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的鱼群哄哄地乱窜着,一时来,一时去,忽聚忽散,找不见一个确切的方向。他傻傻望着车厢榫卯交错的顶棚,哄乱挤在脑中的思绪亦像尾尾游鱼般漫无目的地散开了,向四面八方而去。
    红岭是个什么模样?他之前从未留心看过,如今早已记不清了。说要回去看看,当真是他心有执念?或许吧。又或许他其实只是怀揣着私心,想着能再拖久一点一点就好。
    让他能想清楚些,能坚定些,更坦然些
    正茫然着,忽听得叩叩两声,是谈风月一时未听见他出声,便撩开了布帘,拿银扇敲了敲木槛,探头问他:怎么突然哑了?
    啊。
    匆忙将情绪统统塞回了心底,三九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将那竹篓挡在了身后,开口又是没话找话的掩饰:我是在琢磨着呃,咱们怎么租了马车,而不是乘风过去?
    谈风月翻手将光团收好,有些好笑地看着他,开口依然是他惯用的轻讽:若是你反应得再迟钝些,我们都要到了。
    此时此刻最见不得仙君这样镇静,好像只有他的心乱成了一锅浆糊三九看着谈风月,刚讷讷想说话,便有热意涌上了眼眶,使他不自觉地瘪了瘪嘴:仙君
    不爱三九这副泫然欲泣的悲戚模样,谈风月颇有些哭笑不得地拿银扇轻敲了他一记,得了,成天苦着脸做什么是要回红岭去呢,你一直心心念念着的,现在终于能成行了,还不开心些?
    说是这么说,可苦涩的滋味是从心底一直蔓延到面上,再渗入眼底的,三九看着他,怎么也笑不出来,勉强扯起了嘴角,却笑得比哭还难看,说出来的话也违心得很:当、当然是开心的
    谈风月的心情实则也全然轻松不起来,又不似秦念久那般会哄小孩,见他这样,只能无奈扶额,祭出了特属于谈君迎的那份嬉闹心性与他说笑:开心就好。这样乘车过去,也好沿路探过,万一你鬼君的魂魄是迷了途,巧巧就在这一路上呢?若是没这么巧,就像这般乘着车吹吹风,权当散心也是好的。
    硬将心中烦忧死死压了下去,他好声哄这小鬼:不必着急。有风借力,即便是坐马车,也不过半日即可抵达。若是觉着路上烦闷无趣他稍稍一顿,想了想,你之前该从没骑过马吧,可以趁机一试?
    他不过是随口一哄,却不知是哪句话陡然戳中了三九,使他一双圆眼蓦然亮了起来。
    心中纷乱的鱼群忽而齐齐围聚,仿佛啪地一声,有鱼儿弹尾。
    三九望了谈风月几秒,面上苦涩倏而一扫而空,好似骤然提起了精神一般蓦地扬起嘴角,往外探出了身来,跃跃欲试地问:真的可以吗?
    见这般轻易便成功地转移了这小鬼的注意力,谈风月不禁暗叹一声小孩果真好哄,浅浅勾了勾嘴角:当然。
    说着便展袖将他一揽,半推半拽地扶他坐上了马背。
    淤堵在心头的忧愁像是终于找见了一处破口,三九显露出几分真实的兴高采烈来,全神贯注地研究起了马鞍马缰,嘴里又开始叽喳了起来:是这样牵么?哎呀,好难坐稳勒着了勒着了
    许久未见三九这般活泼,甚至更胜以往,谈风月也巴不得能找些消遣来让自己分心,又是一扯嘴角,静下心来,一边留神拿微风从旁控制着缰绳的方向,一边句句指点,不要反手抓缰绳,手正过来,对。腿要夹紧。手上别用力
    向来只说三九聪慧,却不想他就连骑马的天资也很高,不一会便掌握了窍门,满眼兴色地驭马飞驰,几要踏风腾空
    两旁葱郁绿林急速后退,好似就连呼呼流风都追他不及,被他远远甩在了身后,罔提那些烦忧。三九松松抓着缰绳,笑得一双圆眼都微微眯了起来,仿佛从未这般开心过。
    不过只是骑马而已,却是他此前从未做过的事。
    明明知道在前路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却仍能专心享受这一刻的喜乐在聚沧的那段时日,鬼君心中怀抱着的,是不是也是这种心情?
    风声贯耳,心中鱼群却倏地静了下来,他扭回头去,嚷也似地大声问谈风月:仙君!当时我们从红岭来沁园,走的是这条路吗?
    谈风月见这小鬼开心,多少也被他舒朗的情绪感染了,悠然摇着银扇,同样高声应他:是啊。
    三九听后便低低哇了一声,摇头晃脑地感慨道:想我之前被人从沁园拐向红岭,走的应该也是这条路了!都走了两回,我却还是第一回 见这沿途风景呢!前一回被关在布箱子里面,什么也看不着,后一回又只顾着听鬼君讲故事了
    听他这般若无其事地提起自己的死因,谈风月心底一软,瞥了这没心没肺的小鬼一眼,轻巧地将话题绕开了:那时明明是你非要缠着他,逼他给你讲故事现在倒怪上他了。
    三九不禁又是一声哇!,做作地扁了扁嘴,仙君当真偏心眼,只知道向着鬼君说话!
    并没被他冒犯,反倒被他这话惹得忍不住笑了起来,谈风月挑了挑眉,你头一天知道?
    自鬼君身死那日之后,他们已经许久没像这样开怀地说起往事了,听仙君久违地笑了,三九自然也乐颠颠地跟着咧嘴,笑弯了一双圆眼。
    心中早已不像最开始那般对仙君只有敬畏之情,他眨了眨眼,干脆撑起身子一蹦,倒坐在了马背上,撒娇似地同谈风月打商量:说起故事,向来都是鬼君讲给我听,仙君你都还没给我讲过呢
    难得放松,谈风月竟显出了几分平易近人来,抬手替他将马牵稳了些,顺着他点了点头,行啊。你想听些什么?
    就从头开始嘛,讲那洛青雨三九大咧咧地晃着腿,歪头想着鬼君曾讲过的话,那罗刹私长相真的有那么吓人?满村人烛人灯真的那么诡异?仙君你又真的让她上了你的身,还让她把你的眼睛都哭肿了,像个桃子一样?
    哪有那么夸张,你听他乱讲。谈风月微微一哂,又是挑眉,只拣了他最后一问来答,又道:还是你没见过桃子是什么样?
    这样凉凉的反讽听在耳中,恍惚间就好像回到了在旁听他与鬼君斗嘴的时候,三九被他逗得喷笑出声,差点没跌下马去,被他及时扶了一把才好不容易重新坐稳,嘴上却只顾着追问:那究竟是怎么样的,仙君你讲讲嘛!
    谈风月倒没觉得不耐,只拿银扇轻轻敲了敲掌心,稍回想了片刻,便依言淡淡开了口,从头为他讲起了罗刹私一事的始末,那日,我正巧途径红岭远郊,遥见那边
    他向来冷性寡言,讲起故事来也不似秦念久那般口若悬河、绘声绘色,只用词简练地挑了要紧处讲过,三九却也听得认真,仿佛入了迷般半趴在了马背上,拿手拖着脸颊,不时插嘴提问一二,或作点评:所以说是鬼君拦着,才没让你杀她
    那老道也太可恶了,活该被大煞吃掉!
    那
    流风舒爽,急拂而过,马车上正对话的两人话音却和缓,轻轻带笑。
    待到了红岭,之后呢?谁也无意去想。一仙一鬼乘着疾驰的马车,默契地不提伤事,只讲笑话;不问往后,只提从前,一问一应地将故事讲至了末尾。
    唯有此刻。
    仿若说书人般倏地一收银扇,谈风月敲了敲车辕,而后,她自愿领罚,便被返清度化符送至了地府,落入苦狱。就是这样了。
    明明是已听过了百遍、记得滚瓜烂熟的故事,三九却好像还有些意犹未尽似的,久久没有说话,好半天才垂眼咂摸了一下,稍顿了顿,眨巴着眼问:那符返清度化符,就是仙君你给青远亡魂们画的那种吗?贴在身上,就能将魂魄送回地府了?那
    好似后怕般地按住了心口,他歪了歪头:那我前几日在青远,捡着了不少未用过的,怎么没被那符送下去呀?
    是,对。谈风月依旧如实答他,所谓符咒,实则不过是样媒介,归根结底,还是得看用符之人的诚心。你鬼君诚心渡那洛青雨,她自己亦诚心甘愿归入阴司,符咒方可生效。你只是随手碰过,做不得数的。
    唔
    三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按在胸前的手像是终于按住了心间蹿动不休的鱼群,使它们安定了下来,还了海面一派平静。
    不自觉地攥紧了手中缰绳,他深怕自己的表情瞒不住心事,便将头更垂低了些,接着方才的故事感叹了起来:唉,那洛青雨她那么深情,不管最后有没有再遇到陈温瑜,还是得喝孟婆汤
    想起了自己在青远结识的那些伙伴们,他紧抿了抿唇,无不惆怅地低低问:他们那些阴魂,投胎转世的时候真的非得喝孟婆汤不可吗?
    若是这样,那他们只怕也记不得他了
    是啊,谈风月想当然地答:毕竟一世事一世了
    话未说完,他见三九面露心伤,便又急急一刹,硬改了口:不过只要心念够强,至坚至纯兴许还是能记得的吧。
    知道仙君不过是在找话安慰他,三九撇撇嘴,抬起了眼来:那万一鬼君回来之后,也不记得我们,不认得我们了可怎么办?
    他们二人所忘记过的事难道还少了?谈风月闻言便耸了耸肩,轻松道:那你便与他细讲旧事,与他重新认识一遍吧。
    听不得他这临终托孤一般的话,三九鼓起脸,嘀嘀咕咕地小声埋怨了他一句,赌气般扭开了头去,却遥见前路两旁陡然开阔了起来,不禁轻声一呼:啊,那是
    仙君果然没骗他,有风借力,即使是坐马车亦是神速。只见道路两旁的景色唰地铺开,露出了掩映在绿林之后的间间瓦舍、块块良田、道道溪流还有村外遥远处那座已被修缮翻新过、烟香飘袅的九凌天尊神殿。
    渐近溪贝,谈风月伸手回拉,让马儿缓下了脚步,慢慢踱过田间小道,看风吹过麦浪,田地中满是生机。有人正挑水,有人正耕种,也有人正躺在田埂上小憩,远处,还有几间新建起的学堂,有孩童正扒窗向里探看,一旁又有人正在溪边浣洗衣物
    三九只在故事里听说过这个村落,并未实际到过,连旁人并看不见自己都给忘了,不觉熄了声音,拿双手掩起了脸,透过指缝屏息打量着眼前这一派他从未见过的田园景象哪还有鬼君口中那满村遍布人烛人灯的可怖样子?
    行至一处偏僻树荫下,谈风月驭停了马,翻身下车。
    今日过来,全是为三九。因而他并没急着往那神殿去,只拍了拍三九的小腿,我去找人打听一下那王二如今家住何处,很快便回。
    三九正望着不远处的田野兀自出神,迟迟才应了一声啊,好。,却见谈风月已化出身形,走得远了。
    随他走远,似扯走了一根看不见的丝线,拽得三九胸膛内有软物怦然一动,惹得他面上乍然再度露出了哀色,紧紧抿起了双唇。
    自打昨日傅断水走后,他便暗中试过了数次只要仙君离他稍远,他身上便会显露出活人的特征就连眼下也是如此。
    曾与鬼君勾指立下过誓约的尾指闷闷发胀,似是在烧,他缓缓抬手捂上了心口,感受着自中传来的极其微弱的跳动感,垂下了眼去,又是一阵出神。
    脑中所想的东西太多太杂,纷扰过剩,便总会变成一片空白,令过热的头脑奇异地冷静下来,缭乱的心情也只剩下了一片宁和。
    静静地,他趴在马颈上,听马儿打着响鼻,遥遥望向远处哄玩挤作一堆的小孩,轻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哄着自己道:有借有还,应该的。
    缥缈话音落下,仿佛过了一阵,又仿佛只过了弹指一瞬,谈风月倏而出现在了他身畔,拽了拽他的脚踝,有意将语速放缓了些:问到了。那王二仍在红岭城里当差,却已举家搬了过来守村看田,就住在村口一眼水井旁
    才听他将话说至一半,三九便已反手抓住了他的袖口,莹亮的一双圆眼中尽是迫不及待,那我们,我们快些过去吧!
    见他当真心急,谈风月略略失笑,歇了捉弄这小鬼的心思,顺势抽手将他拉下了马来,摇身化风,径直向那间瓦屋掠去
    小村口,水井旁,矮矮砖墙圈起了一院花草,围住了一方天地。
    小院之中,游氏抱着女儿坐在藤椅上,一手遮在女儿眼前,一手轻轻拍着她,眯眼晒着近午的日光。
    忽有一阵清风拂过墙角花树,漱漱摇下几片落花,游氏便柔柔笑起来,逗起了怀里的粉嫩婴孩,姜儿你看,小树也在向你招手问安呢
    瓦顶上,三九才刚刚站稳脚步,便听见了夫人的话音,赶忙紧张兮兮地将身子一缩,要拉谈风月卧倒,生怕惊扰了院中的母女。
    无奈地拽住了这一惊一乍的小鬼,谈风月大大方方地坐在了檐上,将他拉近了自己身旁靠着,他们看不见我们。
    三九摸了摸后脑,一阵讪讪,我都忘了
    细细想来,他虽在王二家被困了三年,但真正与他们王二夫妇打上照面,还是仅仙君鬼君来的那回想起往事,他抿抿唇,偷眼瞧着谈风月,小心翼翼地往他肩旁凑了凑,见他并没推开自己,便大着胆子挪进了他怀里,望向了小院中的景象。
    一如他记得的样子,游氏面上总是带着笑,温温柔柔的,说话声音也轻。王二仍作一身捕快打扮,趁午间休时赶了回来,守在灶旁忙里忙外,生火、炊米、炒菜,间或会端着一个小碗小跑出来,憨笑着让游氏一尝,看合不合她的口味
    他牵挂了许久的,念叨了一路的,心心念念想看到的,其实不过就是这样一眼便能看尽的静好日常景象罢了。而这样静好的日常景象,看在眼中,也确能解忧。
    来时的一路上嘴巴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三九此刻却安静了下来,坐在谈风月怀中,既没将腿晃个不停,也没出声打破这一刻静谧,谈风月便也暂将心中忧思抛在了脑后,轻轻摇起了银扇,耐心陪他。
    不多时,那王二便端出了一荤一素一汤,一碗米糊,热腾腾地摆上了院中支起的小桌,又忙着去为游氏添饭。仍是像往常那般,城中大小趣事异闻,当差时遇着的种种事,他都要说予游氏听,游氏一边为他夹菜,一边听得认真,句句都有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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