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不爱与旁人分享静默的,谈风月轻点着那枚纸鹤,正犹豫着才与他说了这么多,立即就要掐断通讯是否不太妥当,却听傅断水犹豫地轻咳了一声,满载迟疑地开了口:不知秦仙尊可还好?
    听他问起,谈风月还没答话,唇角便先一步扬了起来。
    近来他们二人相伴除祟,仿佛又回到了前尘中过往的时日,今生曾一起度过的昔时,那人面色仍冷,却又能将一柄黑伞使得极为顺手
    想着他早些时候突然靠近自己的动作,谈风月眼神一软,闷闷笑了两声。
    被他笑得一阵莫名,傅断水默不吭声地将纸鹤稍移远了半寸,风使?
    谈风月才好似如梦初醒般答了他:好,好得很。
    纸鹤那头传来的又是一阵沉默,无言地昭示着对方的不信。
    他便又笑了笑,就算眼下称不上好,之后也肯定会好的。
    真不知该怎么接这话,傅断水稍梗了一下,无声一叹,还是答了句:如此便好。
    再没别的可说,两人又简单寒暄了几句,便任纸鹤暗淡了灵光,飘飘坠回了袖中。
    与傅断水对话一场,似较连日除祟还更教人疲惫。
    左右有流风照应,他并没急于去寻秦念久,而是向后仰倒,松松靠在了树梢之间,放空地望向了夜间繁星,唇边挂着的弧度缓缓淡了下去。
    天际,月色永是那般冷的、柔的,似将流风都染上了一层透亮浅辉,虚虚围拥着人间。
    谈风月便靠在树间,透过绰绰枝稍望着漫天繁星明月,静静出了神。
    时机未到,方才与傅断水说的那些,尚还不能与那人言明。
    并不是刻意欺瞒,只是若让他知道自己整整两世,皆不过是天道棋盘中的一枚棋子,何其残忍。
    他又如何舍得。
    尚未与那人提起三九,是他如今还未寻出更多眉目,怕徒惹那人担忧。
    而尚未与那人提说自己现已寻见的些微线索、正在设法令那小鬼复生,则是因他自己心内惧怕。
    惧怕应下了自己最终没能做到的事,教他人伤心,更教自己难过。
    思绪兀顿,谈风月稍抿了抿唇,眉头一皱,顷刻便勒令自己扫开了那丝惧与怕,重换回了坚定。
    簌簌枝叶间,自他手中幻化而出的细雨落叶仍在,随着银扇一摇,便倏而扩开了去,使得那弯淡薄虹彩连接起了天与地,哄得他自己眼神一柔。
    为何要惧?必定能行。
    并不只为那人,而是为了他自己。
    一向贵有自知之明的,他再清楚不过,谈君迎也好,谈风月也罢,两者性情看似相去甚远,骨子里总刻着一份难以改去的自私心性而他并不认为这有何不好,也无意要改。
    三九、观世宗人,不仅仅是那人亲故,亦是他的。
    秦念久转生一遭,替他的昔时亲故报尽了过往血仇,而他,则要替他的亲故寻出一个往后。
    三九、宮不妄、衡间、秦逢
    甚至还有那蛰伏于皇都六十载,只为钻研出一道咒符、操使满朝伥鬼向宗门复仇的徐晏清,他也同样想狠狠揪起他的衣领,亲手对他猛力饱以一顿老拳,再斥问他缘何要给自己断下一个那样的恶言。
    被自己脑间浮现的画面逗弄得轻声一笑,他愈向后倒去,任纵横交错的树枝托举着自己,手中银扇一摆,四周幻化出的片片枯叶便倏地悠悠回旋,点滴褪去黄意,变作了油油青绿,重归枝头
    若当真有朝一日,能看见谈君迎撇开银扇,只用双拳倾情暴揍徐晏清,最为兴奋、在旁叫喊得最大声的该是三九;而以宮不妄那爱憎分明的浓烈性子,兴许会上前来助他一臂之力;衡间么,该只会显得无措,懵懵不知该不该上来劝说;至于秦逢那老头子,大概还是会恃着一副怒容谁管他呢。
    就是不知那时的秦念久,是会在旁冷眼漠然看着,并不能懂他们这是闹些做什么,还是会在旁捧腹大笑,赞上他一声打得好!?
    思及那人,谈风月又是一声低笑,望向明月的眼中并无哀色,唯有一片澄澈清明。
    或许还有一丝再淡不过的怅然。
    脑中,一时泛起的是秦念久那双漠然得近乎空洞的眼,一时泛起的又是他懵懵望向自己,满带不解的神情,再是今生那阴魂常向他展露的笑颜。
    轻轻地,他将手翻覆,虚幻细雨便忽地随着片片重归枝头的落叶一同回退,犹如时光倒流,变回了缕缕薄云,被风拆散,使他看在眼里,又是微微莞尔。
    在他寻回来的、属于谈君迎的那份记忆中,有一位鹤发童颜、从不与别宗门人有所交集、却独常与秦逢参禅论道的师尊月隐仙翁。
    实则,月隐仙翁常爱闭关,每每难见人影,未尝教导过他许多,唯有一句点拨,教他记了许久。
    是说:欲要成事,万急不得。得要徐徐图之,一步步来,方才为好。
    是,徐徐图之。一步步来。万急不得。
    毕竟,他又不是等不得。
    前世的谈君迎等得,今生的谈风月同样也等得。即使拥有着两副全不相同的性情,相似的却唯有信心,唯有耐心从前,如今,往后,皆如是。
    区别只在于谈君迎求不得,而他
    由幻术变幻而出的最后一片枯叶回到枝稍,回流的细雨化成阴云,被风拆散,天上月轮亦在不知不觉中渐隐没到了一片薄云之后,那片月照虹彩便也淡去了。
    而就在虹彩消散的一瞬,耳畔却传来了一阵放得极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树下,有人站定,满不确定地唤他:谈
    尚沉浸于满脑漫漫思绪之中,谈风月稍怔了片刻,方才反应过来,猛地坐起了身,摇得老树一阵颤颤簌响,讶然垂眼看向树下那人。
    惊异于秦念久竟会主动来寻自己,又因脑间乱绪还未散尽,他竟一时慌乱了起来,拿不准是该以谈君迎或是谈风月的态度来面对他,只得下意识地急道:怎不好好歇息?我马上便过去了还是出了什么异状?
    月色揉风,将他的话音拆得乱极。
    无论是他记忆中的谈君迎,或是那碎碎片段中的道道青影又何曾见过他这般情急模样?
    秦念久恍惚仰首,仿佛往昔、今时,总在身畔,总在眼中的重重青影眨眼间重叠到了一处去,由模糊渐进清晰,最终定格在了夜中、月下、树间、眼前、此刻,这正回望着自己的人。
    只这一瞬,风吹云与月,星灿夜影沉。
    他怔怔回视着那双金瞳,薄唇轻动,忽地有许多的、太多的话想要与他说。
    他想说,他无需歇息,想说并无异状突生,想说起自己方才、此前模糊忆起的那些破碎的片段,想说他不知为何并不喜欢他这样小心翼翼地对待自己,想说他并不愿一个人待在空荡的神殿之中,想说他虽还未能忆起所有,虽还不能尽数拾起七情可他愿意尝试,想微愠地问他为何什么都不与他说
    又想问问他,这段时日来,面对着这样一个胆怯自私、只想着要避开、要忘却一切过往的自己,一个只知谈君迎,不识谈风月的自己,是否会心折,是否会疲惫,是否会难过?
    是会的吧。那他得要向他道歉才是啊。
    可一时间,他想要说的话太多了,太杂了,被这流风被这明月紧紧缠搅着,自心底而生,滚烫地堆杂在喉间,吐不出口来,而眼前的人却又正不解地、担忧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答话,更使他同样慌乱地、情急地,全不知该先说哪一句才好,直逼得他从眼眶热到了耳尖。
    模模糊糊地,这股使他无措的热感自耳尖顺颈而下,沿肩臂而过,烧过胸腔,蔓延至肢端指尾。
    于是他看着眼前的人,怔然地、轻轻地攥起了五指,不甚习惯地、生硬地微微扬起了唇角。
    在他扬起唇角的一刹,谈风月整个人都僵住了,定住了,满目星、风、月、夜,倏而急急退远,仿佛遁入了无尽虚空。
    脑中,什么徐徐图之、什么一步步来、什么万急不得,霎时都似飞到了九霄云外,他一双微微颤动着的金瞳之中,倒映出的只有树下那浅浅笑着的人。
    很努力很努力地,秦念久仰着脸看他,眼中神情虽仍是颇淡的,却极为生涩地、极力地稍稍扩大了几分唇角弯起的弧度。
    仿佛是回忆起了什么值得他一笑的、值得他开怀的事,他望着谈风月那那双通透浅金的双眸,极轻极轻地道:躲起来又有何用。
    躲起来又有何用?
    曾有一人一手捏着枚清铃,这么说着,一手执起了另一人的手腕。
    月夜沉寂,流风无声,谈风月僵直地看着树下的人,好似陷入了一片真空,唯听得见自己胸腔中逐级过速的心跳震耳欲聋。
    无论是前世在聚沧山巅与他长诀,或是今生再捞不起那冷硬板结了的污血,或是护着一缕金红光团数度找不见曙光,或是那日在空荡的宗祠中溃然失控跪地,他都从不曾掉过泪。
    可这一刻,这一秒,他愣愣看着树下向自己扬唇的人,一滴泪便怔怔滑落了下来。
    一滴清泪,只是微温,并不滚烫,却似能狠狠灼伤两个人,直锥心底。
    被这一滴泪灼得尾指似烧,秦念久定定维系着唇边那丝清浅的笑意,仰头看着他,向他伸出了手去,轻声唤他:谈风月。
    心间,脑间,眼中全只余下这一声唤,这一人,这一只向自己伸来的手,谈风月仍是僵着的,他想拭泪,想弯唇笑起来,想端起那副镇静的架子,却只无措地动弹不得,全凭本能地一点点俯下了身去,将手搭在了那只手中。
    而那只手立即便反手扣紧了他。
    国师曾说,美梦气数尽,重来亦无用。
    书上亦说,天不懂情,好梦易醒。
    可这夜,这月,这一刻,并不是美梦,而是真实。
    如同回到了那一夜,月华凄清,恶鬼心碎,破殿残败,清铃声响,有人抓住了另一人
    两手紧紧相扣,像是牵紧了两颗不安跳动着的心脏。
    扣紧了,束住了,便再不分开。
    风弄月影,树摇叶落。
    秦念久紧紧扣着掌间那份暖意,将谈风月拉下了树来。
    在青影跌进眼中、跌进心湖的那瞬,他唇边的那丝笑意终于不再生涩,终于达至了眼底。
    找到你了。
    他说。
    前尘往昔、今生此刻,他们二人或还记得的、或已遗忘的种种那样多,仿佛月下纤尘,晚风又好似一双温柔手,轻柔拨弄着这细碎尘埃,将它们拾起又抛下,任它们映着月色于夜中翻飞,仿若烁烁磷光,直至遥遥。
    遥遥地,远远地,柔柔月色照亮了一段仅存于角落里,细枝末节的,谁也不曾提起,亦不曾记起的过去。
    许是初春时节,聚沧山巅终年不化的皑皑积雪稍薄去了些许,露出了其下掩盖着的片片苍翠。
    近乎与那点点青绿融在了一块儿,一个小小的青衣少年正在山间棵棵花树之中跳来跃去,摇碎一地落英缤纷,又忽地急急一刹,停在了一棵老松枝头。
    是因他目力好,眼睛尖,瞧见了树下正坐着一个似与他年纪相仿的小小少年。
    那少年身着件寡淡白衣,若不是手中正捧着一本藏蓝封皮的古籍,整个人也近乎与遍山积雪融在了一块儿。
    最看不惯宗门弟子这时时刻刻都要手捧一本经典、仿佛要向所有人宣告着自己有多勤学的虚伪做派,青衣少年撇撇嘴,一时玩心大起,便自松枝上倒挂了下来,刻意要打扰他:喂,你几岁了?
    白衣少年却没被他吓着,将手中书册一合,便抬起眼来,认真地答了他:六岁。
    喔喔。颇有些骄傲地,青衣少年昂了昂头,端出了一副长辈的架子来,我八岁了呢!
    说罢,便抱起了双臂,只等这小孩唤他一声哥哥了。
    可树下的白衣少年却没像他想象中的那般,露出一些对大孩子的钦慕来,只再简单不过地哦了一声。
    难道是光用年龄来压他,还不够么?青衣少年心觉奇怪,稍显不满地皱了皱鼻子,又不服输地问:不过才六岁嘛。那爬树,你会吗?
    若是说用轻功或术法上树、在树间移动,白衣少年是会的,但那并不是爬树。
    于是他便又认认真真地答了树上这陌生的小孩:我不能爬树。
    青衣少年听罢,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你这人说话真好笑,不会就说不会,却偏说不能!
    可他兀自笑了好一阵,却见树下那小孩还是面无表情地绷着一张小脸,并没跟他一起笑起来,不禁一梗,止住了笑,转而好奇地问:难道你连笑也不能么?
    是师尊耳提面命,再三告诫过他的,修习无情大道,便要摈弃七情,小小的白衣少年原是想笑的,却生生地忍下了,硬邦邦地答他:不能。
    这还真是奇怪了。青衣少年打量了他半晌,终于忆起师尊在带他来聚沧之前,曾随口跟他提过这山上有个宗门,宗门里有个修习无情道的天才,说是叫
    突地一捶掌心,他问:你就是秦念久吗?
    白衣少年便又答了:是。
    啧,怪不得了青衣少年听了便咂嘴,翻身坐到了树上,我原还以为修习无情道能有多厉害呢,但见你这样,都有点可怜了。幸好我没学这个。
    白衣少年却并没觉得自己可怜,因而只仰脸看着他,没说话。
    不就是自说自话么,青衣少年倒也不觉尴尬,自顾自笑了起来,不过也没事。往后这样,你没法做的事,我来替你做,你在旁看着,当作自己也做过了就好啦!
    日前早些时候听师尊提过,今日会有位独自隐世清修的仙翁携门下弟子来访看来便是这位了。
    该说月隐仙翁特立独行,门下弟子也果然非同凡响么?白衣少年实是难以理解他这异于常人的跳跃思维,抬首看他半晌,才一板一眼地指出了他话间的纰漏,稍晚些时候,你便要随月隐仙翁回去了,谈何往后。
    怕什么!
    笑他才不过六岁,说起话来却文绉绉的,青衣少年无不得意地在树上晃起了腿,聚沧山离浮泽崖本就不远,我又已将那劳什子传送阵法用得熟了,要想来找你还不容易?
    白衣少年又不知该如何答他这话了,颇有些莫名地看他一眼,便低下头去,翻开了手中古籍。
    其实这时的他在想,好像方才忘了问这少年叫什么名字,属实失了礼数,可他又不擅挑起话题,这少年一会儿便也要走了还是算了。
    其实这时的青衣少年在想,他被各个宗门转来扔去的,天知道这个新师尊能耐心带他多久
    但他又想,都还没见着这小鬼笑呢,总要找机会见见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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