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血池祭阵徐徐流转,恩泽青江,造百代功德却庇护不了那被抽空了血液的人。
    百年因果,前尘旧事,他皆已从叶正阑那里听清了始末。
    如今,秦仙尊再度身陨,各宗长老皆亦身死归去,即便是得以幸存的叶正阑叶长老,也已放弃修习大道,专注闭关,一心只求再为剑灵重化形体好似沧海桑田。
    傅断水抬眼望着那空悬在血池之上,轻轻浮动着的金色光团,心中滋味难言,无声一叹。
    于心间暗道了一声得罪,他稍作思索,抬起了手来,覆手一拂。
    随他低声念出咒文,挂在他腰侧灵玉徐徐亮起,无数润白灵气自中涌出,似箭一般道道射入血池,溅起血滴纷纷。
    灵咒声声,鲜艳血滴被那润白灵气所调和,化作了斑斑金光,依照着咒诀的指引裹覆在了那光团之上,眼见着就要渗入其中,与之相融
    却像是被股斥力轻弹了一记,转眼离分。
    看着那斑斑光点须臾变回了血滴,纷纷滑下,落回了血池之中,傅断水面上并未显出意外,谈风月则拿银扇抵上了面颊,两人俱是一阵沉默。
    不太忍心去看谈风月此刻面上的表情,傅断水错开眼去,稍默了片刻,沉吟道:我记得,幼时入门时曾学过魂魄骨血,魂血一体,为善,骨魄一体,为恶,如此,本心中存有善恶两面,方才为人。当时只背过了这句道理,却没想过深究其原因。现下仔细想来,只怕是魂血相连,关系更深些,得先寻回他的心魂,才能将血融回?
    贴在脸旁的银扇那样冰凉,镇住了他心间焦灼,让他仍能勉强维持住冷静,谈风月依旧浅浅扬着嘴角,笑中却流露出了几分苦涩:这样浅显的道理,我又怎会没想过。可他如今魂魄离散,肉身不再,我试尽了无数方法,亦试过以他的鲜血设阵,却都没法招回他的哪怕一缕心魂来
    傅断水不禁失语。
    常理中所谓招魂,是要以人体肉身躯壳为引,招回其离散的魂魄。可秦仙尊现下唯剩骨与一缕心魄,没有肉身,自然难以招回魂来,又因缺了这缕魂,以致无法融回血液,为他重塑肉身就如同陷入了一个死循环,当真难解。傅断水心感可悲,却又因这一切祸端皆因玉烟而起,使他无话可说,只能戚戚缄默。
    满室一派沉寂,唯听得见血流涌动之声,谈风月同样无言黯然。
    每每在他濒临绝望之际,他都靠自身信念强撑着再寻希望,可每每寻见了希望,仿佛柳暗花明,转瞬却又每每破灭,直将他折磨得疲惫不堪
    内心阵阵崩裂,即使再不愿在外人面前显露出颓丧疲态,他也难免还是忍不住阖眼揉起了额角,艰难提起嘴角喃喃道:没关系。民间神话不是常说么,太乙世尊折荷菱为骨、藕为肉、丝为筋、叶为衣,为三太子伪造出了形体,让其还魂,恢复人身可见,总有办法的。
    那不过是民间世人编出来的传说故事,哄哄小孩子听也就罢了,又怎么能做得数?况且若只是空塑出形体,招不回那一缕心魂又有何用傅断水满眼复杂地看着他,薄唇嚅动几番,终忍住了没驳他,只无声思忖了半晌。
    按理说,即便没有形体,该也仅是难以招回心魂,并非全然无法招回为何却会如此?
    他垂眸忖着,迟迟才开口揣测道:秦仙尊仙骨灵躯,魂魄亦是灵物,于鬼怪妖类而言无异于灵丹秘宝,若是秦仙尊的心魂飘落世间,被它们抢占了去,因此才难以招回也不无可能。
    他稍想了想,再度抬眼看向了谈风月:若是如此,该能照应星象占算,看何处有异象骤生兴许风使可以去往仙宫,寻星官一问?
    话音落下,谈风月唇边本就勉强的笑意更是一僵,却不是为了他这可能性渺渺的猜测,而是为了那仙宫二字。
    说到底,他从一开始便有一个最不得已的方法,最不得已的选择便是回仙宫去。
    鬼差说得没错,秦念久确实功德圆满,合该升仙。可他却接连两世都横遭大难,这本就是天道不公。而他若能以自己两世功德、两世仙格做抵,无论如何该也能换回秦念久来,可
    可他终有私心。
    他从来不是慷慨心勇之人。
    两人共死,虽然壮烈凄清,但又何必;一人死,换另一人长生,他并非不愿,但这样的终局,又怎比得上两人共长生来得圆满?
    迟迟不回仙宫求援,只留在人间四处奔波,试图以他一人之力复活爱人他终有私心。
    只是如今
    山洞中积水滴落之声、血阵涌动奔流之声、清风缓吹旋绕之声,声声入耳,谈风月只抱臂垂眸,默然无言。
    山洞拐角隐蔽处,三九抱臂蜷蹲在几块洞岩的夹隙中,瞪大的一双圆眼中两枚瞳仁久久颤动不停,眼眶热红。
    傅断水说话时声音并不大,却被狭窄的洞穴送出了很远,使他听得再清楚明白不过鬼君仙骨灵躯,魂魄亦有灵,若有鬼怪妖物抢占了鬼君的心魂
    早前如团团阴云般遮蔽在心中的迷雾霎时被拨开,他拿拳头捣着嘴巴,极力不教粗重的呼吸逸出唇外。
    天知道他曾在心中设想过多少遍,待鬼君回来,便又能与他,与仙君一起,再度春秋,可
    可鬼君回不来,却全因他的缘故!
    他
    那他
    又该如何是好?
    山洞中静得落针可闻,他紧紧蜷成一团,视线放空地看着地上湿潮的淤泥,仿佛能听见自己砰砰挣动的心跳声贯耳如雷。
    这较风息更轻更浅的心跳并未传进谈风月的耳中。他只沉默着,兀自挣扎。
    魂招不回,血融不进
    回仙宫去
    半晌,心中由苦思纠结成的巨石砰然落地,他心里叹息,却解脱般地扬起了嘴角,轻轻道了声:好。
    反常地,他神态轻松起来,仿佛重新抖擞起了精神,颔首道:那便往仙宫走一趟吧。
    其实傅断水方才脱口说出那句话,自己便也意识到了不妥。眼前这人如今还未完全登仙,先前又大闹过地府一遭,若真回了仙宫,只怕非但难以获得援助,反倒会被扣下关押受罚
    只是看他面上神情,便明白他已做出了决定,傅断水不禁一时语塞:风使
    少见他这副无措模样,谈风月笑笑,也算是找出了解法,不错。
    听他这话说得笃定洒脱,似有决绝之意,傅断水微微蹙眉,隐隐猜到了些什么,不自觉地抬起了手来,正欲劝他暂且缓缓,另寻它路,却听他好似已将此事揭过了一般,轻飘飘地错开了话题:难得你来,总不好要你陪着我伤春悲秋
    想他上一世白活百年,旁的东西没学会,唯隐忍情绪、作出笑颜这一项最为擅长如今居然派上了用场。谈风月主意已定,微微一扯嘴角,将满心烦忧搁置在了一旁,拿出了特属于谈君迎的几分心性来,若有所思地摆弄起了手中的银扇,说起来,我半月前曾去了一趟皇都,探访过当今人皇,与他闲聊了一场
    心中暗伤处蓦然被揭开,傅断水神情微变,收回了手。
    似是要拿他寻开心似的,谈风月留意瞧着他神情的变化,略略一哂,不缓不急道:他还问起了你。
    傅断水眼中一派沉静,并不好奇那人都问了他些什么,只自顾从袖中取出了一张黄符,垂首折了起来,嘴上淡淡接话:他如今可好?
    真巧,谈风月唇角微弯,假意惊叹般地拿银扇一敲掌心,他问的也是你这句。
    傅断水一时失语,抬起头来,无言以对地看着他。
    他么硬要卖他一个关子,谈风月轻轻唔了一声,手中银扇一开一合,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掌心,因为先前用国师那咒符阴了你一道,以致如今阳气亏空,阴气缠身,只怕没多少年好活
    傅断水听他说着,面色未变,正折黄符的双手却不自知地稍稍一滞:怎
    心说这二人不愧血脉相连,就连有趣的地方都一脉相承,谈风月好笑地一收折扇,折回了话锋:但我让他为九凌天尊建殿,一年拜过一次,便也算护住了他,再无大碍了。
    这是自己心中郁卒,便要拿旁人来取乐么?傅断水一口郁气梗在喉间,拼尽自身良好的修养冷冷扫了他一眼:是么。
    谈风月向来不愿去感受他人苦,更无心去劝他人善,唯恐天下不乱似地轻轻一挑眉,故意揶揄他道:如何,听闻他如今这般境地,可觉得快意?
    可出乎他意料地,傅断水竟停下了折纸的动作,垂眸思索了一阵,片刻后答:有点。
    谈风月不禁一噎,发觉怎么就连这人也变了许多
    见他面露意外,傅断水难得轻弯了嘴角,淡淡道:人非圣贤。
    谈风月被他这再直白坦然不过的解释惹得一阵闷笑,半晌方才好奇地问道:那他要是想见你,你可还会去见他?
    自己也拿不准心中的想法,傅断水略一沉默,将手中黄符折成了一枚纸鹤,答得模棱两可:或许。
    啧,这不还是没变嘛。谈风月耸耸肩,正还想要再拿他与纪濯然这对阋墙兄弟打趣几句,却见傅断水朝那纸鹤轻轻吹了一口气,使得纸鹤一阵振翅,翩翩落入了自己手中。
    他看看掌中传音纸鹤,颇显不解地看向了傅断水,怎么?
    秦仙尊失意堕魔一事,虽有他自身道心不坚的原因,但整件祸事终因宗门而起,始于玉烟,虽与他傅断水无关,但他既是玉烟宗人,心中难免总是愧疚歉然傅断水眼帘微垂,抿了抿唇,将话题再度转了回去:风使若是要去往仙宫,也不必急于一时。可待我回宗后再想想其他办法
    谈风月心中既已定下了主意,便难以转圜,但也没推拒他这份颇显得有些多余的好意,欣然将纸鹤收进了袖中,那便有劳傅仙尊了。
    自知这再想办法的说辞苍白无力,怕是拦他不住,傅断水心内同样一声叹息,也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却听见一记怯怯童音蓦然响起:仙君要去仙宫么?
    两人双双转头望去,见三九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近处,惨白的面上神色纠结难言,显然是已将他们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要去仙宫,这小鬼必定不能同往,而他自己也总归会落得个有去无回的下场。表面勉力维持着的淡定即使骗得了自己,也骗不过旁人,谈风月看着面无血色的三九,全然不知该如何开口,几度欲语还休,这
    三九不是蠢人,猜也猜得到仙君说要回天宫,心里是做着怎样的打算,喉间一阵发涩,紧咬牙关亦是轻颤不止,磕得他的头脑阵阵发昏,使他满想说些什么,却又吐不出口。
    傅断水更是全然不擅应对这样的场面,只能抿唇不语,满场陡然陷入了一派令人难堪的沉默。
    有水珠自洞岩上垂落,几声嘀嗒。
    在这样一片几近令人窒息的寂然中,三九死死咬住了不住打颤的牙关,面上忽又涌回了些血色,眼中也重新染上了些神采,半带祈求地紧抓住了谈风月的衣摆,开口却没求他不要去,而是道:那、那那咱们先、先回一趟红岭去,行吗?
    仿佛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他用力咬了咬嘴唇,哀求一般地望着谈风月,像是想要说服他同意,又急切得像是不想让自己改变主意,结结巴巴地道:鬼君先前答应过我的,要一起回红岭去我、我想去红岭我想回去
    此番情状,傅断水心中愧意更甚,有些不忍地转开头去,藏起了眼中哀怜,谈风月却干干笑了起来,捏了捏三九的面颊,试图安抚这小鬼,怎么还闹起来了。我说要去仙宫,只想是去求援,又不是咳,就算是有去无回,也不是眼下啊。
    哪有这样用诛心之语来安慰人的?傅断水哑口无言地看向他,果然听三九话里顷刻便染上了哭腔,撒泼似地嚷了起来:可我就是想要回去!!
    再听不下去,傅断水向谈风月道:方才说过,即便要去仙宫,也不必急于一时,大可待我回宗后再寻些其他法子,若还是无法,再去也不迟
    被这二人扰得头疼,谈风月无奈抿唇,揉了揉额角。
    也罢,若他的终局是有去无回,那趁还有机会时多陪陪这小鬼也是好的,况且红岭近郊处也是这一世的他初见那人的地方。
    轻叹一声,他嘴角微弯,抚了抚三九的发端,遂了他的意:好,不急,那就先去一趟红岭。
    三九却一时没有应声,只呆呆地看着他,怔住了般。
    嘀嗒一声,又有水珠自岩上落下,仿若泪滴。
    又是死死一咬牙关,他眼眶透红,仰脸看着谈风月,终是咧开嘴角,挤出了一个笑来,嗯!
    第一百二十六章
    又是晨时,天光和煦。
    马蹄声清脆,隐没在一路绿荫之中,踏着一地青翠,哒哒向前奔驰。
    林间小道上,两旁并无其他车马,唯一辆小小马车正飞速移动着,不断有囫囵话音自车厢中逸出:这么久没回去了,也不知道老爷屋里有没有变模样
    唔,咱们还是空手过去的
    妹妹该也满周岁了还是差些?唉,算不来
    仅仅一夜过去,还不足以完全抚平心内的纠结倒也多少能让自己平静下来。谈风月半靠在车厢外,任流风牵引着缰绳,垂眼摆弄着手中时聚时散、总不停挣动着的金红光团,脑中回想起的是傅断水临别时眼中流露出的几分歉疚、几分怜悯,耳畔听着的是从车厢内传来的絮絮话音,不觉颇为头疼地无声一叹。
    而在车厢中,三九平躺在座上,拿那个半破的旧竹篓倒扣着脸,随着车辙转动一颠一颠地起伏,心绪同样难平,只能没话找话地念叨着些琐事,来教自己分心,等回到红岭了,可不能让老爷夫人见着我,免得吓着他们
    蓦地,车轮似是硌着了一枚小石子,车身微微一震,震掉了他脸上的竹篓,也震断了他喋喋不休的话音,震断了他心底难言的纠结。
    骏马飞驰,光也飞驰,和煦日光自小窗中透了进来,照在他略有些发愣的脸上,映在他澄澈的眼中,仿佛投射在一片粼粼海面,其下有群群游鱼正无序地漫游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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