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鬼君回来见着了,定会开心,夸奖他呢!
    一想到鬼君的夸奖,便感觉手脚都有了力气,三九深深大吸一口气,片刻不停地又扶正了一台倒塌在地的木制机架。
    机架挪开,扬起飞尘无数,一抹陷落在泥中的暗黄颜色蓦然入了他的眼,是一张污损了的符咒。
    无不惊喜地低低轻呼一声,他忙不迭地拾起那枚黄符,托在掌心仔细瞧过。
    这是一张返清度化符,可以将世间亡魂安然送入地府如若上面的朱砂符画颜色淡了,便说明用过了。当然不是那些宗门人所画的他们哪有这份善心?这是仙君之前在青远时画就的,当时只道是信手,不想却给青远满城亡魂留下了一条退路。
    可笑那些宗门人无论做些什么,都口口声声说是为了百姓若真是如此,怎不将城墙处那些山匪的尸首都拾掇干净,好生安葬,免得教百姓途经此处见了心慌?哈,怕是只急着争功德,便都一股脑冲进城来了吧。呸,真是虚伪!
    满带不屑地扯了扯嘴角,三九认真瞧着掌中黄符,再三确认过符上的朱砂墨色已经淡了,方才弯眼笑了起来,轻轻抚了抚那枚纸符,絮絮叨叨地念:好的,好的。小荷、阿蓝、大安大家来世,都投个好人家,不用再做工啦!
    这般自娱自乐地念着,他嘴角笑意又渐渐垮了下去,一阵心酸。
    虽然心中不舍,但他的友人们尚有重入轮回的机会,多少能给他些安慰,可他鬼君
    一想到鬼君,鼻间的酸意便一刹扎进了心底。他慢蹭蹭地停下了动作,一阵怔然。
    自那日在聚沧山上大哭一场之后,他便时时强忍着,唯有仙君不在旁边时,才敢放胆流露出一些伤心。
    明明鬼君跟他保证了没事的,终却
    如今仙君也常与他说没事,可是
    可是他们回到青远已过了半月有余,仙君日夜耽于那方山洞中,设法为那一魄聚起形体,却不见有何进展,若是
    不敢再深想下去,他狠狠一抽鼻子,自我安慰地拍了拍自己的肩,学着鬼君的语气对自己道:安心安心,一定无事。
    鬼君可是答应过他,待一切尘埃落定后,要带他回一趟红岭去的!
    自己给自己强喂下了一颗定心丸,他不再去深想若是鬼君再回不来了将会如何,反倒轻轻哼起了小曲,马不停蹄地接着收拾了起来,口中自言自语地道:等鬼君回来了定会开心呢。
    微风徐徐,自西吹到东,日影亦渐渐偏斜。
    不出半日便拼凑整理好了小半片废墟,成果可谓斐然。看着眼前初见规模的小半间琉璃制坊,三九沾沾自得地长舒了口气,又转眼望向了制坊外依旧萧索残破的街道。
    没了结界笼罩,青远不再是那副永是晴日的模样,山上云气湿冷,吹在身上,颇有寒意。遥遥远望,还能看见山外村镇处扬起了缕缕炊烟。
    被那丝缕炊烟所提醒,他探出身去,仰脸看了看日头,果然已近晌午。
    若是鬼君还在,这时便该使唤仙君去买些吃食给他
    分明他已是阴魂了,不会饥饿,无需进食,可鬼君却仍总当他是普通孩童,不顾流程繁琐也要让他一尝各样小食
    咕嘟。
    腹部似有异响一动,三九蓦地一愣,慢了半拍才疑惑地抬起手来,轻轻按了按自己的肚子。
    是他过于思念鬼君,以至于出现幻觉了么?他一个鬼魂,怎么竟会有几分饥饿之感?
    自那日聚沧山突变,他伴着仙君一路奔忙,回到青远后又各自忙活,谁也无心再折腾吃食呃,许是太久没尝到食物的滋味,以至于让他有些嘴馋了?
    他迟疑地皱着眉头,拿手按着小腹凝神等了片刻,果然再没感到饥饿。
    莫非当真只是错觉?心中满是莫名,他摇摇头,取下了背在背后的竹篓,唔,管他呢,待会儿问问仙君去!
    竹篓中张张黄符交叠,皆是方才在各处拾回来的,其中不少符上的朱砂墨色尚还十分鲜艳他垂下眼,用力抿了抿唇,一一挑拣出其中朱砂色淡的几张,嘟囔着仔细数过:一、二六、七加上昨天算的八十二
    掰着指头反复算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得出了一个总数,虽然仍与青远亡魂的数量相去甚远,但多一张,便是多一份宽慰。他咧嘴捏着那一沓薄符,发自内心地笑眯了一双圆眼,将竹篓重新背好,兴高采烈地向后山奔去
    后山山洞内,血池祭阵旁,澎湃得晃眼眩目的灵光依旧满溢。
    四周淡蓝灵光满目,足下各类古籍散落一地,谈风月静静伫立其中,面上再寻不见他一惯持着的冷静淡然,反倒显出了几分彷徨无措。
    眼前的祭阵仍在自顾运转,内里徐徐回旋的血液鲜活微温,流动不息。
    那枚金红光团就空悬在血池源流处,不再似往常般会挣扎滑动,要寻一寸肌肤与它相贴,而是只微微起伏着,仿佛正轻浅呼吸。
    一切远没他想象中顺利。
    这半月来,他尝试过无数种方式,掐诀、念咒、设阵、古今各样术法甚至试过直接将那光团以蛮力摁入血中,结果却都是一样无法相融。
    谈风月静静站着,眉头紧蹙。他倒不觉得忧虑,只是不解。
    他原本想着只要能先为那人重塑出形体,余下的一切好说,可现下已有一魄在此,骨亦已相融,为何他用尽了千样术法,却都会与他的血液相斥?
    简直就好像他是在有意识地排斥重拾人身一般。
    满心烦懑,谈风月紧蹙着眉,忍不住一拳擂向了岩壁。
    少有如此失控的时候,被岩壁擦伤的掌侧阵阵刺痛,他却丝毫不觉,只喃喃自语:为什么呢
    话音声声回荡在空寂的山洞之中,无人应答。唯那枚金红光团仍悬浮在血潭之上,轻轻起伏着,好似一只哀戚的眼眸,正默然静望着他掌侧的伤口。
    是有何遗漏,是天道不许,又或是秦念久他自己不愿?
    顷刻便勒令自己抛却了这念头,谈风月抿抿唇,凝神定心,再度陷入了沉思:莫非还是要取回那一对双剑来?不对。之前他借尸还魂,并未借助双剑也能成行,可见双剑不是关隘
    脑中思绪万千,纷乱如麻,找不见一个尽头
    山洞内万分安静,唯有血阵奔流的细碎声响。
    蓦地,洞外模糊有鸟类扑扇起了翅膀,将他从无尽苦思中拉了回来。还当是三九耐不住寂寞,过来寻他了,他习惯性地向后回望了一眼,就要张口唤三九,却没见着那小鬼的人影,不禁有些疑惑,?
    摇了摇头,他收回视线,转而若有所思地垂眸看向了地上杂乱无章的近百本古籍,随即捻动了手指。
    指腹弹响,眨眼,便有一股清风倏而穿入山洞,应令而来。
    轻咳了一声,他满眼复杂地看着盘踞在自己掌中的那缕清风,终还是沉下了心来,与那清风轻声道:还请傅仙尊亲自来一趟。
    清风卷着话音悠然飘出山洞,拂过山石,跃过瀑布,擦过树巅,向玉烟吹去
    葱绿掩映的瀑布下,三九后背紧紧贴着洞口山石,满脸惊慌失措地拿手捂着嘴,瞪大的一双圆眼里净是不解与慌乱。
    日前才下过一场小雨,山间湿气格外阴寒,而方才他一路小跑过来,气还未喘匀,自他口中呵出的竟是团团温热的白雾。
    丝缕淡薄白雾自他指缝中飘飘溢出,仿佛烟气。
    满不可置信地,他将手缓缓挪开,掌心处仍留有微微的暖意,不过些微温度,却像是在他心间燃起了一丛烈火,烧灼炙烤着他自心底翻涌而起的惶恐不安,直教他傻在了原地。
    不是,他一只死去多时的鬼魂,口中怎会呼出热气?
    第一百二十五章
    山间总有夜雨,如帘般遮蔽了天幕,月藏星隐,唯有阴云。
    眼下夜半已过,偌大的偏院中,三九挠乱了一头黑发,手中紧紧攥着一张薄被,犹如一尊石像般蜷缩在床尾一角,听细雨声声击打在窗沿,像是细密擂鼓,声声敲打着他心底隐隐的不安。
    下意识地避开了仙君,将自己关在房中,他视线空落,不自知地轻咬着拇指指尖,思索着自己身上出现的点点异样,心间满是惶惑。
    是从何时开始的?
    在聚沧山上,他搬运着那一坛坛青梅酒时,曾感到过吃力。
    回到沁园的那日,他结结实实地撞上了路人。
    昨日,他腹中漫上的饿感,口中呼出的微温气息
    过往许多被他无意间忽略了的异状点滴在脑海中串联了起来,明晃晃地指向着一个答案:他一只鬼魂,分明正在一步步地变成活人!
    可是为何?
    丝毫不觉得有何兴奋喜悦可言,他死死咬着自己的指尖,过甚的心惊与心焦混杂相织在一块儿,乱哄哄地挤在脑中,使他的脑袋好似生了锈,手脚也似灌了铅,僵得难以思考、沉得难以动弹,就连一向灵动的眼中也没了神采。
    就这么四肢沉重地僵僵坐着,他怔怔听着窗外夜雨声,不住地拿齿列磨咬着指尖,直咬得指尖蓦然一痛。
    痛意在心底轻轻一锥,他一阵恍神,倏而仿佛又回到了那座正炽烈燃烧着的国师塔中。
    那日
    模糊在耳边响起的,是火舌舔舐木梁发出的噼啪碎响,模糊钻入鼻间的,是焦糊呛人的火烟气味。他栖身在那一张契符之中,被一股难以抵抗的吸力拉扯着,紧紧贴在高塔的窗沿之上。
    热浪滚滚,尚在纸符中的他透窗看着鬼君正与国师缠斗,却是不敌,眼见国师手中短剑乍出,就要刺向鬼君
    他失声惊唤,身体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飞身替鬼君挡下了那一剑。
    较短的那柄灵剑破开火浪,扎透了他的身体。他从未感受过那样的痛楚,似是神魂都被撕成了寸段,片片离他而去,可鬼君却及时拉住了他,将他裹进了怨煞之气中,随即,他身上的痛意便骤然消失了
    那时
    烈火仍在炽烧,焦烟仍在弥散,模模糊糊的,在鬼君拉住他的下一瞬,痛楚消除的上一刻,一息之间,他似乎瞧见鬼君嘴唇轻动,低低地说了两个字
    说了什么?
    没事。
    原本是作安慰之用的词句,此刻却成了一句魔咒,简简单单、轻若浮云的两个字炸响在脑海中,犹如惊雷劈身,三九瞬间惊醒,自床上弹了起来,汗湿薄裳。
    心口处仿佛仍留有那日的幻痛,他游魂般抬手捂住了胸口,忽地明白了些什么,一双瞳仁满不受控地轻颤了起来。
    他身上每每出现异样,都是仙君不在身旁,唯他独自一人的时候。
    自那日后,鬼君一直不准他向仙君提起他在国师塔中被灵剑刺中,命悬一线的事,甚至还与他勾指立下了誓约。
    双剑有灵,被刺中的鬼怪怎么也应该魂飞魄散,可他却好端端地活了下来,他原只以为鬼君是用了什么术法,或是禁术,可若不是这样呢?
    仙君迟迟无法为鬼君塑回形体,会不会与此事有关,与他有关?
    若是有关,那他
    又该如何是好?
    渐渐雨歇,窗外晨曦渐露,几声清脆鸟鸣入耳。
    三九放空地盯着自己的手,心里茫然一点点绽了开来,总是挤着各样鲜活想法的脑袋里只剩下了一片空白。
    青远后山,山洞那厢。
    金色光团仍静静空悬在血潭之上,谈风月微垂着眼,假寐似地抱臂背靠着岩壁,浑然不觉一夜已过,洞外已然天光。
    忽听得几声鸟鸣依稀传来,又听得一阵衣物摩挲的细响,他无不昏沉地轻揉了揉额角,及时敛起了眼中黯色,转头望去。
    应邀而来的傅断水披着一身薄露,面上表情仍是极冷极淡的,目不斜视地绕过了地上散落的书册古籍,径直走至谈风月身前站定,微微抱手躬身,不卑不亢道:见过风使。
    虽然从阴司回来,便一早设法与这玉烟新任宗主搭上了线,时常与他有些联系,但自打皇都一别,这还是他们二人头一回再见谈风月微微抿唇,颇觉新鲜似地抱臂看着傅断水,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他一眼。
    远不似纪濯然那般形销骨立、容颜枯槁,这傅断水倒是周身气度依旧,冷漠淡然之余还更添了几许沉稳,不再似先前那般教人感到难以接近
    管他难不难以接近呢。如今的他寻回了谈君迎的记忆与部分性情,最擅应对这类冷心冷情的冷面郎君不过,开口便是一声自嘲:什么风使,不过虚名罢了,傅仙尊不必这般客套。我还未能重列仙班,也无俸禄可领
    他说着,边挪眼看向了那枚金红的光团,仿佛无奈至极:若是他再不回来,让我得以借借他九凌天尊的光,匀些香火给我唔,只怕是难得善终啊。
    傅断水听得一阵莫名,
    他自身本是谪仙,如今又已修回了仙格,于他而言,重列仙班也不过是只差一道天雷的事,多的是法子,怎么就难得善终了?
    意识到这话不像是说给他听的,倒像是在暗暗威胁那光团,傅断水扫了一眼那岿然不动的金红光团,没接他这话,只淡淡道:礼数总不可乱。
    话音落下,还未等谈风月再开口,他的视线便又落到了一地杂乱无章、沾满泥尘的古籍上,从善如流地没与他客气:玉烟书阁的古籍古卷已快被搬空了,还请风使留手。至少爱惜。
    观世宗内的藏书皆在大战那日被堑天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这满地古籍都是他在傅断水的默许之下,自玉烟中不问自取地借来的。谈风月轻声一咳,毫无愧色地一拂青袖,借风将满地书册收拢了起来,拍落干净,在一旁堆放整齐,所以我这不是干脆将傅仙尊搬来了么。
    浅浅抽入一口气,压下了心间焦躁,他稍稍扬起嘴角,平静地切入了正题:不瞒仙尊,我翻遍了古今经卷,试过了千种术法,却都无法将他的血液融回,为他塑出形体我想,或许是因我与他之间因果纠葛、牵连太深的缘故,于是便寻了仙尊你来,欲请仙尊一试。
    这岂不是病急乱投医?
    不懂他怎会有这样曲折离奇的猜想,更不懂他一个仙人,怎会将希望寄托于自己一个凡人身上,傅断水颇觉荒唐地看着谈风月,见他嘴角虽挂着笑,笑意却并不真切,整个人更只是表面故作出的镇静,仿佛仅需轻轻一击就会破碎一地般,显然已是心力交瘁,面上不禁露出了几分复杂。
    读出了傅断水眼中的欲言又止,谈风月自己又何尝不知这想法十足离奇可笑,可
    他轻轻叹息,笑得无奈:哪怕只有一丝可能,也总要一试。
    见他如此,傅断水嘴唇轻动,终也没说出些什么苛责他的刻薄话来,只点了点头,依言转身面向了那位于山洞末端的血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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