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习无情道的秦仙尊不会落泪,化身成魔的秦念久同样无法落泪,他只轻轻闭上了眼,心里再清楚不过:他已无路可退,亦无处可归了。
    重重黑雾挟卷着狂风,猎猎作响,似是在悲他所悲。
    而等短短片刻,风声倏而止息,他再度睁开眼时
    是一头没了灵智的魔物难对付,还是一位神智清醒、心中却有仇怨的魔君难对付?
    遥见身处半空的秦仙尊骤然睁眼,眼中红意如火,杀意逼人,四周魔气更是顷刻间增长了数倍有余,犹如道道长鞭般狠辣地笞打在众人身上,直压迫得人难以吐息、再难动弹,饶是叶正阑都经不住弯下身去狠狠一咳,顿时意识到事态恐怕更糟糕了盼望如今那已然成魔的秦仙尊仍能抱有本心,只怕是痴心妄想
    虽是如此,总要一试!
    他一咬牙,勉力顶着强压猛地推开旁人,向前急奔几步,高声劝道:秦仙尊,想想苍生百姓啊!至少
    在场众人仍乱,他的声音再高,也眨眼便被旁人哀哀呼痛的声量压了过去,可出乎意料地,秦念久竟在一片嘈杂声中挪眼看向了他,低低应了:苍生?
    只两个字,顷刻便教全场一片鸦雀无声,屏息望他。他握紧了手中烟杆,微微偏过头,眼中尽是肃杀之意,再开口时又是百万怨鬼同哭的尖锐啸音:难道我观世宗人,我的师姐、我的师兄、我的徒弟、我的师尊我秦念久,就非苍生?!
    有滚烫怒意再度侵袭入心,烧心灼肺。要知道他不过是短暂地找回了些许清醒,不知何时又会再被混沌侵蚀,秦念久嘴唇一抿,强行在脑中死死抓住了那抹青影,才勉强令自己稳住了心神,面色自若地一一扫视过在场众人。
    今次不比当年,宗门人来者更多。六十七年过去,长老仍在,就连容颜都未改分毫,而当年在场的弟子却已近乎换了一批。听了他的话,一众面生的弟子脸上只是茫然,与一丝显而易见的诧异:他们所讨伐的这魔物,竟是那携满宗白日飞升了的九凌天尊?!
    他方才所言又是什么意思?!
    眼见一件不堪的前尘就要被揭开,堑天面色万分难看,顶着滚滚魔气的威压回首一甩手中灵幡,欲要用吼声稳住众人:魔物惑人,勿要听他妄言!
    众弟子的视线却没放在他身上,只讶然抬首看向了他身后。
    在他身后,有白雾自秦念久手中无声涌出,漫起,逐步侵染了浓厚的黑。
    雾气卷席中,有人惊呼:这是留影幻阵!
    随着黑白杂糅的浓雾徐徐铺开,昔时袭上生云台的宗人幻影乌泱泱地混杂在今时的人群之中,虚实交织着,就连按剑持剑的姿势都如出一辙。白雾蒸腾中,只听得秦念久的话音也像被雾气揉散了,化淡了,飘忽忽送入众人耳中:多年未见,堑天长老莫不是忘了
    旧时之景再现众人眼前,秦念久却连余光都未曾向那鲜活如生的景象偏转半分,双眼只紧盯着堑天,字字咬重,声如裂帛:秦念久从不妄言。
    由白雾织就的幢幢幻影就在身畔,清晰入耳的皆是各长老低声窃窃计算着所能赚到的功德数目、教观世宗徒以命相抵究竟值不值当,众弟子被魔气狠狠压着,已然无暇分神去细看幻阵那端呈现出的血腥场面,无不露出了惊诧之色,僵僵扭头看向出现在画面中的、面色再复杂不过的诸位长老与师叔伯:这长老怎么
    这虚构正义、徒造罪名以换功德之举,究竟是真是假?
    无需众长老出声作答,他们面上的神情已说明了一切。
    一时间,杂乱无章、难分虚实的场面既躁动又焦灼,堑天额上条条青筋怒绽,近乎快要将牙关咬出了血来,而身旁面色同样难看的明琅已拔高了音量,急怒攻心地道:终是为苍生为了大局!既为苍生,便总要有人牺牲宗人世代舍命除祟,不也是如此?!观世宗徒不过三人,为你赎罪,再换天下太平百年,怎不值当!况且况且
    被灌入喉间的魔气拉扯得五脏剧痛,他急急吐息两口,话音像是自齿间逼仄挤出的一般:况且吾等不但为观世宗遮掩,未将观世宗豢魔一事公告天下,反为观世留了个全宗飞升的美名、破例为你建设神殿,给你们留了一个体面!
    杀人诛心莫过于是。秦念久脑中本就裂痛难忍,心口更似如锥,身体难耐地一蜷,却仍未往观世宗徒幻影那边看上一眼,只转眼看向了明琅,不怒反笑,幅度极其细微地挑了挑眉。
    分明是因他们为了一己之私,逼人以死自证、杀人夺尸,心内亏虚,外加宗门中有人堕魔一事有损宗门清誉,这才扯出飞升的幌子以做遮掩经他这般理直气壮地大吼出来,倒成了体面与恩惠了。
    白雾中的往事仍在继续上演,可眼前的这一干宗人,又有谁当真愿意去审视其中的画面,深究当年的真相,直面自己的过错?
    秦念久微微扯着嘴角,眼中却没有半分笑意,也未作任何辩驳,只忽地垂下了眼去,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明琅的话:是为苍生,便总要有人作出牺牲是么
    听他话音虚浮不稳,似有些许动摇,一众原还瑟缩的长老满以为明琅方才那番话说动了他,顿时仿佛找见了主心骨,纷纷强打起镇定,附和着开了口:正是如此!
    为苍生计,何错之有?
    没错,吾等
    一阵喧嚷之中,一长老面上愤慨的神情骤然变作了极致的惊恐,连瞳仁都发起了颤来,未尽的话音亦滞在了舌根,吾等
    只见千百股粗如廊柱、滚滚如浪的魔雾猛地自秦念久背后爆发而出,轻而易举便穿破了一众长老苦苦维持着的结界,蔓延至无穷远处,如钩锁般道道扎入了地面、深入地脉。
    眨眼,适才平静下来的海面以更汹涌之势再度翻腾而起,掀起万丈惊涛,又狠狠拍下,直击得整块大陆地动山摇,震颤不止,裂出沟壑深深,甚至能直视见地底深处缓缓暗涌的火光。
    聚沧山外,座座人城接连翻覆坍塌,随海浪灌入开裂的深谷之中,又被地火灼得滚沸,全然一派地狱惨景。
    而较这可怖情状更令人胆寒的,是秦念久悠然带笑的话音:既然如此,那我便与诸位志士打个商量。
    山川震颤声、砖瓦崩裂声、浪涛怒吼声、悉数盖过了遥遥处惊惶叫喊的人声,他扯扯嘴角,看向诸位长老的眼中终于凶意毕现,只一抬手便以铺天威压将一众宗人狠狠压跪在地,直至他们膝下地面呈蛛网状碎裂了开来也未罢休,话音更是寒可刮骨:九陆十四州幅员辽阔,大小千百余座人城,而当日亲手弑杀我宗门人者,共七十六人但凡你们自愿牺牲一人,我便放过一座城池。不知众长老意下如何?
    掷地有声的话音落下,回应他的唯有一片惊恐的、不安的、瑟缩的、可悲的沉默。
    自聚沧山起,被魔雾驱使着的骇浪逐寸侵蚀过成片大陆,每一记颤动都震慑着一众宗人的心脏,而留影幻阵中的画面又仍在继续,真真一副荒诞景象。
    脑中那抹青影渐淡,推挤着膨胀起来的又是各样暴戾之意,拿不准还能维持多久的清醒秦念久强忍下一口呕意,背脊微微一躬,面上却半点异色也未泄露,只淡淡开口催促道:诸位长老,火舌无心,波涛无眼,可不等人啊。
    难以置信秦仙尊当真做出了灭世之举明琅双唇发青,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可又怎甘愿轻易认命,颤颤地驳:吾等名门正宗,怎会听你这魔物的威胁
    唔。秦念久眼也不眨地望着山外遥远处转瞬间又有数座人城接连坍塌,片刻后将视线挪回了明琅面上,口中百万鬼音齐齐讥笑:比起人界覆灭,难道不是能救回一些是一些才好么。怎么,长老这就不愿体面了?
    住、手强压之下,叶正阑同样被压跪在地,动弹不得,五脏六腑都好似被挤碎了般,却仍声嘶力竭地艰难喊出了口:秦仙尊!难、道观世宗人会愿意看到你这么做吗!
    叶仙尊。听他此言,秦念久似有些忍俊不禁,满载冷嘲地唤了他一声,好笑道:人都死了,还怎么看?
    说罢,他再度将手高抬
    这回随着黑雾拔地而起的并非巨浪,而是烈焰滔天!
    水火原本并不相容,可随着那黑雾起伏,层层火舌卷起水浪,迫不及待地向下一片山峦袭去
    眼见又有数座人城即将翻覆,一记震声骤然炸响:住手!!
    是心辉长老尽全力昂起了头来,半点不显畏惧地直视着秦念久。
    耳旁杂音悉数远退,十分坦荡地,他道:当年之事,终是为苍生谋福祉,我不悔,亦无愧。今日这般,为苍生赴死,我亦不辞!唯望秦仙尊信守诺言!
    一语言罢,毫不等旁人出声阻拦,他猛地闭上了双眼,闭起了一口浊气使之逆行,自碎金丹
    长老!
    不!
    不顾身畔弟子的呼喊,令人牙酸的肉身爆裂之声咯咯炸响,血溅五步!
    秦念久垂眼看着那四溅开来的血肉,神情有变,但眼神仍是冷的,手指不过轻巧一转,那噬人的万丈火涛便扭转了百米,绕过了一座人城,朝旁处扑涌而去。
    生机显现,众宗人看着,却更觉无望:魔者祸世,生杀予夺,竟不过只在它反手之间!
    无心亦无意更无空闲留等他们伤悲,秦念久轻握起拳,将那片余灰跟银烟杆一并捏在了掌心,看向了余下众人:身先士卒,不错。心辉长老是体面了。余下诸位的决定呢?
    远处,是满目人间炼狱之景,近处,鲜血肉泥尚有余温,抬首,那魔星字字句句所散发出的压迫力这般可怖而那翻腾的火涛可不等人,转瞬便又呼啸着袭向了下一座人城。
    心间唯有绝望,喉间亦感窒息,众弟子呼吸粗重,几近崩溃地将视线投向了诸位长老:为何沉默?为何不动?这百姓,这苍生,这世间他们众人的性命谁能有解,有谁能救?!
    忽地,似是听见了他们心中的泣诉,又一道人影猛烈地挣扎了起来,耗尽遍身气力挣开了压制在身的黑雾是那断了一臂的占刻长老。
    可与众人所预想的恰恰相反,他死死捂着断臂伤处,全无要拼死攻向秦念久之意,反而背身而去竟是要逃!
    想他修炼两百五十年,挣足了设阵的功德,月前又才诛灭一座鬼城,计得大功,飞升近在眼前怎甘心败在此刻,交代在这里!!
    全然不顾星罗宗弟子震惊且难以置信的眼神,更无视了身旁明琅青白交加的面色,飞沙走石中,他尽速腾空飞起,就要往山外跃去,耳边却忽听得风声一炸。
    蓦地,只觉着下身忽而一轻,占刻空张了张嘴,低头看去却见自己腰部以下竟然空无一物。
    稍迟半拍,温热的鲜血喷射而出。秦念久在一片骇然惊惧的视线中遥遥掸开了黑雾上所沾带着的污血,任那占刻长老空睁着双眼狠狠摔在了地上,淡淡道:占刻长老不愿体面,我便只好帮他体面了。
    话音落下,他自顾将手一拂,便又在火涛之下放过了一座人城。
    无计可施地上残躯仍在抽动,众宗人愕然空张着嘴,呼吸间入喉的皆是血味腥气,仿佛火中添油般引爆了他们心间累起的恐惧,直至紧紧绷起的心弦根根崩断退无可退!
    再也按捺不住沉默,渐渐地,人声沸起:咒骂、求饶、惨叫、怒号声声仿若困兽,与留影幻阵中那红衣女子满带哭音的悲声质问交融在了一处。
    那么,可还有人如心辉那般壮烈,甘愿赴死献身?
    当然。
    杂音皆不入耳,更无心与他们多费口舌,秦念久只冷眼静待着每有一人情愿体面,他便守诺地放过一座城。只可惜时间分秒滑过,火涛灼热,总算起来,情愿以自身性命换一城安宁的,不足十人而已。
    溅起的血肉累积成堆,似在地面铺就了一张软质的红毯,鲜血流淌开去,浸润了众人伏地的双膝满目红意中,一名弟子终再忍不住心内的崩裂之感,失控地怒喊一声,艰难伸出手去够到了跌落在侧的剑柄,就要将剑刃对向自己却被一小股席卷而来的黑雾及时制住了手腕。
    并未看向那名因恐惧而涕泗横流的弟子,秦念久只居高临下地垂眼睨着余下一众伏于地面瑟瑟发抖,满不愿赴死的长老,与那面如死灰、甚至不敢抬眼与他对视的明琅,无不嘲讽地扯了扯嘴角:口口声声说牺牲小我,换大局平定才是应该
    说话间,一缕黑雾柔柔抚上了明琅后颈。
    可我见你们,也不过如此。
    乍然凝结的黑雾跟随着话音落下,随后滚落而下的,是明琅那切面整齐的头颅。
    脑中青影飘忽似无,胸腔中淤塞的暴戾之意愈发强烈,奇经八脉隐隐又有膨胀异化之势不愿亦不能再拖延下去,秦念久眼神倏凝,吝于施舍眼色予那颗表情僵在面上,尚未瞑目的头颅,骤然抽出背后长剑,身形一虚,遁入了黑雾之中。
    留影幻阵中,白雾缭绕,一众长老正挥剑向那声声泣血、苦战不休的红衣女子。而画面之外,絮絮黑雾骤然弥散,秦念久银发白衣,自中化身而出,向一众长老俯冲而去,双剑横扫
    十步杀一人!
    察觉到身上重压骤减,众长老顾不得许多,万分慌乱地起身或逃或窜或攻或举剑招架,奈何他们躲闪的速度再快,却也快不过双剑凌然的剑意,终是徒然,逃不过一个身首分离的下场。
    惊惶太甚,竟有长老慌不择路地试图要混入弟子当中,拉过宗徒作挡,换来的却是黑雾缠身,状若凌迟的剐杀眨眼,绚丽如梅的血雾朵朵爆绽而开,一时间,黑白两雾皆沾血色,画面内外皆是鲜血泼扬而起,哀声漫山!
    纷嚷惨状中,一道隐于人群末位的人影缓缓后挪,无声捏紧了手中白幡。
    杀人较杀鬼更易,做人却较做鬼更难。秦念久周身浴血,如风般在人群中游弋穿行而过,白衣已成红裳,银发上更是血迹斑驳,可他面上却全然没有大仇得报后的快意,有的只是漠然。
    血气愈重,便愈能诱得他魔心异动可他却不能不杀怎能不杀?
    一步,温热鲜血扑面,蛰伏于他皮下的怨鬼面貌挣动不止,渐渐浮现;再一步,哀嚎声撕心裂肺,道道黑雾更自他脊背处穿出,化成残肢
    体肤、脑中、心中,无一不痛,他只面不改色地死死忍着,去寻下一个在留影幻阵中幕幕见过、铭记在心的面孔,直至最后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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