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一暖一空,秦念久五指微蜷,心里那丝不舒服的感觉又进一步放大了些许,使他不自觉地略抿了抿唇。
    直至听谈风月接道:我随后便到。
    于是他便又一次平静了下来。
    并未看向那枚传音纸鹤,他只微微颔首,身形便骤然被聚起的雾气所掩盖,依言随风离去了。
    无垠天穹黑得深邃,蓝得深幽,一轮明月被众星子拥簇着,高悬正中,仿佛一个透光的破口,将淡白月华倾倒而下。
    既向那人承诺过了要常伴在他左右,也总归是放心不下他一个人的,谈风月其实后一步便也随风跟到了神殿,只是并未走近,而是在宽阔的院中随意择了棵歪枝老树,坐在了树梢之间。
    天青衣摆垂在树桠,像挂着一抹清冷月色。自纸鹤中传来的,是傅断水一贯的冷声:许是叶长老如今心老力衰,灵力空乏,剑灵化形一事,总比不得前次顺利
    即便谈风月再厌再恶那目瞎心盲、识人不清的叶正阑,可当时秦念久将双剑托给了他,是他的选择,也该有他的用意
    他便也只能自己默默郁气,听傅断水自顾诉着详细,银扇轻轻一摆,便在月下信手幻化出了几缕流云,拿指尖拨着,权当消遣。
    事关自己二位师弟,傅断水倒不会管他应不应声,自觉将情况与难处交代明白了,便道:不知风使可有何见解?
    谈风月正摆弄银扇的动作一顿,幻化出的流云便滞在了空中,唔。
    毕竟那可是秦念久的心骨双剑,他对那两个小叶子也并非全不挂心,只是人有亲疏,事有缓急,还是得一件件解决
    他略作沉吟,片刻后道:近来我尚有要事在身,待此事落定,便去玉烟看看。若是那时,秦天尊的状况也好些了,便也与他同去。
    傅断水只知道他近来正四处奔忙除祟,却不知他究竟是在忙些什么紧要的事,且听他话里的意思,又像是与秦天尊无关
    但听他应下了会前来相助,便也点了点头,应了声好,又斟酌着道:若是二位不愿踏足玉烟,届时可另觅他处,与二位一见。
    谈风月闻言,心间难免一嗤,手中银扇一翻一转,便有细雨自絮絮流云中流泻而下,正衬他郁郁的心境。
    他当然不愿秦念久踏足玉烟,甚至若非必要,都不愿让他再见着叶正阑那张老脸,但顾念着傅断水的好意,他终是忍住了讽刺出口的冲动,只简单道了声:傅仙尊有心。
    没听他出言冷嘲,傅断水反倒颇有几分意外,在纸鹤那端轻挑了挑眉,随即便听他凉凉轻笑了一声。
    不嘲傅断水,难道还不能讽讽叶正阑么。谈风月抬眼看着自己幻化而出的绵绵细雨,拂袖将其变作了片片雨中落叶,续道:那还请叶长老活得长些、久些,可别撑不到我们过来了。
    雨夹黄叶,沿流淌的月色悠悠飘远,拂过神殿的飞檐。
    称不上巍峨的神殿方正位于山野之间,该是崭新建起的,一砖一瓦用料都颇为讲究,就连廊柱上红漆的气味都还没散尽,却已经有许多信众来进过香了,有盏盏长明燃灯层层围供在四面,将殿内映照得忽明忽暗,幻幻暖光。
    仍惦念着方才那场无端出现的错觉,十分少见地,秦念久并没维持着他那或站或坐都时刻端正的仪态,而是在窗边呆立了半晌,犹豫着坐在了窗沿。
    仿佛姿势从未这般僵硬过又从未这般轻松过,好似一瞬卸下了什么重压在心头的东西,他将黑伞横放在旁,小心翼翼地将腿一曲一放,抬眼看向了空中明月。
    夜阑静,除了墙根处传来几声虫鸣,再无旁的声音。
    就这般静然坐了片刻,或许更久,许是黑夜太深太蓝,繁星又太烁太亮,映衬得那轮微黄明月竟泛出了几分浅青来,渐与盘踞在他心间白雾中的那抹天青重叠到了一处。
    即使那人眼下并不在他身旁,可脑间,心间,又仍总有一道青影挥之不去,令他总能嗅见那人身上的冷香,听见他那或冷或笑或讽,或冷冷笑讽的话音
    就好像有关那人的一切,都紧紧捆束着他,拨动着他心间缭乱的雾,点滴将那雾气都染作了青色,徐徐舒展,渐渐化淡,缓缓而散,露出原被白雾遮掩覆盖着的,幢幢不知真假、令他迷惑的画面。
    倒也并不是头一回。
    早还在青远残城时便是如此,在各地奔走的这段时日里亦如是。
    每每在脑中浮现出的支离破碎的画面里,总有浓绿的毒瘴,光怪陆离的斑斓彩光,熊熊烈火中坍塌的高塔,一株枯老的梧桐,张张惊惧的面孔好似幕幕都掺着腥血,惨烈非常,令他阵阵心颤,不愿触及更深。
    而唯一的转变在于,或许是那夜在那人房中,听过了那人说的那番话,使他莫名安下了心来,莫名寻见了几分底气,教他渐不似初醒那时,即便心颤,也没再不自觉地逃避,没再下意识地岔开思维,任白雾将那画面重新掩盖,而是只淡然任那画面重现,再勉强勒令自己静下心来,仔细审视其中的内容。
    却也难以审视出什么。
    无它,那些画面中的色彩太过浓烈,人影太过纷杂,教他难以分辨这些画面究竟是梦是真,更不知该不该与那人说明,又该如何说清。
    唯独今夜好似别样不同。
    不知为何,此刻的他定定望着窗外碧月橙星蓝夜,眼前浮现的画面并不绚丽,也不宏大,反倒异常琐碎,犹如昙花一现
    隐隐闪动的画面中,是有谁咯咯笑着,任一张纸符不情不愿地扭动着为他捶腿。
    是有谁醉醺醺地闹着,自屋檐往下摔着一个个酒坛。
    是有谁略带怅然地对他笑着,轻声说:第三次了。
    是有谁捧着一碗热腾腾的馄饨,仰头便囫囵吞下了肚。
    是有谁冷着脸飘也似地走过来,说:将你大爷的罚抄三千遍。
    是有谁狠推了他一把,上来便道:你爹妈都死了!还有心思吃东西呢?!
    是有谁怯怯地看着他,恳求似地说:可否、可否让我抱一下?
    又是他正对着谁笑说:我在黄泉头,君在黄泉尾,日日思君不见君
    幕幕细碎片段夹在雾间,转瞬即逝,前一幕搭不上后一幕,也看不着更多,简直像是将哪个寻常人家的记忆抽取了出来,硬塞入了他的脑中。
    可幢幢模糊难辨的画面里,或在正中,或在一旁,又切切实实有着一道再熟悉不过的青影。
    是那道青影,在碎碎闪过的片段中向旁人说着年关将近,交给他了一枚身在符中不知符,冷嘲着问他饿了?,半哄半骗地糊弄着他买一件烟红衣裳,凉凉嗤他我又不瞎
    同是那道青影,在碎碎闪过的片段中一次次拉住他、拥住他,一遍遍飞身向他。
    是那人说过的:若非幸事,忘却了也未尝不好。
    可他却似乎也将许多幸事一并忘却了。
    比如一些朝阳日落,月下琉璃海,一些人的笑靥,一些亲近的时分。
    也不知为何,他静静发着呆,任脑中画面片片掠过,分明是被那些没头没尾的话语惹得有些想笑的,却怔怔湿了眼眶。
    这突如其来的泪意过于陌生,使他略有些懵然地抬手抚上了眼尾,指腹又点点下滑,按在了自己紧抿的唇角上。
    随他动作,脑间白雾层层掩回,又一刹似被定住了,最后显露出的画面停留在一座神殿正中,一尊咧嘴怒目的塑像正垂眼俯视着他。
    仿佛就是他正身处的这座,或是近来他们途径过的每一座神殿又仿佛不是。
    倏忽,似回到了早前被那人扣住手腕的一瞬,被紧握过的皮肤似正微微发烫,牵引着他转过头来,要他细细瞧清眼前的一切。
    宛若原只存于脑间的一幕画面蓦地翻涌了出来,似潮水般寸寸沿没过了眼前的大殿,使整间大殿在虚幻之中颓然破败了下去。
    眨眼,盏盏长明燃灯翻倒,熄了火光。梁上鲜艳生动的漆画黯淡了颜色,结起张张蛛网。纤尘不染的供桌积满厚灰,丰灵的繁花供果亦急急腐败干瘪了下去,蛀满了虫眼,一柄破旧的黑伞挂靠在桌沿。
    一块名匾落在地上,积了厚灰,遍布足印,上面九凌天尊四个大字却依旧隐约可辨。
    月色虚柔,为树间那人信手幻化而出的小片细雨添上了一弯虹彩。
    讽完一句叶正阑,也不等纸鹤那端的人应声,谈风月便稍肃了神色,外海垂远、涧川、竹隙那日你报予我知晓的,十数处正化形的异怪皆已收拾妥当了。可还有其他?
    傅断水的回话听起来冷冰冰的,难得回讽了他一句:风使这是,盼着天下鬼魅横生?
    只是谈风月又怎会在嘴上吃亏,挑了挑眉,话里凉凉带刺:照贵宗门的说法,这些不都是功德么,哪会嫌多。
    反被他冷嘲了回来,傅断水倒也没恼,只稍默了一会儿,便简单道:若有何处再有异状,我再报予风使知晓。
    或嘲或讽,总要你来我往的,方才有趣,这般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谈风月倒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了,
    毕竟这傅仙尊与他那皇帝弟弟都曾助他良多他稍作沉吟,再开口时话音便显得认真了许多:傅仙尊,你说,这世上,魂飞魄散了的那些仙者、鬼类、凡人魂魄都当真湮灭了么。
    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傅断水稍稍一愣,片刻方答:或许。
    并没理会他这模棱两可地答话,谈风月轻戳了戳了手中那一小道月下虹彩,自顾自地说:兴许仙尊不知,天人中有天君阎罗二位,位于三界之上。一者司掌天宫,一者司管地府,能耐至高,却独不能直接插手干涉凡人命数
    轻抿了抿唇,他道:也就是说,在他们二者之上,该还有个更高位的存在才是。
    常言道天意冥冥,傅断水在纸鹤那端微蹙起了眉:所谓天道?
    谈风月也不过是猜测,学起了他的模棱两可:或许。
    又凉凉一哂,好似蓦地将话题跳开了去,我常在想,阎罗主好心放秦念久还魂敛骨,究竟是为了什么。
    欲看一个人做某件事的目的是什么,不能看这中途都发生了些什么波折,而是该看最终达成了怎样的一个结果。
    他略略勾唇,眼神却冷,轻声道:秦念久还魂敛骨,历经坎坷,虽仍存有两世功德、两世修为,但他曾切实二度堕魔,亦手刃了贵宗与别宗那般多的长老,如今却依旧能再度复生,甚至获得仙格,也不见上天有何示意,或是降下天罚虽合情理,却不合常理,属实奇怪了些。
    既是事实,傅断水便没觉得他这话有何冒犯之处,淡淡应声道:不过是恩怨因果,环环相报罢了,谈何要罚。
    是。谈风月若有似无地低低笑了一声,因而他此番还魂,什么敛骨都是虚的,所做的实则就是杀了那些长老,报尽了他的仇怨,了却了他的因果。
    不懂他怎地突然说起了车轱辘话来,傅断水又是皱眉,嗯?
    轻掸了掸掌间幻化而出的细雨,谈风月微微垂下眼,靠在了树枝上,若我说阎罗老儿放他还魂敛骨,只是为了让他历经一场劫难,以能成仙,你信吗?
    没听傅断水接话,他便笑了起来:我也不信。
    缓缓地,他又收了笑,冷冷道:所以说,借由他报仇之举,杀尽那些长老,才是阎罗真正想要的结果。
    妄议天人,傅断水抿抿唇,不再接话了,听他自说自话地接着道:细细想来,将近两百年前,世间鬼祸泛滥,民不聊生。是在那时,出现了仙骨灵躯的一个人,百年间斩尽百万鬼,还了天下以太平。无心无情,即不会沾染因果,想来若是不出意外,他本该能一心向道直至最后,便可在尽却职责后安然回归天地
    说至此处,谈风月不觉稍顿,浅浅抽进了一口气,只可惜,终却情破大道,堕身成魔。给了贵宗以由头将他尸骨分散,以安天下。
    月夜沉寂,傅断水静静听着,依旧只以沉默回应。
    早已无意再去计较这一切究竟是因何而起、究竟是谁之过,谈风月闭了闭眼,并没在意他的沉默,兀自续道:以安天下,等于说这些长老们挣取了大量的、额外的、他们本穷尽一生也难以修得的功德
    傅断水一霎瞳仁剧颤,终于明白了过来。
    没错,修者向道,或求清心;或求长生;或只为苍生计,不求其他;或求得道可得道飞升又岂是易事?
    欲得飞升,修为、机遇、仙缘、功德缺一不可,照过往以观,平均数百年都难能有一人能够得道,以那些长老们的天赋能耐,全无可能在短短两百年间就悉数能有机会飞升,可他们却
    似能透过纸鹤看见他面上的讶然,谈风月再度勾起了唇角,只是笑意却未达眼底:世有仙、人、鬼三界。鬼多,便有一人现世,仙骨灵躯;仙多便又有了一人现世,敛骨成魔。
    似是轻叹了一声,他低低道出了自己的推测:所以,只怕所谓天道,不过是均衡之道罢了。
    直至此时方才意识到他说出这些,只是为了自答他最初提出的那一问,傅断水终于不再沉默,而是沉吟着接上了他的话:魂入轮回,若是唯求均衡,那魂飞魄散一说,岂不是
    是,魂灵既要背负因果,一度度投入轮回,那若是魂魄能够湮灭,便像是一尊原本密闭的沙漏蓦然被打破了一个裂口,无论仙者、世人、鬼类都只会如流沙外泄,越来越少,连轮回都难以维系,更还谈何均衡?
    面上笑意终于显得真切了几分,谈风月微微颔首:正是如此。
    虽然还琢磨不透更深的关隘,但只需揣度到这一层,于他而言,便已经足够了。
    耳畔响起的是衡间反复背诵着的那句破无定法,道坚既明,是三九执著又掷地有声的那句一定有解
    谈风月抬眼望向夜中明月,声轻却肯定地道:因而,即便是魂飞魄散了的魂魄,定也还存在于世间某处。或是碎片,或化灵息,但只要去觅去寻,想尽办法,便总有一天能再见的。
    月前那日正与他借由灵鹤传话,忽却听他急急离去,傅断水便隐约猜到了那名为三九的小鬼该是出了何事。此刻听他这样说,也终于知道了他口中的要事是什么,近来又为何要四处奔忙。
    心内滋味复杂,他低叹一声,诚心地道:愿风使遂意。
    谈风月扬唇一笑,同样诚心地道:多谢。
    他们二人之间不过君子之交,平素又都寡言,除开正事之外总没旁的好聊,难得讲了这么多话,便不约而同地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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