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要将他拧碎,他一定无可招架,他是那么无助,那么不堪一击。
    猫妖心中顿时不安,他朝蔚凌旁边扑去,这次不是想吃他,只是单纯想把他从这幅醉鬼模样里晃醒来,可这一晃却险些把蔚凌掀倒,一声清脆的哐当,蔚凌从不离身的长剑落在了地上。
    猫妖吓得往后一跃,一动不动瞪着那把剑,竟是如此强大的法力,光是映入眼眸都叫他毛骨悚然。
    可剑在鞘中,静静躺在地上,到底不会对他造成伤害,猫妖警惕的心在僵持片刻后缓缓放下一些,胆子变肥,歪着头对那剑仔细观察起来。
    剑鞘上面有工艺极佳的刻花,剑柄上镶着一颗红色的灵石,扁平状,看起来就像刚滴下来的血液一样。
    这强大的法力正是从那灵石中散发出来。
    小猫妖定睛一阵,迷惑抬头,蔚凌心有灵犀般温声言道:这把剑是四大封妖神器之一,名为忘川,别的妖见它是躲多远躲多远,上回我用它对付你,你却连眼睛也没眨一下。他将剑拾起来,置于桌上,猫妖赶紧退后一步,神色几变,
    蔚凌问:这剑好看吗?
    小猫妖:
    他听到封妖神器四个字已经吓出一身冷汗,哪有心情管好看不好看。
    你若喜欢就收着吧。蔚凌再将剑往他面前推了推。
    小猫妖浑身僵硬,背也弓了起来:你想诓我?
    哪有。
    封妖神器送给妖?你有病?还是说你觉得我有病?
    小猫妖一双大眼睛都快从眼眶里瞪出来了,蔚凌全把他的模样当成乐趣,反而托着下巴,笑得云清风淡:我再告诉你个秘密,想不想听?
    不想。
    你看蔚凌纤长的指尖点了点剑柄上的红色玉石:这是用苍麟神鳞凝成的灵石,别看它小小一颗,力量确实强大无比。
    麒麟就麒麟,什么苍麟神猫妖见多识广,唯有这个,他自认高了出花子一等。
    这把剑虽是封妖神器,却是用相柳的骨炼成,本身妖气极重,普通人触碰瞬间会被反噬,所以得用这颗灵石来与忘川相克。
    小猫妖沉吟了一下:原来千年不见相柳踪影,是被你们凡人捉去炼了武器。
    蔚凌:所以你要还是不要?
    你上街去随便找只妖问问看,谁会要?
    蔚凌无奈:也罢,你若不敢要,我找机会送别人吧。
    蔚凌口中的不敢二字实在刺耳,小猫妖听了心横,一摆尾巴便缠住了剑,丢在了自己身后的地板上:算了,不和你一般见识,万一你死得太难看,这灵石也能让你变得好吃些,收下就收下,你可别反悔。
    蔚凌笑得眯起眼睛,乱糟糟的头发被他弄到脸侧,那张俊俏的面容完全露了出来。
    猫妖不满:你又笑什么。
    蔚凌道:礼尚往来,我送你礼物,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如何?
    这分明是你硬塞给我的!这句脱口而出,说了又觉不妥,猫妖忽然想起蔚凌说他若不要便把剑送给别人,心中立刻软了几分,唐突改口道:哪有自报姓名的妖。
    蔚凌道:不报也行,我给你取一个?
    这可把小猫妖吓得弓起背来:胡说八道,小心我吃了你。
    要知道,赐名乃妖中的大忌,只有愿意屈服于别人的妖,才会认可本名以外的名字,何况,一旦他真的认可,这名字便会成为他的枷锁,无法违背取名者的命令。
    曾经在沧溟寺外,有一无名河川,上游妖域,下游人间,后因妖门相隔,两界永断,此川雪盖百年,不再为凡人所记,唯夏时白昼,积雪融化可短暂成河,后人言,这是人间与妖域唯一的牵绊。既然我们在这里认识,我就赐你名为夏洲。
    蔚凌扯了一堆小猫妖根本听不懂的鬼话,显得自得其乐,可刚说完又是醉意浓重地往案旁一撞,险些摔下去。
    死后我要是化作鬼,用这名字叫你,你可要应我。他把脑袋一歪,整个脸迷离地倚在自己的手臂上,醉意惺忪。
    你发什么酒疯!安心升天不成变什么鬼。
    小猫妖气得想亮爪子,可是想到蔚凌若是再受伤,不能愈合可是大麻烦,它又乖乖把爪子收起来,等它纠结好再定睛一看,蔚凌竟然就这么睡过去了,手里的酒壶都被他打翻,撒了一地,沾在他头发和衣服上,那酒臭把他身上本来的香味都盖了大半。
    这个混蛋,对自己也这般管杀不管埋。
    什么变成鬼。
    什么赐名。
    平时说话装模作样,到底还是无理取闹的疯子。
    *
    对,在猫妖的心里,蔚凌铁定是疯了。
    除了平时谈吐说起风就是雨,性情难以捉摸得很。最让猫妖看不惯的便是这蔚凌从来不在乎自己的身体,如果哪天他突然死了,小猫妖一点儿也不惊讶。
    果然一夜过去,他就因整日酗酒落下恶果,咳了很多血,昏了好几天。
    蔚凌的法力已经见底,他诅咒就像一只饥渴的恶鬼,逐渐侵蚀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兴许是真的快死了。
    小猫妖肚子饿得想吃人,但看了一眼他那凄惨的病体,最终什么也没吃,只是蹲在他身边,用舌头舔了舔他的头发。
    没想到这一舔,蔚凌醒了,他睡觉一直睡得很浅,以前稍微靠近他便会醒来,现在着实虚弱太多,竟是要触碰到才有反应,小猫妖一边后悔自己错过了吃掉他的最好机会,一边转念就用爪子挠他催着赶紧起来做饭吃,明明没有交流,蔚凌却像懂了他的心思,摸着小猫妖的头,低声说道:饿了就随便吃点,你们妖怪就算啃树干也不会死。
    小猫妖欲言又止,睁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凝视他,不过被摸的感觉实在太舒服,小猫妖僵持片刻,最终还是放下尊严享受起来。
    蔚凌加重了手指的力度:有你这么对病人的吗?
    小猫妖舒服得连眼睛都不睁,嘟囔道:我若真到啃树干的地步,一定先啃了你。
    蔚凌没好气地笑:我可没树干好吃
    你哪怕法力尽失也绝非凡体,吃了你,妖力能增进不少。
    对普通妖怪有用,对你这样的大妖我的血肉不过是塞牙缝。
    小猫妖哼了一声:哪怕塞牙缝,你也是我的。
    蔚凌苦笑,不再作声。
    小猫妖的绒毛摸起来是这般温和。
    他以前竟然从未察觉。
    *
    过去数日,空气渐入寒冬深处,缝云山变得不分昼夜大雪纷飞,沧溟寺上的积雪越压越多,一大块从屋檐滑下,啪嗒一声落入庭院厚雪里。
    又是一年冬。
    蔚凌难得收拾了一番自己,用布条把头发捆了个马尾,脸上的胡子也清理了干净,他面容虽是苍白消瘦,如今一看却成过目难忘的俊美男子。
    小猫妖察觉到今天有些不一样,刚想过问,蔚凌却先开口了。
    忘川剑上的灵石比我更有价值,你若将它吞下,妖力能恢复八成。
    小猫妖似乎猜到了他此言意图,满不在意道:那又怎样。
    我体内诅咒早已渗透,没你想的那么好吃。
    猫妖道:你休要诓我走,临到头打退堂鼓算什么好汉,你虽是法力见底却尚未被诅咒侵蚀,以前必是宗师级高手,依我看,这诅咒你早有打算。
    听闻此言,蔚凌回过头看他,不知道为什么,他只梳理了一下头发,整理了一下面容,便不那么像叫花子了,小猫妖想,他生得这么好看却不好好打扮,实在有些可惜,又道:你怕被我吃,那你倒是努力活,你生得美,味道香,就这么死了怪可惜。
    蔚凌听了便笑,静观片刻后,他忽然奇思而问:猫妖,你可还记得当初为何你不惜硬闯封印也要来人间。
    猫妖想了一想,记忆七零八碎,那封印把他千年思绪搅成乱麻,想不通所以然,只得敷衍:无非是想来人间玩玩,哪有这么多前因后果。
    既然如此,你何必留在这里与我周旋。
    猫妖不知为何,听蔚凌的话越听越不是滋味:你真想赶我走?
    你明知道我伤天害理事做得多,仇家满天下,要不了多久会有人追来,万一是厉害的道士,你怎么办?他们见妖就杀。
    小猫妖脱口而出:我吃了他们。但说完摆了摆尾巴,似乎想到什么不美好的回忆,赶紧改口道:杀了他们。
    你若敌不过怎么办?千年妖怪被活捉,后果凄惨得很。
    蔚凌这话绝非是在吓唬他,猫妖想到了忘川,想到那是相柳炼成的武器,心中不禁是一阵惶恐。
    再来,他的妖力比想象中恢复得慢,也不知怎么回事,现在真遇到会使法术的人,只怕是无比棘手。
    怎会敌不过。猫妖逞强道:难道他们比你厉害?
    厉不厉害另说,你逗留于此,妖力很难恢复。
    为什么?
    我上山时设下结界,画地为牢,妖魔鬼怪仙法邪咒一概不管用。
    小猫妖愕然,难怪他从头到尾都使不上妖力,竟是身处结界之中,他却毫无察觉。
    蔚凌究竟何许人也。
    猫妖呆了良久,心中豁然一明,忙道:你,法力已尽,结界自然撑不住了,一旦收回,那些恨你的人便会上山来,你这是在等死?
    猫妖不仅思绪清晰,还反应敏锐,只是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蔚凌的事,并没想过自己也在其中。
    蔚凌沉默不语,猫妖心情焦躁,他坐下来,尾巴摇来摇去:那我更不能走,有人来我躲着便是,万一你随随便便命丧黄泉,我岂不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从一只妖怪嘴里听到如此不安的话,蔚凌一时又无奈又好笑。
    行,你要留着就留着,但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许插手,不然以后就没饭可吃了。
    他轻声说话,冰凉的手掌又放在小猫妖的头上轻抚,然后碰到下巴,轻轻挠了挠。
    小猫妖没应声,尾巴贴着地面晃来晃去,晃来晃去,过了好一会儿,那只手离开了他,他才重新抬起头来:你给我取了名字,为何从来不叫。
    蔚凌道:既然你不应我,这名字便没有意义。
    猫妖道:我应你便是,反正你死了,也不会有第二个人叫这个名字了。
    怎么,想通啦?
    三餐之恩罢了,我看你无欲无求,也想不出别的报恩办法。
    蔚凌听着他说话,目光却看着远方看着被大雪缭绕的上山之路。
    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小猫妖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像是要将他即将飘远的意识拉回来一般。
    蔚凌道:我叫蔚凌。
    蔚凌。小猫妖重复着,我用这个名字叫你,你可会应我?
    蔚凌道:当然。
    小猫妖有些好奇,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你一直在这里等人吗。
    嗯。
    你可还认得你在等谁?
    蔚凌苦笑,你说话真奇怪,我在等的人我怎会不认得。
    猫妖道:但你快死了。
    蔚凌又不说话了,他伸手去拿酒壶,但猫妖却用尾巴一扫,将酒壶扫到一边。
    少喝点,多活几天,兴许你等的人就会来了。
    蔚凌怔怔看着他,迟疑片刻,最终收回了手。
    *
    天色暗下来以后,蔚凌开始着手准备收回结界的事。这并非是普通结界,不仅范围大,还透着一股邪性。猫妖直到这时才察觉,自己闯入妖门的封印时,迷迷糊糊看见了裂痕,正是那裂缝所赐他才能跻身出来,现在再想,那裂缝十有八九和这结界有关。
    难道他是在故意沾染上妖邪之气?
    猫妖不明白。
    他蹲坐在大殿的门槛旁,木然望着不远处的蔚凌,妖娆的红光沿着指尖在空气中展开,一圈又一圈,鹅毛大雪不断落下,如涟漪般绽放,随妖光吹散。
    猫妖后知后觉,在自己眼前的恐怕是比妖邪更加可怕的存在。
    七分似妖,三分为鬼。他的灵魂在猫妖眼里,如幽夜中静放的昙花。身为人之子,却要碰这禁忌之道,最后成了这幅凄惨的模样也怨不得他人。
    结界笼罩整个高空,在破碎的一瞬露出它白银的身影,那竟似一只匍匐天地间的巨鸟,从沧溟寺望去,只能见它宽广羽翼,但它却没有肉身,更像是幻影一般,身姿破碎之时,白色翎羽纷纷扬扬。
    那是一只妖全部的魂脉。
    正如相柳被炼成剑,方才的结界,只怕也耗尽了那只妖的全部。
    猫妖,现在反悔还来得及。蔚凌立于大雪之中,他身姿高挑,背挺腰细,风雪掠起他灰白破衣,与周围的雪景一同,显得如此融洽。
    猫妖沉默,目光静静将他遥望,平日里闹腾的性子莫名变得安寂。
    结界已破,妖力澎湃地涌入他的身体。
    猫妖双眼却如寒潭般空灵。
    *
    日复一日,沧溟寺的雪融化了,又堆上。
    无边无尽的雪白,不见人影。
    以前沧溟殿里屯的食材大部分是附近小妖怪送来,自从结界破碎,猫妖妖力迅速恢复,那些识趣的小妖怪便再也不敢踏入半步,方圆百里外别说人了,连妖都逃得一干二净。
    对此,蔚凌并未多问,猫妖也继续维持着猫的形态,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
    这些日子,猫妖整日都在疑惑。
    蔚凌为什么不愿踏出沧溟一步,他是准备饿死吗?还是等着猫妖去找食物?猫妖看着所剩无几的食材,希望蔚凌不要饿到偷偷把他的那份也吃了。
    但又一想,蔚凌真要吃就吃吧,他若继续瘦下去,等猫妖再吃他时岂不是只能啃骨头了?
    再说妖少吃几顿饭死不了的,大不了下山吃人去。
    于是猫妖用尾巴把自己那份饭扫到蔚凌面前,蔚凌却只是摇摇头,继续拎着酒壶当饭吃。猫妖一阵窝火:你都要死了还装什么清高,快吃啊,你不吃还等我喂你吃不成?
    然后蔚凌被他吵得没法,低头一看,那一碗黑乎乎不知什么东西,实在叫人难有胃口。
    猫妖趁机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道,他身上的法力终究是废了,诅咒的痕迹已经渗入血管,手腕、脖颈、隐约渐渐透出乌黑的伤迹。
    猫妖心里不舒服,起身往他身边凑,可动作大了些,险些把搁在地上的碗给打翻。
    蔚凌转头看了猫妖半晌,疑惑:你是不是变大只了?
    你那破结界压着我妖力无法恢复,我先记你一次以后再来算账。猫妖用尾巴小心翼翼把碗放端,扬首道:如今恢复已有六成,不仅能变大,还能变成人。
    什么样的人?
    你想看?
    蔚凌笑道:随口问问不必当真,我更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猫妖也只是随口说说,现在若是当真成了人身,不仅饿得更快,还得在这寒冬腊月里连身衣服都没得穿,凡人素来不爱以裸示人,奇怪得很,万一把蔚凌给吓死了,吃亏的到底还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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