赶向了刑堂。
    密闭的刑堂当中,粒粒豆大的烛火随着叶正阑推门的动作倏地一跳,道道虚影照在堑天长老面上,给他原就阴晴不定的脸色更添了几分阴霾。
    如临大敌般,他呼吸沉重地负手站在上位,两道如刀的视线直直刮向跪在下面的傅断水。
    月前才自领过携师弟擅自离宗、插手朝廷之事的重罚,腹部被纪濯然捅出的伤口亦还未完全痊愈,傅断水微垂着眼帘,面色格外苍白,就连嘴唇也无甚颜色,同样紧紧抿着。
    就在小半个时辰前,他的房中一霎有魔气大盛,如同天狗噬月般直冲天际,虽然不过须臾便消散了去,却仍是在宗内引起了巨大轰动是那枚传音纸鹤惹出的祸事。
    不知那位秦姓仙友此举是为何意,只凭直觉地认为此事并非冲他而来。因而他并未主动开口替自己辩解,仅仪态端正地跪着,静待两位长老开口。
    烛影阵阵轻摆,叶正阑面上哀戚更甚忧虑,不愿多看这擅自离宗以至连累他两名爱子的罪徒一眼,只望着堑天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何宗内会有
    他的声音十分低哑,满载着疲惫与悲愁,似是满不情愿念出那两个字,终却仍是艰难地脱了口:魔气?
    问得好啊。他若是知道,还要在这审他们玉烟首徒作甚!堑天牙关紧凸,强压下了几要烧至天灵的怒意,沉声问傅断水:我听闻你自打从皇都回来之后,便一直在各方探听观世仙宗六十多年前的往事,此前又曾在书阁中调阅案档
    他向来十分看重傅断水这个首徒,万不可能相信他会心生邪念走向魔道,却更不愿相信是那人回来了,因而语气中有些微不可查的细颤:我问你,你可是遇见了什么人?
    听他这样问,傅断水两片薄唇抿得愈紧,片刻方答:事情还未查明,徒儿不知自己遇见的是什么人。
    此言并非是他忤逆,而是答的实话。
    他向来就非贸然莽撞之人,在皇都时看那谈秦二人身份蹊跷,言谈中似多有隐情,后又似与两位叶师弟颇有渊源,于是自皇都回来后便开始多方探查他们口中那六十多年前的小宗门。可不知为何,无论是各宗长老,抑或是年岁较长的师叔师伯都对此事三缄其口一众长老中,唯有游意宗的心辉长老在回讯中语焉不详地写道此事实乃各宗之过错,但事已隔经年,还望他勿要深究。事出反常必有妖,他们这般讳莫如深的着实令人生疑。
    听他这样答,叶正阑面色顷刻间便愈加颓唐了几分他果然遇见了什么人,而那人只怕就是
    他痛失爱子,整个人仿佛苍老了五十岁有余,半晌才轻颤着嘴唇开了口:皇都一事你尚还未禀明详细,那异人国师可是姓徐?
    傅断水跪姿依旧端正,仍是答得万分坦然:弟子不知。
    诚然问心无愧。那国师似乎是与那谈秦二人有旧,但那二人却是什么都没告予他知晓,否则他又怎会调查得这般艰难。
    僵尸王破道、青远鬼城、活死人国师,如今这回,不是他还能是谁!从未觉得自己爱徒这生硬冰寒的语气会如此惹人生愤,堑天怒从心头起,当即扬起手中灵幡便要抽他,又险险被叶正阑拦住了动作,听他略显苦涩地劝道:长老莫急!无论如何,今夜这魔气之事都断然与他无关
    手中灵幡挥空,堑天面容微微有些扭曲,震声怒道:无关!我当然知道与他无关!但星罗宗夜夜观星,怎会忽略方才那桩异象!若是让别宗误会我们玉烟豢魔,那我们玉烟该要如何自处?!
    叶正阑按在他手臂上的手不禁一僵。
    玉烟贵为众宗之首,无时无刻都被双双眼睛紧盯着,虎视眈眈地盼着他们行差步错,将这首宗之位易手别宗想也知道今夜各宗门中是如何地动荡。因果相报,叶正阑看向堑天的视线中不觉掺入了几丝悲凉: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同样是宗徒身上出现了异象,可他对事对人的态度却是天差地别
    事隔经年,如今再去追究当年之事是对是错又有何用。叶正阑强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思:如今只怕是秦仙只怕是那魔星再度现世,该如何应对,还需从长计议
    没放过他改口的一瞬,傅断水不露痕迹地抬眼看向了他,细细辨认着他们两人神情间的暗涌,心间迷雾似被拨散了几分。
    从长计议?堑天怒仍难遏,无不嘲讽地扯了扯嘴角,你现在倒知道要从长计议了,当年的你不过是发现了那魔星斩鬼差一即满百万,可不是立刻便召齐人马去了?
    当年之事确是因他揭发而起,叶正阑喉头一梗,窒了声音,原就苍白的面色亦微微泛出了青意,听堑天续道:今回是那魔星有意栽赃我们玉烟,我们定不能坐以待毙!
    他好歹位列首宗宗主,此刻虽心中怒极,却不是有怒无谋之人,沉静地分析道:方才那魔气虽烈,却不过现出了几瞬便消散殆尽,不似受人操控之象,想来该是那魔星还未完全堕魔,难以自如地控制身上魔气呵,雕虫小技!
    一想到方才那无言挑衅一般的冲天魔气,他狠狠一磨牙关,更是气急,若是拖延至他完全入魔,只怕是要天下大乱,玉烟首宗断不可能袖手旁观!这就传令下去,召各宗一起攻向
    说得端的是冠冕堂皇叶正阑同样讽笑地扬了扬唇角,冷嘲着接了他的话:聚沧?
    傅断水一直在旁静听着他们二人对谈,心中猜测无数,终被聚沧二字落实了他的猜想,再看着两位往日里德高望重的长老只觉陌生,眼神渐冷。
    却没人在意他的反应。堑天眉眼间怒色不减,厉声道:还能是哪处!那魔星不愿祸世
    话一脱口,叶正阑身形不禁微微一晃原来他也清楚晓得那秦仙尊实非向魔祸世之人!又听他匆匆改口道:因果相衔,如今那魔星再度现世,也只该在那因起之处!
    千言万语堆聚在心头,终也只能无语。叶正阑垂下了眼去,一时并未答话。
    并不知秦仙尊是寻得了什么机缘才再度现身,亦不知他为何依旧身携魔气,更不知如今的他是否还能保有当初的本心天下苍生的安危、玉烟首宗的名望、傅断水的清誉
    脑内思绪如同乱麻纠葛,叶正阑不知为何感到有些心灰意冷,终是难掩颓丧地向堑天垂下了头去,躬身行礼:我这便去通传各宗。
    心虽寒,眼虽冷,傅断水却仍是一脸肃色,仍是跪得端正,静静听他们说着,静静等待着自己的处置,直至堑天终于挪眼看向了他。
    沾上了魔字的宗徒,与废人何异?还得劳他费心设法替他正名不再对自己这亲徒另眼相看,堑天的眼中只有冰寒:将他带下去押着。在成功诛杀魔物前都不得放他出来!
    今夜的晚风似乎有些轻狂,不由分说地撩散了雁鹭湖面上的薄雾,吹凉了玉烟满宗的玉砖,席卷过空无一人的刑堂,吹拂过一众月白色的衣裳,将他们腰间的佩玉拨得叮当,又掠过一面面绣着烟云的旌旗,将那旗面吹得砰砰作响。
    山雨欲来。
    只是山雨欲来,这风也吹不到千里之外的聚沧。
    聚沧山临海,晨时的风景总那样辽阔壮美。
    艳阳高挂在空,被绢布包裹着的双剑就挂在手边,秦念久将一头银丝高束在脑后,独自悠然靠坐在悬崖顶边的一棵老松上,垂眼把玩着手中尖锐的梧桐木碎片。
    山上各样法阵已经设好,国师所创的那术法也经他之手改良后练得纯熟遥想上一世,叶正阑回宗后隔了足有两日方才召集齐人马前来,今世他们有了经验,来得该要快些。毕竟趁其病,要其命么,各宗门断然不会放过他这将近入魔的虚弱之际,按各宗门所在的方位估算,约莫过一阵就到了?
    天还未亮时,谈风月便匆匆设阵启程去了敛沧寻那月隐仙翁的洞府,想来现下应该仍在渡海,就算发觉了金钟有何异常,一时半会儿也赶不回来
    兀地意识到这还是这一世以来头一回与那老祖分开,秦念久不禁轻抿起唇,摇了摇头。啧,该说那老祖是关心则乱么?连这样明显的破绽都没能发觉不过倒是遂了他的意。
    仍是那句话,这是观世宗人的仇怨,与他谈风月无关。
    并没像他一贯地那般举目眺望着海景,而是偏头看着山林葱葱的观世宗门,他漫不经心地晃了晃衣摆,姿态仿佛当初坐在交界地中的泉水旁般懒散,唇角亦是幅度极浅地勾着,唯独眼底中暗含着一抹郁色。
    脑仁中裂痛难消。
    有时他也会想,若他仍是那个身染怨煞之气,不记来处、亦无归处,就连名姓都是向旁人借得的青年该有多好。无谓背负这许多情仇。
    可惜他是秦念久。
    微风悠悠,自远处吹拂而来,似将一股不祥之意挟带了来般,轻抚过他的脸颊,拨乱了他银白的发梢。
    遥遥之外,有窸窣人声渐逼渐近,伴随着滚滚闷雷之音。
    远眺了那逐渐逼来的乌云一眼,能依稀看见有面面旌旗正飘摇。秦念久似笑似叹地轻轻哎了一声,随后眼神一变,面上尽显沉着冷肃,猛地将那枚梧桐木碎片扎入了手臂。
    脑中裂痛、身上魔气与虚弱感皆为那灵木所镇,弹指间退散了个干净。紧抓住了这片刻的清醒,他抬手一攀顶上松枝,反身遁入了山林之中。
    第一百一十二章
    艳阳吐焰,燎烤得人心焦灼。乌压压的人群尚且未到,一只毛色红黑相间、类狼类鼬的灵兽正踏空穿云急奔,口中吐出的惊雷已先步步逼近,电光刺目,一路上落下斑斑焦痕。
    落雷声声中,风声亦呼啸。
    这雷兽是堑天长老手中无定妖幡所化,玉烟宗人自然一马当先地领在最前头,面色无不肃然,紧随其后的别宗门人却全然一副聊赖模样,不但无甚紧张之感,甚至还正左顾右盼:怎么回事啊?这么突然
    说是有魔星现世,这才召集各宗门人齐来讨伐
    啊?魔星?!
    是。听闻昨夜玉烟宗内有魔气肆虐
    真的假的?
    星罗宗弟子专职监天,他们所言还能有假?
    那岂不是
    听见了身后各宗弟子的讨论,碎浪宗的明琅长老满载不耐地轻哼一声,与身侧星罗宗的占刻长老道:宗内出现了魔气,不好好核查自宗,却说是那人回来了呵,这堑天,怕不是贼喊捉贼吧。
    没等那长老接话,游意宗心辉长老便沉吟了起来:可红岭大阵与皇都皆出了岔子
    又有一星罗宗长老插话进来,说的是啊。可这两处的大阵不都是玉烟所设的么?怎么我们四处白白奔波,所查验的大阵都是完好的,唯独他们所设的大阵出了问题?
    什么时候出事不好,却偏在这节骨眼上!如今世道再太平不过,各宗长老原本皆在闭关,要修进阶以求飞升,却被一道查阵的密令给折腾了出来,现又通告说那魔星再度现世谁知他是不是在设计着些什么阴谋,欲要拖累各长老修行,自己抢占率先飞升的美名?大家心里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处去,面上不禁流露出了几分古怪,各有思量。
    有轰轰落雷之音作遮掩,他们聊得端是肆无忌惮。
    可虽有滚滚雷声作遮掩,他们所谈论的内容还是无可避免地被清风送至了堑天耳中,即使模糊,却仍能听清个大概。
    眼见聚沧将近,堑天牙关紧咬,心气不顺地回身远望了他们一眼,正欲震声高斥他们几句,却忽而感到一阵地动山摇只听得领先在前的道道惊雷落在聚沧山上,似是劈中了什么,发出阵阵清脆刺耳的碎裂之声,待举目看去,才得见片片浮金碎落,仿佛一握金砂随风而飞。
    覆于整座聚沧之上的一座半透金钟被雷劈出丝丝裂隙,直至轰然倒塌其间又是一霎,有一缕浓黑魔气直冲云霄,将一轮旭日遮蔽了大半,少顷,又寸寸回流退缩而去,不见了影踪,正如同昨夜玉烟宗内的异象。
    见此异状,原还怠惰的各宗长老皆是骇然,堑天却是大松了一口长气,振臂一挥,将那雷兽召了回来,震声高喊道:聚沧已到,那魔星怕是正藏身其中,诸位万不可掉以轻心!
    亲眼所见魔气冲云,各宗长老这下哪还敢轻视此事,无不肃起了神情严阵以待,原本还心有疑虑的几人亦讪讪地抬手按在了剑上,齐齐注目向玉烟宗人,静待着他们的指示。
    时隔多年后再度踏上聚沧的土地,处处皆是眼熟的旧风景,叶正阑心内戚戚之感全不亚于秦念久,似有一口郁气不上不下地卡在喉间,看什么都觉得难耐,干脆收回了视线看向身畔堑天,垂头拱手问道:可否寻见那人确切的方位所在?
    众人视线汇集之处,堑天略一颔首,手中灵幡乍然变化,只见一只虎头、独角、犬耳、龙身、狮尾、麒麟足、模样颇像谛听的小兽自他手中脱出,向天嗷嗷长鸣一声,随后便躺伏在了地上,闭目细听。
    见他居然已能变化出这等灵兽,各长老无不瞠目:向来只听得这堑天与他们一样在山中闭关,却不想他如今修为竟已霸道到了如此地步,看来他的飞升之日已指日可待了,若是再让他占了今日这头等的诛魔之功
    那这世间宗门除了他们玉烟,哪还有别宗立足之地?
    这般想着,在场众人无不屏起呼吸,凝神等着那灵兽的反应,只待它一查清那魔星的所在便抢先攻去,却忽听堑天猛地痛哼了一声,地上那小兽亦用两爪捂住了双耳,在地上痛苦地挣扎翻滚了起来,不出几息便耐不住般狠狠一抽,变回了一张素白的灵幡。
    耳孔中乍地有鲜血徐徐淌出,堑天面容扭曲地抬手一抹,哑声恨恨骂道:这贼人居然这般阴毒,以万千鬼嚎之音来破解他灵兽的一双顺风耳!
    眼尖地发觉他耳孔处有丝缕淡薄的魔气残留,与六十七年前所感知到的气息如出一辙,数十名长老面色乍沉,心间最后一丝疑虑也打消了个干净,纷纷按紧了腰间长剑:果然是他!
    是他回来了!
    有较为机警的玉烟弟子即刻跨步上前,仪态恭敬地问堑天:长老!怎么说?
    堑天扫了一眼面色各异的别宗门人,不愿将诛魔大功易手别宗,只沉声与自宗弟子道:一半在空,一半在地,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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