淋漓鲜血快要模糊了他的视线,蓦地,满眼血色中,却有一道熟悉的青影逆着仓惶逃窜的人潮急急踏空而来,避过了他手中锋利的剑芒,伸手向他:秦
    身上重压骤然消散之时,罔顾身前或惊叫或呆怔的一众弟子,堑天长老半跪在地,借绰绰人影将自己遮挡得再严实不过,拿一双鹰隼似的眼紧追上了正在人群穿行的秦念久。
    远不似明琅般愚莽,他向来懂得何时要领于人前,何时要隐于人后几乎是在留影幻阵初初设出、明琅发话之时,他便警惕地逐步退至了人群之中,而事态也果然像他预料中般一发不可收拾
    几要咬碎了一口银牙,他伸手于地上一拂,紧紧握起了一把沙石又转瞬松开,以留于掌心处的印痕作占占得的结果却是一个不容置喙的死!
    他唾手可得的仙位、玉烟宗的百代美名满不愿信命,他眼中恨意滚烫,狠狠一捶地面,又将视线挪向了那银发白衣的魔鬼修罗。
    越是逆境,就越要冷静他死盯着秦念久,强令混乱的大脑思绪飞转,意图寻见破绽:这魔星明明应该能以黑雾状的魔气眨眼间直接诛杀众人,为何却要自己亲自动手?
    是图快意,抑或是因他尚不能完全掌控那黑雾?毕竟在他暴起出剑时,压制在众人身上的力量可是消失殆尽了
    不,他分明有灭世之能
    那难道是因他并不能精准地掌控黑雾同时诛杀众多长老?方才瞧得仔细,他在诛杀占刻明琅时仅调动了单股黑雾可这也不能说明
    等等。他为何要求精准?
    堑天皱眉遥视着秦念久,不放过他每个微妙的动作,悚然间明悟了什么他并不愿伤及无辜弟子!那么
    眼前一霎拨云见日,他猛然扭头看向了山外遥处仍在上演的幕幕炼狱之景,又愕然再度拿视线追上了秦念久的身影,莫非
    眼见他每斩杀一人,身上便有异状进一步显现,现在的模样分明是正强恃着清醒,只怕不出多时便又会折堕成那畸形的庞然魔物若他当真犯下了屠灭人城的罪孽,何至于到此时方才显露?!
    可笑这秦念久,脱去了一身无情大道,骨子里却仍是与心辉长老一般妇人之仁、心内唯善的愚心宗人!
    心中顷刻便有了计较,堑天紧紧抿起的双唇难以克制地抽动不止,自袖中取出了一样物什那是一块他趁乱拾得、仅有寸长的梧桐木碎片。
    魔物庞然,命门难觅,可他现下还是人形,若能一击命中他的心脏兴许还有机会!
    仅有一击的机会
    如何才能教他分神恍惚
    若仅是扮作是宗徒,怕不稳妥
    堑天两眼倏而一眯,忆起了那道不畏天雷亦要飞身替那魔物作挡的青影。
    被蔽日火涛围聚包裹着的聚沧山上,举目望去唯有黑红白三色浓雾混杂交织,却被陡然乍现的一抹天青如刃般划开。
    蓦然现身的谈君迎急急闪退半寸,避开了双剑锐利的剑芒,直赴向那仍勉强维持着人形的浴血魔星,焦急万分地向他伸出了手去,欲要拦他:秦念久!
    惊见此景,一众弟子无不愕然瞪大了双眼,叶正阑更是呆杵在了原地:寄身于那道青影之后的竟是堑天!
    以被风飘扬鼓起的青衫遮蔽了自己的身形,堑天指间紧夹着那枚梧桐木碎,面色不再是死样的苍白,而是罩上了一层状若癫狂的红只要一瞬,只要一击,他便可改去死命,这诛魔救世的大功,仍是他堑天的!
    成败皆在这一刹,刹那间,众人眼中的一切仿佛都慢了下来,掠耳的风,掠眼的雾,鼻间流动的血腥气,那魔星一格格挪向青影的眼
    随后响起的却是一声清脆的裂帛之音。
    谈君迎震惊的神情一刹凝在了面上,随割划而过的黑雾寸寸撕裂开来,颜色顷刻淡化而去,褪成了片片素白的灵幡,而堑天那激动抽起的嘴角亦僵住了弧度。
    穿过纷飞的布碎,秦念久使尽了最后的气力,五指狠而准地扣上了堑天喉头,指尖寸寸扎入,破皮穿肉,径直掐住了他的喉管,猛力外抽
    不似当年软软坠地的少年,堑天重重坠跌在了地上,如鱼脱水般剧烈地挣扎扭动,直至瞳孔消散了光芒,一张无法发声的嘴仍抽搐似地蠕动着,依稀能辨出他的口型:怎么会
    怎么会?再难承担异化的痛楚与重压,同样失力跪跌在地的秦念久自然不会好心替他解答。
    以灵幡化灵兽,再以灵兽变化人形,纵使天眼亦难分真假,确实是步好棋。只可惜那人绝不会避过他的剑刃,纵使剑刃穿身也会直拥向他。那人绝不会拦他,纵使万人来袭,也会替他去拼去杀而更重要的是,他又怎会认不出所爱之人的真伪?这最简单不过的道理,那小村孤女洛青雨一早便告诉他了。
    风声萧萧,满场死寂。一张张惊怖的面孔中再无与他有仇怨之人。该感到快意,抑或是轻松吗?他心间却只余一片萧索。
    被浓黑魔雾掩起了身形,秦念久不堪重负地轻轻闭上了眼,不愿叹息,只低低道:衡间,师尊这回说到做到了。
    就连堑天长老亦不是这魔星的一击之敌,眨眼身陨,而山外无垠火涛已然吞没了整块大陆,热浪灼人,红意染苍穹。
    魔雾遮眼,满场弟子眼中、心中皆只剩下了一片空白,连恐慌之意都再提不起忽却听见叶正阑满不可置信的颤声响起,仿佛大恸:秦仙尊?
    恍惚似有人弹指,萦绕四周的浓雾倏忽与他的话音一同淡化散去,而同样褪淡了的竟还有山外那可怖的末世之景!
    眨眼,浪潮退去,火焰骤熄,天地间原原本本一派清朗,风云悠然。旭日照映下,座座人城仍在,座座俨然
    愕然惊觉这整场灭世祸乱不过是场幻象蜃景,众弟子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黑雾如云絮般融淡,那魔星自中艰难地撑身站起。
    随着黑雾淡去,更多的腥血残肢开始自他身后蔓生而出,几要压得他直不起身来,可他终却站直了身体,轻缓了口气,步步向他们走来。
    眼见魔星逐步逼近,众弟子无不大骇,可虚软的手脚却挪动不了半分,早已嚎干的喉咙也再难发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步步向他们走来直至停在了叶正阑身前。
    身侧同门长老尸体余温尚存,遍地血泥骨肉,叶正阑跪坐在这样一片狼藉之中,看着那周身尽红、手持双剑,艰难举步向自己而来的故人,心内同样只有一片空白。
    就连如此就连这般他都不曾伤害无辜之人半根毫毛,更无祸世之心这样的秦仙尊,当年若不是他受人蒙蔽,仅恃着一腔热血便引出祸事又何至于今日?!
    风声入耳,他心中却是一派寂静,落针可闻。在这样的寂静之中,他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中灵剑,跪正身子,昂首看向了秦念久,面色有愧,亦有哀戚:秦
    秦念久却垂眼看着他这副甘愿引颈受戮的从容姿态,失笑般无力地扬了扬嘴角,打断了他:仙尊多虑了。我不杀你
    叶正阑不禁一愣。
    脑后生出的怨鬼面容张口尖笑,秦念久抿抿唇,开口时声音却似风般轻软:若是连你也死了,有谁还记得当年之事为观世宗正名?
    是诧,更惊,叶正阑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瞳孔一时巨震,却听当啷一声,是剑刃相触的脆响,一对双剑就这样跌在了自己面前。
    一刹震颤了起来,叶正阑失措地猛然站起了身,秦念久却没再看他了,亦没看向他身后那道静躺于林中的青影,只极力忍着魔气异变的痛楚,兀自转身面向了众人。
    身上残肢愈生愈多,腥血顺流,他无法抵抗身上魔气的异化,终究还是要堕为那没有神智的魔物,届时天下苍生
    依旧不愿叹息,他不畏众弟子复杂异样的目光,轻轻吸了一口气,愈站直了几分。
    他这是要做什么?
    不知他下一步将会如何动作,众弟子无不两股战战,持剑的手迟疑着将将抬起,却听他十分坦荡且淡然地开了口,我秦念久
    恍如当年无心无情的秦仙尊,他面上无甚表情,声音亦冷亦淡,只是其中几不可闻地透出了些许苍凉:天生仙骨,地赋灵躯。本该为苍生克难,除妖卫道却道心不定,误堕魔道犯下滔天过错。有愧天地、有愧师门、有愧亲友、有愧
    他稍顿了顿,并没看向谈风月所在的方位,只不忍地微微闭了下眼,片刻续道:有愧爱人。
    纵有不舍,纵有遗憾,纵有留恋终也不能再有了。
    分不清嘈杂的是耳畔风声,亦是心中悲凉哭音,他轻声道:如今,我罪无可赦。唯趁还有心
    有心?
    或许他从来不该有心。
    整颗心脏仿佛正被蛮力紧紧攥着,挤出滴滴鲜血,犹如泪滴,在心底连绵成海,是苦,是悲,是伤,是痛
    他的声音却依旧平静:便将这血肉,还予天地吧。
    一如当年提剑刎颈般果断,随他最后一字落下,他再度闭眼,萦绕周身的丝缕黑雾突变道道细刃,深扎入体,又自内而外地穿出。随经脉骨肉一同砰然爆裂开来的,是他那颗尚未魔化的血肉之心。
    血色溅地,天际白云、拂面流风、徐徐波涛、叶正阑欲裂的眼眶、众弟子震惊的面容都仿佛刹那定格在了这一瞬间。
    下一瞬,风烟俱净,天山共色。海浪一叠叠冲刷着石岸,满目狼藉的聚沧山上再寻不见一丝魔气。
    仿佛一场闹剧轰然落幕,众宗人怔然望着地上残落的血肉,空张的口中发不出一丝声音。
    地府深深处,望乡台上一只黑鸦振翅嘶鸣而起,直冲阎罗殿而去。
    天宫中亦是一阵喧哗。云井旁围聚着的天女们无不掩唇低泣,泪湿衣襟。颗颗泪珠落下,便化作了人间纷纷细雨。
    哭声扰人,帝天君却敏锐地察觉到了地府的异动,无言以对地转头看向身侧那完全没打算动作的阎罗主:喂
    阎罗主却只是笑笑,耸了耸肩:我已说了,事在人为嘛。
    第一百一十七章
    醒、醒
    七道落雷穿身的痛楚如蛇般在体内游走,似要逐节击碎他的骨头。再微弱不过的两字脱口,已耗尽了他最后所有的气力。谈风月紧紧绷起的心弦骤然一松,终再撑不住,任痛意如同一只无形巨手般紧攥住他的意识狠狠下拖,直至陷入了一片深黑。
    耳际喧嚣,魔雾弥漫,心内担忧,统统被满目漆黑隔绝了开来,归于了沉静。
    而等再能视物时
    呈现在眼前的却是一片诡谲的红。
    迷瞪瞪地,四肢皆有些发软无力,仿佛正浮在海里。入目,是一弯被血意染透的红月,手侧、身畔,皆是血色淋漓。
    而他正背着一人,步步踏在这一片晃眼的血色之间。
    敌袭、恩仇、惊惧、担忧、呼嚎、惨叫都化作了掠耳的微风,他只背着背上的人,仿佛背负着自己的所有,一步又一步,缓缓慢慢地走着。
    轻轻地,他像是怕扰醒了背上的人,因而将声音压得极低,却又难掩其中笑意:事已终了,不如我俩就此改名换姓,归隐山林
    一颗心像化作了飞鸟,簌簌煽动着羽翼,他的声线亦微微颤着,换姓或许有些过了?那便改名吧改名可是件要紧事我么,随意择字即可,你呢我想想啊,就叫
    莫名地,他心中似有一种尘埃落定之感,仿佛一切都落到了实处,一切都回归了原位,心间不再有惊,不再有忧,更不再有惧,仿佛海鱼入水,倦鸟归巢,只要这条路能这样踏踏实实地走下去,一切就都
    蓦地,他一怔,沉重的脚步亦顿住了。
    似乎有哪里不对。
    就在他停步的一霎,背上的重量倏忽一空。
    无比恍惚地,他怔然回首,挤入眼中的却依旧是满目热闹的红,却有一道笑语唤他:回来了?
    声音似是从遥远处传来的,却又像就响在耳畔,似是忘记了什么顶要紧的事,谈风月略有些怔忪地站在一片红彤彤的色彩中,举目,是挂满红灯的碧瓦飞檐,偏头,是张张热切的笑颜,好一副年景。
    正恍然瞧着这片突兀展现在眼前,却温馨无比的景象,一双微温的手便亲切地搭上了他的胳膊,语气似嗔,面上笑意却深深:今年回来得怎么这样晚,差点都赶不上三十了!
    思绪被拖得极慢、极钝,他仍是有些愣的,抬眼看那气度雍容的老妇人,似有几分难以置信地,呆呆唤道:娘亲?
    都说儿子长相随娘,他还是副年轻俊容,谈夫人却已然高寿,笑起来时眼角皱痕深深,难见年轻时昳丽容颜。
    深怕冷落了贵客,谈夫人爱怜地轻拍了拍他的手,便松开了他,转头向他身侧笑道:秦仙君也来了!好,好路上可劳顿?
    还不等身侧人出声答话,谈风月唰地扭头,看见了身侧那一袭白衣的人,嘴角便先一步惯性地勾了起来,一时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呆呆听自己娘亲热络地与他寒暄,听他惜字如金地用单字答话。
    不知怎地,明明是副年年可见的寻常之景,他却像是许久未见了般,只想将他们都凝神看个仔细、留记在心才好。
    他一个恍神的工夫,谈夫人已自顾将人引进了门厅,边温声地道:谈家有一外戚,数年前过节时曾见过的,仙君可还记得?这回他们也来了
    檐上大红的灯盏随风一晃,街上有孩童炸鞭。
    像是终于找回了游离在九天之外的神魂,切实置身在了这片温馨景象当中,虽然仍有些恍惚,却总算不再失神了。谈君迎微微一愣,笑着跟了进去:娘,你别吓着他
    年景总是相似,总是熟悉。回廊中家仆脚步有条不紊,厅堂中人声笑语不绝。
    园中戏台上,乐班已在奏乐暖场。台下瓜果、茶点、吃食,满满当当地铺了一桌,即使人就坐在自己肩侧,谈君迎的视线却一刻都没从他身上离开过,撑着头看他面无表情地应付一个个前来寻他搭话寒暄的宾客,一双桃花眼中笑意满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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